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秦铭有些迷惑,“如今不是茶季,这庄子派不上用场,只做仓房用,但这里也没放多少货物,有个住在附近的庄头儿时不时过来看看。”裴晏拍马疾行,走过一段泥泞乡道,秦氏的庄子便近在咫尺。
这处庄子依茶山而建,距离玄武湖不算远,门前一条清水河流过,到了春日,是赏景踏春的好去处,但如今尚值隆冬,四野漆黑,万籁俱寂,高矮错落的屋舍在山影之中显出了几分鬼魅阴森之感。
“上去叫门,若不应,径直破门便是!”
裴晏扫了一眼屋门口的马车,一声令下后,冯骥再无顾忌地上前拍门,大理寺众人手执火把等候,点点火光在寒风之中摇曳,远处看来,如幽幽鬼火。
“砰砰”的撞击声突兀震耳,连着喊了七八声,庄子之内仍无半分应答,裴晏凝眸,“不等了”
冯骥应了一声,后退两步,一个纵身跃入了庄子外墙,“咔哒”一声从内将院门打了开。
众人鱼贯而入,一进庄子大门,便见庄内格外阔达,西侧为几个颇为高耸阔达的仓房,东侧是两排门窗紧闭的厢房,正北面,则是几间制茶工坊并一座夯土为基茅草遮顶的三层塔楼。
冯骥望着北面道:“大人,那小楼之内本有一星光亮,这会儿竟然没了,大抵是听到了外头动静。”
秦铭朝着北面道:“大公子!三公子!是你们吗?!”
他嘶哑的呼号在寒风之中回荡,但无人回应,裴晏盯了一眼北面,目光又在地上逡巡,“先搜东西两侧的仓房和厢房”
庄子里无人常驻,但此刻积雪未化的院场之中却有脚印交错来回,冯骥和九思得令而去,秦铭白着脸道:“仓库是晾晒茶叶的地方,厢房是每年采茶的季节,给请来的短工们住的,这后面茶山面积不小,每年采茶的日子也短,每次我们都是速战速决,因此请来的人手极多……”
“大人快来”
秦铭正说着,九思在西面一处仓房内喊了起来,裴晏目光一凛往西去,姜离和怀夕也连忙跟了上,仓房有三座,发现不妥的乃是西面最南侧一座。
这仓房挑高两丈有余,里头一丈多高的木架错落,更有一股子霉味与茶叶腐烂之味颇为刺鼻,而就在这座仓房正中,竟平地而起一座房中小楼。
房中小楼有两层,以木板搭起,但众人仔细一看,莫名觉得这两层小楼竟与摘星楼的三楼与四楼颇为相似,虽简单粗陋,但其窗口大小与飞翘的檐角,分明就是按照摘星楼的轮廓搭建,这时众人走向屋内,先见小楼一楼空荡无奇,半点儿家具也无,而当众人上了二楼,便是裴晏也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因场地限制,二楼的屋子并不大,却刚好和摘星楼四楼的佛堂一般大小,不仅如此,其内布置竟然也与摘星楼佛堂一模一样!
两座简陋佛像与佛龛,四面墙壁皆是五彩经幡,屋顶之上高悬灯笼经幡,西窗之下,有高悬的灯笼一般的明黄宝盖,便连那茶桌茶具、铜制火笼和打坐的毡毯都几乎一模一样。
而更令人心惊的,是屋内地上躺着一具干草缝制的断头人偶,人偶穿着鸦青华服,地上的人头为木头雕刻而成,五官清晰可见,顶部亦雕刻出了秦图南常绾的发髻与发簪形状,不仅如此,甚至有人给断头上了颜色,朱唇红颈,黛眉白面,发顶与发髻乌黑似发,打眼一看,真若一颗栩栩如生的真人断头。
“尸体”旁的地上,有散落在地的经幡布条,已被撕扯的褴褛破烂,再仔细一看,木板地衣之上竟遗留着与些许果皮果壳,而那木制断头的发髻处,不知怎么有数道可疑抓痕,姜离上前用脚尖碰了碰“人头”,眉头微微一皱。
秦铭后一步上来,看到屋子里的布置,吓得连退两步,“这……这是什么意思,那地上的莫不是按老爷模样制作的人偶?!”
九思也觉不寒而栗,“这是凶手提前准备好了一模一样的案发现场?连尸体都准备好了?凶手这是提前排演不成?!”
九思不知如何形容,姜离和裴晏却快步走到佛龛处,倾身查看片刻,又往西窗之外看,这一看,便见虽然小楼搭建的摇摇欲坠,可窗外屋檐以及不远处的飞檐和摘星楼的间距十分相似,而不远处的飞檐之上,亦有凌乱抓痕。
裴晏眼瞳几动,似乎明白了什么,再看向姜离,便见姜离目光如炬,眼前的景象,似乎也正印证了她心中所想。
“大人,找到人了”
其他人正被眼前所见惊的说不出话,冯骥又在东边的厢房内喊了起来。
裴晏与姜离快步下楼,出仓房到东面厢房之外,便见一个面生的小厮被押了出来,秦铭眼瞳一瞪,“余庆?!你怎么躲在这里?!我们在外面叫门你怎么不开?”
余庆早被吓得眼眶赤红,还未答话,他身后竟又被带出一人,章平腿脚发软的出来,刚一出门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裴大人!救命!快救命”
他似乎被吓狠了,哭腔道:“有死人,屋子里有死人!木床底下……”
他颤颤巍巍指着屋内吼叫,冯骥在旁道:“大人,屋内真有个死人,如果没认错,应该是咱们在找的杨子城。”
裴晏和姜离快步进屋,火把照处,屋内几张木板床凌乱地堆放着,其中一张木板已被大理寺之人掀起,便见床底下,一个面色青灰的鸦青冬袄少年正无声无息地躺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只看其裸露在外的肌肤,姜离也知道他已死数日。
如今凛冬时节,滴水成冰,人死后尸体不会腐烂,而是与地上的凝霜结在一处,姜离触了触死者的冬袄,便见其衣物都几乎被冻硬,她视线扫过死者面部与头颈之地,只见其后脑处有大块隆起,后颈处也有冻成冰的血迹,疑似致命伤。
想到白日里才安慰过青生,姜离喉头发堵,一时不知改日该如何向青生交代。
“是大公子,都是大公子”
屋门之外,章平瘫在地上哭诉起来,“大公子说今日要来城外查账查货,三公子便答应了,小人什么也不知道也跟来驾车,原想着三公子不习惯做这些,小人是来帮三公子的,可到了庄子上,大公子进门就让小人和余庆找个地儿歇着,小人正觉不好意思,却没想到余庆一进屋子突然向小人发难,他、他就用那木凳把小人打倒在地,小人脚上受过伤,又被砸的发晕,自然打不过他,后来就被他五花大绑了起来,从下午绑到现在,小人也不懂为何,三公子也……”
章平说完,又茫然地看向四周,喝问道:“三公子呢!秦管家,裴大人!快救三公子!余庆和大公子是一伙的,他们定是要害三公子……”
秦铭听得五内俱焚,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又复杂起来,“大公子要害三公子?!这、这都是怎么回事!他是知道了什么不成?!”
章平红着眼摇头,“我也不知啊,问余庆,余庆定然知道!”
余庆已经被大理寺武卫反剪手臂押跪在地,面对章平的指控,他面色苍白,人也在发抖,裴晏盯着他,“你家主子在何处?又为何杀人?!”
余庆咬紧牙关不语,一旁冯骥上前猛一使力,立刻拧得他肩膀生出一声脆响。
余庆痛叫出声,哽咽道:“都是公子让我这么干的!都是公子!我只是听公子的话而已,我若是不听,他有百种法子让我生不如死,我一个做下人的也只能听从啊,三公子……三公子天黑时分被大公子带进塔楼了,我也不知大公子要做什么,他只让我看好章平,谁来也不准开门,我……我只是听吩咐而已啊……”
余庆说着也哭嚎起来,其恐惧模样倒不似作假,他又往屋内瞥了一眼,“那……那人是从宜州来的,说是夫人老家之人,他父亲还认得当年的蒋公子,他要问公子讨一千两白银,说……说如此才能替公子保守秘密……”
裴晏听得起疑,“蒋公子是何人?”
裴晏查了秦府上上下下数百人,还不知有个蒋公子,而秦铭一听见“蒋公子”三字,面色骤然一变,“这、这怎么可能……”
姜离看秦铭一眼,沉声道:“这位蒋公子若是猜得不错,应当是袁夫人当年一开始的未婚夫,因他在赴任路上出了意外,袁夫人后来才得以嫁给了秦大人,可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怎么这时扯上了蒋氏?”
余庆哆哆嗦嗦摇头,“小人不知,大人明鉴,小人真的不知道,小人一条贱命,胆小如鼠,哪敢问主家的事啊……”
几句话问不清,裴晏深深看秦铭一眼,又看向了北面塔楼。
他大步走到茶坊外,仔细地听着塔楼内动静,某一刻,他高声道:“秦耘,我知道你在楼内,事到如今你不必躲了!”
塔楼内毫无动静,裴晏目泽微暗,“冯骥”
“我劝大人莫动”
“裴、裴大人救命!!”
裴晏一声令下,冯骥正要带人冲进去,却听塔楼内秦耘的声音响了起来,他的声音刚落定,秦柯的声音也跟着响起,只是比起秦耘冷冰冰的声音,秦柯语声之中满是恐惧,显然已经被挟持了住。
如此一来,冯骥等人的脚步顿在原地,塔楼内漆黑一片,虽看不到二人情形,但听声音来处,秦耘似乎在塔楼最高处。
裴晏冷声道:“秦耘,你谋害你父亲在先,害死你弟弟在后,如今,连这最后一个弟弟也要谋害?他们与你有何仇怨?”
“呵”
塔楼内传来秦耘的冷笑,“我不知大人在说什么,我父亲死的时候,我人在花厅之中,分明是那沈涉川杀死我父亲,大理寺抓不到人,便将罪过赖到了我身上,实在是可笑,二弟喜欢养狗,性子暴躁,他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怎么也赖到我身上!”
秦铭禁不住大喊,“大公子!那你这是在干什么!三公子没有找你惹你,这好端端的,你为何挟持三公子?有什么话我们出来好好说不成吗?”
“秦大公子实在机敏”
秦铭话音落下,姜离忍不住开了口,秦耘似乎有些疑惑,“薛姑娘来了,薛姑娘医者仁心,但不知姑娘此话怎讲?”
姜离沉声道:“大公子真以为自己的机关天衣无缝吗?”
裴晏看向姜离,九思等大理寺众人也望向她,事已至此,秦耘虽然已经狗急跳墙被抓个正着,可关于秦图南之死,的确还有许多疑问未解。
见秦耘不接话,姜离凛然道:“大公子是秦大人长子,父子关系虽寻常,可你刚好知道秦大人在佛堂内的习惯……于是,你提前在四楼佛堂布置好了机关。”
“先在数日前埋好悬挂冰刀的经幡,又在前一夜挂好冰刀,并且,还提前在火笼之中埋好了贯众炭,如此,只需要第二日你父亲紧闭门窗礼佛之后,他便可中毒,中毒之后,自然而然的往打坐的毡探躺去”
秦耘在远处来了兴致,“我还是那句话,事发之时,我在花厅之中用膳,余庆和秦铭都是人证,难不成我会分身之术?”
姜离轻嘲道:“大公子说的不错,但此案本就不是大公子一人所为,大公子在众人眼前让大家为你做不在场证明,但却有其他人帮你实行计划最后一环。”
秦耘在楼内一笑,“其他人?姑娘莫不是说沈涉川?我可指挥不动他。”
秦铭看看姜离,再看看北面塔楼,痛声道:“裴大人,薛姑娘,你们当真查明是大公子害死了老爷?可……可现场明明没有留下人的足迹啊!”
姜离看一眼裴晏,又望向秦铭道:“明明是有人杀死了秦大人,还将脑袋挂在了飞檐上,可就是没有留下痕迹,这也是一直以来最困扰裴少卿和我的地方,而凶手要做到这一点,他花了许多精巧的心思。”
“第一,他要隐藏凶器”
“他利用现场的茶水、火笼与机关让凶器凭空消失,以此让大家误以为是武林高手入室杀人,后又飘然离去,佛堂内铺着极厚的地衣,毡毯也是羊绒所织,地衣和毡毯可以模糊水量,又因为有茶壶倒在众人眼前,大家自然觉得地上的水渍皆是茶水,但其实,是他在案发前一夜,悬挂在西窗屋顶上,似锦绣灯笼般的绫缎宝盖之中的冰刀。”
秦铭骇然,“冰刀?是冰刀割断了老爷的头?可……可即便如此,凶手又是如何把老爷的头挂在飞檐上呢?又是如何进去触发机关呢?”
这些疑问正在意料之中,姜离接着道:“秦管家问的不错,此前我和裴大人也只破解了凶器为冰刀,也知道凶器被提前吊在西窗宝盖之中,但我们仍不知凶手是如何钻进屋子里,又是如何离开,甚至不知他是如何不留痕迹地将秦图南的脑袋挂在飞檐之上,但其实,是我们的方向想错了”
“我们已经设想过,凶手将垂挂冰刀的绳索隐藏在绸布和经幡之后,末端系在佛龛一脚,只需解开系绳,冰刀便会落下,这便是说,凶手如此大费周章地布置了一个复杂的前置机关,但此机关如何触发,却十分简单”
秦铭道:“解开佛龛腿上的绳索?”
姜离点头,“不错,而他之所以如此布置,是因为他知道四楼的窗户要改,成年人要钻入必留下颇多痕迹,而他作案的目的,是想嫁祸给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沧浪阁主,只有做到片影不留,大家才会怀疑到沈涉川身上,于是,他想到了这个颇为机巧的法子,机关由他自己布置,而后留下一个极简单的启动之法,最终,将这个启动之法,交给一个能听懂指令,能飞檐走壁,又不会被窗口限制的活物手中”
裴晏听到这里并无意外,其他人却都面露疑色,秦铭更是道:“能听懂指令,且能飞檐走壁的活物?薛姑娘说的不是人,是牲畜?!”
姜离冷冷牵唇,“不错!我此前也想不通,凶手提前费力布下机关,但不还是得自己解开吊绳吗?若如此,何不等秦图南昏睡之后自己持刀而入?直到天黑时分,我在西明寺外的庙会上看到了一场江湖杂耍艺人的表演,我才恍然大悟,而同时,前日我在给五姨娘看病
之时,一个不起眼的小事也让我坚定了猜想,甚至怀疑到了大公子身上。”
裴晏正也好奇为何姜离一早确定了凶手是秦耘,遂极专注地看着她。
便见姜离穆然道:“那日五姨娘想吃柑橘,可厨房却说府里的柑橘除了上贡台,都被三姨娘和大公子分走了,三姨娘本就爱吃柑橘,大公子却是食欲不振,以柑橘促饮食,当时我听来并未放在心上,可今日想到了凶手行凶之法,我便联想到了此处……”
“我见过大公子两面,若我未记错,他当时容色颓唐,唇色发白,眼下青黑,虽有熬夜守灵的缘故,但只从面容五官来看,他的胃脏应算羸弱,胃脏羸弱之人,怎么会在冬日里大量食用柑橘?”
姜离眉目一冷,断然道:“唯一的解释,便是那些柑橘本就不是给他用的,而是给他藏在屋子里的猕猴用的!”
周遭响起倒吸冷气之声,九思骇然道:“猕猴?凶手用猕猴杀人?!”
姜离应是,又往西侧的仓房看了一眼,“我在庙会上看到的杂耍,乃是一场猴戏,那猕猴能攀杆,能自己穿衣,能给绳索打结,于是我这才想到,凶手设计机关的初衷,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自己进来行凶”
人群之中响起阵阵私语,裴晏望着姜离,瞳底流光闪动。
姜离继续道:“猕猴行凶需要训诫,而猴类最喜柑橘类的果物,凶手提前买了聪灵的猴儿,又将其一点一点驯化,仓房内的小楼,便是最好的证据!”
她看向仓房,“今日我想到是猕猴行凶之后,本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可适才我进了仓房看到那小楼,便知道我猜的不错,猕猴虽聪明,可凶手行凶的机会只有一次,他要确保万无一失,自然不能出任何差错,于是,最好的法子,便是搭建一个和案发之地一模一样的场景,让猕猴日复一日在此场景之中驯练!这样,到了摘星楼,它便会重复此前的行为,不会发生半点儿意外”
姜离所言条理分明,再加上仓房中的小楼近在眼前,众人皆听得恍然大悟。
裴晏便道:“因此,案发之时应当是所有人先去花厅用膳,但同一时间的秦大人已开始中贯众炭之毒,中毒之后,秦大人趴去毡毯上休息,而这时,与凶手合作之人带着驯化好的猕猴到了摘星楼以西,猕猴经过训练,只需攀上竹竿便可潜入被卸下铁销的窗内,入屋之后,猕猴解开绳索令冰刀下落,在秦图南断颈之后,是猕猴用经幡绑住秦图南的脑袋,再将其脑袋带出,又以竹竿送至屋檐,而后将脑袋挂去飞檐之上”
姜离应是,“不错,之后凶手接下猕猴,再用竹竿扫乱屋檐上的积雪,造成有武林高手来过的假象,之后趁着众人用膳未完,再偷偷将猕猴带走!”
九思猛一拍手,“正是这样!那竹竿之上留下了许多杂痕,当日我们只以为是竹子运送过来留下的损伤,可如今想来,那都是猴子的抓痕才对!刚才那木楼里,不是也有多处抓痕吗?还有那木脑袋的发髻之上,那猴子必定练了很多遍绑脑袋!”
九思激情澎湃地说完,却又迟疑道:“可即便是灵猴,也应该留下些痕迹啊,毕竟没有人的灵智啊……”
姜离望着黑暗中的塔楼影子幽幽道,“这便是凶手最细致入微之处了,你可还记的,佛堂西窗之上曾有一片凝结的冰凌?”
九思重重点头,“是屋内水汽凝结而成!”
姜离点头又摇头,“起先我也以为是屋内水汽凝结而成,毕竟屋内烧了火笼,地上又有颇多水渍,可是再仔细一想,若是这个理由,为何其他几扇窗户上没有一点儿冰凌?”
九思看裴晏一眼,见他没有解惑的打算,便歪着头道:“因为西窗离水渍处近?”
姜离弯唇,“一开始我也这样想,可后来我想到窗沿上明明有血色,却偏偏没有留下猴儿的一二足痕,我便明白了凶手的细致之处”
“猴儿再灵巧,它来来去去足上也会沾上血迹,但在地上时,地衣能淡化足印,地衣和毡毯泡水发胀也能遮掩一二,最重要的是,秦大人断颈处流血量极大,便能掩盖地上的印痕,地上的掩盖了,窗台上却也不能轻慢,即便有竹竿在外接应,猴儿也需其他借力支点,于是,凶手提前将窗台窗框都洒上了水”
九思听得目不转睛,待姜离说至此,他陡然大悟,“洒上的水会结成冰凌,猴儿踏过之后是先在冰凌上留下了足印,但彼时佛堂内烧着火笼,猴儿离开之后冰凌会化,冰凌一化,猴儿的血足印便会淡化,我们去看时便只看到一片血水,自然就不明白是什么东西把秦大人的脑袋带了出去!!”
姜离赞许地颔首,“适才我在木楼中碰了碰那假人头,那人头和成年男子大小相似,且似乎还是铁木雕刻,比一般的木材更重,凶手花如此心思试炼猴儿,自然也是为了确保一击即中,若我未猜错,那猴儿只怕已死,要么藏在房内,要么已被处理……”
她转身看向塔楼,“秦大公子,我说的可对?”
塔楼内悄无声息,但像是印证她所言似的,庄子大门口传来一阵马蹄声,下一刻,卢卓急奔进来,“大人!在秦耘房内寻到了好些剩余的柑橘花生,还在他火炉灰堆之中找到了没有烧尽的骨头和一条铁链,看骨头样子,像是何种牲畜之骨。”
在场之人一片轻哗,至此,秦图南被谋害的行凶手法已被姜离尽数解开,周遭众人听得心服口服,皆满眼赞叹地望着她。
秦铭唇角几动,眼见卢卓已经把猴骨送去裴晏跟前,他实在难有反驳,他心痛地望向塔楼,“大公子,你……你怎能如此丧心病狂?!”
塔楼内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重物被秦耘推倒,他咬牙道:“我丧心病狂?!”
他狞笑一声,语声中满是疯狂,“秦图南害死我父亲,抢走我母亲,害我断腿之时……你可曾觉得他丧心病狂?!”
第071章
同归于尽
秦耘疯狂的叱骂回荡在夜色中,
在场众人听得惊诧不已,秦铭眼珠子一瞪,“大公子,不可胡言乱语啊”
裴晏和姜离眉梢挑起,
也未想到秦耘会自白动机。
听见秦铭所言,
秦耘在塔楼内冷笑,
“胡言乱语?怎么,大理寺之人在此,你怕我说了从前之事,
坏了秦图南声名吗?他人都死了,求这身后名又有何用?”
裴晏凝声道:“秦耘,你是说秦大人不是你的亲生父亲?杨子城自宜州来问你讨要银两,便是因为他知道了这个秘密?你的亲生父亲是那位蒋公子?”
茶坊后的塔楼高耸,
楼内又一片漆黑,前院之中却是火把煌煌,众人在明,
秦耘在暗,
他更是居高临下,
将前院的动静看的清清楚楚,
这时他扬声道:“裴大人不是已经查到了杨子城吗?”
裴晏道:“我们是查到了杨子城,
但他人已死,
若非你狗急跳墙,我们至少还得两日功夫才能确定凶手的行凶动机,
你如何知道秦大人不是你生父的?”
夜风呼啸,寒意迫人,
秦耘在塔楼内深吸一口气,语声也悲凉起来,
“说来可笑,我是秦氏嫡长子,但我自小便不得秦图南喜爱,起初,我只以为是我做的不好,后来我三岁开蒙,日日苦读,为的便是往后能挣个功名,好延续秦氏门风,得秦图南爱重,可我没想到,我还没过乡试,便于十岁那年,彻底地断了科举入仕的梦……”
姜离忍不住问:“你是说你断腿的意外?”
“意外?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意外?”
秦耘字字铮然,又满是恨意道:“那日秦图南带着我们几兄弟出城秋猎,我的马术不差,坐骑马儿也是我亲手养大,可那日也不知怎么,马儿刚入山林便发了狂,后横冲直撞,又将我掀了下去,我跌滚下去,腿撞在林间利石之上,当场便痛晕了过去,那山林极远,等将我带回城内便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冷笑一声,“我断了腿,我母亲悲痛欲绝,可秦图南无一点儿悲痛,反而把两个庶出的兄弟记在了我母亲名下,当时我便在想,世上怎会有如此冷血的父亲?难不成我是捡来的吗?我问母亲父亲为何不喜欢我,母亲连连哀叹,只绝望地望着我,直到十二岁那年,我无意之中听到了母亲和亲信宋妈妈的话,这才知道了原因,原来……我根本不是父亲的孩子,我母亲本有个未婚夫婿,却不想那人出了意外死在了赴任的路上,而我,不过是我母亲和那人早先私定终身而来的遗腹子”
“当年秦图南贪图我母亲美色,更为了借袁氏之力,明知我母亲已有两月身孕,仍许下重诺,道并不介怀我母亲有别人的骨肉,还愿意帮忙遮掩,我母亲信了他,嫁给了他,袁氏更是倾尽全族之力扶植他,可他得势不过两年便露出风流本性!”
秦耘嘲弄道:“也是,一个大男人,为了权势能养别人的孩子,又怎么会对我母亲真心相待?但我又做错了什么?!”
秦铭眼见裴晏听得清清楚楚,立刻道:“大公子!这些旧事你如何清楚?当年你年纪太小,那意外真的只是意外,老爷虽然知道您不是亲生的,但从未想过让您断腿啊,这二十多年,老爷真心当您是长子,他对您好歹有养恩啊……”
“养恩?”秦耘语声愈发癫狂,“本来一开始我也当是意外,可当年我的腿养好之后才得知,那日同去秋猎的随从都被秦图南发卖了出去”
秦铭忙道:“那是因为老爷迁怒于他们,觉得他们没有照看好公子啊!”
“迁怒?!”秦耘冷然笑起来,“真是嘴硬啊,如果我没有找到当日饲马的忠伯,只怕就信了你们满口胡言了,忠伯被发卖到了衢州,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他在秦府饲马十多年啊,你说他怎么能不怨怎么能不恨?!”
秦铭大为震惊,“大公子何时找到他的?”
秦耘轻嗤,“裴大人,你看到了吗?这就是秦府养出来的下人,秦图南为官多年,在长安尚守规矩,但到了朔北,其人贪……”
他似乎是想揭发秦图南贪赃枉法,可说至此,话头忽地一顿,又话锋一转道:“他断我之腿,是不想让我以后得了功名,占稳了秦氏长房嫡长子之名,到那个时候,整个秦氏便在我的手中,待我做了秦氏家主,以后的秦家子子孙孙,流的都是蒋氏血脉,他怎么能忍?即便我那日没有断腿,他也多得是法子对付我,他也知道我不能死,我母亲还活着,袁氏还有可利用之地……”
他似乎觉得荒诞极了,又嗤嗤笑起来,“他本以为我断了腿,人也应当废了,以后府里只当养了个闲人,也没什么打紧,起先半年,我的确消沉颓废,可当我知道了一切真相,又见我母亲为了我对他低声下气,袁氏更对他倾尽所有,我怎么能忍?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自己的贪欲而起,是他自己背信弃义!”
裴晏听至此,扬声问:“你十一岁知道真相,到如今忍了十三年?”
秦耘哼道:“不然呢?我母亲是他夫人,后来袁氏也失势,我母亲不能被休弃,而我做了秦氏嫡长子多年,难道要落个断腿私生子之名?秦氏的庶务寥寥,当年秦氏没落潦倒,还是我母亲足足带了三十万两银子的嫁妆,才让他有银钱打通官路,当我说想要从商之时,秦图南没有放在心上,但他没有想到短短四年我行商便闯出了名堂!”
“看我在商道上有模有样,他起先并看不上,商贾之流卑贱,哪里比得上他心爱的三公子?可直到去了朔北,眼见我利用他的声名让朔北遍布秦氏商号之时,他方才慌了,秦柯之辈许能入仕,但注定难有大成,而我若成了一方巨富,往后的秦氏是谁当家作主还说不好,于是,他开始打起了生意上的主意……”
秦耘惨笑道:“我即便早就未拿他当过父亲,可这些年我为了秦氏的产业东奔西走,几乎是呕心沥血,我做这些,不过是想坐稳秦氏大公子的位置,不要落个惨淡下场罢了,可惜,可惜他看不得我比秦柯显赫,他要把我的心血拱手让给秦氏旁支,以此来架空我!”
秦耘像说到痛处,如困兽一般嘶吼,“从我知道自己身世的那一刻起,我便明白这辈子只能靠自己,后来我披肝沥胆经营商道,也让秦氏沾了不少光吧?但我最恨的,便是我一退再退,别人还要夺走本属于我的东西!凭什么?凭什么只能他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该死,他当真该死!”
裴晏看向秦铭,“可有此事?”
秦铭眼神簇闪道:“秦氏旁支几府人丁凋零的不成样子,老爷当初,只、只是想扶持秦氏罢了,没有说过架空大公子……”
秦耘听得发笑,“裴大人,你听到了吗?这便是秦府之人,他们各个道貌岸然颠倒是非,从上到下没有一个好东西!”
裴晏凤眸微眯,“所以你回了长安,想利用秦大人对沈涉川的恐惧,将谋杀之事嫁祸在沈涉川身上?”
“秦图南此人,自己做了亏心事便怕鬼敲门,这么多年了,他连与侍妾欢好,都要让那些人守在外头,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沈涉川快点来吧,快点来报仇吧,只要他一死,我是秦氏嫡长子,秦府便归我所有,到时候,我要让秦氏世世代代都流蒋氏的血脉,我要让他到了地底下也死不瞑目”
秦耘字字疯狂,又怅然一叹,“但可惜啊,沈涉川不知是不是死了,竟然这么多年都未来寻仇,我好生失望,既然他没来,秦图南又把我逼到了这个份上,那我就替沈涉川把这个仇报了,他来无影去无踪,反正也不差这点儿罪名,借他之名岂不正好?”
秦耘已是失控,他叱骂的快意,姜离却陡然提起心神,她喝问:“你说他做了亏心事?莫非他真的对不起沈涉川?”
裴晏眉峰轻扬,急速地看了姜离一眼,这时秦耘“呵呵”笑起来,“当年沈家出事之时,正是在我断腿养伤之时,他做为刑部侍郎,如何刑讯沈栋,如何抄家沈氏,我都有耳闻,要知道他这些年来,在官场上有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你们只需去他的书房里搜,总能搜到一些见不得人的名册、书信之物,到时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
姜离心头大动,正要再问,一旁秦铭却哽咽着开了口,“大公子,那些从前的旧事,是是非非已经说不清楚了,但事情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无论如何你先放了三公子,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挽回的余地?”秦耘似笑非笑道:“秦管家还是喜欢把别人都当傻子,到了这一步,哪里还有挽回的可能呢……”
裴晏这时道:“秦图南若真似你所言,有颇多枉法之行,而你若愿意帮衙门作证寻其罪证,那你的罪过便有减轻的可能。”
姜离正在想如何探问更多内情,裴晏这一言听得她瞳底微亮,当着众人是不可能就沈家的案子深问的,但若是秦耘愿做人证,那探查旧事便简单了许多,至于秦图南和秦桢之死,此二人上梁不正下梁歪,又有何好惋惜?
然而秦耘笑的更欢了,“减轻?裴大人是说饶了我的性命?还是说给我留个全尸?两条人命,我还没见过谁背了两条人命能免除死罪的。”
裴晏凛然道:“你既然能忍十三年,今日又何必做出这等狗急跳墙之行?若你愿就秦图南和秦桢之死认罪,再想法子戴罪立功,饶你性命也不是没有可能。”
秦耘长叹一声,“裴大人说这话我相信,但可惜当年事发之时我才十岁,并没有见过直接证据,这些年我虽有意打探秦图南为官私隐,但他极有防备,我除了知道他有留存书信和名册的习惯之外,也不晓得他还有何罪证。”
说完此言,他又森森道:“说我狗急跳墙,我倒也认,你们既然查到了杨子城,那当年的旧事很快便被暴露,到时候我插翅难逃,难道我要把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业,全部留个秦柯这个酒囊饭袋吗?我宁愿秦氏乱做一图,到时候这一注无主大财自然会被抢夺一空,总之,我不能看着秦柯坐享其成……”
秦铭一听此言更是发慌,“大公子!三公子与你虽不是亲兄弟,可你们到底一起长大也有情分在,当年的事与他无关啊!”
秦耘哼道:“你要我把偌大的家业,留给这个和秦图南一模一样的好色之徒?秦管家,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得什么心思,秦柯是秦图南唯一的血脉,你想给秦氏长房留个种,你可真是忠心事主啊……”
他说着又道:“裴大人,秦图南官场上的事,秦管家必定知道的一清二楚。”
秦铭冷汗盈额,正要辩解,一旁的章平连滚带爬过来,“大公子,求求大公子对三公子网开一面吧,三公子这么多年并没有害过大公子不是吗?”
叫余庆的小厮早一脸哀莫大于心死地瘫在地上,章平却急切地为秦柯求情,秦耘听到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惊讶,“章平,你有怎知他没有害过?”
姜离看向章平,见他急红了眼,便想到那日秦府之中,秦柯一眼看出他又受了秦桢之罚,而章平此时也道:“小人不知道他有没有害过您,小人只知道,在小人被二公子折磨之时,只有三公子帮过小人,求求你高抬贵手放了三公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这么多年过的辛苦,便全当是为自己积德啊大公子!”
秦耘笑起来,“积德?难道事到如今,我还想着积德入极乐吗?我杀了人,造了孽,就算是下地狱我也认了,但该死之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秦铭见章平如此也颇受感动,又求道:“大公子,你说,你如何才肯放过三公子?他是无辜的,当年的事与他无关啊”
秦耘狠笑起来,“有关无关有什么要紧?我知道你们会找来,我等到现在,就是为了死前好好说一说我这些年受的苦楚,顺便再揭一揭秦图南这个衣冠禽兽之辈的嘴脸,裴少卿在场,可千万好好查一查!”
听他话锋不对,裴晏立刻看向冯骥和卢卓,他二人心领神会,忙不迭往茶坊摸去,可就在这时,塔楼上的灯忽然亮了
一盏油灯照出两道身影,轩窗之后,秦柯一袭靛青衣袍,被绑住手脚堵着嘴巴,人直挺挺地站在窗前,面上满是恐惧,秦耘着月白大氅站在他身后,还是那副颓唐模样,他长相身量不算差,此时与秦柯只露上半身,打眼望去无人能想到他竟是个残疾。
秦铭见他亮了灯,立刻大吼,“大公子!饶了三公子吧!”
章平也撕心裂肺道:“三公子”
如此喊叫着,秦柯更是害怕,而卢卓和冯骥已经摸到了茶坊之前,可不知怎么,二人同时顿足,似乎那房内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秦耘高高在上看着这一幕,微微一笑后,又一瘸一拐地拖着秦柯往屋内退,一边退一边道:“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人是我杀的,我最后的请求是请裴大人莫要为难余庆,留他一条性命,我也只对不住他了,其他的一切因果报应,就此付之一炬吧……”
“炬”字刚出,只见秦耘将手中油灯往上一抛,明亮的灯火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又“砰”地一声落在地上,众目睽睽之下,火舌轰然而起,立刻便将他二人身影吞没!
裴晏面色大变,立刻飞身而起,可就在这刹那,茶坊跟前的冯骥和卢卓急速后退,又朝他大吼,“大人,全是桐油,莫去”
吼声还未落定,塔楼内一声巨响,竟是屋内桐油爆燃,热浪直将屋顶都震得倾斜,而与此同时,飞溅而出的火星落在二楼屋檐与茶坊屋顶,刹那功夫,塔下半楼与茶坊也燃起火势,裴晏本已飞身到了茶坊屋檐,被熊熊火浪一逼,也只得迅身急退!
章平目眦欲裂,“三公子!三公子”
秦铭也骇然上前,“三公子”
连日寒冻,屋顶上虽有残雪,房梁家具却皆是干燥,再加上桐油做引,茶坊与塔楼瞬间化为火海,又听得一声闷响,似是塔楼内木板坍塌,随着木材猛烈起火的“噼啪”声,秦耘与秦柯惨烈的痛叫也响了起来,他二人一个残疾一个被绑,自都只能被活活烧死,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声摧心,章平和秦铭绝望地大哭起来,却都没法子救人。
“救火!再不济莫让火势蔓延”
裴晏一声令下,但目光四扫,只看到不远处的一口水井,大理寺之人拢共十数,进不去火场,眼下能做的确实只有阻止火势蔓延,于是大家四散开来,打水的打水,扬土的扬土,却不过都是杯水车薪。
裴晏站在茶坊前,几番尝试入火海,却都被汹涌的热浪拦下,见大势已去,他连忙看向姜离,烈烈火光映亮姜离的眉眼,她如僵石一般望着被滔天火焰吞没的塔楼,清凌凌的瞳底尽是阴翳。
裴晏快步上前挡在她身前,“你……”
话未出口,对着火海跪地痛哭的章平忽然指向茶坊,“有人!有人!!”
裴晏豁然转身,姜离也忙看过去,便见茶坊西厢的熊熊火光中,一个浑身着火的人正费力地踉跄挣扎着朝外跑,他人虽跑的东倒西歪,可那双腿却并无残疾之象,章平猛地站起身来,“三公子!是三公子”
章平话音落下,“火人”秦柯已踉跄出门,他猛扑在地,又哀嚎着在地上打滚,裴晏顾不得其他,抄起九思手中水桶疾步而上,同一时刻,卢卓也扯下自己外袍赶了过来,二人一个泼水一个用衣袍扑火,很快将那火人身上的明火扑灭!
然而明火虽灭,秦柯人却已被烧的面目全非。
他头发被烧焦,面部被烧出大片红肿水疱,身上靛青锦袍也被烧的与肌肤融在一起,因着剧痛哀嚎不断,又因为太过痛苦想去碰一碰脸,可烧的血肿的指尖刚碰到面颊,便将面上烧熟的肌肤扒了下来,霎时露出一片鲜红的血肉……
众人看的触目惊心,有脾胃弱的直看的干呕起来,章平跪地大哭,“三公子!三公子你怎么样!快救救三公子啊”
秦铭也大步上前,“三公子……”
秦柯痛苦不堪,嘶哑的吼声不知是求救还是救死,众人看着他如此模样,一时之间也不知是应该救他,还是给他一个痛快,章平见他的衣袍上还在冒烟,下意识就要将他的衣袍扯下来,可就在这时,姜离的声音猝然响起
“别扯衣服!快取水来!”
她上前半蹲下来,面色虽是冷肃,可极亲近之人能听出她的声音在微微发抖,九思很快取水来,姜离接过水瓢,先往他烧伤最重之地浇水降温,待那烟气消失,又迅速取出针囊往他百会、人中、内关三穴针灸
章平哭着道:“薛姑娘!求您救救三公子!”
姜离迅速检查伤势,“四肢与面部、头部烧伤太重,若他承受得住,便还有得救,把他搬上我的马车,立刻送他回秦府!”
她语声疾快无波,仿佛一切皆是发自本能,章平和秦铭闻言连忙动作,卢卓几人也上前帮忙,几人刚碰到秦柯,便听他嘶哑痛吼,然而为了救他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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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众人也顾不上他的痛楚。
姜离见状也一同起身,可就在她要跟上去之时,手腕却被一把拉住。
她猝然回头,正对上裴晏深切的眸子。
裴晏眼底的担忧难已掩藏,他语速极快道:“将他送回长安,请太医署的文太医来治,文太医擅烧伤,无需你亲自施救。”
姜离一颗心跳若擂鼓,面上却尽是冷硬,仿佛只有如此才不会暴露此刻心境。
裴晏的话语与耳畔轰鸣交杂,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裴晏在说什么,也是他的话,让她从烈火焚身的恐惧中抽离,她冷冷问:“裴少卿在担心什么?”
裴晏欲言又止,姜离定然道,“我是医家,没有我害怕治的伤。”
话音落定,她坚定地抽出手腕,又快步跟上章平几人,待全身难见一块好皮肉的秦柯被抬上马车,她也忙跟了上去,裴晏听见马蹄声响,忙不迭吩咐,“卢卓,你们二人带人留下善后,我回秦府”
九思看的不解,“公子,有薛姑娘在您不必担心,若是能救,薛姑娘一定救的回来,若不能救,咱们也没法子……”
裴晏恍若未闻,大步流星跟了出去。
第072章
守候
“秦管家,
你速速回府,回府后按我说的方子准备”
“第一,取栀子、白蔹、黄芩各三两合煎,三升熬一升,
去渣待冷。”
“第二,
取大黄、黄连、黄柏、黄芩和白及各五两,
碎成粉末后加半两轻粉,混麻油成膏,第三,
备两升温蜜水与冷烈酒,第四,让厨房备四物汤与麻沸散一份!”
薛氏的马车在乡道上疾驰,秦铭也策马跟随,
姜离掀开车帘定声吩咐,秦铭不住应是,待姜离说完,
又将马鞭重落几下,
很快便驰出一射之地。
姜离放下帘络回身,
便见躺在车板上的秦桢仍在呻吟,
他浑身乌黑,
头脸之地水疱遍布,
最严重的脸颊处皮焦破卷,露出皮下的鲜红血肉,
令人看之欲呕,其胸腹之地衣衫烧融,
双足双腿亦烧出大片血泡,双手指尖亦是乌黑血肿。
此状惨不忍睹,
章平打着灯笼,跪在车门处哭道:“求求姑娘,求姑娘救救三公子……”
怀夕看一眼姜离苍白的面色,没好气道:“别哭了!我们姑娘把人都抬上来了,便是要救的,你再哭便滚下去!你家公子这幅模样,满长安也几个人能救?”
怀夕骂完章平,又看向姜离,虽知她要救,可怀夕心底仍是不忍。
她伺候姜离三年,最知姜离什么伤病都能治,对烧伤却有顾忌,面目全非的秦柯一定痛极,但只有真正经历过之人,才明白他到底有多痛,她到沧浪阁之时,姜离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但只凭想象,她也能肯定当初姜离受的伤,必定比此刻的秦柯还要严重,而如此惨烈的伤口就摆在眼前,怎么可能不牵动那些痛苦的记忆?
姜离瞳底黑洞洞的,但她神容冷肃,袖口高挽,又利落地拿出马车医箱里的柳叶刀,蹲下身来,在灯笼照耀之下,一点一点地祛除秦桢身上烧焦的衣袍。
伤轻之地还好,残衣之下不过是被高温烫出的大片红斑,可伤重之地,揭下焦衣之时,便连血肿成疱的肌肤也一同揭了下来,猩红血肉露出,秦桢发出阵阵低吼,痛到极致,似案板上的活鱼一般挣扎,怀夕和章平同使力才勉强将他按住。
章平忍不住道:“公子莫动!薛姑娘在救公子性命!公子!您要活下来公子!”
章平殷切呼唤,半昏半醒的秦柯似乎听到了他的话,竟当真咬紧牙关忍着不动,姜离往他面上瞟了一眼,庆幸他尚有求生之志。
她凝着眉眼,屏着呼吸,手极稳,但随着伤口露出的越来越多,秦柯的动作越发难以自控,他目眦欲裂的痛楚模样印在姜离眼底,一声一声的痛叫,更听的人心惊胆战,冷汗自姜离额角如雨而下,她呼吸越来越紧闷,手腕亦有些发僵之兆,就在她耳畔又响起轰鸣声时,几道马蹄声迅速地靠近马车
“姑娘可要帮忙?”
姜离眼皮一跳,怀夕惊喜道:“是裴大人!”
怀夕一把掀开车窗帘络,“大人!要帮忙!秦公子痛得按不住!”
裴晏拍马而起,身似凌燕落于车辕,又一矮身入了车厢,车厢中只有灯笼投下的昏光,但即便如此,仍能看出姜离汗珠盈额,面无血色,他迅速倾身上前,很快按住了秦柯肩腰之地,又道:“要裴某做什么,姑娘尽管吩咐。”
姜离看他一眼,抿紧唇角,复又为秦柯清理伤口。
烧伤最怕延误,姜离屏息静气,眼底只有指尖方寸伤处,裴晏与她一左一右相对倾身,目光一垂便是她冰雪
般的侧脸,他手下按着秦柯,目光忍不住地落在她面颊与眉间,眼见她额角冷汗成滴,他略一犹豫,到底还是未曾动作。
他既来了,章平便只专心打灯笼,清理了两刻钟,秦桢已痛得奄奄一息,再加马车颠簸,他一时剧痛嘶吼,一时又似昏死过去,等马车到了城门之外时,其胸腹处的伤口初初被清理干净。
但最重的伤势乃在秦柯头脸之地,因眼下并无药材,姜离一时不敢轻动,这时她才道:“大人走了庄子上怎么办?”
裴晏看着她,“自有卢卓和冯骥,事到如今,回秦府也一样紧要。”
二人离的极近,四目相对时,姜离甚至能看清裴晏眼底映着自己惨白的面颊,她垂下眸子,“如今案子还有多处疑问,但秦耘……只怕是救不回来了,秦柯虽能救,但他不是凶案凶手,救过来至多算个旧事人证。”
裴晏扫了一眼秦柯周身,“案情既然已经清楚,要查清来龙去脉并不难。”
默了默,他又道:“此番多亏姑娘。”
姜离抬手擦了擦额上汗意,“大人不必客气,我本就在秦府行医,只可惜秦耘报了必死之心,秦三公子如今……”
谁也没想到秦耘打算同归于尽,如今落个秦柯重伤,到底有些遗憾,但比起死了的人,活着的人总归还有希望。
马车疾驰入城门,又直奔城北光德坊,路上秦柯陷入昏迷,姜离不敢再清理伤口,只施针替其续命,待马车到了秦府门前时,已经是三更天,先一步快马回府的秦铭正和三姨娘魏氏站在府门口候着
眼见薛氏的马车停下,秦铭立刻道:“是薛姑娘!薛姑娘带着三公子回来了!”
“柯儿!我的柯儿”
魏氏还没见到秦柯的人便哭嚎起来,待秦铭带着人把秦柯抬出来时,魏氏骇的连哭都忘记,直愣愣指着那浑身炭黑的人道:“这、这是柯儿?我的天爷”
魏氏悲呼一声,直挺挺吓晕了过去。
两个婢女连忙将她扶住,姜离看了她一眼,却也顾不上她,只跟着秦柯一路往北走,“吩咐的汤药都准备好了?!”
秦铭一路快马加鞭,比他们提前三刻钟到了秦府,他红着眼道:“药膏还未制好,其他的都好了!”
秦府下人得了消息,此刻也纷纷围看道旁,见秦柯身上被烧得血肉模糊,皆骇的魂飞天外,待将秦柯抬进院子时,秦铭提前备好的汤药烈酒都摆在了屋内。
姜离利落道:“把人放在罗汉榻上抬至堂中,把麻沸散拿来,再拿水瓢来”
内服的汤药已经备好,几大桶汤液也已经变温,秦柯身边的小厮见他伤势如此,早骇七魂去了三魄,幸而章平手脚利落,立刻在旁支应,便见姜离先给秦柯灌下麻沸散,又拿起水瓢舀起栀子、白蔹熬制的汤药,小心翼翼地往秦柯身上淋去,汤药冲洗掉了秦柯身上的余烬与伤口渗血,待清理个七七八八,姜离方才处理其头脸之地的重伤。
秦铭在一旁哽咽问:“薛姑娘,三公子眼下如何?”
姜离边清理伤处边道:“胸腹之地伤势较轻,火毒暂未损伤内脏,但他头脸之地烧伤严重,火毒已入肌理,需要立刻清创”
“清创?”秦铭人都在发抖。
姜离头也不抬道:“便是把所有烧坏的皮肉全部剥离清除,待至未被火毒侵伤的血肉方停,之后若能如常结痂,他便有痊愈的希望。”
“柯儿!我的柯儿”
姜离话音刚落,魏氏又大哭着急奔了过来,待入了正堂,看着面目惨烈的秦柯,她腿弯一软,当即便瘫倒在了门口,侍婢也吓得不轻,想扶她起来,却自己都没了力气,章平几人也无心管她,只切切地望着姜离。
魏氏哭嚎道:“是秦耘害了我的柯儿?秦耘何在?!”
秦铭叹息道:“姨娘,大公子多半已经被烧死了,他们二人一同坠入火海,只有三公子跑了出来。”
魏氏捂着嘴悲哭两声,目光往秦柯身上一落,就心疼的眼前发黑,不禁咒骂道:“好歹毒的残废!畜牲!把我儿害成这般,却不想他自己一个残废竟是跑不出来,报应,真是好大的报应,就是苦了我柯儿……”
魏氏知道姜离身份,忙爬起来磕头,“求姑娘一定救救我儿,无论姑娘要多少诊金我们都愿意,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如今秦氏也只剩这么一个独苗了,求求姑娘一定救她性命,大恩大德,我们秦氏上下涌泉相报……”
章平忙道:“薛姑娘已经救了一路了,姨娘别急,别扰了薛姑娘。”
魏氏抹了一把脸,这才摇摇欲坠的站起身来,旁的地方她看不分明,可秦柯的头脸之地,却是清清楚楚的惨不忍睹,她忙道:“姑娘……我儿伤重如此,他、他往后……”
姜离还未开口,一旁裴晏道:“秦柯能救回来便已是不易,往后伤处自会留下伤疤。”
魏氏又悲呼一声,唇角几动,却实在难以接受,到了这一步,秦铭已经认命,“姨娘莫要为难薛姑娘了,事到如今,能保住三公子性命已经极其不易,您是没看到,大公子准备了不知多少桐油,那火起来之时,连塔楼都塌了,只要三公子人没事,留些伤疤又如何,至少……至少我们府上还有个当家作主的老爷血脉。”
魏氏掩面长泣,“柯儿可是要考科举入仕的啊!这也是老爷生前最大的心愿,如今……如今我怎么向老爷交代啊……”
秦耘在塔楼所言,只有秦铭和章平知晓,秦铭看了一眼面色严峻的裴晏,欲言又止地劝道:“姨娘先别说这些了,老爷一走秦氏本就岌岌可危,往后……往后不入仕,凭着这偌大的家业,三公子和您一辈子衣食无忧,等将来三公子有了子嗣再图谋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