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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看着眼前的红色尖晶石,我胸口一阵窒闷。镶嵌主石时,这颗红尖晶是我亲自放上托架的,脑海里想的全是摩川戴上这条项链的画面,结果精心打造的东西,别人嫌它掉价,转头就给抠了下来。

    抓过桌上的盒子,我压着火气道:“还有别的事吗?”

    “其实我早有预感我们会渐行渐远。”皇甫柔望着对岸风景,语气有几分惆怅,“你出生富贵,有任性的资本,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自己开心;我家境不好,走到今天都是自己一点点拼出来的,努力往上爬,不过为了获得你生来就有的那些东西。”

    “我们出发点不同,目的地也不同,终归殊途。”

    指尖紧紧抠着手里的盒子,我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游客,说:“看到下面那些人了吗?他们可能出发点不同,目的地也不同,这辈子都不会走在同一条路上,但他们会老老实实、安安分分走自己的路,而不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把别的路毁掉让别人无路可走还要假以‘为你好’的名义。”

    皇甫柔闻言笑了笑,兴许也觉得这借口太烂太离谱,干脆就不装了:“谷小姐很欣赏我,愿意投钱让我自己开公司。我终于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拓宽商业版图,多好?”

    所以,我的“神之羽”完全就是她的投名状。

    要不是大白天实在不适合饮酒,我真想让侍应生给我开一瓶威士忌过来。

    “你只看到我出生富贵,却看不到我爹不要娘不亲,从小没有父母关怀。你说你家境不好,所有都靠自己拼,我却羡慕你父母双全,有人对你嘘寒问暖。”我凝视皇甫柔,哂笑道,“如果我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只要自己开心就好,又何必与你好聚好散?”

    皇甫柔脸上表情转淡,一时无言,半晌垂下眼睫,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也没指望光靠我三言两语就能让她幡然悔悟,直接椅子退开,站起身道:“我如果要跟你闹得鱼死网破,不是没有办法。你要是还讲一点朋友情谊,就去把‘松林流水’的事给我说清楚。之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互不相干。”说完,我带着宝石盒子大步离开。

    隔天,皇甫柔的个人声明被po到了网上。

    声明里,她详细说明了当初是如何与杭嘉菲还有《MIMA》主编三人一同合谋骗借“松林流水”的经过。

    杭嘉菲一心想要借戴“松林流水”,知道《MIMA》主编与皇甫柔是多年好友后,便撺掇对方去说服皇甫柔演一场《罗生门》。

    【他问你就说合同来不及签,到时戴都戴了,杂志也拍了,他还能怎么样?】

    【小菲就戴着拍个杂志,又不会弄坏了,他臭清高什么呀?】

    【闹大了也不怕,让他见识下粉圈的可怕。】

    其中,皇甫柔还附了一张她与《MIMA》主编、杭嘉菲经纪人三个人的聊天截图,为证明没有P图,甚至在评论区放了高清动图,堪称铁证如山。

    最后,她真挚地向我道歉,并表明自己已经从我的工作室引咎辞职,之所以站出来发声,是因为良心过不去。

    网络上的风向,变得比盛行西风带还快,今天可以骂你,明天就能捧你。

    此声明一出,舆论一片哗然,我前几天口碑才刚刚好转,但也有不少骂的,这一下直接就给我从“施暴者”干到了“受害者”,多了不少为我说话的声音。

    【那些之前骂BY还攻击人家性向的来给人家磕头道歉啊,怎么装哑巴了?】

    【到底谁厌女啊?动不动以维护女性权益之名挑起事端的人才是女权道路上的绊脚石好吧。】

    【除了吵架乱扣帽子这些人到底为女性群体做了什么啊?人家好歹做慈善山区女童也是受益的,这些人有捐过一百块吗?】

    今天为了利益跟你做朋友,明天为了更大的利益就可以背叛你,我到今天才算真正看清了皇甫柔。

    柏齐峰说不定会喜欢她,两人真是好像。

    “老大,我们官博要不要转发啊?”人手不够,林薇安身兼数职,现在工作室的官方

    我站在她身后,双手环胸,闻言道:“当然了,转吧。”

    “转发内容呢?还是直接转?”

    我冷笑着道:“以我的名义转发,就说……”

    【老大:我不厌女,我只厌蠢。】

    孙曼曼的学分早已修够,一周大半时间都不用去学校,避免五一撞上出游大部队,便与我商量提前三天出发去厝岩崧。

    我快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能早些出去透口气求之不得,忙不迭就答应了。

    从上飞机到下飞机,再到一路颠簸坐车进厝岩崧,可能是第一次出远门,孙曼曼异常兴奋,一路都和她朋友叽叽喳喳聊个没完。

    “你少说点话,当心缺氧。”我坐在越野车前排,望了眼后头,提醒道。

    孙曼曼扑到椅背上,笑嘻嘻道:“我在跟梁暮说你网上和人吵架的事呢,她说她刷到过,但一个都不认识,就没有过脑,谁知道竟然是我哥哥。”

    我有些哭笑不得:“吵架有什么好科普的?”

    “他们竟然说你厌女耶。哥,你听他们这么说你是不是觉得像个笑话?反正我听到的时候觉得好好笑。”

    我确实没往心里去,但这件事已经到好笑的程度了吗?

    “你笑什么?”

    “因为……”孙曼曼斟酌片刻,道,“因为我觉得你不厌女,你喜欢女孩子,你是厌男,还有点恐同。”

    我震惊不已,三观都受到了冲击:“我同性恋我厌男?我恐同?我喜欢女孩子??”

    “喜欢也可以是对我这样的喜欢嘛,我心理学专业的,哥,你信我。”孙曼曼跟个神棍一样忽悠我,“既然可以喜欢同性,为什么不可以厌恶同性你说是不是?那既然男人可以讨厌男人,那同性恋为什么不能讨厌同性恋呢?我以前问过你的,为什么不谈恋爱,还想把我同学介绍给你,他可喜欢你了,但你说男同太可怕了,让我别跟那个同学走太近,你是不是这么说过?”

    好像是有这事,两三年前吧,孙曼曼忽然就说要给我介绍个男大学生,还给我发了照片,我一看,跟明卓同款的阴柔美少年,一下子就应激了,让她离那些男同远一点,当心被带坏。

    “你不懂,你还太小,男人啊……”我摇了摇头,不想脏了她的耳。

    “今天是层禄族的大节日,叫什么‘鹿王寿诞’的,不知道我们赶不赶得上。”梁暮查阅着手机插话道。

    “师傅,‘鹿王寿诞’是什么你知道吗?有啥热闹可以凑啊?”孙曼曼自来熟地又扑到司机的椅背后。

    师傅是两个小姑娘从网上找的接送机司机,是山南当地的夏人,之前介绍了厝岩崧不少好玩好看的地方,有问必答,为人颇为热情。

    “‘鹿王寿诞’就是他们的春节哦,你们想看热闹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勒。昨天就开始了,你们应该昨天来的,不过我们这条路也有希望,能碰碰运气……”

    师傅说,“鹿王寿诞”层禄族会庆祝两天,这两天是不劳动的,家家户户都会团圆在一起,感恩山君的馈赠,感恩彼此。

    “那也没什么好看的呀。”梁暮道,“跟我们那儿一样,春节大家都在家里吃饭,外面反倒冷清了。”

    “村寨里当然是没什么看的,看的是祭祀队伍……”

    师傅解释道,“鹿王寿诞”第一天,天还昏暗未亮时,从棚葛便会集结一支由层禄族青壮组成的祭祀队伍。这支祭祀队伍以频伽为首,举祭旗的举祭旗,揍鼓乐的揍鼓乐,抬供物的抬供物,天不亮就从棚葛往沧澜雪山进发,祭祀完了再回来,来回要花两天。

    “一百人的猛男队?”梁暮吹了声口哨,像孙曼曼一样凑了过来,“师傅还有多久能到啊?”

    “快了快了,要是他们走得慢,我们前面就能看到。”说着他打了个拐弯。

    山石退让,眼前出现一片开阔的绿色平原,几块种着油菜的田地金黄一片,点缀其中,零星的野樱花开得烂漫,花朵丛丛叠叠堆在枝头,远远看着,恰似一朵朵粉色的云。

    “好美啊!”

    梁暮与孙曼曼赶忙将车窗降下,而司机师傅也十分有眼力见地开启了车顶天窗。

    “你们要拍照的话可以下来,我再往前头开一点,把车停路边。”

    这时,一支黑压压的队伍出现在道路尽头,离得很远,还有大概好几公里才能相会的样子,但移动的动静挺大,身后尘土飞扬,黄沙漫天的。

    “来了,祭祀队伍来了!”师傅指着前方道。

    他靠边停好,我们马上下了车。

    脚下的路虽然宽敞,是标准的双车道,却是最原始的土路,怪不得祭祀队伍这么大灰。

    小姑娘们进花田里拍照去了,司机与我站在路边,彼此互发香烟后,聊起远处的队伍。

    “昨天去,今天回,那睡觉吃饭怎么办?”我问。

    师傅指着远处山脚下几间小小的房子说:“沿途的人家只要队伍经过都会出来送吃的喝的,饿不着他们的。晚上的话路过哪个村就睡哪个村,频伽好点,大多数能一个人一间,其他人就只能柴房啊厨房啊挤挤了。”

    小黑点们逐渐变大,过了大概四五分钟,队伍最前面的人已经隐约可见,师傅转身朝孙曼曼她们挥手,示意两人快回来。

    两个女孩急急跑回来,气还没喘匀,祭祀队伍便到了眼前。

    最前面的几个人竟然是骑马的,而且不是慢悠悠地踱,是速度极快地奔驰而来。

    唯一一匹白马带头,叮铃作响地从我们面前经过,马上装饰着喜庆的红色丝带和金色饰品,整匹马包括它的皮毛都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马上的骑手一身与座下马儿差不多的红白服饰,一些镶满宝石的金色长链从腰部垂落,直到脚背,上身戴满华丽的金色璎珞、臂钏和手镯,再往上看,是弧度优美的下颌,以及覆住上半张脸的金色鸟羽面具。

    我举着快要燃尽的烟,只觉一阵风拂过,那仙女似的白马已经与我擦身而过。而短短一瞬间内,马上骑手似乎就发现了我,在马上回头朝我这边看来,由于动作太剧烈,面具上两边垂落的金链流苏挂到肩上,与身上的饰物纠缠到了一起。

    “哇塞,梁暮你拍到了没有?那匹白马好绝,马上的人也好绝,怎么有人穿着这么繁复隆重的衣服还这么仙气飘飘啊啊啊啊!”

    梁暮手举单反,兴奋道:“拍了拍了,我放大看看,啧啧……这张回眸神了,好有故事感。”她语气做作又夸张,“仿佛带着惊讶,又像有些惶恐,微微潮湿的眼眸含着不经意间流露的情意,还有一丝淡淡的悲伤,好似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见了自己以为再也见不到的……旧情人。”

    最后三个字,她吐字格外辗转缠绵。

    “有没有可能人家就是随便朝我们看了一眼?你不要过度解读好不好。”孙曼曼受不了地拍了她一下。

    我一直望着那匹远去的白马,黄色的烟尘下,队伍浩浩荡荡前进,马都快看不到了,更不要提马上的骑手。

    可我仍不愿收回视线,执拗地望着对方离去的方向,直到祭祀队伍的最末也从我们面前扛着旗跑过。

    “这次他们走得有些慢了,得赶在太阳下山前回去,不骑快点不行。”司机师傅说着,招呼我们上车离开。

    第38章

    我是频伽

    “我们能不能跟着他们去棚葛看看啊?”上了车,孙曼曼和梁暮还有些意犹未尽。

    这让司机师傅犯了难:“可以是可以,但和你们订的瓦孝不是一个方向哦。我送你们过去就得走,还有下单生意呢,等不了你们。”

    两小姑娘一听有些犹豫:“那……”

    我看了眼车后视镜,身后烟尘慢慢消散,黑色的队伍在视野里渐行渐小,再过一会儿,应该就要消失不见了。

    “你们本来明天的安排是什么?”我回头问孙曼曼。

    “安排就是棚葛,但没想到今天会是他们的春节,我们还遇到了祭祀队伍,早知道就订棚葛的民宿了。”孙曼曼叹了口气,瞧着颇为遗憾。

    “那这样……”我贡献出自己的方案,“我们这会儿先去棚葛,我有个朋友在那儿,就是你初文哥。他们研究院应该还有空房,我们今晚可以住那儿,明天再让严初文送我们去瓦孝,或者我借他车咱们自己去瓦孝。你们看怎么样?”

    孙曼曼与梁暮对视一眼,彼此交换了下意见,都觉得这个方案可行。

    “行,反正瓦孝那边住宿也不贵,废了就废了吧,我们现在去棚葛。”孙曼曼拍拍司机师傅的椅背,道,“师傅,目的地改棚葛,出发!”

    “好嘞!”师傅直接原地掉头,追着祭祀队伍而去。

    我给严初文打去电话,说了借宿的事,他一口答应下来,让我们只管过去,他明天亲自送我们去瓦孝。

    挂了电话,车已经追上祭祀队伍的末尾。

    最尾是扛祭旗的队伍,祭旗黑底红边,上绘一只抽象的九色鹿。四月厝岩崧虽凉快,祭祀队伍长途跋涉一路急行却很容易出汗,他们大多脱了上衣,将袖子扎在腰间,露出精壮黝黑的上身。

    往前,是背着空箩筐,举着扁担的一众人,应该是之前负责抬供物的。

    车子用稍稍快过祭祀队伍的速度缓慢向前,经过手持各种乐器的鼓乐队,再是另一支祭旗队,最后与领头位置的骑队持平。

    照理我们应该跟在他们后面或者干脆绕到前面去的,但此地车少人稀,地上无线,顶上没监控,司机师傅也就没管那么多,保持与祭祀队伍并驾而行,让后头的梁暮拍照。

    除了最前头摩川骑的白马,其他人的马都是棕色的,骑手清一色的黑衣服。

    忽然,我在骑队中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降下车窗叫他:“昆宏屠!”

    马上的年轻人听到声音看过来,脸上霎时露出灿烂的笑容:“柏胤哥!你又来找严老师了?”

    “这次不是,这次是陪我妹妹来玩的。”我一指身后。

    他朝后排的两个女孩大大方方打了招呼:“玩得开心啊!”

    梁暮快门键按到要冒火星子:“开心开心,简直是不虚此行。”

    这时,前头来了辆车,司机师傅打了声招呼,加油门一下到了祭祀队伍的前头。

    路过那匹华丽的白马时,马上骑手手持缰绳,目视前方,半点余光都没有分过来。

    “姑娘们拍好了没?拍好了咱们直接走了。”师傅问道。

    梁暮为了从前面拍祭祀队伍,站起来半个身子都探出天窗,拍得浑然忘我,要不是被孙曼曼使劲扯下来,怕是还要拍下去。

    “好了好了,师傅走吧,咱们去棚葛。”孙曼曼道。

    梁暮仿佛一名专业摄影师般,坐下就开始检查自己的拍摄成果,一张张筛选过去。

    “白马上的人眼神变了……”她奇怪道,“刚刚的回眸那么温柔,怎么一会儿功夫就冷下来了?”

    “都说人家就是随便看了一眼了。”孙曼曼笑着摇摇头道。

    研究院里仍是郭姝与严初文两人,门口的小狗二钱还认得我,一见我便又舔又跳。

    两个姑娘一起住下面,我还是住二楼原来那屋。

    等我们各自放好行李,稍微休整过后,严初文他们的接风洗尘宴也准备完毕。

    “欢迎来到厝岩崧,新年快乐!”五只颜色各异的杯子碰到一起,有酒有饮料,底下便是一桌子热气腾腾的美食佳肴。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酒足饭饱,几个人合力收拾了桌子,正坐一块儿嗑瓜子聊天,没有任何征兆地,头顶的灯就灭了。

    黑暗里传来不知是孙曼曼还是梁暮的一声惊呼,严初文连忙安抚道:“别慌别慌,最近厝岩崧整体电力都不是很稳定,晚上经常停电,没事的,一般半夜就来电了。”

    “挺好的,你们不觉得这样更有氛围吗?咱们来说鬼故事吧?”郭姝熟练地从抽屉里取出几支蜡烛点燃,一人分了一支。

    “鬼、鬼故事?”梁暮紧紧贴着孙曼曼。

    “什么鬼故事,是鬼神信仰研究。”烛火在严初文眼镜片上反射出两道跃动的光斑,“都是我们这么多年亲身经历的真人真事。”

    这下,连孙曼曼都有些紧张了,咽了口唾沫道:“大过年的,说点喜庆的吧?”

    郭姝与严初文不约而同笑起来,郭姝道:“行,妹妹害怕那咱们就不说这些了,就说你想听的。”

    孙曼曼这才放松下来,又露出笑脸:“那我想……我想听今天祭祀的事儿。我们看到一匹白马,马上有个戴金面具的人,那个人就是层禄族的频伽吗?他看起来好年轻,感觉也就二十来岁。”

    “对,那位就是频伽……”

    关于“频伽”这个称呼的含义,还有由来,严初文与郭姝进行了详细的解说。他们说,两个小姑娘就认真地听,还会对一些自己不明白的点进一步发问,讨论气氛相当不错。

    而他们讨论的时候,我就在一边剥花生米,一粒接一粒,吃到他们说完,肚子都有些涨了。

    聊到九点,各自回屋休息。

    我本来是想睡的,奈何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全是摩川从马上回眸的那幕。

    明明两个多月前才见过的,不知为何,这次见面却有种隔了好久好久,比七年更久的感觉。

    就一眼,就一眼吧,我就偷偷看一眼……

    想着,我从床上翻身而起,披上衣服就下了楼。

    打着手电沿台阶一路攀爬,等爬到顶上,望着暌违三个月的鹿王庙大门,我不仅身上热,脑袋热,连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

    今天过节,给研究院做饭的婶婶送了一坛酒,大半都被我和郭姝分吃了。初时不觉得,现在那酒意好像有些上头。

    我一定是醉了,如果我没醉,实在难以解释为什么大晚上不睡觉又要跑来翻墙。

    熟门熟路找到那块突出的砖石,我轻松翻过围墙,这次落地非常小心,没有碰坏摩川的花。

    现在天气暖和了,主殿的窗户不再关得那样严实,正对着大门的一扇完全打开,可以看到里头隐隐的烛光晃动。

    我来到窗边,屏息看向殿里。

    桌上燃着一排酥油灯,地上四角摆放着一些粗矮的白烛,摩川穿着白天那套祭服,背对着我跪在山君像前,好一会儿都没动静。

    昏暗的光线下,他满身华丽的金饰拖曳下来,随着火光闪跃,虚幻的像一个梦。

    如果真的是梦,那该多好……这样我就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诵经完毕,摩川放下双手,不再绷着腰背,我以为他要起来了,他却跪坐下来,仰头望向那座巨大金像的面孔,就这样维持一个姿势又不动了。

    他长久地凝视着山君,宛如成了一座会呼吸的石雕,直到一阵微风涌进殿里,所有的烛火在风的作用下扭曲了一瞬,他才如梦初醒般恢复动作。

    摘下脖子上的璎珞,他的声音游魂一样,毫无生气地响起:「我不再挣扎,不再期盼,我会好好留下来,一辈子待在厝岩崧……」

    他也不知是在跟山君还是自己说话,几近喃喃,所幸殿宇空旷,有回声效果,棚葛又静,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听清。

    扯下束着袖子的臂钏,以及用细链连在一起的镯子,他骤然爆发,狠狠将手上的饰物砸向墙壁。

    「为什么还要考验我呢?」

    他忿恨难平,撕扯着身上那些华丽的首饰,泄愤般一件件将它们扔向远处。

    「为什么还要让他出现?」

    我怔了怔,几乎瞬间就意识到,摩川口中的“他”是我。

    「你到底还想让我怎么样?」他嗓音沉冷,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

    他已经做到这样的地步,为什么还要折磨他?他不明白,他在质问山君,质问那个他抛下所有,潜心侍奉的神灵。

    他不想看到我。

    我的出现让他痛苦。

    心口像是被人猛地插了一刀,疼痛伴着无法呼吸的窒息让我的身体顷刻间变冷。

    殿内静了下来,发泄过后,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摩川一点点弯下腰,跪伏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另一只臂钏。

    「我是频伽,我是频伽,我是频伽……」他催眠般重复着这四个字,如无可解脱的魔音,束住他,也罩住我。

    缓缓后退,惊惶无措下,我也顾不得掩藏踪迹,转身原路翻墙,逃离了这个地方。

    第39章

    我也没事了

    “……哥……哥?”

    我回过神,抬头看向走在前方的孙曼曼,下意识掀起唇角:“怎么了?”

    小姑娘轻轻蹙眉,一脸担心地看着我:“哥,你是不是高反了?我怎么觉得你今天心事重重的?”

    学心理学的是不是都这样敏锐?

    我心中一叹,道:“没事,可能昨天喝多了,今天有点头疼。”

    她一听眉头皱得更深了:“你看,我就让你少喝点吧。”

    昨天仓皇逃离神庙后,我回到研究院一夜未眠,今天早上状态就有些不好。只是短短一夜,再次回到厝岩崧的喜悦已荡然无存,心中唯有对此行无尽的悔恨与惭愧。

    我自私地以为,看一眼也没关系,其实只是徒增我与摩川两人的痛苦与煎熬。

    我就不应该来,不应该再出现在他面前。

    “哥,早上你没去鹿王庙,初文哥带我们去的,说频伽以前是和你们一个学校的,你也认识?”梁暮一脸好奇地凑过来。

    我心中一刺,差点要维持不了笑脸:“是,我们认识。”

    “那座寺庙其实也不如何大,但对一个人来说,实在有些孤冷清寂了。我想了想,要是每天让我对着个死物吃斋念佛、清心寡欲,我可不愿意。”梁暮道,“那位频伽那么年轻那么好看,一辈子却要耗在这样的地方,总觉得……好可怜啊。”

    以前我或许会嗤笑着告诉梁暮,这是摩川自己选的,他就该自己承受,但现在……她每说一句,我心中的痛便扩散得更快一些,等她说完,我四肢百骸、全身上下,已经无一不痛。这要是放在哪本武侠、修仙里,我怕是当场就能呕出一口血来。

    “是啊,确实好可怜。”我声音低下来,附和着道。

    “是吧。”见有人赞同自己的想法,梁暮来了兴致,“而且初文哥说,言官在没有成为言官前,是老言官的养子,而山君在他们层禄族看来,既是言官的夫,也是他的妻,那这样的话这里面的论理性就很有意思了。是父也是母,是夫也是妻,山君的性别是可以随意变换的,从侧面来看,这个原始宗教其实一开始的尺度挺大的。”

    我愣了愣,第一次听到这样角度刁钻的分析,而还没等我发表什么意见,我们这一行的目的地就到了——孙曼曼与梁暮说想看点不一样的,比起美丽的风景,更想接触不一样的人文,于是郭姝就把我们带到了位于棚葛的一所希望中学。

    接待我们的是位姓周的女老师,四五十岁的年纪,中等身材,谈吐出众,气质不俗,梁暮没忍住问了对方是哪里人,周老师说自己是海城人,但到厝岩崧支教已经十八年。

    “十八年?”梁暮咋舌,“我也不过二十岁,您竟然已经支教十八年了?”

    郭姝笑道:“当初跟周老师一起来的有不少人,但最后就留了她一个。厝岩崧条件艰苦,不是谁都能坚持这么多年的。”

    姓周,海城人?我想到之前摩川去海城找云朵,对方口中提到有个帮她买车票逃离厝岩崧的初中女老师,该不会就是眼前这位吧?

    很快我就有了答案。这几天是层禄族的春节,学生们能回家的都放假回去了,明天才回来上课,但有些回不去的,或者家里没人的,便会继续留在学校由周老师照料。

    参观到一间自习室时,里头坐着十几个学生,女孩多一点,男孩少一点,我一眼认出了其中的春娜。

    她跟邻座的女孩讨论着什么,一边写作业一边探头过去看对方的课本,脸上表情是属于小女孩的天真快乐,与几个月前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已经完全不同。

    她无意抬头,正好也看到了我,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拘谨,腼腆地冲我笑了笑,之后将头埋得更低了。

    “哥,你认识那个女孩子啊?”孙曼曼用手肘挤了挤我。

    等周老师关了门,我们走远一些,我才将与春娜的渊源告诉众人,但特意隐去了摩川受伤那段。

    “竟然还有这样不讲道理的父亲。”孙曼曼自小被娇宠着长大,柏齐峰在外头作威作福,在家里却是个怕老婆的,让她很难想象这世上还有逼女儿嫁人的父亲存在。

    “多着呢。”周老师用一种无奈又看淡的语气道,“像这种偏远山区的教育,主要目的已经不是为了让他们能考大学走出去了。能去外面看看自然是好的,但更重要的是教他们做人的道理。”

    “生不出男孩跟女人没有关系;近亲是不能结婚的;感情不好可以离婚;每个人都有选择婚姻的权利;老婆不是男人的私产,不能动辄打骂;女孩的未来不单单是嫁人生子;老公死了也可以再嫁,不用守着贞节牌坊过一辈子……”

    “他们可以留下来,也可以走出去,但是这些道理必须要懂。”

    在我们看来最浅显不过的道理,周老师却一遍遍重复教导了十多年。

    当年她来到厝岩崧,应该是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十八年一过,她已是满面风霜,昭华不再。昔日的同伴一个个离去,如今只剩她一人坚持,也不知道是怎样的信念支撑她到现在。

    经师易遇,人师难遭。经师是传授学问、知识的老师,尚且容易遇到,而人师乃以德育人之师,实属罕见。

    佛教典籍中,度人者被称为“天人之师”,算是人师的另一种称呼,可见其难得。

    我一直以为,如此存在凡人难见,但其实,还是有的。

    “君子如欲化民为俗,其必由学乎。”离开学校,孙曼曼若有所思,“要改变一个地方的风俗风气,还是要从教育入手呀。就是……周老师这样太苦了。”

    郭姝笑着上前摸了摸她脑袋,道:“一人抱薪为家,百人抱薪为城,万人抱薪,方成一国。这个世界,总是要有像周老师这样的人才像样的。”

    我们在棚葛呆了两天,五一前一天去往瓦孝,当晚就与孙曼曼她们网上联系的驴友们碰了头。

    我本以为这个团加我们也就六七人,谁想那居然是个超二十人的大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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