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囚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容玠的嗓音低沉而危险,“苏妙漪,你言而无信。”苏妙漪暗自咬牙。
她知道,容玠指的是当初在密室里,她说只要放她出去,她就会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可扭头又搬去修业坊的事……
“容大人捉拿我来诏狱,就是为了审问这些?”
苏妙漪蹙眉,开始怀疑起容玠的用心。
容玠沉默着坐在暗处,定定地看了苏妙漪片刻。再出声时,声音里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今日骑鹤馆的人都被叫来问话,若是独你一人不来,定会惹人嫉恨。”
“我都将他们的老底给掀了,还怕这点嫉恨?”
“你揭发裘恕虽有功,可传出去名声却未必好听。况且此案牵扯的商户众多,若让他们知道是你捅破此事,定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于你往后行商无益。”
顿了顿,容玠低声道,“我已吩咐过了。对外就说,是我收买了骑鹤馆的仆役,这才拿到了裘恕和齐之远的罪证。你不过是代为转交,对账簿、贪墨一无所知。”
“……”
苏妙漪微微一愣。
容玠能为她想到这个地步,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了……
可这样真的有用么?
就算旁人不清楚账簿从何而来,可裘恕这个当事人却心知肚明。裘恕、还有裘家人,在经此一事后,怎么可能还会为了她的“前程”替她遮掩?怕是大肆宣扬还来不及。
她的沉默落在容玠眼里,便成了不欲与他多言。
容玠抿唇,起身离开囚室,“你在此处再待上半个时辰,然后让遮云送你回去。”
苏妙漪回过神,在容玠擦肩而过时叫住了他,“裘恕……会是什么下场?”
容玠垂眼看她,“你想让他什么下场?”
“……”
苏妙漪一怔,抬头撞进容玠那双漆黑幽邃的眼眸里,竟生出一种哪怕自己现在是要裘恕死,面前这人都会毫不犹豫递刀子的错觉。
她心里一咯噔,皱着眉移开目光,冷声道,“……大胤法度要他如何,那便如何。”
容玠离开了囚室。
苏妙漪独自坐在囚室中,耳畔回响着容玠离开前说的话。
“裘恕是骑鹤馆总掌事,他的字画铺又与齐之远瓜分了最多的赃款,所以刑罚一定最重……不过罪不至死,多半是流放。”
这半个时辰似乎过得格外漫长,漫长到苏妙漪甚至有些坐立难安。
时辰一到,果然有狱卒来放苏妙漪离开。遮云也已经候在诏狱外,不过因为凌长风也一直守在外头,所以便没有给遮云送她回去的机会。
“没事吧?”
凌长风不错眼地打量苏妙漪,“你怎么脸色这么差?不是说容玠负责这个案子吗,他难为你了?”
“……没有。”
苏妙漪闭眼靠着车壁,“只是累了。”
凌长风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被官差带走后,裘家又派人来了知微堂,请你过去一趟……”
苏妙漪缓缓睁开了眼。
凌长风试探地问,“这几日汴京怕是不太平,你若不想见你娘,不如今晚就出城避一避……”
“我为何要避?”
苏妙漪看向凌长风,眼神里带着些锋芒。
凌长风哑然。
“你以为我做这么多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今日。若在这种时候,不能亲眼见到虞汀兰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模样,这些年的努力岂不都白费了?”
苏妙漪冷笑一声,低声喃喃,“所以就算她不来寻我,我也是要去见她的……”
说着,她抬手叩了叩车壁。
“去裘府……”
忽地想起什么,苏妙漪一顿,改口道,“先回知微堂,再去裘府。”
***
夜半更深,裘府里仍是灯火通明。
苏妙漪抱着白日里辛管事送来的鱼竿,在下人的引路下走进裘府。
她本以为外面不太平,裘府内也一定是人仰马翻。可令她有些失望的是,裘府上下仍是处变不惊、有条不紊,和平日里并无不同……
苏妙漪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夫人,苏娘子到了。”
下人将苏妙漪带到了后花园。
临水的凉亭里,虞汀兰披着一袭深色披风,缓缓转过身来。粼粼水光和清冷的月色交错投落在她眼底,将她眼里的波澜起伏衬得格外清晰。
苏妙漪顿了顿,才走进去,将那呈装鱼竿的长盒放在了石桌上,“物归原主。”
母女二人四目相对。
两双相似的眉眼再也没有半点温情,只剩下凛冽如刀的冷意。而同样是凛如冰霜,比起苏妙漪的漠然,虞汀兰又更多了几分寒心。
“怎么?目的达到了,便不再装了?”
虞汀兰问道。
苏妙漪掀了掀唇角,终于将这些日子伪装的那副恭敬乖顺的皮肉扯得稀巴烂,“陪你唱了这么久母慈女孝的戏码,裘夫人还嫌不够么?今日就算你想继续演,我也累了倦了,一天都忍不了了。”
“……是你盗取骑鹤馆的账簿,交给了容玠。”
“是。”
苏妙漪一口应下,没有丝毫迟疑。
虞汀兰眼底闪过一丝沉怒,“从出现在大相国寺,从你故意让我看到你挂福牌的那一刻起,你的目的就是将裘家置于死地?”
“不。”
苏妙漪动了动唇,轻飘飘地吐出一字。
虞汀兰眼眸里的怒意微滞。
下一刻,苏妙漪却歪了歪头,一边笑,一边眼睛极冷地盯着虞汀兰,“是从临安,从娄县,从你离开的那一日开始,我就发誓,要让你们二人遭到报应。虞汀兰,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滋味如何?”
虞汀兰的瞳孔微微一缩,刚刚才被压下去的怒意又掺杂进了其他复杂的情绪,更猛烈地反铺过来,叫她整个人都在颤抖,“所以这些年,你一直在怨我恨我,从未有一刻放下过……”
“我为什么要放下?”
苏妙漪敛去笑意,素来和婉的面容锋芒毕露,锐利得像是变了个人,“你凭什么叫我放下!”
看着那双最像自己的桃花眸喷薄出浓烈的怨恨,虞汀兰被深深刺痛,蓦地闭了闭眼,将苏妙漪的眼神隔绝,“我原本从未奢求过你的原谅,在浴佛节之前……”
顿了顿,虞汀兰睁开眼,方才那一闪而过的脆弱已然不见踪影。
她死死盯着苏妙漪,“妙漪,你可以永远不原谅我,也可以一直恨我。只要你自己的日子过得顺遂,我远远地看着便安心了。我甚至已经打算离开汴京,永远不去打扰你……可我万万没想到,数年未见,你竟变得这般心术不正,敢在庙里妄言、敢在佛前做戏,满脑子都是旁门歪道!”
说着说着,虞汀兰眼眶便红了,她将当初在大相国寺看见的福牌拿了出来,朝桌上掷去。
那写着“无有灾咎、维康维寿”的福牌应声裂成了两半,其中一半从桌上掉落,砸在了苏妙漪脚边。
伴随着福牌的碎裂,虞汀兰也有些失控了,脱口而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玩弄人心……苏积玉怎么会将你养成这幅模样?!”
“虞汀兰!”
苏妙漪瞬间被激怒,音调一下扬起,尖锐地直呼其名,“你不配提我爹!当初是你先抛下了我们,是你让我从小没了娘,是你让我和我爹被街坊邻里指指点点,在临安城待不下去……我和我爹在娄县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现在冒出来说他将我养坏了,养得不合你心意……你究竟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这一下,亭外候着的裘府下人都听见了,忍不住都纷纷转头,朝亭子里对峙的母女二人窥视了一眼。
察觉到众人的视线,苏妙漪眼睫一垂,蓦地掩去了眸中水光。迟来的狼狈和难堪叫她只想立刻逃跑,就好像自己身上的陈年伤口又被撕扯开,裸露在外,这几乎就等同于在人前示弱。
这不对……不对……
她来裘府,是为了挺直脊梁地宣战,而非像个丧家之犬一样跪地乞怜……
“妙漪……”
虞汀兰僵立在原地,张了张唇,可唤了她一声后又没了声响,就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扼住了喉咙。
半晌,她才艰难出声,“你恨我,报复我一人就够了……为何要针对他?”
“……”
苏妙漪缓慢地眨了眨眼。
虞汀兰的嗓音变得沙哑,“从你来汴京的那一日起,他替你撑场面,教你钓鱼、教你打马球,教你如何在汴京站稳脚跟……你想要入骑鹤馆,他就帮你扫清障碍,哪怕知道你和凌长风的婚约不过是做戏,他也成全你……妙漪,你要什么他就给了你什么,他没有任何地方对不住你,你却利用了他对你的信任……”
夜风拂过,凉亭内倒映着的水光泛起清涟,又归于死寂,恰如苏妙漪此刻的心境。
都到了这种时候,她的母亲竟还只记着要为裘恕鸣不平……
目光落在那鱼竿盒上,苏妙漪双眸黑沉沉的,又恢复了最初的漠然,“究竟是我忘恩负义,还是你虞汀兰是非不分?”
“……”
“是他裘恕贪赃行贿在前,我可有污蔑他一句、陷害他一桩?”
苏妙漪怒极反笑,“只是收集他的罪证,将他做过的事曝露人前,揭穿他伪善的真面目,这便叫做害他?”
“……”
虞汀兰神色复杂地望着苏妙漪,半晌才闭了闭眼,往后趔趄一步,扶着石桌缓缓坐了下来,似是疲惫到了极限。
苏妙漪知道自己赢了。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虞汀兰,以胜利者的姿态,然而可惜的是,心中竟没有一丝一毫的畅快。
失落之下,苏妙漪生出了一个偏执的念头,或许是因为她赢得还不够多,是因为虞汀兰还没有输得一败涂地。
虞汀兰应该痛哭流涕,应该悔恨不已,至少要像当年她在码头亲眼看着他们离开时那样狼狈,那样可怜……
“裘夫人,时候不早了。与其与我辩驳这些,你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不是么?”
怀揣着最大的恶意,苏妙漪用最轻描淡写的口吻,言语如刀,刺入血肉。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裘家完了,趁着火还没烧到你身上,把能带上的金银财帛都带上,收拾收拾……”
“准备改嫁吧。”
轻飘飘的最后五个字,却如雷霆,如罡风,顷刻将虞汀兰的防线摧毁。
她蓦地睁开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苏妙漪,脸色白得骇人,连唇瓣都在颤抖。
苏妙漪移开视线,低身拾起那碎裂在地的福牌。也不知是幸灾乐祸更多,还是期望更多,她丢下了最后一句。
“可要逃得越快越好啊。”
就像当初头也不回地逃离她和苏积玉一样。
苏妙漪从亭中离开。走到水边时,随手一扬——
“咚。”
“咚。”
两声闷响,福牌落水,激起满池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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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架就是这样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吵得血肉模糊两败俱伤[心碎]
[82]82
齐之远的贪墨案原本牵连甚广,没个一年半载都很难彻查到底。可就因为裘恕那本账册,再加上办案的人是容玠,没过几日,这桩公案竟是就已经查得一清二楚。
甚至账簿上有些奇珍异宝,还牵扯到了梁王。不过梁王一口咬死自己对齐之远和骑鹤馆的勾当一无所知。尽管他撇得干干净净,可毕竟那些东西出现在了梁王府,所以还是落了个禁足府中、静思己过的下场。
而针对其他人的刑罚,皇帝也是连发数旨。齐之远最后还是保住了一条命,不过所有家财都被充入国库。而朝中那些通过骑鹤馆向齐之远行贿的官员,革职的革职,除名的除名。现如今,只剩下骑鹤馆里的那些行首们,还被关押在诏狱中等候发落。
其实容玠早就递了折子,并在其上草拟了对裘恕等人的判罚,可令他没想到的是,这奏折竟是被留中不发,迟迟没得到皇帝的首肯……
“诸卿还有何事启奏?”
许是除去了齐家这个祸患,御座上的皇帝似乎精气神好了不少。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刘喜,刘喜会意,刚要宣布散朝,一道身穿绯红官袍的身影却从队列最后站了出来。
“陛下,臣还有本要奏。”
皇帝眯了眯眸子,见站出来的是容玠,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还是为了贪墨案一事?”
“是,陛下。”
容玠垂首道,“此案受贿之人皆已伏罪,可行贿之人却还被关押在诏狱中等候发落。此事不宜再拖延,还请陛下圣裁。”
“嗯……”
皇帝似是觉得有些头疼,揉了揉眉心,欲言又止,“你上的折子,朕看了。对首犯施以流放之刑,从犯施以杖刑……但朕以为,这刑罚过重了。”
容玠顿了顿,“微臣请旨。”
皇帝沉默片刻,“裘恕等人虽行贿分赃,但不过是一介商贾。商,无官不安。齐之远身为汴京府尹,统管京都数百行,商户们无不惧他官威。朕看过了骑鹤馆等人的供状,都是受齐之远恐吓胁迫,才会替他开贿路、传赃物……”
听出皇帝言语里的大而化小、小而化无之意,朝臣们面面相觑,就连站在殿侧的端王眼里也掠过一丝诧异。
容玠微不可察地皱眉,“陛下……”
皇帝并不看他,自顾自道,“且骑鹤馆总管汴京商行,若是一下将这些行首们都处置了,恐怕反而会引得京都动荡,百姓惶惶。大胤毕竟以忠厚开国,朕的意思是,小惩大诫,让这些商户追纳赃钱入官,再交上数倍罚金,此事便到此为止。”
追纳赃钱入官……数倍罚金……
敏锐地捕捉到这两个字眼,端王瞬间明白了皇帝的用意,眸光顿时亮了,当即上前附和道,“父皇仁德,儿臣也以为,如此最好。”
端王明白了,容玠自然也明白了。
如今正值国库空虚、军饷吃紧,若能允许骑鹤馆的这些行首们用大半身家作“替罪钱”,换来从轻发落,他们乐意,国库也能充盈,前线更是能缓好大一口气……
圣心已定,容玠本该就此退下。可不知为何,他还是杵在原地,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在其他朝臣的附和声里,皇帝神色松快了些,“既如此,便拟旨吧……”
“陛下,臣以为此举不妥。”
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皇帝。
端王蓦地转眼看向容玠,不动声色地朝他使眼色,可容玠却视若无睹,执意进谏。
“陛下,贪墨之罪,祸患无穷。若想要严肃官规,吏治清明,贪赃者该严惩,行贿者亦该施以重典。若用区区替罪钱,便能越过大胤法度,往后怕是还会有更多商户明知故犯,利诱朝臣。届时,贪腐之风蔓延……”
顿了顿,容玠一字一句沉声道,“行贿者不尽,贿道不堵,则贪官污吏朝杀而暮犯,永不除也!”
朝堂上陷入一片死寂。
皇帝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
知微堂。
苏妙漪在二楼抄着书稿,可这几日她总是心不在焉,书稿抄几句就错一个字,只能不断地揉皱了重写。
等苏安安“砰”地一声推门进来时,桌上和地上已经多了不少被攒成团的废稿。
“如何?宫中有消息了?”
苏妙漪霍然起身,急切地问道。
苏安安气喘吁吁,激动地说话都有些不连贯,“皇,皇上敕令骑鹤馆内的涉事商户,三日内将账簿上所有的贿款尽数上缴。”
苏妙漪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苏安安的后话,双眼微微睁大,“然后呢?除了上缴贿款,还有呢?”
“……上缴贿款,再附上三倍罚金,便一切都不再追究了。”
苏妙漪面露震愕,“包括裘恕?”
苏安安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苏妙漪眸光骤缩,难以置信地,“这是官商勾结的贪墨案!数以万计的贿款,铁证如山,在廷议时被揭发,满朝皆知、全城皆知!这样竟也能用钱消灾?!”
她的声音失了控,苏安安吓得缩了缩肩,声音轻若蚊蝇,“听说诏狱已经放人,骑鹤馆也已经解封……”
话音未落,苏妙漪便径直越过她,飞奔而出。
“姑姑!姑姑你去哪儿?”
苏安安着急地跟出来,却已经不见苏妙漪的身影,再往窗口一探,就见一道窈窕身影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朝长街那头翩然而去。
苏妙漪赶到骑鹤馆外时,街边已经围聚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众目睽睽之下,一群官差将贴在骑鹤馆外的封条撕下,扬长而去。
“太好了……”
人群中,有人松了口气,“骑鹤馆解封,裘大善人应当是没事了。”
“陛下既然没追究,想必是已经将整个贪墨案查清楚了吧。看来什么贪赃行贿都是谣传,我就说裘行首并非那种见钱眼开的小人!”
“是啊,裘行首做了那么多善事,这些年咱们都有目共睹,就算是与那位齐大人有什么牵连,恐怕也是被迫的……”
又是不少人随之附和。
苏妙漪脸色难看地僵在原地,掩在袖中的双手握拳,细长的指甲几乎要攥破掌心。
她苦心经营了这么久,万万没想到竟会以今日这种结局收场。
她自以为闹得地覆天翻,斗倒了齐之远,可谁曾想最大的帮凶裘恕却毫发无损,不仅没有抄家之祸、牢狱之灾,甚至就连声名都纤尘不染,仍是人人赞誉的“裘大善人”……
为什么?
凭什么!
脑子里忽然电光火石地闪过些什么,被苏妙漪一把抓住。
数以万计的贿款……
三倍罚金……
以钱消灾……
苏妙漪神色骤变。
仲少暄日日同凌长风叫苦连天,她怎么会忘了,国库空虚,边关战事一触即发!此时此刻,齐家和骑鹤馆缴纳的贿金,就是唯一能解燃眉之急的及时雨!
“那是裘家的马车吧?”
人群中忽然有人唤了一声。
苏妙漪霎时回神,循声望去。
只见裘府的马车正缓缓驶过人群、驶过骑鹤馆……
从苏妙漪面前驶过的那一刻,恰好微风吹起车帘,露出车内之人略显憔悴却晏然自若的侧脸。
裘、恕……
苏妙漪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退到了人群后,退到了裘恕眼角余光无法看见的角落里。
裘恕无事、骑鹤馆无事,这也就意味着过不了几日,她苏妙漪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成为他们清算的对象!
「虞汀兰,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滋味如何?」
「裘家完了……」
「收拾收拾……准备改嫁吧。」
那日趾高气昂杀去裘府,羞辱虞汀兰的话仿佛在耳畔回响。
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沦为笑柄的人竟成了她!
一时间,巨大的落差掀起巨浪,挫败感汹涌而来,将苏妙漪吞没……
从骑鹤馆离开后,苏妙漪就独自穿过街市,一路顶着大太阳,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她在修业坊租住的那间宅子。
刚走进巷口,她就看见宅子门口站着两个人影。高个的那个穿着一袭绯色官服,戴着直脚幞头纱帽,站姿却有些不稳,脊背也略微佝偻着,而身边矮个的那个则一手搀扶着他,一手撑着伞,遮去了刺眼的日光,也遮掩了二人的面容。
“……”
苏妙漪怔住,半晌才迈开步子,朝那二人走去。
听得她的脚步声,纸伞抬起,遮云满头大汗的脸露了出来,“苏娘子,你总算回来了……”
苏妙漪皱着眉朝他身后看去,就对上了一张熟悉的、清隽如墨画的脸,只是此刻,那张脸过分的苍白,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透着恹恹的病气。
苏妙漪心口一跳,下意识问出了口,“……这是怎么了?”
容玠唇角紧抿,静静地望着她,没有作声。
搀着他的遮云着急道,“苏娘子,我家公子挨了廷杖,下了朝还不肯回去,急匆匆就来找你了。看在他一心向着你的份上,能不能让他进去说?”
廷杖……
苏妙漪沉默,幽幽地看了容玠一眼。
“遮云,莫要讨人嫌了。”
见她迟疑,容玠艰难地想要挪开位置,却不小心牵扯了伤处,疼得倒吸了口冷气。
苏妙漪眼睁睁地看着他额头上沁出了几滴冷汗。她咬咬牙,到底还是开门侧身,“进来说。”
遮云松了口气,将容玠搀进了宅子,二人紧跟在苏妙漪身后,进了堂屋。
就在遮云到处寻找合适的坐具时,苏妙漪冷脸将一个厚实柔软的坐垫丢了过来。容玠微微一愣,看向苏妙漪,原本沉凝的眼眸也掀起了一丝波澜。
“多谢苏娘子!”
遮云喜出望外,赶紧接住那坐垫,将它放在了容玠身下,扶着他缓缓坐下。待容玠坐定后,遮云就识相地退了出去。
正堂里只剩下苏妙漪和容玠二人。
苏妙漪打量了一眼容玠,还是坐在了离他最远的圈椅上,隔着半个正堂的距离,毫不客气地问他,“挨了打来我这儿做什么?我又不是大夫,治不了你的伤。”
她今日的心情本就一塌糊涂,再加上已经与容玠捅破了窗户纸,所以说话再也没了顾忌。
容玠望着她,“你方才,可是从骑鹤馆回来?”
苏妙漪垂眼,拨弄着垂落在裙裳上的衣带,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容玠眉宇沉沉,“今日之事,也在我的意料之外。我极力劝诫圣上,严惩裘恕等人,奈何圣心已决,执意要保下骑鹤馆……”
听他提起此事,苏妙漪心中那种憋闷的、喘不过气的感觉又翻涌了上来。她停下了拨弄衣带的动作,转而扣紧扶手,“是我想得太天真了。”
顿了顿,她又不由地看向容玠,“……你是因为这件事,才挨的廷杖?”
容玠避而不答,“经此一事,你与裘家便算是彻底撕破了脸。我不确定裘恕会不会对你出手,可你往后行事务必要小心……”
说着,他的眸光落在苏妙漪脸上,似是安抚,似是保证,“不要心急,来日方长。”
苏妙漪垂眼,长长的眼睫在脸颊上投下两片小小的扇形阴影,一颗心荡悠悠地沉入谷底。
连牵扯这么广的贪墨案都没能将裘恕拉下水,那还有什么事让他身败名裂?
怕是只有谋逆了。
见她不吭声,容玠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什么,却都是些叮嘱她如何度过这场风波的琐碎小事。
可这些事不用容玠说她也知道,苏妙漪此刻听不进去,也无心再听,终于抬眼看向容玠,出声打断了他,“容大人今日扛着伤来这儿,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
正堂里倏然一静。
片刻后,容玠才平静地出声,“来这儿,是因为想见你。带着伤来这儿,是因为只有苦肉计才能见到你。”
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苏妙漪眉眼间那点若隐若现的利刺霎时敛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自然和闪躲。
“你……”
她眉头蹙得更紧,欲言又止。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容玠说话何时变得如此直白,倒叫她有些乱了方寸。不过很快,她就平复心绪,移开视线。
“容大人有这个精力工于心计、揣度我这个小女子,不如还是管好自己吧。都被打得皮开肉绽了……”
最后一句话的音量低了下去。虽还是带着些刻薄的口吻,却轻飘飘的,就好似猫儿闹着玩时拍上来的一巴掌,既没露爪、也没什么力道,不痛不痒。
容玠顿了顿,眼里多了几分柔情,“好,往后我会小心。”
被他这么一说,倒显得她方才是在担心他似的……
苏妙漪眼皮一抽,有些坐不住了,仿佛挨板子的不是容玠,而是她。
正当她板起脸想要下逐客令时,堂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苏妙漪一抬眼,就见凌长风匆匆冲了进来,急不可耐地张口就道,“苏妙漪,你肯定想不到……”
话音戛然而止,凌长风皱眉看向堂内的容玠,“你怎么在这儿?”
容玠不答话。
凌长风又看向苏妙漪。
见凌长风脸色不对,苏妙漪朝容玠开口道,“人也见到了,话也说完了,我让遮云进来,送你回去……”
容玠眼眸微垂,“你们之间有什么话,我不能听?”
凌长风挺直腰杆,口吻里透着些耀武扬威,“我们未婚夫妻之间的私房话,哪个外人不识眼色、厚着脸皮非要听。”
容玠没反驳也没动怒,只是看向苏妙漪,“妙漪,我是外人吗?”
苏妙漪额角隐隐跳着疼。
……请神容易送神难。一时心软将容玠这厮放进来了,现在竟是赶都赶不走。
她看了一眼容玠白惨惨的脸色,到底还是将凌长风拉到一边,“究竟是什么事?”
凌长风压低声音,吐出二字,“裘恕。”
苏妙漪如今一听到裘恕两个字就如同被针扎了一般,咬牙切齿地,“他能有什么事?连轰动全城的贪墨案他都能全身而退,还能有什么事?!”
“天大的事。”
凌长风眼里闪着奇异的光,像是兴奋,像是痛快,却又掺着些纠结和挣扎,纷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使得他那张英俊的脸都扭曲起来,“是一个能叫他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地的秘密。”
苏妙漪愣住,诧异地看向凌长风,一颗心也咚咚咚地跳了起来,“什么?”
凌长风咽了咽口水,却没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而是忽然转移了话题,“你还记得《踏云奇略》上架那一日,老许提起的闫氏后人吗?”
“闫睢的那个嫡孙,叫闫什么芥的?”
“闫如芥。”
凌长风颔首,盯着苏妙漪,“当年闫睢被发落,闫如芥逃出汴京城。江湖上发了悬赏令,闫如芥被各路人追杀,险些失了性命。九死一生活下来后,他被一户人家收留,从此改名换姓……”
苏妙漪原本还不明白凌长风为何会突然提起闫如芥,直到听到改名换姓四个字,才忽地灵光一闪,想到什么。
她瞳孔微缩,与凌长风相视一眼。
“收留闫如芥的那户人家是个小商贾,闫如芥便开始学着经商,从字画生意到经营书院,再到茶楼酒肆,茶叶瓷器,如今,他已顶着另一个身份高居商户榜榜首……”
在苏妙漪越来越惊异的目光下,凌长风一字一句道,“苏妙漪,裘恕从前不姓裘。他姓闫,名如芥。”
闫、如、芥!
裘恕就是闫如芥!
苏妙漪僵在原地,消化着凌长风带来的这个足以叫裘家永远不能翻身的惊天秘密。
“你是如何知晓的?”
容玠不知何时站起了身,强撑着身上的伤走过来,蹙眉看向凌长风,“是查有实证,还是无凭无据……”
“我虽和裘恕有仇,但还不至于编这么脏的瞎话。”
凌长风脸色一沉,拿出当初从仲桓祠庙里带出来的三支香签,“其实早在仲将军祭日那天,我和仲少暄就在祠庙里撞见了裘恕,他也是趁着晚上无人的时候悄悄去祭拜仲将军。他不仅拜托住祠僧人替他寻仲氏后人,上的香也与所有人不一样。”
容玠伸手,接过那三支黑底印着金色经文的高香香签,细细打量着。
见状,凌长风冷嗤一声,“看什么看,你能认得?我可是暗中找人打听了许久,才打听到这是……”
“这是岭南那边的香。”
容玠打断了凌长风,“罪孽深重之人为求赎罪,便会以此香祭灵。”
凌长风被堵得哑然片刻,才一把夺过那三根香签,继续道,“就是因为这三根香签,我才开始怀疑裘恕的身份。裘恕不是想找仲氏后人么,我便以此为饵,结果还真从祠庙的住祠僧人那儿查出了他的底细!”
苏妙漪盯着那三根香签,怔怔地听着他们二人说话,恍惚了好一会儿,才颇觉讽刺地笑出了声。
裘大老爷,天下第一大善人,竟然是被视作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闫家后人……
裘恕,裘恕,原来求的是这个恕……
她一边笑,一边拖着步子朝堂外走去,将凌长风和容玠都抛在了身后,还将守在外头的遮云吓了一跳。
苏妙漪自顾自回了屋子。
门一阖上,脸上那点笑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裘恕就是闫如芥,闫如芥化名成了裘恕。
凌长风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个能让裘恕永远不能翻身的秘密,什么慈幼庄的丑闻,什么向汴京府尹通贿,都远不如这个秘密来得更有冲击力!
刚好最近因为《踏云奇略》,百姓们缅怀仲桓的热情又空前高涨,若趁此时机将这个秘密宣扬出去,裘恕便会成为众矢之的,汴京城里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将他淹死……
但这件事与通贿不一样。
通贿一案,裘恕和骑鹤馆是实打实地触犯了律法,她揭发他是为国锄奸、大义灭亲。可戳穿裘恕就是闫如芥的秘密,又意味着什么呢?
苏妙漪想着,表情变化竟越来越像凌长风方才进来那会,诡异得如出一辙。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像是下定决心一般,霍然起身,在靠窗的书案边坐下,提笔落字。
正如容玠所言,她与裘恕之间已彻底撕破脸,再无相安无事的可能。今日她若不出手,明日在裘恕的报复下,说不准连反击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况且,善恶到头终有报。
裘恕才刚在贪墨案里成了漏网之鱼,闫如芥的身份之谜就落到了她苏妙漪手里!这难道不是天命如此,要她用另一种方式还给他应得的报应么?
思忖片刻,苏妙漪在纸上笔走龙蛇,转眼间就已经起草好了一份小报。
她将小报举起来,日光残照,将那纸页映得近乎透薄,上面洋洋洒洒的潦草字迹也尽显锋芒——
「偷天换日、改名换姓!」
「闫家子行善求恕,灵前空烧万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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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妙漪沉吟片刻,拿着小报转身出了屋子。
再回到正堂时,容玠和遮云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坐在院子里擦剑的凌长风。
凌长风抬头看她,“怎么样,想好了?”
苏妙漪一声不吭,只是将那张写好的小报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