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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年轻人慢慢坐起,面如死灰,不敢抬头与王伯伯直视。夏天梁劝王伯伯先坐,给他冲一杯温开水,王伯伯喝两口,面色暂缓,说我听胖阿姨讲了,是你让徐老师去码头找倪阿婆,你怎么知道她会去那里。

    小谢仍是垂头不语,只能由另一位知情人开口。自出现以来,徐运墨态度始终冷淡,似乎寻人不是他的本意,语调平平说睡前在商户群看到老人走失的消息,下楼时遇上去14号的小谢,他有把阿婆家里的备用钥匙。

    王伯伯有些吃惊,他没想到倪阿婆叫不出小谢名字,却敢将钥匙交给对方,闷了半晌,又问,然后呢?

    他们一同上楼。老人住的单开间只有二十个平方不到,她日常节俭,私人物品极少,角落却堆满各式各样的保健品与赠送的廉价洗头膏,很多都未拆封。日常吃饭没有台面,只有一个塑料折叠桌,进去时,小桌支在床边,上面摆个打开的饼干盒,四角生锈,应该是走时匆匆,忘记合上。

    小谢记起,倪阿婆守财,总把从各处搜到的钞票藏进这个饼干盒子。

    拿到手上,才发现饼干盒并非储蓄罐,而是时间胶囊。里面存有一沓旧照,所有相片一丝不苟地按照年份排列,很难想象是记忆力衰退的老人可以做成的事情,但好几张照片被摸到打卷,或许一天最清醒的两三个小时,老太都孜孜不倦将所有力气花在这一件事上面,一遍遍整理自己的过去。

    相片历史横跨四十多年,早期只是一个梳羊角辫的少女,打扮朴素。到六零年往后,容貌日趋成熟,五官长开,显得明媚许多。有一张最为惹眼,她穿大红舞裙,脖上是那串珍珠项链,手执麦克风高歌,身边围绕着各式面孔的奶油小生,神色透露爱慕。

    这张照片打卷严重,想来是被反复摩挲,落款:赠予珊珊,二十五岁生辰快乐,摄于新界五月花。

    或许是去找寻这张相片后的记忆?可新界远在香港。他们翻过照片,背后有张纸片掉落。

    徐运墨暂停,小谢有些扭捏地掏出那枚泛黄纸片,是张单程船票,上海港往广州港。

    王伯伯拍自己脑门,“糊涂!我该想到的,她最早就是这样出去的呀。”

    他回忆,五几年遇缘邨掀起一波离沪热潮,倪阿婆也是其中之一,她登船南下,离开时不过双十年华,王伯伯还是孩童的年纪。等回来,她已近古稀,王伯伯也人到中年,相见不相识,试探叫出对方名字才敢相认。

    老太早先还记得一些事情,总与他念叨自己在香江的光辉岁月,说只要她登台,多少富家子弟挤进来开香槟,只为听她唱一首说不出的快活。一个晚上赚的钱,抵得上做工半年,最奢侈的时候买珠宝首饰,进店就是横扫,眼睛都不眨一下。

    过得这么好,又为什么想回来?怀念上海户口?王伯伯开她玩笑,老太摇头,说海啸来了,风急浪高,将金银钞票全部卷到水里,半毛钱都找不到了。再回首,去时两口箱子,返时同样是这两位战友,中途那些光鲜恍若南柯一梦。

    这些记忆随着年纪上升逐步衰退。到近两年,她脑中的橡皮擦开始加倍勤快地运作起来,几乎很难完整讲出一桩往事,只能记得零星一些片段,拉住人诉说时,总是前言不搭后语,听来像编了个不入流的故事。

    半夜去码头徘徊,或许只是潜意识一种执念,希望穿梭回登船前,重温所有辉煌时刻。

    “有时她连我都不记得了,我想,总归有一天,她可能会把自己都忘了,我也鼓励她,多看看以前的照片,能想起多少是多少,没办法,她在遇缘邨一天,我就要照顾一天,这责任就像湿手搭面粉,想甩也甩不掉的。”

    老头子讲完,喝掉杯中的温开水。徐运墨停两秒,面无表情将一个塑袋料放到桌上。

    “她路上买了一盒,原本要上船吃,但想起你,就分了两个出来——她叫不上名字,说是给‘诶诶’,应该是你吧。”

    小谢怔怔,想接不敢接,王伯伯一把夺过塑料袋,年轻人以为他又要训斥自己,下意识低头,却见对方只是翻开袋子,取出两个双酿团放到他面前。

    “人家送礼物给你,你不要,多没礼貌,拿着。”

    头埋到胸口,小谢鼻子发出很响的吸气声。等再抬起,他双眼通红,剥掉双酿团包装,塞进嘴里。在外面吹了一夜,糕点早已风干,他吃得很费力,却最终全部咽下。

    王伯伯看不得这景象,背过身抹脸,随后回过头,恢复往日的气势,说滚了滚了,算你今天运道好,人没事,要再有下一次,看我不剥了你的皮挂到辛爱路的路牌上面。

    他指向小谢,命令:“明天八点,准时来居委,听到了没有。”

    小谢两道眼泪又忍不住往下,他抬手擦掉,重重点头。

    哎,我这把老骨头,总有一天被你们折磨散架!王伯伯起身,裹紧羽绒服,临走不忘给夏天梁道谢,瞥到徐运墨,他眼神有些变化,想说什么又吞回去,叹道,蛮好,总算舍得出门了。

    送走最后一波,天天只剩他们两人。徐运墨一声不吭,还坐在那里扮演忧郁的假人模特。

    夏天梁解下围巾还给对方,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徐运墨没拒绝,就当他默认了。夏天梁去后厨,冰箱还有剩余腌笃鲜,他原先准备带回家隔天做泡饭,现在提前拿出来,多煮两把细面。

    等端出去,徐运墨低着头,看什么看得格外认真。走近发现,他正在研究窗外的辛爱路。冬天室内外的温差大,窗户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化成水滴流下,纹路曲折,连带着街景也有些变形。

    徐老师。夏天梁放下碗,对方回过神,表情不再那么冷淡,显露几分正常人劳累过后的疲惫。

    两人坐下吃面,中间升起袅袅热气,互相都看不太真切。吃到一半,夏天梁先停下,“徐老师,我问你个问题可以吗?”

    对面点头,允许了。

    “你好像不挑食啊。”

    徐运墨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口面汤呛到,直咳嗽。

    “难道不是吗?”夏天梁站起来拍他后背,“你来天天吃饭,基本按照菜单走,不会特别跳过哪道,这很少见的。”

    徐运墨自幼嘴刁,他妈都无语的程度,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总不能回答是因为天天的饭菜太合自己口味。他不想让夏天梁露出那副得意的“我就知道你喜欢吃”的样子。扎眼。

    “……我懒得选。”

    “那今晚你为什么下楼?其实你不来,没人怪你的。”

    前面是埋伏,现在才是真实用意。徐运墨抚平呼吸,不参与这条路上的大小事端,是他生存的基本法。换做过去,今晚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会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不要理会。

    但商户群跳出一条条信息,全在说这里没找到,那里也没有,他忍不住关注,实在没有半点睡意。

    下午阿婆坐在他对面,絮絮叨叨讲话,说你这个生面孔,我怎么从没见过你。他表面不搭腔,明白对方记忆力欠佳,连夏天梁这个人见人爱的都不记得,对自己更不可能会有印象。

    只不过,心里不免还是要想,会不会因为他老是闷在涧松堂,所以才认不出?明明他也在辛爱路待了五年那么久。

    没人怪你不来,还是没人期待你来。夏天梁这个说法相当暧昧。退一步,他可以回答自己失眠,实在太无聊,权当出门散步,或者进一步,嘲笑居民们头脑简单,不懂得从源头出发,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

    以前的徐运墨很快能择其一,直接地讲出来,换对方尴尬。

    现在的他却犹豫了。

    好在夏天梁不是那种逼他立刻决定的人,他自顾自往下讲:“有时候人近视,看不清楚自己什么样子,但站在外面的人可以,徐老师,我觉得你没有那样不近人情,就像最早联合商户,你也是怕我吃亏,才来提醒我不要硬出头。”

    徐运墨顿一顿,“那件事你不是靠自己解决了?我提不提醒,没什么差别。”

    “怎么会,差别很大的,至少是份心意。”

    “你还缺这一份心意?”

    徐运墨呛回去,夏天梁倒是笑了,“缺啊,何况是徐老师给的,超级稀有。”

    “……”

    徐运墨没声音了,这份暂时的拒绝并未让夏天梁气馁,他向前靠近,“表达这种能力不是每个人都擅长,但有心练习,总比拒绝要好。你总是看着这条路上发生的事情,大概什么都知道,却不肯参与,只是旁观。这样发生坏事,你可以及时抽身,不惹麻烦,但一样的,如果有开心的事情,你也没法加入,没法和大家分享。”

    “有什么好分享,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过日子嘛,夏天梁又说:“我跟我师父学艺,第一堂课不是学刀工颠勺,是认味道。味型这种东西很有意思的,你想要突出某个味道,单独加重没有用,只会变得难吃,必须靠另外一种味道来吊。好比炒青菜,上海人总是喜欢放点糖进去,但加糖不是为了让它更甜,而是提鲜。”

    酸甜苦辣咸,有不同才有比较,夏天梁继续道:“如果一辈子只碰上好事情,那么好事情也会变成无聊的事,所以我喜欢不挑食的客人,什么都愿意试一试的人,总是更有口福一点。”

    天天的室内太亮,搞得夏天梁眼睛都像两个小灯泡,发散着某种光束,灵活到几乎能看透什么,不宜对视。

    徐运墨低下头,他感觉大脑有点宕机,暂且只能重复一个动作,不停用筷子搅着碗里面条。

    别搅别搅,面要胀开来了。夏天梁拦住他,刚碰到徐运墨,对方躲过去,放下碗说太晚了,我要回去了。

    “明天见?”

    夏天梁叫住他。徐运墨停下推门的动作。他站在那里不动,似乎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心理斗争。理智与情感分庭抗礼,前者大部分时候在棋盘上拥有绝对的统治权,但挡不住对手高超的行棋,正逐渐让后者占据上风。

    总是要来吃饭的,他回头,“明天见。”

    第19章

    油爆虾

    那个冷夜的走失,在倪阿婆记忆里宛如汪洋中的水滴,一个浪过去,再也见不着了。她照样依循自己日常的路径,半夜想起五月花的精彩过往,就嚎一嗓子唱唱歌,下楼买个水果买瓶酱油,全按心情来决定付不付钱。

    往常要嫌弃两句的红福与胖阿姨,如今包容许多,碰到她总记得打一声招呼,劝她拿上东西就回家,腿脚不方便,多走路很累的。

    我不吃累!老太怪他们小看自己的步行能力,又转眼遗忘,喜滋滋向他们展示自己衣服上的一朵绣章,说是仰慕她的小年轻送来的礼物。

    大家笑而不语,心里都知道,那是小谢专门给她做的防走失标记,一套二十几个花色,可以别在衣服上,花案是个二维码,扫码跳出来是小谢的联系方式。

    当然嘴上还是说,哎呀,你太受欢迎了,绣章这么好看,一定要多带带。

    阿婆笑说,是啊,小王也这么说。

    开春,万物复苏。

    春风不止吹来暖意,也会吹出点死灰复燃的隐患——麒麟小馆的骚扰在过节消停一阵,年后卷土重来,他们在三月份开出新活动,对标天天的价格推出特惠,点菜送汤直接抄底,午市套餐算下来只比天天贵了十多块。

    天天的客源除了周边居民,还有附近办公楼白领,工作日的午市生意相当重要。麒麟小馆是酒楼定位,大桌大台,坐下点菜的人均至少两百。老板根发有自己的水产生意,现在每日海鲜都折价出售,显然卯足力气和天天打价格战。

    部分客人很现实,哪里吃不是吃,总归薅羊毛先。再说比起去麒麟小馆,到天天饭店还要多走两步路,自然很快被吸引离开。

    麒麟入局是恶意竞争,夏天梁明白,一旦上头开始和对方卷价格,只有死路一条。他重新核算了保本点,对每天营业额要做到多少才不亏钱心中有数,随后立即开始调整自己的午市规则。

    降价做套餐没有优势,那就改变菜量,再效仿香港两餸饭模式。夏天梁从菜单上精选十二道热炒,五道全荤、四道半荤半素、三道全素,定价两种:两菜十五、三菜二十。菜式自选,白饭无限量供应,中午限时只卖两个钟头。

    童师傅得知后,大怒,说自己在上海餐饮圈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被噱来你这种小厨房服苦役,已是纡尊降贵,现在不得了,当我烧大锅饭的了。

    他气得差点把香烟屁股摁到夏天梁脸上,对方半哄半骗,说天天本来就是社区食堂,况且有我陪你,你是老法师变食堂师傅,我也从老板变成打饭小哥,再讲了,你平时关在后厨不出来,外头又不晓得是你金镬铲的咯。

    听见自己这个过去响彻上海滩的外号,童师傅痛心疾首,说我就不该相信你师父,这只老甲鱼就是看不得我有好日子过。

    千年王八万年龟,他是祝师父健康长寿。

    安抚完店里情绪,天天的午市快餐计划很快提上日程。

    夏天梁进了两个保温台板,又印了一批传单和海报。后者尺寸大,贴在两家店中间,有点过界,他怕徐运墨有微词,结果贴完,对方出来看了一眼,没说话就回去了。

    隔天中午,人群中混了一张冷冰冰的面孔,手里拿个不锈钢饭盒在排队。

    天天所有热炒都是现做,改快餐,也是上午新鲜出锅。每天十二道菜,三分之二会在隔天轮换,出品与单点质量一式一样。严青与夏天梁打配合,打饭手势稳定,一勺下去绝不手抖,份量只多不少,加之油水充足,适合辛勤工作的劳动人民,最先吸引来一批开车司机,之后迅速在几个驾驶群中传播开来。

    中午两小时,懒得做饭的居民、一人食的办公室白领还有体力劳动工作者都聚集在99-2号这间小饭店,大家相安无事,只犹豫今天到底是吃葱烤大排还是梅菜扣肉。

    徐运墨比较简单,他不纠结,每次都是从左边数两道,当天菜盆怎么放的就怎么点。几次碰到夏天梁打饭,发现他这个规律后,左起两道就变成营养搭配的一荤一素。

    午市快餐帮天天招揽到一波新客,得知他们晚上是做家常小炒,有时也会过来光顾。一个月结束,夏天梁算账,生意比想象中更好,小幅超过保本点。

    赵冬生听闻,得了劲儿,大喇喇建议不然我们晚市也做快餐,还能多挣几个钱。

    童师傅从后面给他一记头挞*,说这是过渡用的招数,要想做快餐,根本不用请我过来,后厨那些设备也白买了,这家店现在内忧外患,我来算一算,倒闭还需要几天——噢哟,就今天了。

    赵冬生疼得差点流眼泪水,低声对夏天梁说什么人啊,脾气那么臭,平时不是在外面抽烟,就是在厨房{wb:哎哟喂妈呀耶}嫌东嫌西。天梁哥你做老板的,何必请童师傅这样不配合的厨子来做事,这不给自己添堵吗?我在他手下天天挨骂,日子过得苦哈哈的,学不到一丁点东西。

    夏天梁笑,问你最近切丝的误差能控制在两毫米之内吗?

    小伙拿起菜刀剁剁剁,粗粗细细仍是不齐整。

    夏天梁让他好好努力,准备补充两道新菜,耳朵突然动动,隐约听见外面传来几声争执。

    他出去看情况——确实有两方对垒,严青护着一个年轻的女客人,吊起眉毛说想好好吃饭就在后面排队,不要随便骚扰别人。

    怎么了?夏天梁走到她身边,女孩子有些害怕,躲在严青身后不敢冒头。她们面对站着两个人,一胖一瘦,上衣扎进皮带,胸口挂个玉佛牌,左右手的指头上都戴了金戒指,一派社会闲散人士打扮,中年版。

    “老菜皮凶什么啦,我们来光顾,问问其他客人盒饭好不好吃,很正常的嘛。”

    他们看向严青后面的小姑娘,轻佻道:“妹妹,阿哥就是问问你点了什么菜,你不要搞得好像我们要吃你豆腐一样,好伐啦。”

    严青平时待人亲切,很少说重话,此刻扬起两道棕色纹眉,饭勺挥动宛如舞剑,侠女一般指向两人,沉声道:“嘴巴放干净点,谁是你妹妹,我们不做你们生意,即刻滚。”

    赶人啦赶人啦!胖瘦头陀故意叫起来,周围有人见状怕惹事,纷纷避开走了。

    徐运墨提饭盒进门,与几批匆忙离去的客人撞个正着。进到天天,他看清店内情况之后,眉头紧皱。

    辛爱路治安一向很好,但凡有流氓路径此处,想要伸长脖颈打探,都会被王伯伯一扫帚清出去。夏天梁又惹上什么怪东西,闹到店里耀武扬威。

    纪律队长眼中容不下沙子,何况两个大型不可回收垃圾,刚想报警,却见夏天梁拉住严青,悄声说了两句,随后从柜台后面拿出两瓶啤酒,脸上带笑,说不好意思啊两位阿哥,我是老板,今天招呼不周到,有什么问题我们出去说,好吧。

    作者有话说:

    *头挞:打后脑勺

    刚发完才想起是中秋了,大家中秋快乐。按照故事开头的时间线,他们认识这年的中秋徐老师还在莫干山,天天已经在装修了,所以小夏给辛爱路居民送了月饼,龙华寺全家福素月饼,有苔条果仁、玫瑰豆沙、椒盐百果、上品果仁四个味道,对老年人比较友好。

    第20章

    八宝辣酱

    软骨头!

    徐运墨无名火起。和那种人有什么好说,挑衅如此明目张胆,换成涧松堂,他早把人轰出去,夏天梁还有心情赔笑。

    他越想越胸闷,扔下饭盒跟出去。夏天梁似乎完全不受影响,正在好声好气劝店外客人进天天,说今天搞临时活动,一人补送一个素菜。

    客人听了划算,赶紧涌进去。夏天梁关上门,严青在里面与他对视一眼,随即拉紧窗帘。

    胖瘦头陀站在路边吞云吐雾。夏天梁提着两瓶啤酒,迎上去说久等了,不知道两位是从哪里过来。

    他们嬉皮笑脸,往夏天梁脸上吐烟,给出答案:巨民路。

    麒麟小馆?也真够锲而不舍,从年前到年后,几个月了还在搞事情。

    明的打不过就来点暗的,这种拉杂手段,徐运墨向来鄙夷,刚要上前代替夏天梁舌战瘪三,却听哐啷一声,夏天梁抬手摔碎啤酒瓶,举起碎片对准两人,动作快得不可思议。

    一胖一瘦皆是吃惊,香烟也没夹牢,哆嗦着差点烫到自己。

    没有笑容,夏天梁这张脸真正冷下来,严寒程度甚至超越徐运墨。他眯眼,动动手腕,露出碎玻璃最锋利的一端,直指对方脖颈。

    “巨民路离辛爱路,走走也就十来分钟,都挑中午最忙的时候过来了,怎么也不多叫几个兄弟帮忙撑撑场面,多点人,我好一起招待。”

    一对二,夏天梁无一丝畏惧,他是真的不怕,气势极为慑人。

    被指的胖子彻底呆住,瘦子舌头打结,好不容易捋直了才说话:“你你你你个小棺材,想做什么?威胁我们?法法法治社会,当心我叫警察过来。”

    好啊,夏天梁表示鼓励,“现在就打110,你不方便打,我来——徐老师,帮他打电话。”

    突然被点名的徐运墨有点晃神,他脑子还在尝试消化这个场景,手听话,先一步拿出手机。

    摁下11两个数字,他有点迟疑,“真的打?”

    夏天梁目不斜视,“这是客人的要求,我们做服务行业的

    ,客人就是上帝,哪有不满足的道理。打。”

    徐运墨飞快思索,大概领悟出夏天梁的意思,假装按下数字键,过几秒,对着手机说你好,我这里是辛爱路99号,有人聚众闹事。

    原以为夏天梁是来赔礼道歉,谁知要召警察拉人。胖瘦头陀互相望望,他们是老吃老做,知道碰上寻衅滋事,只要警车开过来,所有人必定要去派出所走一趟。

    当即做决定,不多加纠缠,转头就跑。人都奔出辛爱路了,咂摸一下,觉得这样实在有损气势,回头不好交代,于是远远向夏天梁撂下两句狠话,诸如老子今天有事放你一马,相当没水平。

    前后发展,不过五分钟。对面居委会办公室和烟纸店还来不及见证发生什么,纷纷探头,问怎么了。

    夏天梁与他们打招呼,说没事,碎了两个瓶子。

    徐运墨低头一看,半滴液体没有,教训人用空酒瓶,还挺勤俭持家。

    夏天梁回店里拿出畚箕扫帚,麻利收拾地上碎片,表情早已恢复如初,再无半点发狠的踪迹。他余光瞥见徐运墨一动不动,抬头问:“你还好吗?”

    听来像安慰小孩,徐运墨不太乐意,没响。

    “刚刚不是故意吓你,”夏天梁语带歉意,“对付那种人不在气势上压过去,他们会更加来劲,我那么说都是骗骗他们。”

    道理都明白,只是夏天梁平时那个笑脸胶水固定好一样,几乎不会掉下来——老是这么摆着,不会抽筋?有时徐运墨都要替对方累,但刚才有那么一刻,他是真觉得夏天梁会把玻璃碎片随机扎进某人头颈。

    又或者他扎过?装腔作势和自然流露是两种状态。夏天梁那个架势,不可能是临时佯装。居家好邻居实际是无情杀手,邪典片常演,徐运墨大学和周奉春看过不下百部,朋友次次被吓得嗷嗷乱叫,他却早已厌倦,以为自己那颗坚硬似铁的心脏不会再为类似桥段掀起波澜。

    与谁都处得来的夏天梁是A面,那刚才呢?是对方的B面吗?

    徐运墨琢磨不出,接着意识到,他干嘛琢磨。自己来买饭的,搞半天,饭盒没了,看场闹剧,还差点报警。

    来天天就没好事。

    “我没那么容易被吓到。”

    说完又补一句,“看任何恐怖片我都不怕。”

    这下轮到夏天梁不懂了。做做样子而已,恐怖片,他就碎个瓶子,有那么夸张吗?要给徐运墨看见以前自己那套,也不知道他会拿什么形容。

    很久不做这种事情,难得重温旧日,夏天梁并无多少怀念。

    他扭头,从窗户反光中看见自己的那张脸,张张嘴,露出些许无奈:“不过我长的这对虎牙,老被说就算凶起来,气势也减两分的,一直想去磨平——”

    “磨什么。”

    徐运墨脱口而出,“这么特别的东西,磨掉不就没有了。”

    上天赐予如此有标志性的特征,很多时候、很多人都盼望不来,夏天梁却想丢掉,徐运墨不理解。

    这句只有徐运墨这种人才会理所当然说出的真心话,成功让夏天梁安静下来。隔两秒,他的笑容回来了,这次不是胶水黏住,咧开嘴,显得自然许多,说听你的徐老师,那我就不去磨了。

    徐运墨只觉夏天梁的情绪变化十分迅速。今天他是把人赶走了,保不准明天换批人卷土重来。麒麟小馆给天天使绊子,前后这么长时间,夏天梁的策略就一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主动出击过一次。

    不像他作风。联合商户那会,小老板们来天天开茶话会的时候,夏天梁早在下棋埋伏了,这次居然摒那么久,他不担心往后的生意?

    再没做买卖的天赋,徐运墨也知道危机感三个字怎么写。涧松堂入不敷出,他会急,夏天梁那个赛车级别的动脑筋速度,怎么反而在这种关键时刻松懈下来。

    这边按兵不动,那边眼见吃了亏,又出阴招。数日后,市监局的熟面孔来了。

    短短几个月,对方常跑这条路线,熟练到闭眼都能摸上门,一进店,就对夏天梁说你又触霉头了。

    夏天梁问这次是什么事。对方答食品安全,我们一天接到五个投诉,都说在你这里买了盒饭,吃完不舒服。一个还好,连续五个,我们肯定要怀疑是不是食物中毒,需要你配合调查。

    问题升级,没什么好说的,市监局抽调了样品回去检验,未出结果之前,天天暂停营业。

    快餐没做两天,又搞熄火了,众人郁闷不已。

    夏天梁大方,给员工放假,说最近辛苦,趁着这几天回去好好休息。

    童师傅冷哼,说我看你要无限期休息了,正好,你关门我解脱,讲完拍拍屁股走人,头也不回。

    三天后,市监局发来通知,表示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认定该事件与天天无关,准许重新开业。

    正式开张前,夏天梁给饭店做大扫除,严青和赵冬生回来义务劳动,问起童师傅,两人面色犹豫,都还记得那天对方说的话,怕大菜师傅真的跑路。

    夏天梁笑笑,说没事,只要天天开门,他一定会回来的。

    三人里外打扫一番,到下午休息,99号外面传来嘈杂声响。赵冬生嗯一声,出门观望,没一分钟立即跑回来,大喊不好,天梁哥!外面好多人!

    刚说完,店里乌泱泱涌进一群人,个个凶神恶煞,进店也不出声,左右分开站好,似乎在等什么重要人物。

    片刻之后,这位人物进来。经过两边时,左右沉声称呼一声阿哥好,颇有腔势。

    对方扭扭头,后脖子几圈糟头肉,皮衣领口大敞,露出大拇指粗细的金项链,两条。

    他一眼发现夏天梁,毫不客气指他,“小阿弟,我们还是头一次见面吧。”

    讲话嗓门极大,极响亮,震得原本站在最前面的赵冬生立时夹紧尾巴,躲到严青身后。女人倒是不怕,提起拖把想上前问个清楚,却被夏天梁一把拉住。

    “是我喊来的。”

    他与店员解释,将他们挡在身后,直面来者。

    “巨民路麒麟的根发阿哥,麻烦你今天特地跑一趟,我姓夏,叫我小夏就好。”

    第21章

    毛血旺

    夏天梁让店员先去后厨待着,等事情解决再出来。严青不放心,硬要和他定个暗号,让夏天梁遇到危险大喊“珍珠奶茶真好喝”,她听见立马报警。

    好好,夏天梁答应,把两人哄进去。又泡一壶茉莉花茶,回头发现根发左右已经迅速将两张四人桌拼到一起,根发拖把椅子,坐姿悠闲得像在自家客厅。

    他将茶放到对方面前,“不好意思,根发阿哥,开店前事情太多,一直没空去巨民路拜访,今天补上。”

    根发眉毛扬高,当是听见了。他掀开茶盖,鼻子出气,做嫌恶状,哐当一声把盖子丢回桌上。

    “我只喝正山堂金骏眉。”

    下马威,夏天梁哦一声,“这里没有,我进不起。”

    他答得很轻松,完了同样拉把椅子,坐到根发对面,自顾自倒茶。

    连喝两杯,没有停下的意思。根发左等右等,见夏天梁摒功了得,到现在还不开口,脸上添几分不快,伸手重重敲两下台面。

    “小阿弟,上次是你自己说我们兄弟来得不够多,撑不起场面。今天我拉了一车人过来,给足你面子,我看你怎么好好招待。”

    夏天梁抬头,惊讶问:“带这么多人来吃饭?阿哥真的慷慨,谢谢,但今天还没开张,市监局给我定的复工日期是明天,要么大家明天再来?”

    小赤佬与自己装傻充愣了,根发斜眼睨他,悠悠说:“我要是用点力道,你这家店,可以永远复不了工。”

    “那当然,阿哥本事通天,我领教过了。”

    夏天梁再续一杯,手势极稳,未洒分毫,“你在巨民路那么多年,怎么定规矩,你有自己的一套,但这里不是巨民路,手再长,伸过来也要注意,小心挨打。”

    册呢,根发身后有人动怒,率先骂脏,说你个小鬼不长眼睛?居然敢对着我们阿哥狠三狠四。

    根发抬手示意安静,他环视四周,发出一声冷笑,“你觉得你这座土地庙,斗得过我相国你也讲了,我这里最多是个土地庙,邻居来光顾一下,香火顶天了,但麒麟规模不一样。”

    夏天梁说得不缓不急,“我一个月的流水,你酒楼几天就能做到。现在改走廉价路线,暂时可以吃掉我一些客人,但等我关门,你调价回去,这些客人一样会走,等于赔钱做一场。以本伤人,搞我这家店,不是为了生意,是出气。至于你帮谁打压我,我也清楚。”

    辛爱路与巨民路相隔七八条马路,这个距离中间多少家小餐饮店,根发别人不去关心,偏偏找天天的麻烦。其中原委,稍微挖掘一下便可知晓。

    过去几段经历,仇家想找他来报复的,早报复过了。唯独一件事情,不是他的问题,却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能自己解决的困难,夏天梁不想拖谁下水,更不想把师父从崇明喊来——老头都退休了,还是安安稳稳过日子比较好。

    他重新替根发倒茶,“混江湖,讲的是义气,你为了弄怂我,消耗店里的收益,说明你把兄弟看得比钱重,单就这点,我是佩服的,敬你一杯。”

    屁话,阿拉根发阿哥,向来最讲兄弟情义!众人起哄,话题中心的根发却眉目微动,没说话。

    是,是,夏天梁点头附和,“我听说根发阿哥以前是做水产的,带着兄弟一起发家致富。巨民路靠近夜宵一条街,如今几个大排档,供货都从你这边走。最近你忙着饭店的事情,就把水产生意交给兄弟负责,这份胸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跟着叹一声,似在忧心:“不过收益好像不太可观,对吧?唉,眼下行情不好,做餐饮是困难,但不应该啊——阿哥你想想,现在四月份,下个月开始就是东海的禁渔期,有点脑子的老板,哪个不是趁着现在多补货囤货?市场上都是需求,你又是独家供货,生意怎么会不好做呢?”

    夏天梁模样看着十分诚恳。称霸巨民路多年,根发见过的老板和个体户不计其数,早已练出一双市井眼睛,瞥一瞥,就晓得哪个是虫,吓唬两下就腿软,哪种是牛,脖颈硬,需用刀砍。

    姓夏的两者皆非。他这次邀请,人没来,一个电话打去麒麟小馆,开门见山就说我想请你们老板谈事,周几下午几点,辛爱路天天饭店。

    来之前,根发以为这小子是想通了,要给自己斟茶认错,结果坐下,伊居然拿出十块钱一袋的便宜茶叶,开口闭口阿哥叫得响亮,实际绵里藏针,变着花样挑话头,言语间始终不落下风。

    连座位都是面对面,摆明是与自己平起平坐。走过江湖的人才知水深水浅,也难怪之前出了那么多招数,夏天梁还优哉游哉地开着店,人家是全部吃进,在肚子里慢慢拆招。

    根发皮笑肉不笑,“你的意思是我帮我兄弟出头,我兄弟背后给我捅刀——做什么,挑拨离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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