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宝扇见状,神态越发消沉了。牧南星倒并非将受伤的宝扇丢给医女,便从此不闻不问。
他只是觉得心很乱,犹如一团纠缠不清的丝线,不知道从哪一根丝线开始理清。
驿站被烧,尽管众多士兵尽力灭火。但楼上已经烧成了黑炭,楼下倒是情况好些。
但房梁也被浓烟熏染过,如今上头挂着成团的黑色痕迹。
张大人,连同他的家人,亲属,与此次放火计划相关的人,一并被看押在涪陵城的牢房。
圣上选定的人选也在路上,不日就能到达涪陵城,接替张大人的位子。
事情大都已经有了了结,牧南星心中却没有畅快的感觉。
装香囊的匣子已经被烧成灰烬,在烈火之中辨认不出。
牧南星只能将香囊贴身放着,香囊的一角被烧破,挂在腰间自然是不行的。
牧南星便暂且将它放在胸口,即使有了留存香气的法子,他也察觉到香气越发淡了,恐怕很快就会没了气味。
那香囊也古怪起来,仿佛变成了火团,灼烧着牧南星的胸口,他不得不将它取出来。
牧南星下意识地想要摩挲那个「羽」字,如同往常一般寻求心底的平静。只是这次,他却只摸到了几片破碎的布料。
牧南星低下头,紧盯着手里的香囊,破碎的布料上还挂着烈火烧灼的痕迹,他眼中看到的是烧焦的布片,手下正触摸着的,是毛愣刺手的绢帛。而牧南星的脑子里,却闪过一只受伤的手。
往日里摩挲着这香囊,牧南星想起的是李清羽的温柔小意,以及两人之间多年的深厚情分。
如今他手指轻动,胸腔里却嗡嗡作响,想起另外一番绵绵情意来。
这香囊仿佛变化成了当日烧毁驿站的火团,正奋力灼伤着抚摸它的几根手指。
过了片刻,又变幻成一只纤纤玉手,勾着他的手指让他抚摸伤口,让他猜一猜,到底这伤口有多疼。
香囊落地无声,它几乎是被牧南星丢出去的。
牧南星向来将这香囊看得重要,不然也不会为了取回香囊而愿意闯进火海,但如今却将它丢在地上。
而牧南星此时,半靠在木椅上,额头冒出细碎的汗珠,紧紧闭着双眼,似乎在平复心中的躁动。
冯回从医女那里得知宝扇醒过来了,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宝扇门外,待宝扇出声让他进了,他便推开房门。
驿站里只有男客的房间,因此冯回虽进过宝扇的屋子,但也没觉得奇怪。
只是如今的屋子,是女客人用的,梳妆的桌子上,还放着几盒子脂粉,其中一盒子没盖紧,女儿家的脂粉香便在空中散开,冯回有些坐立难安,双手两足都不知该怎么摆放了。
宝扇见他这副模样,轻笑一声,玉指遥遥一指,让他将不远处的圆凳搬来,坐在圆凳上便是。
冯回一一照做,又将宝扇昏迷之后,所发生的种种,尽数说了。
驿站不能住人,他们便搬到涪陵城的客栈来住。
“那驿站几时能修好?”
“得用上些日子,修缮的银钱,从官银里出,到时回京城一并算了。”
宝扇又得知张大人和张尚的谋划,她虽然早就知晓二人不是好人,但这般心狠手辣还是让她心惊不已。
不过两人都被看押起来,张大人凭借官职,行中饱私囊的便利,又因自己的私利,伙同商贩用陈粮,害了不少逃难到此的流民。
更是胆大包天,想害死京城派来的赈灾使。
罪行种种,罄竹难书,定然是保不住性命了。
冯回口中埋怨,牧南星竟然私下里查探张大人的古怪,为了隐秘行事,竟不让他知晓。
宝扇心底猜测,大概是怕,按照冯回的性子,守不住这许多秘密。
万一被张大人察觉,毁了大事可就不好了。
宝扇柔声劝慰了冯回几句,又将他夸的面红耳赤,忘记了那轻微的不愉悦。
“这次你太过冒险,如此大的火势,你又跑上二楼,若有什么着火的东西砸下来……”
宝扇垂眸轻声解释:“我只是去取香囊。”
提起此事,冯回越发气了。一个两个的,都要冲进火里去取香囊。
只不过牧南星是为了香囊,而宝扇是为了牧南星。
不论是为了什么,那可是烈火,他们两人当是什么没有害处的玩意儿,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冯回想起,若是宝扇没有从驿站跑出来,带回那只香囊,牧南星定然是要跑进去的。
“香囊香囊,香囊哪里有命重要!”
宝扇不作争辩,只一副乖顺模样,耐心听着冯回发火,对他的教训全盘皆收,连连点头。
冯回见她这副模样,哪还下得去口,又见她手上受着伤,匆匆说了几句,不再打扰她休息便离开了。
整日闷在屋子里,宝扇也有几分厌了。
她趁着医女来时,央求对方帮她换好衣裳,怕走动时绢布散开了,又多缠了几圈。
因为住的是客栈,以招待男客和女客用膳住宿为生。
因此各个方面,都比驿站要好上几分。
摆设用具都更为精致,女客用的房间,脂粉眉黛都准备的齐全,还放置了一只可供梳妆的铜镜。
周围的环境雅致,无论一楼如何喧闹,与楼上是无关的,仿佛画了一道楚河汉界,将饮酒用膳的热闹,和住宿歇息的安静区分开来。
树叶的影子映照在窗户上,宝扇挪开木板,便能闻到淡淡的香气。
香气是从一株形似槐树的树木上传来的,三人合抱才能勉强围住的树干,深褐色的枝干生长的笔直挺拔,再往上便是枝繁叶茂,朵朵指甲盖大小的淡粉色花朵开在上面,风一吹,花轻轻抖动,风的力气稍微大了些,便会将花瓣吹散,随风飘落下去。
而宝扇依在窗边,用未曾受伤的那只手,托起桃腮,她眼中瞧着的那朵粉色小花,便被风连根吹起,往下飘去,正好落在一人肩头。
宝扇探身瞧着,那人似有所觉,抬首望去。
正所谓,疏眉朗目,宽肩竹腰,少年风流。
第18章
世界一
牧南星顺着宝扇的视线看去,发现了肩膀上的那朵小花,他伸手将它取下。
轻柔的一片花,放置在掌心上,花瓣还轻轻地颤着。
忽地,吹起一阵微风,又将那朵花带走了。
两人遥遥相望,一个依窗远眺,一个抬首回望。
虽然相隔数尺之远,仿若近在咫尺之间。
宝扇朱唇轻启,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想起两人相隔的距离,便是说了,牧南星也听不到耳中,便将那两片唇又紧紧闭上。
她受伤的手随意搁置在窗户的隔板上。
因为缠绕的绢帛太多,看着很是吓人,偏偏宝扇毫无所觉,还按照自己平日里的习惯,将另外一只手,压在那受伤的手上。
牧南星眼神微凝,率先收回了视线,而楼上的宝扇,只能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眉眼中一片沉思之色。
京城派来接管涪陵城,代替张大人的官员到了。
此人姓陈,众人唤他陈大人,大约四十岁左右,却一副老学究的模样。
听闻是个老举人,三十有六才考上举人。
殿试上,他在一众青年才俊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因为年纪大,名次不高,加之无人为他说情,便被派到一个穷乡僻壤做个芝麻大小的小官。
陈大人却是兢兢业业地干了几年,弄出了一些成绩,这次被派到涪陵城来,也算是熬出了头。
牧南星同他讲过几句,又从陈大人处理涪陵城的琐事中,看出此人行事谨慎。甚至可以说的上是胆小了,但做事认真,事必躬亲。
人情世故上,定然是比不上张大人的圆滑。
但为官之道,却比下狱的张大人不知道高上几分。
陈大人处理完手上最紧要的事,便将其他事情先放置在一旁。
他去了看押张大人的地牢,本来是按照规程细细询问几句,但张大人显然并不配合。
待在地牢的这些日子,张大人早已经失去了从前的翩翩风度,衣裳是被抓那日穿的,进了地牢自然不能像之前一样,日日换衣,衣裳上头已经布满了污垢,平时打理的精细的发丝,此时也乱成一团。
但张大人已经无力理会,他如今连饭菜都吃不饱,哪还顾得上外表装扮。
得知陈大人是来接替自己的,张大人心中郁气萦绕,他打量着陈大人。
因为不敢相信圣上会派来一个曾经的小官来,眼睛而微微鼓起,连回答陈大人的问话,也有些漫不经心。
陈大人作为新官,过来问询是按照章程行事,张大人回答不回答,回答的如何,也是无关紧要的。
毕竟证据确凿,张大人即使不想承认,也是无济于事的。
陈大人照本宣科般问完了话,一撩袍子,转身就要走,便听到隔壁牢房传来声音。
“留步。”
这声音听起来年岁不大,陈大人停下脚步,见那人就在张大人隔壁的牢房,身上的境况比张大人好些。他所住的牢房并不朝阳,暗沉潮湿。但他的一双黑眸却尤其明亮,仿佛黑夜里的狼群,透露出几分狠意。
见陈大人面带疑惑,随从连忙解释道。
“这是张尚,张大人的儿子。”
陈大人微微点头。
张尚再开口,声音带上了几分沙哑,他知道自己的下场,不过是一个死字罢了。
他能自然地接受这些,但张大人和张夫人显然不能,他们既不想丢命,又想守住自己的骨气,在张尚开口后,两人颇有些气急败坏地叫喊道。
“尚儿,你做什么!”
他们担心张尚是想向新来的陈大人求饶。
张尚咽了咽口水,顶着两道灼热的目光开口问道。
“你们要在哪里行刑?是这里?还是京城?”
张尚一字一句地说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陈大人的表情,似乎想从他眉眼中的波动,来看出自己到底要命归何处。
只是陈大人从来便是老学究模样,无论张尚如何问话,都板着一张严肃的脸,丝毫波动起伏都没有。
张尚并不觉得失望,他接着说:“我要见宝扇。”
语气笃定而坚决,似乎是在向陈大人提要求,而并不是恳切而卑微的请求。
这次不用随从解释,陈大人就明白张尚口中的「宝扇」是哪位。陈大人初次到涪陵城,因为驿站被毁,张大人府上还未清算完毕,便先住在了客栈。
客栈里除了有那位牧小侯爷,还有一位柔弱美貌的姑娘。
陈大人对女色并无过分追求,在他心中最重要的,先是学业,历经千辛万苦中了举人后,心中第一位便是仕途。
因此陈大人娶了一位容貌平平的贤妻,两人倒也平稳安乐。
可陈大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位跟在牧小侯爷身旁的宝扇姑娘,当真是一位美人,冰肌玉骨,弱质纤纤。
但她手上却像是受了伤,被缠上了绢帛,手掌难以活动自如,让她显得分外可怜。
因为带了伤,虽有碍于她的身姿,但却让她眉眼中添了几分愁绪,更惹人怜惜。经书上有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宝扇姑娘大概便是那书中所求的颜如玉了。
陈大人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
“不可。”
张尚所犯下的罪过,足以拿去他的性命。
陈大人的目光轻轻掠过潮湿阴暗的牢房,这样的地方,和宝扇姑娘是不相配的。
向来被宠爱着长大的张尚,这还是头一次被他人干脆利落的拒绝。
张尚嘴角扯出一抹讽刺的笑,但终究没有放弃那个念头。
“你让宝扇见我一面,我用东西和你们交换。”
莫说陈大人,连陈大人身边的随从,脸上都露出了一丝不屑,看看张尚如今的处境,他还有什么可以拿来交换的。
张尚看向不远处的张大人和张夫人,很快将视线收回来。
“你们没查到的金银,还有一些册子。”
张大人顿时从脏污的牢房里站直了身子,伸出发抖的手指,眼睛圆如铜铃,赤红如血。
“你,你这个逆子……”
张尚却仿若未觉,继续说道:“除了府上的银钱,还有一笔金银,以及记载了这笔金银来源的册子。若是我不说,你们是查不到的。”
看见陈大人身后的随从,脸上露出的蠢蠢欲动,张尚打破了他们其他的念头。
“你们若是想用刑,逼迫我说出这笔金银的下落,便不用想了。
我如今已经是半截身子,都进了棺材,受刑不受刑,也没有差别。”
他脸上一副淡然神色,似乎是真不怕用刑罚逼迫他。
陈大人拧眉:“你想要什么?”
“我只要一件事,你让宝扇来见我。”
陈大人:“就这一件事?”
张尚:“就这一件事,足够了。”
像是为了让陈大人放心,张尚又开口道:“待我见过了宝扇,便会把金银,册子的下落,通通告诉你们。”
旁边的张大人已经气的双手发颤,嘴里直呼:“你,你……”
未说罢,喉咙传来一股子猩甜,紧接着吐出一口鲜血来。
对面牢房的张夫人见状,虽然心急如焚,也只能隔着牢房,出声关切。
狡兔三窟,兔子尚且能想到安置三个住所,张大人也给自己留好了后手。
他将进账的银钱分为两笔,其中一笔用作府上正常的进项,另外一笔,则被他换作了金子银锭,藏在深山里,以供不时之需。
张大人进了牢房,虽然心中惶恐不安。但仍旧留有希望,他还有一大笔金银,可以用这笔金银买一条生路。
这几日,张大人一直在留心观察,这地牢里哪个人能为他所用。
在地牢里看守能有几分银钱,若是能冒一次险,将他们放出去,他便许下承诺将那金银分一半给他。
张尚,如此堂而皇之的捅了出来,还以此为交换,换一个见到宝扇的机会。
张尚这般做,日后他们还怎么出去,岂不是要长久地待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再次重见阳光的一日,便是魂归黄泉的一日。
张大人是看重张尚,才将金银之事告诉了他,此事连张夫人也被瞒着。
没想到张尚几句话,便断送了他们几人活的希望,张大人哪能不气火攻心。
只是无论张大人如何痛心,心中如何难受,事情都难以转圜了。
陈大人看了一眼吐血晕倒的张大人,让人请了大夫,先保住他的性命。
陈大人并未立即答应张尚的要求,他先要判断此事是否为真,再来也要问问宝扇姑娘的意思。
若是宝扇姑娘不愿意来,他也只能另外寻找其他的办法了。
但对着张尚,陈大人仍旧毫无情绪,只略微思索了一会儿,慎重开口道。
“此事,我要先想想。”
第19章
世界一
待陈大人离开了地牢,吩咐属下去取来张府的账簿,足足有六、七个箱笼之多。
自己更是亲自翻阅那些册子,挑灯细看,一一校对,终于找出几处不对劲的地方。
再联系张尚在牢狱之中所说的话,陈大人心底已经有七八分确定,张尚所说,藏有一笔金银之事,大约是真的。
陈大人换下官袍,穿上一件轻便的衣裳,他并未直接去找宝扇。而是先去找了牧南星,他将张尚所求,细细地告知了牧南星。
牧南星敛眉沉思,再抬起头时,发现陈大人正恭敬地看着他,修长如竹的指节微微弯曲,在桌上轻轻地敲动,从口中吐露出的话语犹如清泉凛冽。
“不必去寻宝扇,埋藏金银之事如今不紧要。”
涪陵城就是偌大个地方,能够埋藏金银的山也只有那么几座,花上一阵子时间总能找到的。
更何况,牧南星也不相信,张尚真能如他自己所言,严守口风,不泄露一点蛛丝马迹。
更为紧要的事,是不必将这种事流入宝扇的耳中,恐怕会脏污了她的耳朵。
张尚此时要求见宝扇,不知道心中图谋的是什么,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陈大人自然是点头称是,他从牧南星房中退出,下了台阶,正要走过回廊,便遇上了宝扇。
陈大人垂下眼眸,双手作揖,拱手以拜。
“宝扇姑娘。”
宝扇何曾见过人给她行礼,何况陈大人身居高位,年纪又长她许多,给她一个孤女行礼,一时间不免慌乱起来。
她轻巧躲过陈大人的礼,柔声问道:“陈大人是来找小侯爷?”
陈大人自然地收回礼,在他心中,倒是没有想过配不配得上,宝扇姑娘既然是书中的颜如玉,他行个礼,倒也不算出格。
宝扇见他两眉紧锁,一副严肃夫子模样,又想到他是刚见过牧南星,想必刚禀告过事宜。
如今还有要事繁忙,便不再多问,侧身等待陈大人离开。
远处有一人,朝着此处奔来,此人是陈大人身边的随从。
因为地牢里的张尚等不来答复,便又在牢里折腾起来,他那般发疯的模样着实让人心惊。
随从不知道如何处理,便匆匆来寻陈大人。
他刚在陈大人身边站立,吐息之间尚且不稳。
待随从稍微平息,便注意到了一旁的宝扇。
随从的视线从陈大人和宝扇之间来回转换,心中微微一转,只当陈大人将张尚的事告知了宝扇。
随从一开口,话语所指却不是陈大人,而是宝扇。
“宝扇姑娘可是同意了?”
他这没头没脑的一番话,让宝扇心中疑惑。
陈大人面上更是黑沉了许多,厉声阻拦了随从要说出口的话。
“不是有要事?随我一同回去。”
轻柔的话语中带着惊讶,宝扇心中疑惑更深:“张尚要见我?”
莫不是陈大人还未告诉宝扇姑娘,那该如何是好,他刚才是不是多嘴说错了话?
宝扇眼眸如同山谷幽泉,清澈照人,陈大人又将她视作经书中所言的仙子,张口便能捏造的谎话,在陈大人喉咙间转了又转,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他便肃着一张脸,将地牢里发生的事情,如实告知了宝扇。
宝扇先是眉峰间隆起沟壑,待听完了陈大人的话,眉间的沟壑被抚平,脸上露出轻柔且宽慰的笑容来。
“既然张公子想见我,那便见罢。”
陈大人:“宝扇姑娘不怕?”
宝扇鸦羽般的睫毛轻颤:“是怕的。”
但她又话锋一转:“但有陈大人和护卫们在,而且张公子又被关在牢中,想来……是不会伤害我吧……”
后面几句,她说的犹豫。
随从连忙保证:“宝扇姑娘担心,张公子不可能有近身的机会。”
宝扇像是受到了保证,眉眼中的坚定神色更浓:“只是见一面而已,还能帮到陈大人你们,我是愿意的。”
随从看着宝扇,只觉得面前的人儿。不仅人生的异常美貌,心底也是一等一的良善。
张尚口中的金银藏身之处,对于他们来说可是紧要的事情。
但对于宝扇一个女子,这些事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何况听闻张尚还意图不轨,惊吓过宝扇,那宝扇就更不需要同意去见张尚了。
可如今,为了解决他们的麻烦,宝扇姑娘竟然愿意只身犯险,见一见那将死之人。
随从不仅心中彭湃起伏,刚才还缠绕在心头的烦恼,此时一扫而空。
陈大人同样讶然,又觉得宝扇此举属于意料之中。
宝扇如此这般,与书中所描摹的仙子,更为相像了。
?i貌仙姿,又心如清荷,柔软善良。
只是牧南星那边……陈大人只稍稍思考,便做下了决定。他虽然是穷酸学子出身,行事也有几分木讷。
但也不是事事都循规蹈矩,一事一禀告。
牧小侯爷那边,待之后他再另外告知。
张尚在牢房已经等的心急如焚,一开始他听到陈大人说要想上一想,只当他是故意拿乔。
毕竟这么大一笔金银,搜查出来便是好大一笔功绩,他已经泄露了有金银埋藏。
若是他们找不出来,便会是很大的麻烦。
所以,张尚笃定陈大人一定会劝说宝扇来的。
只是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张尚的笃定慢慢动摇起来。
那宝扇不来见他一面,必定是有人存心阻拦。
是那个莽夫一般的冯将军,还是牧南星?
张尚心中已经有了决断,除了牧南星并无他人。一定是他!张尚心里惨然一笑,他早应该明白,牧南星此人表里不一,惯会装作陌上人如玉的少年郎模样,哄骗了宝扇的一颗芳心。
牧南星定然是怕了,怕宝扇来见他,所以才会使了手段。
张尚心中唾弃,看着生了青苔的土墙,心中一狠,撞了上去。
这可吓傻了看守的护卫,张尚虽然是罪孽深重,可还没到死期,护卫们慌忙请了大夫,用了土方子将张尚额头上的伤治好。
张尚醒了,他额头上沾染着成片的血迹,还有糊上的黄土和药草,看上去极其骇人。
张尚却仿佛不觉得疼痛,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如同鬼魅一般幽幽开口。
“我要见宝扇。”
随从再次赶来时,初次见张尚这副样子,还被吓了一跳。
但他很快平复心绪,给张尚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宝扇姑娘会来见他一面。
“我会的。”
另外两间牢房的张大人和张夫人,见到张尚受伤,心中虽然会浮现疼痛不忍的感觉。但想到自己疼爱的儿子是为了什么受伤。是为了他们的性命受伤吗?不是,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见一个女人一面而弄成这副样子。
他们便将自己心底的疼痛强压下去,冷眼看着。
宝扇来之前,牢房里的护卫已经将除了张尚张大人张夫人之外的牢房全部清空,挪到其他地方去。
这主意还是宝扇姑娘想起来的。
“张公子要见我,定会说上一些隐秘的话。
若是交谈之中让其他人听到了,说不定会泄露出去。”
陈大人立即下令,把其他人都迁出去。
宝扇轻抚胸口,似是气息不稳。
“如此,我便将张公子所言,都一一告诉陈大人,希望能帮上你们一些。”
她虽是这样说着,柳眉却被愁绪笼罩,即使故作轻松,也难以遮掩。
陈大人似乎想到些什么,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若是宝扇和张尚见面,张尚此人,他没见过几面,就涪陵城内传闻,以及牢房中做下的一些事,此人的品行可见一斑。
疯子,登徒子,不足以形容他。
倘若在无人之处,他对宝扇姑娘说些什么浪荡话,惊扰了该如何是好。
只是陈大人还未开口,宝扇便先出声宽慰他。
“张公子……他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陈大人不要太过烦恼了。”
她这般说,陈大人心中愧疚更重,也越发担心起来。
宝扇跟着陈大人下了地牢,这里着实算不上干净,她只能提着襦裙,小心避开青苔污垢。
见到张尚的第一眼,宝扇美目圆睁,如此形销骨立,还是那位在涪陵城内横行的张尚张公子吗?
身上带伤,眉眼愁苦,不说锦衣华服了,连件干净的粗布衣裳都换不上。倒像一个路边的乞丐。
张尚似有所觉,顺着声音的来源抬头看去。
第20章
世界一
只见宝扇一身桃粉色襦裙,腰间两条鸦青色系带,随着脚步的移动而缓缓飘动。
她乌眉轻扫眉黛,两颊未上脂粉,却泛着桃色的粉嫩,两片柔唇轻启,糯牙轻露,一双清眸略显专注地看向牢房这里。
一时间,见到宝扇的惊喜雀跃逐渐褪去,张尚心头涌现了恐惧,更生起了逃避之意。
他蓬头垢面,如同街边的乞儿一般脏污不堪。而宝扇却光彩熠熠,她此次来见他,如同仙子抬脚迈进了泥垢中。
张尚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如今落到了何种地步,没了张大人做他的仰仗,他如今是阶下囚。
额头上的疼痛提醒着张尚,曾经的翩翩风度,俊朗皮囊都已经不在,他不仅皮肉消瘦,还带着难看的伤口,敷着可笑且丑陋无比的药。
张尚原本想要上前的脚步硬生生停下了,他心生退意,向后几步,却被土墙挡住了去路。
一股子无力感浮上心头,张尚只能弯下腰,跪坐在地上。
他一眼看到了自己破烂的皂靴,连忙用牢房里干枯的杂草挡住双脚。
宝扇走到了看押张尚的牢房前,她稍一偏头,就能看见正怒目而视,两眼紧盯着她的张大人夫妇二人。
那样幽深且骇人的眼神,让宝扇身子一抖,站在他身后的护卫立马拔出腰间配刀,明晃晃的白光映照出夫妇二人苍白的面孔。
张尚低着头,明明知道宝扇来见他了,他却不肯抬头。陈大人喊他一声,出声提醒道。
“宝扇姑娘来见你了。”
张尚这才抬头,宝扇柔美的脸庞映照在他双眸中,他想要说话。却觉得喉咙发涩,仿佛吞入了一粒石子,梗在喉咙之间,让他发不出声来。
见他这副样子,又看宝扇一副茫然无措的姿态,素来平静的陈大人,脸上也添了几分冷意。
“张尚,只一柱香的时间,你可要记得自己的承诺。”
张尚闷声应了一句。
陈大人又看向宝扇,两人目线相接触,皆是轻轻点头,陈大人便带了随从,护卫转身离开。
牢房空荡,护卫的声音虽然小,但他离开牢房时的窃窃私语声,还是在这阴暗的地牢里回荡着。
“我们在外面警醒着点,万一这囚犯生了什么不好的心思,也好冲进来救宝扇姑娘……”
声音渐渐远了,紧接着便是木门合上的声音。
宝扇隔着牢房,清凌凌的眼睛看着张尚。
还是张大人率先开口,声音轻了又轻,用尽了生平最卑微的姿态:“你与那牧小侯爷有几分交情,不如去求求他,救你伯父伯母出去……”
张尚脸色涨红,似乎是不敢相信张大人在说些什么,他怎么能让宝扇去求牧南星!
张大人作回忆状:“我与你父亲母亲交情匪浅,他们是良善的好人,养出你这样的女儿,也是心思柔软。你看看这地牢……唉,我从来没受过这样的苦,吃些发糠发硬的米面,连件换洗衣服都不给,人还未死,却已经好似活在了地狱之中……
宝扇,我也算你的亲人,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伯父伯母去黄泉之下,只留你一人孤苦无依,留在世间无人陪伴依靠吗?”
他说的声泪俱下,又绞尽脑汁想出宝扇父母如何对他好的,想借此勾起宝扇心底的柔软。
张大人知道宝扇在这世上无其他亲人,便在字里行间都暗示若是他们张家人去了,她就真的孑然一身了。
宝扇心如寒冰,丝毫波澜都未泛起,面上却蹙眉,作烦恼状。
“可是,小侯爷他心意已决,又怎么会听我的话……”
张大人心中欣喜,只当宝扇已经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连忙给她出谋划策。
“自古以来美人关难过,牧小侯爷就是再不近女色,你舍了脸面,脱光了躺在他床榻上,如斯美景在眼前,不怕他不动心思。
待他动了心思,要了你,你再勾缠于他,让他免了我们的罪……”
“爹!你说什么胡话!”
张大人丝毫不理会正声嘶力竭,拼命阻止不让他讲下去的张尚。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方法妙,原本张大人还埋怨张尚为何非要见宝扇一面。
现在想来,见了宝扇,他再哄骗于她,让她舍弃了身子,救他们一家出去。
张大人自认为,像宝扇这样的女子,心思最软,也最容易被人三两句骗下。只要他流两滴泪,再回忆一下过去,拉扯上宝扇的父母,这丫头准会听他的话,去求牧南星放过他们。
这可比他们自己偷跑出去要好上许多,偷跑出牢房,他们一辈子都要背上逃犯的名号。而只要牧南星开口,他们就能变得清清白白,再拿上埋藏的金银,便能东山再起。
张尚的眼睛已经发红,他顾不得自己要掩饰的窘态,匆忙从杂草堆中站起身,扑向牢房的木门。
宝扇本就和他保持着距离,见他过来便又向后退了几步,将两人的距离又拉远了些。
“宝扇你不要听我爹的,他只是为了自己活命……”
“尚儿你别胡闹。”
张大人劝说的口舌发干,见牢房里的张夫人仍旧圆睁着一双眼睛,丝毫不知收敛地瞪着宝扇,他立即出声呵斥。
“夫人!”
张夫人在张大人威胁的目光注视下,只能将自己的愤怒压制下去,换上了温柔和善的语气,加入了劝说的队列。
“是啊,你伯父伯母,还有尚儿的性命。就在你一念之间,你可要救救我们。不就是陪小侯爷睡……只是求求小侯爷,我们就能从牢房里出来了。”
张夫人心中愤恨,却也不得不承认,宝扇这张脸,说不准还真能哄到牧南星。
她心里百感交集,千百中情绪交杂在一起。
既不想向宝扇低头,又想让宝扇救他们。
恨不得撕破宝扇的脸,期待宝扇被牧南星赶出来,羞辱一番,又想要宝扇成功,以清白相换,把他们救出去。
一时间,张夫人的脸上,顿时纠结无比。
宝扇面上似乎有动摇,轻声细语道:“可是父亲,母亲他们,定是不想我这样做的。”
张大人见状,立即狠下心来,撩开破旧的袍子,两膝弯曲,在张夫人怔然的目光下,跪了下去。
“宝扇,伯父求你了。”
他不信,他都下跪求了,宝扇还能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