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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就这样,还能空出时间顾着厨房,徐运墨次次去天天,他都在,见到就问,徐老师今天想吃什么。

    徐运墨不免怀疑,夏天梁是不是身上装了发动机,那到底用的哪种燃料,驱动他不断散发热量,似乎永远停不下来。

    再想,更可能是修习邪术。那天一顿饭,徐运墨体内长出馋虫,每天都要爬出来巡逻,挠一挠他的心肝脾肺肾。

    过去根本不会有这么重的食欲,三餐简单应付一下,足以。现在一睁眼,徐运墨就觉得饿,想吃东西,他试过一些办法,比如沉心练字,多宝塔碑不知临了多少遍,放下笔那刻,需求反而更为汹涌。

    某道闸门一旦打开,再锁上就很难。他最后决定还是别和身体过不去了,堵不如疏,几顿饭能改变什么?徐运墨仍对自己坚固的心理防线充满信心。

    过年数日,徐运墨已滚完天天菜单的四分之一,他都不用亲自去店里,微信上和夏天梁发信息,写好菜名,过不多久就有人来敲涧松堂的门,意思是可以去吃了。

    原以为天天的大菜师傅不在,夏天梁会随便糊弄,哪知他烧饭手势很好,出品几无差别,甚至精通循环利用。遇缘邨那群阿姨爷叔为了回馈夏天梁对社区的贡献,塞给他一堆自家做的蛋饺肉圆鱼丸,他拿回去加咸鸡和肉皮吊鲜,再用砂锅煮出一锅全家福分给左邻右里。

    徐运墨也有一碗,比别人多两把青菜,汤头鲜掉眉毛。

    春节假期有限,归巢的鸟们很快齐刷刷飞走。年后,遇缘邨的道闸挡杆被收起,社区重归冷清,同时传来一个消息——辛爱路落选最美街道。

    辛爱路仍是辛爱路,不可能一朝变成哪条网红街。只是王伯伯看过分数,颇为郁郁寡欢,这场考核影响开年预算,以辛爱路垫底的成绩,看来又是捉襟见肘的一年。

    他横一眼打呵欠的小谢。居委会两枚人头,剩余这枚是指望不上了。春节值个班,这小子都要推三阻四,让他去倪阿婆家里看看,帮忙修修东西,就端出一张死人面孔,要是讲两句他哪里不对,这张面孔还要更加出污。

    越想越恨铁不成钢,王伯伯赶人出去,别老蹲在办公室打瞌睡。

    小谢换个地方偷懒。站在他角度,同样觉得王伯伯不可理喻。原以为邓师傅回来,自己能够解脱,谁晓得倪阿婆像认准他一样,虽然叫不出他名字,但每次见到就是诶诶,我家什么什么坏掉了,你来帮我看看。

    到底谁是修理师傅啊!年轻人去天天,与夏天梁大倒苦水,说自己考社工无非是求个铁饭碗,终极目标是找个{wb:哎哟喂妈呀耶}社区服务中心吹吹空调打打字。结果来辛爱路,每天早出晚归,光是倪阿婆家里马桶就通过不下五次,更不用提过年了,值班值了大半个假期,既没加班费,还要被王伯伯挑剔,这日子过的还不如在大厂996呢。

    两边听起来都有自己的道理,话题中心的人却不会记得。夏天梁帮社区办年夜饭,倪阿婆也在席,王伯伯亲自领来,八十岁的老太动作还是慢吞吞的,但打扮一丝不苟,脖上戴串珍珠项链,穿着也很体面。

    她坐下,一派茫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全程都是王伯伯帮忙夹菜。直到最后送点心,她从一堆糕点中眼明手快抓起两个双酿团,对夏天梁说这个最好,自己从小就爱吃。

    夏天梁耐心陪她聊天,但老太阿兹海默严重,讲话话过于颠三倒四,前一秒还是过年一个人太没意思,谢谢你们这些后辈来送温暖,后一秒就变成自己马上二十五了,你是不是来帮我过生日,如此如此。

    “她确实有病呀,近的事情记不得,最喜欢讲老一套故事,有时候半夜睡不着,还要突然唱支歌,鬼喊鬼叫,谁知道唱点什么。”

    胖阿姨与两人分享。她是遇缘邨14号住户,就在阿婆楼上,说老太这套房子原是鬼屋,闲置着无人住,某天她拎两口箱子凭空出现,一待就是二十几年。

    听说是老人院住不下去,来时脑子就不太清爽,具体胖阿姨也不清楚。她早年外嫁,回辛爱路不过近十年的事情,只说阿婆去烟纸店买油盐酱醋,经常不结钱,几块钱的东西,她也算了,懒得追究对方是不是真的犯病。

    夏天梁想起老太第一次来天天,也是相同情况,吃完饭就走,浑然不觉哪里有问题。

    小谢找到同志,恨不得拉起胖阿姨的手,“她没子女,事事都要靠社区帮扶,等于瘫在我们身上,王伯伯对待她像老祖宗,现在轮到我来伺候,烦来!”

    你也不要说成这样,胖阿姨劝他,“这么多年下来,遇缘邨那帮老骨头,哪个不是王伯伯在照顾?我从来没听他抱怨过一句。”

    潜台词,你未免小题大做。小谢气馁,只道:“他是忙碌命,退休了还要返聘回来,一刻闲不住。”

    你说谁呢!王伯伯装了探测雷达,哪怕远开八只脚,也能闻声定位,判断小谢跑出哪边偷懒,当即以最快速度从居委办公室奔来。

    七十岁的身体三十岁的嗓门,他站在门口一声吼,把小谢吓得立即起身,灰溜溜跟着走了。

    作孽。胖阿姨摇摇头,拿着打包好的冷菜回烟纸店。

    茶话会终了,夏天梁去后厨看进度。徐运墨刚才发信息点的两个小炒已经做完,他到对面敲门,里面传出一声:“进来。”

    涧松堂今日亮堂,卷帘拉开,不再阴恻恻的。有人来得比夏天梁更早,正坐在角落,笑眯眯看着伏案工作的徐运墨。

    第16章

    毛蟹年糕

    对方身段绰约,哪怕只是简单坐姿,都显得格外优美。听到外面声音,她转头,一张鹅蛋脸只带淡妆,虽然看得出有些年纪,但容貌秀美,尤其一双眼睛顾盼生辉,极其灵动。

    夏天梁一时愣神,只觉这人长相好熟悉,再一想,恍然,对方实在是和徐运墨长得太过相似。

    看见外人进来,女人呀一声,说句你好,声音丝竹般悦耳。

    她问徐运墨:“朋友吗?”

    “隔壁的。”

    徐运墨头也不抬,这回答却让女人产生浓厚兴趣,她将夏天梁环视一圈,明白了什么,欣喜道:“哦,你是墨墨那个新邻居,对不对?”

    “妈,”徐运墨压低声音,不满道,“不要在外人面前这么叫。”

    “为什么不能叫?”

    徐家妈妈嗔怪:“你是叫徐运墨伐啦,我是你妈,喊喊你小名怎么了?”

    ……受不了,徐运墨说不过对方,埋头进纸张堆,不出声了。

    女人见他闷掉,掉转枪头,对着夏天梁一通提问,你叫什么今年几岁干的什么行当,详细堪比人口普查,就差问出他生辰八字。

    第一次见徐运墨家里人,夏天梁不好怠慢,每个问题都好好应对,末了不忘拍个马屁,说阿姨您和徐老师长得真像,刚才见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叫人,还以为你们是姐弟两个呢。

    喔唷嘴巴这么甜的呀!徐家妈妈看着很吃这套,银铃般的笑声不绝于耳,听说夏天梁特意上门是喊徐运墨去吃饭,立刻摆出姿态,看向儿子:“大少爷,工作么,好放一放了,少干一会,它又不会自己长出脚来跑掉。”

    两人谈话过于热络,听得徐运墨不太痛快,仍旧低头做事,“那菜放一放也不会自己跑掉。”

    女人柳眉微扬,“我难得来看你一次,你就这个态度对我啊?”

    “又不是我叫你来的。”

    “你当我闲得发慌?我也很忙的,但你不肯回家,只能我亲自上门了呀。”

    “忙就不要来,少看一次我又不会少块肉。”

    脖颈硬!女人语带怨气:“这么讲,是我骨头轻,你不要见我,我还偏要过来讨嫌。”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过年都不回家的人,讲话声音比我还响,你不想见你老子,干什么把火发到我这里?一年一次团圆饭都没得吃,我来看看儿子犯法吗,锋锋想回还回不来——”

    她话还没说完,啪一声,徐运墨摘掉眼镜,摔在桌子上。

    “我讲过多少次了,你来辛爱路可以,提前和我说,不要搞突然袭击。今天算什么,来堵我?徐藏锋不回来你不高兴,买张机票去美国找他好了,不要因为我在上海,离你近,就跑过来拿我做代替,缓解你想儿子的念头。”

    原本还算和气的氛围急转直下,夏天梁也没想到徐运墨这个脾气,和家里人讲话都硬邦邦的,一点余地不留。他立即靠到边上,低头装透明人,以免加重尴尬气氛。

    女人面色有些发白,她侧过脸,极轻地叹声气,再开口时,声音放软许多,“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想他和想你,又不冲突。”

    徐运墨没吭声,重新戴上眼镜,推高面前的书册。

    僵持几分钟,不见他有任何反应,徐家妈妈也不奉陪了,“开开心心来一趟,你不欢迎,还给我脸色瞧,搓气。你嬢嬢今天约我去小如意,看你堂阿妹的酒席菜单,一道台面菜到底选花雕蓝龙还是鲍鱼炖鸡,纠结个把月了还没决定,比你还要惹人心烦,走了。”

    她拿上包,却是佯装动怒,身子一偏,做出要走不走的样子,明显在等徐运墨挽留。

    书堆后面伸出一只手,冲她挥挥,意思是走好不送。

    臭小子!女人哼一声,推门离去。

    边上旁观的透明人左右看看,徐运墨这边是没办法喊得动了,夏天梁几秒钟做出决定,追着人跑出去。

    “阿姨,您等等。”

    女人被他叫住,问什么事。夏天梁酝酿片刻,端上友善的笑容,“我多嘴问一句,您家亲戚是不是开春要在小如意办婚宴?”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刚才听见您说到选菜,小如意的花雕蓝龙虽然豪气,但一年到头只有七八月最值得吃,因为用的法国蓝龙,开春不是好季节。如果预算足够,不如选鲍鱼炖鸡,换一对双头溏心干鲍,现在落定,正好可以提前半个月泡发。”

    他又表示小如意的干货供应是上海独家,质量胜过很多米其林餐厅,有这道硬菜做婚宴头面,保证更有台型。

    一番话说得流利,考虑也相当周全,对方听完,面露惊讶,“你怎么那么清楚?”

    夏天梁含糊说自己在小如意做过一段时间,拟过的酒席菜单跨越四个季节,多少懂些皮毛。

    这还叫皮毛?你谦虚了。女人柔声说那么小夏,你好不好给我留个电话号码,之后如果有其他问题,我还能向你咨询。

    当然可以,夏天梁接过她手机,按亮后,发现她的屏保是张旧照:一个穿蓬蓬裙的小女孩面对镜头,小脸生得唇红齿白,只是看起来不太开心,嘴巴撅得可以挂个油瓶,反差感明显,非常有意思。

    发现他停留的目光,女人掩唇笑了,“我家妹妹可爱吧。”

    徐家的小妹妹?夏天梁想起徐运墨和自己一样不是独生子女,点头称赞,说很可爱,和徐老师也很像。

    对方听他这么讲,顿时乐不可支,笑一会才停下,“你眼神真好,不仅像,用的还是一张脸呢。”

    夏天梁一时没懂,再度仔细端详照片:相中女童不过四五岁的年纪,长睫毛,黑头发,雪白皮肤,以及那副“你们离我远点”的经典表情。

    这是徐老师?夏天梁怔住,女人立马做个轻声的手势,“千万不要告诉他,要被墨墨知道我还留着这张照片,他要气死了。”

    夏天梁连忙举手发誓,保证不说,视线则偷偷往下,再瞄几眼。

    徐家妈妈看来心情有所好转,她收起手机,“你特地跑出来叫我,就为说酒席选菜这件事?怎么不问问我和墨墨为什么吵架。”

    夏天梁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是我家的这本,我看了也念不来。”

    女人这次换上认真表情,细细瞧他。她本就和徐运墨长得极像,只不过平常显露的是和煦版本,实际严肃起来,同样冰雪般慑人。

    “你还蛮会讲话的,怪不得墨墨也没忍住,老跑去你那边吃饭。”

    “我才要多谢徐老师照顾生意。”

    女人弯起嘴角,算夏天梁过关,“我们家这个弟弟,要他说实话是难于上青天,拿把撬棍都撬不开的,但要他做不愿意做的事情,是打死也不要的,你明白吗?”

    夏天梁顿一顿,点头,“徐老师做人很有原则,我领教过。”

    “你还给他美化一下,其实就是犟头倔脑。我不是那种待在家里的妈妈,经常需要四处跑,做菜还不比他爸爸做的好吃,所以一直请的烧饭阿姨。墨墨从小嘴巴就刁,碰上不喜欢吃的菜,筷子都懒得碰一下,我都不知道因为他换过多少个人了。”

    能够想象,毕竟穿个蓬蓬裙也要闹不开心。

    “他肯一直去你店里吃饭,不会是顾着面子还人情那种理由,一定是因为饭菜对他胃口。你既然是小如意出来的,想必有两把刷子,搞得我也好奇了,下次有机会,一定来你店里光顾。”

    夏天梁自然表示欢迎。

    两人交换联系方式,对方留下自己名字,于凤飞。夏天梁念两遍,觉得非常耳熟,等人走后上网搜索。

    跳出词条百科,他点进看,徐家妈妈肖像照下是几个头衔——沪剧表演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员、戏剧家协会副主席,等等。

    难怪老马说徐运墨家世惊人,爸爸是书画大师,妈妈是曲艺名家,听下来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估计也是不得了的人物。

    怎么就徐运墨离群索居,搞特殊?夏天梁思忖,再回头,迎上一张冰冷面孔。

    “你和我妈聊什么这么开心。”

    你偷偷看多久了?夏天梁刚要答话,可一见徐运墨,脑子就忍不住想象现在的他穿超大号蓬蓬裙的模样,笑意憋不住,一丝丝漾出来。

    徐运墨敏锐,直觉他笑不是好事,眯起眼问:“她是不是告诉你什么了?”

    哪有,夏天梁直摇头,说你想多了,又突然反问:“徐老师,你觉得天天的菜好吃吗?”

    怎么问这个,徐运墨莫名其妙,但还是移开目光,按捺住心底爬出的馋虫,“一般吧。”

    夏天梁没见失望,嗯一声,“一般啊。”

    “你别转移话题,她真的没……说我,之类的?”

    说你什么?夏天梁故意多问一遍,徐运墨舌头不利索了,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之类。”

    哦,夏天梁假装领悟:“你的意思是,你妈有没有因为你刚才凶她,而怪你?”

    徐运墨不置可否,盯着夏天梁要答案,结果等半天,对方还是一脸无辜,什么都不说。

    他急道:“所以到底有没有?”

    明明心里在意,面上还要死撑,你妈看你还真透彻。

    夏天梁避过不谈,说先来天天吧,徐老师,再不吃,你两道菜都要冷掉了。随后闪身进饭店,不给徐运墨再提问的机会。

    第17章

    烂糊肉丝

    入春之前,上海突发降温,刚脱掉的衣服又回到身上。可惜申城湿冷,裹得再厚也没用,阴风一吹,依旧折磨人。

    小谢跑进天天,手脚哆嗦,直喊:“冷死我了!腌笃鲜还有没有?给我来一碗。”

    夏天梁替他落单,注意到对方两个黑眼圈,“没睡觉?又熬夜玩手机?”

    哪里敢!小谢说三月份要搞全民体检,针对六十岁以上居民,上头要求落实每个社区,遇缘邨这么多老人,一户户填表,忙都忙死了。

    见他又在抱怨工作,夏天梁也不多说。过一阵,他端出两碗腌笃鲜,一碗去了别处,小谢扭头看,才发现有张冷脸坐在自己后面。

    “徐老师在这里安营扎寨啊?怎么最近每次来都能看到他。”

    他悄悄问夏天梁,不料徐运墨耳尖,还是听见了,立即横他一眼。小谢只得闭嘴吃饭,百叶结吸饱汤汁,一咬一包水,他慢悠悠吃到一半,余光落到门口,一勺子下去差点呛到。

    真是一刻都不得闲,他对着来人无奈说,“讲多少次了,阿婆,你就在家里等我,过会我会来给你填表格的,追出来干什么啦。”

    倪阿婆哎哎两声,还是叫不上他的名字,只说等了两个小时,不见你过来,我又弄不来这个。

    她摊手,给小谢看自己手机。

    时代进步,大部分社区事务都转移线上,老人不懂复杂流程如何操作,常要依赖社工帮忙。小谢头疼,敷衍说你先坐在这里吧,等我吃完就给你搞。

    老太的手机是古董,开个微信都卡半天,她将屏幕凑到鼻尖看半天,咕哝,说小天线没有了。

    小谢当没听见,闷头喝汤,还是夏天梁经过,主动说我帮你看。他接过手机,发现原来没网,于是帮她连上店里wifi。

    正操作,叮叮几声,提示有信息进来。夏天梁不小心按到,见是一个奇怪号码,内容是新春酬宾,我司保健商品大回馈,药用按摩仪仅需一万八千八。

    再往上,各个节日都有公式化的短信问候,一看就是群发撒网,但每条下面阿婆都会认真回复,诸如多谢关心,也祝你节日快乐。

    他退出去,将手机还给阿婆,却见老太不知何时坐到徐运墨那张台子。辛爱路鲜少有人敢和徐运墨正面搭讪,唯独这位记性不好的有恃无恐,抓着徐运墨不停问你是谁,看来是生面孔,是不是也来参加我的生日会?

    大概又是记忆错乱,夏天梁想起那次年夜饭,老人似乎对过生日一事有些执着。

    他以为徐运墨被打扰要不耐烦,结果对方并未生气,也没赶人,只是板着张脸隔半分钟嗯一声,当作在听。

    徐运墨来天天,必定一人一台,要是没空位需要拼桌,他宁愿晚点再来,都不想和谁挤一块吃饭,眼下能与倪阿婆和平相处,实属少见。

    腌笃鲜见底,小谢没有借口再偷懒,拉着老太出去。徐运墨面前位置空出,夏天梁忙中偷闲,坐上去,问刚才阿婆都和他讲了什么。

    纯是问问,没想到徐运墨居然答了,“前言不搭后语,我怎么知道。”

    “那你还听那么久?”

    “她有……记性不好,我要赶她走,也太不讲人情了。”

    讲人情,从徐运墨嘴里听见这几个字,实在新鲜。夏天梁不禁莞尔,想起以前看过的终结者。徐运墨实在有点像那台T800,冷酷机器人穿越到普通世界,不懂人类情感如何运作,连微笑都要从头学起。

    “你笑什么?”徐运墨面露警惕。

    既然还在学习,那么微笑僵硬点也是情理之中,对着镜子多练习就好。夏天梁收走空碗,说你运气好,今天腌笃鲜续汤免费。

    *

    忙过晚市,九点多,天天只剩两桌客人,均在闲坐聊天。

    夏天梁也不赶人,放员工下班,自己留下收尾。他拿出对账单,边算边等,刚盘清三分之一,有人急冲冲推门进来。

    小谢满脸是汗,他神经高度紧张,将饭店里外看过一遍,喃喃,也不在这里。

    怎么了?夏天梁问。小谢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追着他询问倪阿婆有没有来过天天。

    “不就白天你们来了一次?”

    眼见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去,夏天梁直觉不好,严肃问到底发生什么事。

    小谢站不住了,人蹲到地上,一双手直薅头发,“我也不知道,本来让她等我晚点去填表,我五点钟过去,人不在家,以为她下个楼买东西,我又忙着搞其他户的事情,就没管,刚才再过去,人还没回来。她之前不会这样的,最多外面待半小时就回去了,我怕她是不是——”

    他不敢说全,生怕成真了,“王伯伯给她买的定位器也落在家里了,我对面店问过,辛爱路也兜过好几圈,还是没看到人。”

    夏天梁一惊,问他有没有看过监控。小谢摇头,这两天旁边路段在挖电缆,辛爱路监控暂时停了。

    “这么大一件事,你和王伯伯说了没有。”

    小谢脸色煞白,显然是没有。夏天梁有点动气,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告诉他?立刻掏手机给对方打去电话,同时替剩余两桌结账打包。

    前脚刚送走客人,王伯伯后脚便来了,还跟着一群不明真相的遇缘邨居民。

    他一进天天,提起嗓门就是兴师问罪,“谢锐杰!”

    大家终于得知小谢全名。王伯伯羽绒服里穿了一套睡衣睡裤,估计直接从家里赶来,他双目瞪圆,“你要死了!走失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第一时间告诉我?要不是小夏打电话过来,是不是想瞒我瞒到明天?”

    小谢哑口无言,自认理亏,小声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管你是不是!她有老年痴呆,万一出事怎么办,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还不去找?”

    “马路监控关掉了,我怎么知道去哪里找……”

    见他到这个节骨眼上,还是诸多推托,王伯伯怒急攻心,手指差点戳上小谢脑门,“你脑子里装的全是浆糊?去派出所报案,再去隔壁社区借他们的监控看,这么多办法,你一个都不试,倪阿婆不见到现在,至少三四个钟头,再不找到人,谁知道会碰上什么事情!”

    平时责怪小谢,他顶多嗓门大点,此刻却是怒发冲冠,额头青筋暴起。到底七十多岁,夏天梁担心他一激动,真的高血压,赶紧分开两人,说消气消气,我现在就关门,和小谢一起去找。

    王伯伯按住胸口,“人家小夏对居民都比你上心,春节社区的年夜饭,你人不知道跑到哪里,都是他一个人办下来,这又不是他的份内事,和小夏比,你不觉得坍台?”

    突然被拿去当案例拉踩,夏天梁赶快给小谢使眼色,让他别介意。

    被骂一通,小谢越想越不舒服,脖子也硬起来,“那你叫他去居委上班好了,反正我不管做什么,你都当看不到。”

    侬侬侬!胡搅蛮缠,自己错误不承认,反倒怪别人,王伯伯气得指他鼻子,“我们这里一个月几千块,留不住你这个大老爷,既然没责任心,就不要待在辛爱路!”

    小谢火气上涌,抬高声音:“谁稀罕!来居委半年,每天睁眼就是你十几个电话,赶过来第一件事,就是给老太婆通马桶。她一个小孩没有,什么事情都找我,每次拉着我讲话,所有事情都是重复再重复,平时夜里唱歌吵得人睡不着,出去买东西也不付钱,这条路上谁不嫌她麻烦?大家都受不了,不讲出来而已。”

    周围无人出声,居民彼此看看,暗暗承认小谢其实并未说错。他们中的部分人日常受其困扰,碍于生病的老人激不起,不得不睁只眼闭只眼,碰上了也不会多句关心,只求少遇见为好。

    最安静是王伯伯,他闭紧嘴,很久后再开口,声音不像平时那样尖利,变得沉稳许多:“是,她就是麻烦,这么多年,她给我找的麻烦数都数不过来,我硬着头皮关照,一关照就是二十年,你要是连几个月都坚持不了,说明你不适合社区工作。

    他收回手,“今天她走失,你不想管,可以的,现在就回家,然后明天不要来了。居委是缺人手,但也不勉强不合适的人留在这里。辛爱路没什么通天的机会,只有做不完的事情,既然你不想干,早点走,对自己、对大家都是解脱。”

    说完,他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转身喊夏天梁,“小夏,今晚还要麻烦你,我先去一趟派出所,路上会给旁边小区打电话,你去帮我查查监控,好不好。”

    夏天梁应允,小谢一张脸从白变红,涨成猪肝色,他坐下,埋头不再说话。

    王伯伯撇下他不管,询问跟来的居民中,哪些人有空闲可以帮手。部分看热闹的人一听,唯恐惹事上身,走开了,剩余人数比想象中少。

    涧松堂黑灯,徐运墨不在,还好胖阿姨和红福都决定留下,两人虽是老太逃单的重度受害者,却念着多年邻里,不想见到对方出事。

    其他拼拼凑凑,勉强有十余人。胖阿姨主动承担领队责任,分派众人去不同区域搜寻。

    出发前,小谢仍旧坐在店里,夏天梁说我们这些人,只有你每天和阿婆待在一块的时间最长,她可能会去哪里,你难道一点头绪都没有?

    年轻人一动不动,趴在桌上死了一般。

    夏天梁不由叹气,时间紧张,他不再浪费,迅速去往附近几个小区。

    接到居委通知,门卫都挺配合,调出监控与夏天梁一起查看。连续看了几十分钟,有个摄像头发现老人身影——阿婆脖上的那串珍珠项链从不离身,外形上较为容易辨认,一看就知。

    监控显示晚上八点不到,老人在一家老字号点心店外停留,距离辛爱路走路不到一公里,之后就不知道去往何处。夏天梁即刻通知王伯伯,对方人已在派出所,说会告诉民警,只是眼下太晚,店家早已关门,没法立即追踪这条线索。

    夏天梁裹紧外套,天寒地冻,年轻人待在外面时间长了都要受不住,何况八旬老人。

    他不敢放弃,与搜查队伍汇合。胖阿姨他们分头行动,跑遍周边几公里,自行车助动车都骑上了,沿着一条条马路喊名字,尚未发现任何踪迹。

    老人步速慢,几小时走得再快,也不太可能走出这个范围,或许中途坐了公交或是地铁,如果是这样,那能去的地方就太多了,无异于大海捞针。

    几率渺茫,众人没有丝毫头绪,就差找人算卦求个方向。正焦灼,夏天梁手机震动,他打开,显示新信息。

    来这里。

    附一个地址定位。

    第18章

    草头圈子

    众人赶到十六铺码头,已近凌晨,外滩边的游客都散去大半。码头入口拉闸,只有等候室还开着灯,戴帽子的保安坐在里面,见一批人乌泱泱涌过来,噢哟一声,说不会都是来坐船的吧。

    对面两枚身影,一个头发花白,抱着袋子蜷缩在长椅上,正熟睡,身上披一件大衣。

    看见辛爱路居民,徐运墨起身,走到阴影处,没有出声。

    众人长舒一口气,感慨还好人没事。红福上前,二话不说就要背倪阿婆回去,被胖阿姨制止——你做事怎么老是毛毛躁躁?她埋怨,蹲下来拍拍老人,轻声细语说阿婆,醒醒了,我们回去了好伐。

    老人悠悠醒转,问她,船来了吗?

    胖阿姨以为她糊涂了,在等观光船,耐心说没有啦,都下班了,明天我们再来好不好。

    她温温柔柔,帮老人取下那袋糕点,当是小孩一般哄。倪阿婆却说不行,我今天就要走。

    胖阿姨没明白,阴影中有人开口:“她在等客轮。”

    众人一时不知在这里看到徐运墨,以及他居然能读懂倪阿婆的想法,这两件事到底哪个更值得惊讶,但到底是他找到的人,最后还是说多亏徐老师发信息,否则我们这群无头苍蝇就这么找下去,讲不定要吹上一整晚冷风。

    “不是我。”

    徐运墨直接道:“是小谢,他不敢来,我代替他跑一趟。”

    众人脑容量有限,解不出答案。徐运墨也不多解释,抱着手臂电线杆子似的站在那里。他的大衣给老人当被子盖,眼下只穿一件单衫,夏天梁见了,默默脱下外套,换掉徐运墨的衣服,还给对方。

    徐运墨无动于衷,“一件换一件,你这样不也是挨冻,白费力气。”

    “你挨的时间长,现在换我挨一会,就当交接了。”

    强词夺理。徐运墨扔下四个字,却拿回衣服,同时解下围巾丢给夏天梁。

    胖阿姨好说歹说,终于哄得倪阿婆放弃等船,她让红福拦一辆出租,先带老人回去。其余居民落下心头大石,骑上开来的助动或脚踏车,纷纷离开。

    送走众人的保安也得解脱。夏天梁念其辛苦,给他发根香烟,说谢谢,老人在这种天气走失,幸亏能在室内避避寒风,否则大马路上待着,非得病不可。

    保安接过中华,也没舍得抽,放到兜里,眼神瞥向还没走的徐运墨,说差点要报警的,不过你们有人先来了,就让我等等。

    收到徐运墨的信息,夏天梁重读两遍,才确认是对方无误。

    深更半夜,以徐运墨的作息他早该睡了,怎么会加入搜索队伍?返程路上,夏天梁一直想问,碍于找不到合适时机。等回辛爱路,王伯伯已从派出所归来,他刚去查看过倪阿婆情况,奔波一路,几乎累掉半条命,但还是强撑一口气,见到夏天梁向他招手,说小夏,还有徐老师,我们去天天坐一会,有事情问你们。

    店里有个人还趴在桌上。王伯伯进去,恨不得飞踢一脚,“起来,装什么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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