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宁珏无奈道:“师兄,没人会冒失到带着尸块下楼吧?”裴晏只是如此一问,想到凶手行凶之后离开付怀瑾房舍的模样,他也觉此法太过冒险,便又翻看着卷宗道:“昨夜吹笛人的脚印与我们提过的五人皆合不上,但也存在凶手还有同伙的可能,早间问过所有二楼的学子,腊月二十八那日,进过袁焱房间的只有三人,柳元嘉、薛湛和虞梓谦,三人都没碰过他的油灯”
裴晏说着问证所得,姜离却不知在沉思什么,不多时,她忽而道:“你们先核证供,我再去付怀瑾房中看看”
话音落下,她转身便走,此刻已过申时,一轮金乌正悬在西天,她快步上得二楼,便见虞梓谦等人正在查看二楼外廊房檐,见她来了,众人连忙看过来,姜离自己也是一愣,“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虞梓谦道:“早上发现了那死鼠,我们怕其他地方也有,正在排查。”
姜离点了点头,直奔付怀瑾的屋子。
这屋内家具器物已被回归原位,姜离一扫而过后,又往付怀瑾所用灯盏看去,一番检查后,姜离忽然盯着书案上的灯盏细细研看起来。
怀夕在旁瞧见,忙问道:“怎么了姑娘?”
姜离拿着灯盏走去窗前,仔细看灯盘铜壁上的印痕,“这里有一丝污渍,但如今已经干结,不确定是灯油不纯,还是有人往里头下了毒。”
怀夕一惊,“凶手也给付怀瑾下了蓖麻籽毒?”
姜离道:“凶手若非付怀瑾熟人,那么晚了,无论谁要进来只怕都不易,除非凶手提前在他屋内也下了毒,付怀瑾彼时神思恍惚,难以挣扎。”
怀夕不甚明白,“可若是如此,付怀瑾刚刚天黑点灯之时,不就会中毒昏睡过去吗?难道凶手来的时候他已经昏睡了?可奴婢记得袁焱说过,付怀瑾二十八那日进屋子之后,便再没开过门,晚上他叫的时候付怀瑾还不耐烦地回了话,当时付怀瑾是醒着的,而他的门从内锁着,若他已经睡着,凶手是如何开门的呢?虽然江湖上多的是不入流的法子开门,可那样的动静万一惊着人了呢?奴婢随便说说……”
“你说的很对,的确还有不合理之处,凶手应该做了比我们想到的更多的准备,他不可能贸然去赌遇不见人……”
姜离肯定了怀夕的质疑,秀眉又拧了起来,如果她猜测的不对,那凶手到底是如何离开这里的?
正沉思着,外头廊道里又想起嘈杂轻呼声,姜离走出房门一看,便见虞梓谦等人已经检查到了回廊中段,几乎所有住在二楼的学子都站了出来。
薛湛在虞梓谦身边扶着木架道:“距离上次放鼠药已经过了一月,咱们得再重新放!我老是听到头顶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定还有老鼠未除。”
柳元嘉也拿折扇掩着口鼻道:“可不是,我还总闻见臭味儿呢,说不定我们头顶就有不少死老鼠,我想起来就头皮发麻,这屋子真是住不了一点儿。”
他二人出身权贵之家,自小锦衣玉食,哪怕没看见老鼠,可只要一想到可能有老鼠在自己头顶,心中便膈应不已,比起他们,南面住着的贫家学子们则没有这般避讳。
那张庆杰便道:“此前闹鼠患之时,我的书都被咬破了,但这一月再没见着书破损过,应该没有那么严重。”
更远处江麒也道:“是啊,我们刚来的那几天衣裳都要被咬破呢,近日偶尔听见些动静,但也没见着活的,衣裳也都好好的。”
一旁陶景华也低声道:“鼠药剧毒,往各处一放,我们也得谨小慎微,实在有些麻烦。”
柳元嘉横几人一眼,还是嫌恶道:“你们不除算了,我得和方院监好好说一说,若是书院不管,我让家里来人除便是”
众人闻言面色各异起来,永阳侯府家大业大,自然不怕这趟差遣。
既是除鼠之争,姜离也无甚好关心,她又至袁焱房内,仔细检查其灯盏上的污痕,查验无果,又与付怀瑾房内灯盏比对,如此一番折腾,还是无法确定付怀瑾遇袭之前是否中毒,再想到何叔提过的蓖麻生长之地,她略一沉吟,又去往厨房院。
已近午膳时分,厨房院内正一片忙碌,见姜离过来,龚嫂先抹了一把手迎了出来,“姑娘怎来了,可是有事?”
姜离道:“书院用水,只凭水井可足够?”
龚嫂一听忙叹道:“水井是够的,但也看天气,若下了雨,井中水便混浊不堪,总有两日得靠着天翁和挑水,天翁的水不好饮用的,只能刷锅洗衣,烧饭要去后山打水,如今吃饭的人多,少说得打个七八桶水才够用,我和云嫂的病就是这么严重的。”
姜离晨间才为二人扎了针,龚嫂这时便笑道:“早上扎完针便轻松了许多,到这会儿都尚且能忍受,姑娘当真是神医……”
姜离转而问:“你和云嫂也去挑水?”
龚嫂叹道:“可不是,就在正月十五过后,山上连下了两天雨,我们当时都去打水,那有一段下坡路不好走,我和云嫂费了好大劲,后来没法子,让他们几个男人帮忙,才紧够食水了。”
龚嫂说着又低声道:“书院内一众杂役皆是各司其职,工钱也不尽相同,平日里无事我们也不好让大家帮我们。”
姜离了然,“你们二人旧疾多年,不好干重活累活的。”
龚嫂一脸坦然笑道,“没办法啊,我家老头子那时崴了脚,就这他也跟我们一起去呢,后来书院内学子陆陆续续回来,我们连浣衣都得去后山,不过姑娘放心,我和云嫂都是做惯了粗活之人了,那会子我修养了两天,云嫂也和我一样小养了两日便又起来忙活,我们都是粗人,没姑娘想的那般娇弱。”
姜离听得拧眉,“云嫂也只养了两日?”
龚嫂颔首,“是啊,当时我们问老何要了些草药,随便水煎服用了两日便好了许多,云嫂是老实人,不会因病偷懒耍滑的。”
姜离闻言若有所思起来,正要再问,西面龚叔忽然绕了过来,喊道:“老婆子,你来看看,那天瓮又堵不住了”
姜离随着话音回神,龚嫂赔笑一下忙朝西面山墙处走去。
姜离有些好奇,也往山墙处跟了几步,到了院墙跟前,便见一座砖泥砌成的高大水瓮耸立在墙后,这是平日里储存雨水的水瓮,因是靠天吃饭,又叫做天瓮,雨季之时极大程度保证了书院用水,此刻,一根二尺长的竹筒连接在天瓮腰部,竹筒一头堵着布塞,可与天瓮连接之处却在向外溢水,乃是接口处松脱之故。
夫妻二人忙着堵水,姜离却见天瓮不远处的檐下堆着半山翠竹,那翠竹皆是丈余长短,因砍伐日久,竹身已经泛黄,在竹山一侧,还放着一根尖端绑着铁锥的细竹竿,姜离盯着那细竹竿,目光在天瓮和竹山间来回,忽然眼眶狠狠一缩。
她不知想到什么转身便走,怀夕连忙跟上来,“姑娘怎么了?”
姜离沉声道:“我想到一个法子,去看看那作案手法是否可行。”
怀夕一喜,“姑娘知道凶手如何杀人了?!”
姜离只疾步道:“还要再看”
她步履如风,又往学舍二楼而去,待上了楼,便见廊道里的学子们还挤在一处,众人之中虽有不怕老鼠的,可也都不想老鼠为祸。
姜离扫了众人一眼,再度回到付怀瑾的屋子,她先看屏风,再看桌案,看完桌案,又看向窗户,如此面色沉重地看了半晌,她轻喃道:“可用什么接呢?”
怀夕听得一头雾水,又见姜离满面不解地走到门口处,开门又关门,在不轻的“吱呀”声中,面上神色更显焦灼。
“贺炳志,把人叫下来,该走了”
正沉思之间,楼下忽然想起了葛宏的声音,姜离走到围栏处往下一看,果然看到葛宏一身短打褐袍正站在楼下。
回廊之上,贺炳志应下一声,带上胡修文、陶景华几个擅武课的学子匆匆下了楼。
几人前脚刚走,回廊上便发出几声嗤笑,人群之中,又有人轻声叹道:“葛教头也就只能指使这些人了……”
姜离听得皱眉,但看着渐渐西垂的日头,她未多理会又进了付怀瑾的屋子,如同片刻前那般,她不住地开门关门,但再如何轻巧门扇也发出尖利的微响。
她盯着门扇沉思道:“凶手选在雷雨夜动手,为的便是掩人耳目,但无论如何,在付怀瑾房中杀人都是冒险之行”
怀夕在旁道:“不是说付怀瑾胆子极小?说他连一个人去后山都不敢,凶手只怕没找到别的机会,只能谋划在他住处杀人。”
姜离点头,“那么,谋划越久,越不可能让自己冒险。”
她在付怀瑾屋内徘徊片刻,眼看暮色已至,又跑去袁焱房中,刚站在袁焱书案之外,脑海中便浮现出了袁焱跳上书桌打老鼠的情形,她下意识往旁边一退,警惕地往头顶看了一眼,便见那日顶板已被合上,但此刻仍留有一道缝隙,看着那道黑洞洞的缝隙,姜离只觉下一刻便要出现老鼠的眼睛,她心底有些发毛,又往一旁退了一步。
她收回视线,再看向这熟悉的屋子,两日下来,这两间屋子的每一处摆设家具她都铭记于心,可即便如此,还是难以想象凶手手法。
窗外暮色沉沉笼罩下来,没多时,姜离听见了楼下传来了贺炳志的轻呼声,她转身出门往楼下一看,便见葛宏带着众人回了来,他们两两分组,各抬着大大小小的箱笼,这会儿正要搬去一楼北面的库房。
姜离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忽然,她定定看向了葛宏腰间。
为了方便搬运重物,葛宏此刻着一身利落袍衫,袍角也被他掖进了裤腰中,也是因此,袍衫里子上的五彩绣纹露了出来,天光虽已昏暗,可姜离还是看清楚那是一个篆体的五彩福字,因绣在里衬之上,平日里并不显眼。
姜离眯起眸子,待一行人将所有箱笼抬进屋内,她连忙快步跑下楼去。
贺炳志等人累的满头大汗,与葛宏做别后往学舍而去,葛宏锁上屋门,正往德音楼走,姜离却快步跟了上来,“葛教头,请留步”
葛宏回头,一见是她,堆出两分笑意来,“薛姑娘?姑娘有何事?”
姜离看向葛宏的衣袍,“葛教头这里衬上的福字是”
“哦,这是我们老家的习俗”
葛宏笑起来,“这是过年时我夫人绣的,五彩丝线绣成五彩福字穿在身上,无论去哪里,都能保一年安康顺遂,我们那里男女老少皆是如此。”
他说着将袍角放下来,“让姑娘见笑了。”
姜离缓缓摇头,不知想到什么,又问道:“葛教头是否嗜辣?”
葛宏微讶道:“姑娘如何知道?我来了长安这几年,口味已淡了不少,我们那里专产辣椒花椒,无人不嗜辣。”
葛宏说完,却见姜离陷入了沉思,又听她喃喃道:“怎么可能呢?”
葛宏一时纳闷起来,“怎么了薛姑娘?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姜离摇头,眼底幽明之光簇闪,某一刻,她似是想通了什么,断然转身往大讲堂跑去,葛宏见状不对,也连忙跟了上来。
讲堂内裴晏正吩咐九思什么,听见脚步声一抬头却是姜离,见她面色前所未有凝重,裴晏站起身道:“怎么了?”
姜离深吸口气,道:“我知道凶手如何杀付怀瑾了!”
第163章
揭晓真相!
“你知道凶手的作案手法了?!”
宁珏的反应比裴晏更激动,
“那凶手是谁你可知道了?”
姜离进门来,沉声道:“杀人手法想通了,但凶手到底是谁还有两点需要验证,可眼下时辰已晚,
若要连夜查,
只怕今夜大家都无法入睡了”
裴晏近前问:“为何无法入睡?”
姜离默了默,
道:“因要掀开屋顶查。”
宁珏一愕,此刻夜幕已经降临,书院四处都点亮了灯火,
他不禁道:“屋顶?这可是个大工程啊,为何要去屋顶查呢?”
跟来的葛宏惊道:“他们白日在找死老鼠,莫不是因为这个?”
他尚且站在门口,说着回头往学舍楼上看去,
这一看,便见廊道上还有人拿着竹竿往屋檐里捣鼓,他便道:“现在他们还没消停呢。”
裴晏利落道:“缉凶紧要,
先去付怀瑾学舍说说你推出的法子!”
姜离定然道:“好,
确要去他屋内,
因为你说得对,
凶手的确是在付怀瑾屋内分尸”
裴晏眼眶微缩,
宁珏几人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事不宜迟,众人立刻出门往学舍楼走,
可尚未走到楼下,北门甬道之中跑出来个人
“葛教头”
众人闻声回头,
便见是北门的门夫王大成急吼吼跑了过来。
葛宏不禁驻足:“怎么了?”
王大成纳闷道:“不是说今日只搬一次吗?怎么又有人往校场去了?”
葛宏一愣,前面姜离几人也停下了脚步。
葛宏不解道:“往校场去了?可看清楚是谁了吗?我们都已经歇下了啊,
今日不搬了,我也没让任何人去校场啊。”
王大成登时愕然,“不可能!我没有看错,我就去了茅房的功夫,回来便见门闩被下了,我追了两步,便见有人入了东面竹林,还不止一人呢。”
葛宏眉头紧皱,“不是我吩咐的,去问问方院监”
葛宏话语落下又欲跟来,可一转身,却见姜离面色已变,她沉声道:“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会有人去校场”
宁珏闻言尚在犹疑,裴晏倏地道:“不好,只怕是凶手要跑!”
他也神容几变,立刻道:“九思,十安”
一声令下,二人飞快地往北面掠去,裴晏亦大步往北去,宁珏惊愕不已,“师兄,不一定吧,薛泠还没说杀人之法,凶手怎么就要跑了?!”
姜离心念电转,却也道:“很有可能!先去看看!”
她顾不上解释,只提起裙角小跑着跟在裴晏身后,这动静颇大,登时引得学舍和路过院阁中人注意,待几人一路出书院急奔至碑林入口,便见九思急掠回来,“公子,的确有人要跑!虽被我们拦住,但他们有人质,柳元嘉不知怎么在那里”
“柳元嘉?!”葛宏大骇,“我这就去喊人!”
葛宏转身而走,裴晏道:“带路”
九思快步疾行,却是入碑林以北的松林,直往石刻崖的方向行去,没走多远,前面合抱粗的古松之后出现了遮遮掩掩的人影,十安带着两个武卫执剑而立,成三角鼎立之势将那人影围堵了住。
夜色漆黑,林中无灯无火,九思燃起火折子,些微的光亮映出古松后的一角身影,有两人的身影被拢在阴影之中,唯独柳元嘉因为身形高挺,不仅天青色衣袍露出小半,那支滴血的手臂也看得人触目惊心!
“不、不、不要过来!”
“他会要了我的命”
“快去找我父、啊”
宁珏震惊地看着这一幕,“怎会如此?真是凶手要跑?!”
宁珏三问落定,北门方向,得了信的方青晔等人手执灯笼疾步跑了过来!
“鹤臣!这是怎么回事”
“真的找到凶手了?!”
“真是元嘉被挟持了?”
“父亲,父”
连声喝问传来,柳元嘉听到了柳明程之声,立刻颤声呼喊起来,然而不知如何被挟持,他语声骤然一断,又痛嘶连连。
柳明程痛心道:“元嘉”
“鹤臣!真是凶手挟持了柳元嘉想跑?!怎么会这样?凶手是谁?又怎么忽然要跑,怎么又挟持了柳元嘉啊”
方青晔气喘吁吁跑到跟前,连番的喝问亦是身后一众学子宾客之疑,所有人都没想到,这好端端的凶手竟会自爆出逃,而此刻,他们手执灯盏分明已到了跟前,可因为远处古松掩映,他们还是看不清树后之人到底是谁。
裴晏目光如剑盯着树后,道:“东方嘉树和魏青杨死后,凶手迅速离开事发之地,官府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他们也再没有出现,如今付怀瑾和袁焱死了,林牧之重伤难治,按此前的惯例,他们也应该准备走了”
裴晏话音落下,姜离道:“并且,他们应该已经发现自己露了破绽,早走一刻便有脱身的希望。”
方青晔惊道:“怎么露了破绽?!”
宁珏闻言道:“薛姑娘适才刚刚想通了凶手杀害付怀瑾的方法,我们正要去案发现场推演时,便发现有人跑了”
方青晔惊喜不已,“薛姑娘,你当真破解了那密室杀人?!”
姜离缓缓点头,“想通了”
薛琦也未想到竟然是姜离破解了那最难解的密室之疑,立刻上前道:“泠儿!那你也知道凶手是谁了?!”
薛琦话音刚落,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宁珏回头一看,便见是张伯带着付宗源和林牧之走了过来,付宗源通身颓败,此刻脚步飞快,双眼也多有疯狂之色,林牧之重伤未愈,这会儿面如金纸,是被几个斋夫抬了过来。
张伯上前道:“世子,院监,适才动静太大,他们一直闹着要出来看凶手到底是谁,小人问了老太爷,老太爷让小人带他们过来。”
方青晔不置可否,裴晏道:“来了也好”
他言毕看向姜离,“薛姑娘,凶手既然被抓个正着,那便请你说一说,凶手是如何杀了付怀瑾的吧”
分明只隔了三五丈之地,可众人硬是看不清凶手为何人,一听此话,所有人都百爪挠心地看向了姜离,姜离默然一瞬,上前半步开了口:
“付怀瑾乃是二月二十八晚上遇害,至今已有六日,起初,最大的难点是付怀瑾的下落,待发现付怀瑾骸骨之后,难住我们的,便是凶手是如何不声不响地袭击付怀瑾,再将其掳走分尸,分尸之地又在何处”
她语声清冷,一字一词掷地有声,在这凉意迫人的夜间松林中尤其慑人,稍稍一顿,她继续道:“这几日裴少卿与大理寺诸人一直在核查所有人的证供和来去行迹,但查来查去,还是无法准确锁定嫌犯,而自从得知了麟州书院的旧事之后,我却因付怀瑾的尸骨生了另一重疑问”
姜离并不着急,可付宗源身为付怀瑾之父,却是心若火焚,他忍不住道:“怀瑾已经几乎尸骨无存,那些骨渣还能有什么疑问?!”
姜离道:“我们已经知道凶手此番是为范长佑复仇,他们四人之死,甚至包括林先生,都是当年付怀瑾几人虐杀范长佑的手法”
付宗源听得拳头紧攥,“薛姑娘!这些话就不必多说了吧!”
他们身后站着学子杂役近百人,付宗源当然不想把他们父子当年的罪行公之于众,姜离闻言眸色一冷,仍然继续道:“付侍郎,这是凶手的动机,为何不必说?得让大家清楚我如何推算出凶手的杀人手法才是啊”
付宗源还欲再说,姜离提高声量道:“凶手是为范长佑复仇,只需按照当年范长佑的死法杀人便是,范长佑只被毁脸刻字、断腿放血而已,凶手怎么非要分尸焚尸呢?”
姜离加重了“而已”两字,可那“毁脸刻字、断腿放血”八字却是格外令人毛骨悚然,她这话一落,众人分不清是阴是阳,心底却齐齐生出范长佑实在死的可怜之感。
不等付宗源接话,姜离继续道:“就在今晨,我们在书院茅房发现了过多的蝇虫与腐虫,后来还打捞到了凶手在月余之前便偷走的一把崭新柴刀,就此,破解了付怀瑾在死前,同样被放血之事”
“你说什么?!怀瑾他被”
付宗源怒不可遏,更心痛如绞,姜离不做搭理道:“付怀瑾极可能被放血而死,凶手将其身上之血倒入茅房不说,还在之后将其分尸,分尸也就罢了,若是为了掩盖付怀瑾被放血之事,可凶手为何不将尸块也丢入茅房,却要火烧呢?想到这些,就不得不提我在那些骨渣之中的发现那些骨渣虽细碎难辨,但我还是发现付怀
瑾的头骨也被劈碎,想那浴房灶口尺宽见方,凶手为何要把脑袋也砍碎?”
宁珏听得入迷,这时道:“为了更易烧化,将其透露挫骨扬灰?”
姜离定声道:“起初我也如此想,可就在午间,裴少卿怀疑凶手在付怀瑾房间之内分尸,一下子提醒了我”
宁珏不由道:“对啊,师兄是说过,但怎么可能呢?”
方青晔这时也道:“凶手在学舍之中分尸?那得是多大的响动,袁焱就在隔壁,旁人听不到他难道也听不到?并且分尸之后,尸块更难处理,他如何带走呢?”
姜离语声一沉,“袁焱当然听不到,因为当天晚上,凶手在他的油灯之中下了蓖麻籽之毒,袁焱在雷雨之后很快中毒昏睡,便是天塌地陷他都不一定能醒来,至于尸块如何被带走,这便是凶手为何一定要焚尸的原因了”
她略一顿,语声更沉重道:“因为!凶手根本就没有把付怀瑾的尸块从楼道带走,方院监,你还记得付怀瑾窗棂上那两个一点儿窗纸也不剩的窗格吗?!”
方青晔倒抽一口凉气,“你是说”
“不错,凶手一定要焚尸,正是为了掩盖他将付怀瑾尸体细分极碎,而后由窗格扔出窗外从而伪造密室的杀人之法,如果将尸块扔入茅房粪坑,血肉会腐烂,骨头却不会变,只需将骨头打捞起来,便能一眼看出凶手分尸极碎,便也能轻易猜到凶手从窗户运尸块,唯独焚尸将骨头烧化方才能掩盖这一点!”
裴晏字字铮然,众人听得惊呼不止。
方青晔骇然道:“那、那窗格就比海碗大一点儿,这是说,凶手把付怀瑾的尸体分成了海碗大小?因其他窗纸上或许沾了血,所以窗纸一点儿没留?”
姜离重重点头,“正是如此,凶手不止一人,而他要伪造密室,如何运出尸体便是关键,用此法正好混淆视听,而焚尸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连骨渣都不会被发现。”
议论声此起彼伏,裴晏心底也不禁阵阵叹服,来书院的第一日,姜离便察觉到了窗格怪异,但因为外头的松枝刮破了窗格,彼时所有人都未深想,唯独姜离,终究未忽略此处,他这时又道:“所以,凶手当初是在付怀瑾屋内放血分尸?”
说至此,他心底一动道,“他那褶皱的衣衫,乃是因为凶手将付怀瑾挂了起来?!”
宁珏也恍然大悟,“就像杀猪的时候会把猪吊起来?!”
“宁珏!你休要放肆”
宁珏脱口而出,付宗源一听他竟把付怀瑾和猪做比,登时怒火勃然,宁珏闻言轻咳一声,“死者为大死者为大,付大人息怒,是我失言了。”
宁珏虽是告罪,语调却十分轻松,付宗源气的眼前发黑,一旁姜离颔首道:“凶手或许做过杀猪杀羊之类的活计,谋害付怀瑾之时,也用了此法,除此之外,杂物房丢过油布,多半也是被凶手拿去防止溅血,那地砖的裂纹则是分尸之时用力太过所致。”
“等等”
听至此,人群中的袁兴武忽然开口,“他给付怀瑾放了血,尸块可以丢,那人血呢?一个十八岁男子的血少说得有小半桶,总不能是从窗格倒出去吧?”
姜离摇头,“自然不可能,但凶手的同伙在厨房当差,厨房山墙之外有天瓮,天瓮旁还有成山的紫竹,并且,还有一杆专门通竹心的细竹绑着铁锥放在一旁,任人取用,付怀瑾的学舍窗户只有丈余高,那山墙外的长竹正可似引水的竹筒将人血送出。”
在那小而奢华的雅室内放血分尸,再从窗格丢出尸块,再用竹筒送出人血,而凶手做这些,便好似杀猪杀羊一般冷峻无情……
想到这一幕,在场之人无论老少,皆难想象那场面是何等的血腥恐怖,渐渐地,议论声减小,呜咽而过的山风似鬼泣,胆子小的,都忙不迭往同伴身边靠去。
人群诡异的静默下来,这时跟来的柳明程焦急道:“所以薛姑娘,凶手到底是谁?他们又为何挟持元嘉啊?元嘉又没害过人”
他话音落定,高从章也不禁问道:“可薛姑娘,你说凶手伪造密室是为了混淆视听,那他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呢?他有分尸的柴刀,还有油布,还有装人血的器物,他来去带着这些东西怎可能不引人瞩目?”
姜离看一眼柳明程道:“我并不知凶手为何挟持柳公子,至于凶手自己如何离开,那便到了本案又一关键障眼法”
她眉眼凝重起来,“凶手根本不是从正门离开,不仅不是从正门离开,甚至不是从正门进来!”
话虽未尽,但裴晏已经豁然开朗,“是从屋顶来去?”
宁珏也讶然道:“所以你说要搜屋顶?这是如何想到的?!”
姜离点头应是,“我思来想去,虽破解了凶手杀人送尸之法,却像高大人说的,还是不明白凶手是如何进来,又是如何离开的,直到片刻之前,我看到了葛教头衣袍上的五彩福字,那福字是五彩丝线绣成,而在三日之前,我们便见过那丝线”
姜离说着看向裴晏,裴晏反应极快道:“袁焱房中的死老鼠?!”
宁珏这下听不明白了,“什么意思,五彩福字和死老鼠有何干系?”
“三日之前,袁焱当着我们的面捅开顶板,又一杆打死了一只老鼠,当时那老鼠嘴里叼着一缕丝绒,正是五彩颜色,彼时我们都未放在心上,心想或许是咬了谁的衣物也正常,可今天下午他们一行人在二楼除鼠之时,都说自己的衣物被褥皆是完好,既然完好,那三日前的老鼠撕咬的是何物?!”
姜离解释完,宁珏瞪眸道:“你是说!那顶板之上有东西?!那丝绒是老鼠在顶板之上撕咬来的?!”
姜离点头,“这便是我说的未定之处”
裴晏闻言立刻看向九思,九思会意,带着两个武卫疾步返回书院。
但这时方青晔又道:“薛姑娘,只凭这一点便断定凶手是从顶板上出入?那顶板上十分狭窄,哪里能过人呢?更别说凶手还拿着杀人器物。”
姜离道:“的确,只凭这一点还是显得武断了,但如果加上袁焱中毒,这一切便显得更有可能了,袁焱房中三盏灯,无论凶手提前在哪一盏灯下毒,都无法保证雷雨之时袁焱正好点亮那盏灯,亦或者,袁焱还有可能提前点灯,如此若错过了行凶之时该如何是好?”
说至此,她利落道:“可如果雷雨之时,凶手就藏在袁焱头顶的顶板之上,那这一切便不同了,他当场下毒,再等半刻钟不到,袁焱便可昏睡,甚至在付怀瑾房中,他可以一样先下毒再杀人当所有可能被排除,那看起来最不可能的便是真相。”
方青晔愕然道:“可他哪来的那么多毒物?”
姜离不知想到什么,目光一抬看向远处古松,那人影虽看不清是谁,但依稀能分辨出是三人挤在一处,目前为止,还无人知道那凶手二人到底是谁。
姜离沉沉道:“凶手用的蓖麻籽毒,就长在书院后山西坡之下,那里有一条溪流,是书院用水之处,厨房众人和一众杂役们过几日便要去那里浣衣打水,若有人认得那毒物,只需找个浣衣挑水的借口,便可将那毒物采来,再找个机会将其交给杀人的凶手,凶手便也不缺毒药了”
方青晔不敢置信,“你刚才说,凶手的同伙是厨房中人?是谁?你又是如何发现的?”
姜离不知想到什么,语声忽然艰涩了些,“我是看病的时候发现的,她的病一看便有十年以上,按她的身体,是不应忍着旧疾复发之苦来书院起早贪黑忙碌的,可她还是来了,我起初只觉她许是家中困难,但当我想通了这一切,我便明白了,对于一个母亲而言,没有什么比替儿子复仇更为重要”
“母亲?!”宁珏震惊不已,“你是说,范长佑的母亲来了?”
姜离紧盯着古松,“云嫂,我说的可对吗?”
“是云嫂!竟是云嫂?!”
“不,这不可能”
人群中响起惊呼,张穗儿都难以置信地呆了主,龚嫂在人群之中四望,“云嫂?怎么可能是她,她、她只是没跟来而已……”
人群中没有云嫂的身影,随着姜离话落,反倒是那古松之后的人影不安的动了动。
方青晔忍不住道:“如果同伙是云嫂,那另一人呢?是范长佑的父亲还是堂兄?你刚才说,是看到葛教头身上的福字才猜到凶手的,可那福字是他老家的风俗,是麻州”
方青晔说至此忽然顿住话头,一旁的葛宏也恍然大悟,葛宏不敢相信道:“你不会是说,凶手是陶景华吧,他才十三岁,那他是范长佑的什么人?”
姜离面色复杂起来,“方院监和葛教头,应该记得那虫害之祸”
二人纷纷点头,姜离又道:“那毒虫虽生在野地,可因为飞行距离短,多是固定在一处栖息的,而那毒虫的源头其实就在石刻崖下”
方青晔瞪大眸子,“石刻崖下?薛姑娘如何知道?”
姜离眉头微皱,裴晏忙道:“我探得的。”
石刻崖乃是书院禁地,这便是说裴晏闯了禁地,但他怎么会找去那里呢?
方青晔心底疑问满腹,可眼下最紧要的还是挖出命案真凶,他忙又看向姜离,“所以呢?源头在石刻崖怎么了?”
姜离幽幽道:“我此前一直在想,凶手好端端的怎会去石刻崖找毒虫,因那断崖高度不低,再加上狂风肆虐,毒虫根本飞不上崖顶,直到今天我给龚嫂和云嫂看病,她二人一个膝盖痛一个腰痛,都要用一味‘威灵仙’的药草,此药难得,龚嫂的膝盖痛有别的药替代,但云嫂的腰痛却已有十年之久,若用别的药草,月余才可大好,若用威灵仙,则三五日便可见效,而我从龚嫂处得知,年后她们曾犯过一次病,云嫂彼时养了三日便可起身忙碌……”
姜离说至此,心绪陈杂道:“我是医家,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她腰伤之苦,能那样快见好,一定是有人偷偷给她采了‘威灵仙’的缘故”
众人听得不甚明白,姜离这时看向同样一脸复杂的林牧之,“我记得林先生说过,说范长佑当年只提过自己的母亲身材矮小,做多了苦活留下了伤病,已卧床多年,云嫂的病正好与这一点合上,而同时,范长佑却对自己的父亲有些避讳,他能直言自己的母亲在沙场背过砂土,却不敢说自己的父亲是哪样的江湖手艺人,他分明不是嫌贫爱富之人”
姜离微微一顿,又道:“且同时,东方嘉树死之后,衙门只查出了一样古怪,说书院之外曾出现过一对做小生意的母子,出事之后那对母子便消失不见了。”
宁珏惊道:“你是说范长佑还有个弟弟?!”
姜离微微摇头,“不……不是弟弟,那威灵仙长在断崖,能冒性命之忧去采药,其中情谊之深自不必说,而当年范长佑之所以无法告知林先生父亲是何手艺人,不是因为他嫌父亲身份贫贱,而是因为他的父亲患有一种侏儒少颜之症,这等身体残缺之疾乃是天生,且为世人鄙薄不容,令他无法开口”
不等众人震惊,姜离加快语速道:“所以当初出现在彬州书院之外的二人才会被认成母子,而无人能想到,他们根本不是母子,而是夫妻!”
“也只有侏儒少颜之疾,他才能通过狭窄的顶板间隙出入付怀瑾学舍,他才能假冒十三岁的学子,而后一人为厨娘一人为学生,看似毫不相干,却能里外配合,差点就令付怀瑾之死也成为悬案”
姜离言辞切切,末了却沉沉一叹:“也只有父母之爱,才能为了范长佑不惜千里之遥也要报仇雪恨……”
第164章
揭晓真相2
夜如泼墨,
风呜似泣,姜离话音落定,所有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林牧之不敢置信道:“不,这不可能,
范长佑十三岁便已身高五尺,
生得更是挺拔俊逸,
这样一个人,他的父亲,怎么可能患有侏儒之症呢?!”
姜离定然道:“侏儒之症并无遗传,
甚至医家也不知为何患病,许多地方将其视为诅咒与畸形,常为世人唾弃不容,范长佑定然也是因此不敢说他父亲是哪般模样,
我想,他父亲自己也因此不敢来书院给范长佑招来鄙薄。”
微微一顿,姜离继续道:“其实当我想到凶手是从顶板进出之后,
我曾犹疑过凶手到底是陶景华还是江麒,
毕竟江麒身形也十分矮小,
也能从钻入狭小之地,
且他与陶景华住在一处,
或许用过他的衣衫也不一定。但我又想到今晨厨房做了辛辣灌肺汤,
他们四人之中,陶景华一口也未动,
彼时,穗儿说今日的学子们因焚尸之事胃口都不佳,
但倘若陶景华根本不是麻州人,而是麟州人呢?麻州嗜辣,
麟州的口味则十分清淡,他根本是害怕用了灌肺汤暴露自己不能食辣的破绽。”
宁珏听到这里,忍不住道:“那他父亲到底是做什么的?他能开三石弓?”
袁焱之死虽是机关,但最重要的三石弓必为凶手拉开,再加上谋害林牧之的假山石柱也需极大的力气才能凿断,宁珏不由怀疑陶景华是否有那般气力。
姜离道:“我曾在江湖上看到过一种杂耍戏法,名为‘小儿托天’,便是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小孩子,能托起成年男子都难已撼动的两百斤巨鼎,彼时看客们惊为天人,可实际上那七八岁的小儿并非孩童,而是患有侏儒之症的成年男子,他们身量虽不会长大,但骨骼已是成人的骨骼,而这样身体畸形之人平日多受白眼,在杂耍戏法中却是得天独厚,他不仅力大,且能巧置机关,多半是常在杂耍班子讨生活的缘故。”
宁珏恍然大悟,正要再说,对面古松之后响起了一声冷笑
“薛姑娘好生聪颖,连我的生计都猜对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只因这声音分明还是陶景华的声音,可比起那个自麻州而来的贫家小学子,此刻这人的说话声粗豪狠厉了不少,哪里还是同一个人?
此言一出,所有目光都投向了古松之后,便见柳元嘉痛嘶连连地从树后移出,而身量矮小的陶景华和云嫂,一人一把柴刀掩藏在柳元嘉身后。
“陶景华!真的是你”
贺炳志挤在人群之后率先开了口,他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呢?你怎么可能是三十多岁的成人?我们日日朝夕相处,你怎会……”
不等陶景华说话,裴晏道:“他只怕早就习惯扮演小孩子了。”
陶景华又轻笑一声,很快,他自柳元嘉身后探出半边脸,阴恻恻的目光在人群之中扫视一圈,最终落在了一脸愤怒的付宗源面上,又阴沉沉问:“付刺史,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挫骨扬灰,这滋味好受吗?”
“岂有此理!你们!你们还不把他拿下”
付宗源本就怒不可遏,此时更是恨不能噬凶手血肉,他此言一出,柳明程却上前一步,断然道:“不,不许妄动”
他说着亦切齿道:“付大人,你没看到吗?元嘉还在他手中,你想干什么?”
付宗源亦不退让,“他们两个一个体弱多病,一个侏儒废物,这么多人一拥而上柳元嘉难道会死吗?对峙这么久了!还不拿人是想干什么?!”
“付宗源!”柳明程毫不客气道:“你那儿子自己干的好事,惹出这样的报应,他死了还不够,你还想搭上我儿子?你莫不是怕他们说出你的罪过罢!”
裴晏还未发话,他二人先争执起来,裴晏余光扫过二人,反不着急,他只问道:“陶不,不应该叫你陶景华了,你挟持人质是想如何?”
“在下范林,这是我妻宋萍儿”
假扮陶景华的范林沉沉开口,似乎也并不着急,“我和我妻是为长佑报仇而来,事已至此,我们想的自然是平安脱身。”
“你们休想!你们夫妻二人歹毒狠辣,连害了四人,哦不,五人,你们害了这么多人,还想脱身?!做梦去吧”
付宗源大怒,怒吼之声响彻山林,范林冷笑,“我二人歹毒狠辣?你付怀瑾四人虐杀我长佑之时,你可觉他们歹毒狠辣?!你知道你儿子怎么死的吗?我给他下了不足量的毒,我从顶板上跃下之时,他浑身发软,口舌不清,可他看到我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我猜,他是想到了东方嘉树,想到了魏青杨,他知道自己总有这一日,他活不久了,他堂堂侍郎公子,竟开始跪下求我”
“你住嘴,你这畜牲”
付宗源几近溃败,抬步就要往前冲去,柳明程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拉住,跟来的柳家仆从亦飞扑而至将付宗源挟制住,付宗源低吼两声,却挣扎不得,待看向裴晏,却见裴晏并没有制止范林的打算,他恨红了眼,却只能在原地悲号。
范林舒爽地看着这一幕,又道:“当初四人皆以他马首是瞻,那我自然要好好招待他,我问他,那时谁为主犯,你猜他说的是谁?他说是袁焱”
袁兴武眉头紧皱,却不似付宗源那般喝止,范林目光一扫而过,又继续道:“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甚至跪在我面前,用脸贴我的鞋面,像狗一样!好啊,原来你们这些达官贵胄在生死之时和猪狗也没有区别,所以我把他吊了起来!”
“你住口!你这下地狱的畜牲!”
“我把他像猪狗一样倒吊起来,只在他脖颈上捅一个细小的口子,他的脏血便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他很害怕,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当初,他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就是这样害死我的长佑”
范林的语气陡然凌厉,“他们戳瞎他的双眼,在他面上刻字,放他的血,断他的腿,这些畜牲不如的东西,当然要用比猪狗还惨的法子受死,我不仅放他的血,我还剜了他的眼睛断了他的筋脉,他叫的好惨啊”
付宗源骂哑了嗓子,人亦痛吼着瘫跪在地,范林爽气地道:“后来,我把他的尸骨剁的比猪肉块儿还小,他的五脏肠肚简直比畜牲的还要臭不可闻!本来,你这朝之蠹虫也是要死的,但可惜了,可惜她们来的太快”
范林兀自叱骂,袁兴武这时问:“你是如何把袁焱骗去校场的?”
“谁让他做贼心虚呢?”忽然,假扮云嫂的宋萍儿冷冰冰的开了口。
她不再堆着满脸的示好赔笑,深陷的眼窝显得她的目光格外阴鸷,“付怀瑾死了,最害怕的便是他,只需要告诉他我们已经知道了凶手是谁,他明知出了书院便是冒险,也忍不住前来受死……”
裴晏这时问道:“是范林布置的机关?陶景华真有此人?”
“自然,薛姑娘猜得不错,我正是跟着杂耍班子跑江湖的苦力伎人,开弓举鼎于我而言不过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至于陶景华,麻州确有此人,当年长佑出事之时,我正跟着杂耍板子在麻州演武,当地有一户陶姓员外请我们演了三日,这陶景华是他的小孙儿,今年也正是十三岁。”
“麻州千里之遥,我此来本只打算留一月,也不怕露出破绽,可没想到,书院人多眼杂,那付怀瑾更是胆小如鼠,我根本找不到机会,直到二月中书院鼠患未平,我们顶板之上动静不小,为了除鼠,我曾钻入了顶上隔断之中,也是在那时,我发现那顶板间隙虽窄,可其上有两层,第二层足够一人匍匐同行”
事到如今,范林已经无需遮掩,方青晔听得瞠目,“学舍楼年久,这些年的确大修补过两次,但我也不知顶板之上竟然有两层!”
裴晏这时又问:“那为何你与宋氏入书院时辰不一样?”
范林闻言苦笑一瞬,“我们夫妻在去年年初便来了长安,可那时我们才知道他们已经来了白鹭山书院,我们苦守了数日,最终决定来书院报仇。我身量有异,不可能冒充杂役,且杂役,又如何贴身接触这些学生呢?于是,我打算继续扮少年。”
“从前我行走江湖,只需假扮天生神力的孩子便可,可如今,却是要假扮在府学念过书的学子,我一个粗人,认得字不到百个,哪里能扮学子?于是我在檀州寻了个老先生苦学了半年,再加上我二人若是同来出事后极可能引人怀疑,又需要一人前来摸清状况,如此,她便比我早了半年来此”
范林说完,众人无不咋舌,贺炳志便诧异道:“我们只觉你学识一般,却是一点儿也没看出来你是现学的,难怪范长佑禀赋极佳!”
范林闻言不知做何感想,只幽幽道:“贫苦人家出生,能把长佑送进府学,唯一个‘勤’字罢了,这半年我苦学之后,也闻先生说我资质尚佳,但……但莫要说我年纪已经过了而立,便是当年,家里又哪里能让我这样的侏儒之人读书呢?!”
说至此范林不知想到什么,语声一厉道:“我是苦命人就罢了,我妻也是苦命人,我二人皆是贫家出身,她虽是女子,却也因身量矮小、体弱多病为家中嫌恶,但她不嫌我患侏儒之症,早年下嫁于我。我们二人和美勤劳,日子也勉强能过,后来我们有了长佑,我多怕他和我一样又是畸形之人,等他十岁便和我一样高时,我和我妻高兴的痛哭不止,我们拼了命把最好的给他,把他送进府学,为了让他不被笑话,我自小极少与他一同在外露面,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们夫妻的命根子,我们呕心沥血养大的骨肉,就因为出身贫家学问太好,就被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那般残忍的害死了”
范林语声痛楚,字字泣血,在场众人唯独姜离也同样身负血仇,她落在身侧的拳头紧攥,面上也生出不忍。
宋萍儿目光落在姜离身上,这时哑声道:“薛姑娘,是你发现了我们如何报仇,但你放心,我不恨你,就凭你为我治病我也不恨你,我们夫妻本是本本分分的农家人,我们也不想如此,可你大抵不明白长佑那孩子多么好,他自小到大没有害过任何人,可他、他的遗体被送回来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处是好的,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这做母亲的心有多痛,我宁愿被折磨死的人是我”
裴晏看姜离一眼,又问道:“你们是如何得知真相的?”
范林冷嗤道:“便是个傻子也知道长佑死的古怪,他叔父虽收了银子,可一回老家便道明了内情,我归家后知道了前后经国,立刻明白是付怀瑾害死了范长佑,他叔父把银两全部给了我们夫妻,我们变卖了老家的田产就此上了路,先去麟州书院打探了消息,当时事情很大,总有些风言风语传出,前后一想便也明白了经过,彬州毕竟更近,于是我们先去了彬州……”
“那两家是彬州豪族,我们无法近身报仇,便只能暗中寻找时机,魏青杨素爱打猎,我们便潜入了魏家猎场寻找机会,东方嘉树平日里前呼后拥,我们便在他必经之路上候着,只要耐心足够,总是能被我们找到机会!”
范林说完,正佐证了那“母子”之言,而魏青杨之案中,也曾有少年上山采药,此刻想来官府说的少年正是范林,只是实在无人想到范长佑的父亲患有这般古怪病症。
顿了顿,他又道:“魏青杨死在山坡下,我们没有机会盘问,可那东方嘉树死之前,我们却原原本本地知道了长佑死的经过”
他想到当日听闻,语声又再度轻颤起来,这时,林牧之听了许久忍不住道:“范长佑是如何死的?那笛曲你们是怎么学会的?”
他不问还好,这般一问,范林冷厉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林牧之……你一定在想,你也是无辜的,我们为何连你也不放过吧,当年你离开麟州书院之前,曾有一长松县的老者上门求见你可还记得?”
林牧之一愣,“你是说”
范林咬牙道:“没错,就是我们,我们不敢表明身份,便只提了长松县三字,我们本来以为你一听这三字一定会见我们,可没想到,你一听这三字便避如洪水猛兽,便如同长佑出事的时候,你见死不救”
林牧之面白如纸,“我、我没有”
“你没有?!”范林厉声喝问:“你明明知道是他们害死长佑的!他们是以你的名义将他哄去麟州城私宅,长佑本对他们多有防备,可他们说是你相请,长佑便无疑虑地去了,你当时明明在场,可你酒后离开时只管了自己!你明知道他们对长佑有恶意,可只因为付怀瑾许了你他父亲会替你在山长面前美言,你便与他们沆瀣一气!你也知道长佑失踪前在他们手里,可长佑失踪后你却绝口不提!你可知道他死前受了一天一夜的折磨!”
林牧之呼吸都凌乱起来,“不,我没有,我那时醉了,我不知道……”
“你休要狡辩!”范林语声更为凄厉,“长佑素来报喜不报忧,他给我们的家书之中,只提过你一个人的名字,他视你如师如长,独信你一人,但你……但你根本没想想过给他求一点儿公道,你送他的曲谱,他当做至宝收在箱笼之中,若非如此,我们又怎能会这段曲子?可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