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雅间内倏然一静。
“这恐怕也是江宁巡抚会不请自来,出现在扶风县的原因。”
好一会儿,雅间内都没人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凌长风才从瞠目结舌的惊诧中缓过神来。他倒是没想太多,只觉得有些懊恼和失望,心情复杂地抱怨,“算他们运气好,我们就晚了一步……”
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打断了凌长风。
“运气好?”
苏妙漪眼睫低垂,神色莫测,“我倒觉得是有贵人相助。”
凌长风一愣。
容玠也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们几人与苏安安、祝襄在马车上汇合,离开了江宁,继续往汴京赶路。
原本他们一行人在江宁停留,就是为了亲眼看着慈幼庄是何下场。如今尘埃落定,他们也该日夜兼程地赶路,尽量将耽搁的时日都补回来。
马车行过菜市口时,被判了斩立决和绞立决的慈幼庄诸人正在被执刑。
苏妙漪只看了一眼,便放下车帘。听着外头围观百姓大快人心的呼声,她抬眼望向坐在对面的祝襄,忽然唤了一声,“祝先生。”
祝襄对上苏妙漪的目光,神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
“依先生所见,慈幼庄一案,官府发落得如何?”
苏妙漪问道。
祝襄愣了愣,思忖片刻才答道,“短短十日,便将此案首尾厘清,将涉事之人尽数捉拿、绳之以法,不可谓不雷厉风行。”
“那么这桩案子就到此为止了么?”
见苏妙漪的脸色不似寻常,祝襄言语间又添了几分小心,“东家的意思是……”
“不知祝先生可听过一种说法。当你看见一只曱甴时,那便意味着黑暗之处已经挤满了曱苏妙漪语调平平,“今日只查出了一个扶风县,只发落了一个尹庄主。裘氏慈幼庄遍布天下,焉知没有第二个、第三个尹庄主?”
祝襄察觉出什么,迟疑片刻才道,“裘家这些年兴修的慈幼庄的确数不胜数,人多难驭,难免龙蛇混杂、良莠不齐……不过经此一案,裘家也引以为戒,已经派人自查名下的所有慈幼庄,想必应是能激浊扬清……”
苏妙漪怎么可能听不出这番话是在为裘恕开脱。一时间,她几乎已经认定,是祝襄偷听到了他们对慈幼庄设下的陷阱,提前给裘恕透风报信,叫他弃车保帅。
明明已经如此谨慎小心了,竟然还是防不胜防。
苏妙漪心中那簇怒火越燃越旺,口吻也不自觉变得锋利刻薄,“现在知道引以为戒、激浊扬清,那之前做什么去了?裘氏的慈幼庄藏污纳垢,裘恕身为东家,一定脱不了干系!一句百密一疏就想轻飘飘揭过去?这不能够!
在我看来,他裘恕要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意装作看不见,要么这一孩三卖、用慈悲牟取暴利的生意,根本就是他发家致富的龌龊手段!”
“……”
祝襄脸色逐渐变得青白,他张了张唇,似是还想为裘恕辩驳什么,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凌长风也有些错愕地看了苏妙漪一眼,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迁怒祝襄,对他生出如此强烈的怨怼。
他想要开口劝苏妙漪,又生怕她将矛头对准自己,于是欲言又止。
他们都不说话,马车内的第四个人,竟是按捺不住地开口了。
“姑姑,你有证据吗?”
苏安安埋着头,用一个从容玠那儿顺来的小木锤,将桌上的核桃敲得稀碎,随即又以一种苏妙漪从未听过的冷静口吻,轻声道,“见未真、勿轻言,知未的、勿轻传。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苏妙漪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眉眼间的怒意僵住。
凌长风则是难以置信地看向苏安安,仿佛在看一个冲锋陷阵的勇士。
苏安安却连眼也不抬,继续叮叮当当地敲着核桃,“就连我们家那样大的宅子,也曾在墙角出现过曱甴,可它绝不是姑姑你亲自供养出来的。你也不会因为看不见的地方到处都是曱甴,就一把火将整个宅子都烧了……”
顿了顿,她才掀起眼,对上苏妙漪复杂的目光,郑重而迟缓地吐出一句,“姑姑,行善不易,勿令好人寒心。”
半晌,苏妙漪才勉强回过神,脸色有些古怪地启唇,“苏安安,你是在顶撞我吗?”
如果说裘恕这个名字是她心中的雷区,那身边亲近之人站到裘恕身边、与她对峙,则是碰都不能碰的逆鳞。
有那么一瞬,凌长风都觉得后背发冷,默默往后缩了缩。
苏安安放下了手里的小木锤,咬咬唇,却没有丝毫要退缩的架势,继续道,“姑姑你知道的,我爹是个不靠谱的人,他从我一出生就嫌弃我是个累赘。但你可能不知道,在带着我去娄县找你们之前,他曾经就在一个风雪天把我丢在裘氏慈幼庄的门外……”
“……”
苏妙漪一怔。
苏安安移开视线,似是陷入了回忆,“姑姑,你只见过扶风县丧尽天良的慈幼庄,就觉得所有慈幼庄都是如此。可我也见过真正行善积德的慈幼庄。那里的饭菜是热的,女孩是能吃肉的,庄主婆婆的怀抱是暖的,晚上和大家睡在通铺上,会有姐姐讲故事,还有小夜灯,是不用害怕做噩梦的……比起我爹身边,那里才像是我的第一个家。”
顿了顿,她又问道,“姑姑,难道你要宁杀错不放过,毁了那些孤儿的家吗?”
“……”
苏妙漪对裘恕的憎恨、对苏安安的恼怒,似乎都伴随着这番话消匿于无形。
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后这一路,无论凌长风怎么插科打诨,她都吝啬地没有多说一句话。
凌长风几乎都以为苏妙漪要放弃利用这件事攻讦裘恕了,可翌日一早,苏妙漪还是将一沓传书交给了驿站信差。
凌长风发问,“这些是什么?”
“扶风县慈幼庄的新闻。”
顶着苏安安和祝襄投来的视线,苏妙漪神色坦荡,面无波澜,“传给知微堂的所有分店,让他们广而告之。这样的事,自该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语毕,她便径直上了容玠的马车。
“苏安安怎么了?似乎不太高兴。”
容玠捧着手里的一卷书,往车外扫了一眼。
“小孩子脾气,过两日就好了。”
苏妙漪板着脸冷哼了一声。
其实早在昨日之前,她就已经想好了,就算官府不追究裘恕,她也要用慈幼庄这件事狠狠泼裘恕一身脏水,最好闹得民怨沸腾,叫裘家的慈幼庄再也开不下去才好。
可听了苏安安的那番话,她晚上却辗转反侧,到底还是半夜爬起来,把自己写的小报新闻改了好几遍,删去了那些更过分更煽动的话,只对扶风县大做文章,没再株连其他各地的慈幼庄。
即便她再恨裘恕,也不得不承认,慈幼庄这种事如今全天下除了他,没多少人愿意做,更没几个人能承担得起,她更是差得远。
苏安安有句话说进了她的心里:不论是她,还是其他任何人,在他们都不能顶替裘恕做这“天下第一大善人”之前,她不能毁了所有慈幼庄,毁了孤儿们的家。
“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将昨日马车上的事告诉容玠后,苏妙漪喃喃自语,一脸无愧于心。
容玠看向她,笑了一声。
苏妙漪瞬间炸了毛,“你笑什么?”
“没什么。”
容玠唇角的弧度转瞬即逝。
***
一行人翻山涉水地又赶了十日路程,总算没有耽搁容玠,在规定期限的最后一日进了汴京城。
正是晨光熹微,城门刚刚打开的时辰。
容氏的两辆马车和随行护院混在川流不息的进城队伍里,将路引交给守城的侍卫一一查验后,才迎着巍然耸立、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皇城,慢慢悠悠地驶进了汴京城。
清晨的汴京城,尽管繁华热闹,却也不似苏妙漪预想中那般香花如绣、纸醉金迷,更多的还是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烟火气。
可等天光越来越亮,街上的人越来越多,那股远远胜过临安的锦绣奢靡、金碧相辉,便从晨雾中逐渐显现出来。
苏妙漪、凌长风和容玠坐在最前面的马车里,三人的心情却截然不同。
除了苏妙漪是初来乍到,看什么都兴味盎然、意气扬扬,其余两个土生土长的汴京人却似乎都陷入了前尘旧事,脸上的怅然远远大过欣悦。
“我们现在经过的,便是州桥了吧?”
苏妙漪掀开车帘,一边左顾右盼,一边问身后两人,“我很小的时候就听人说,汴京是天下之枢,而州桥就是汴京的正中心,是最热闹最金贵的地段……
我还听说,但凡是能开到汴京州桥的铺子,那在行当里都是真正的天下第一。李家香铺、曹婆婆肉饼、还有温州漆器什物铺……这些铺子的名号,就连娄县的人都知道!”
下了州桥,两边的招幌随风招展,匾额一片接着一片,参差错落,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苏妙漪的视线从那些铺子的招幌上一一扫过,就像饿狼见了羊似的,目不转睛地一个劲打量,脑海中已经有了知微堂三个字混在其中的景象。
“咚。”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撞击的闷响。
苏妙漪一惊,收回视线,转头就见凌长风不知怎么地滑坐到了地上,疼得龇牙咧嘴,还一手挡着脸,一手朝她挥,“快,把帘子放下来……”
苏妙漪不明所以,朝外看了一眼,将车帘放下,“你见不得光啊?”
凌长风咬牙,“看到从前就一直跟我不对付的那群纨绔了。要是被他们看见我现在的样子,指不定会怎么嘲笑我!”
苏妙漪鄙夷地瞥了他一眼。
被苏妙漪的眼神一刺激,凌长风瞪了瞪眼,不甘心地对她嚷了起来,“你也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现在外面那条街有一半都是裘家的!”
“……”
苏妙漪噎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容玠。
容玠微微颔首,证实了凌长风的话。
苏妙漪欣喜的表情扭曲了一瞬,“……那另一半呢?”
凌长风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一句,“原来是我家的,现在也是裘家的。”
“……”
苏妙漪的表情彻底垮了,也失去了再往街道两边瞧的兴致。她闷闷不乐地摇着团扇,既像是羡慕嫉妒恨,又像是吞了一只苍蝇般恶心。
半晌,她才又伸手将车帘掀开一角,飞快地扫了一眼左边的铺面。酒楼、茶肆、瓷器、字画……果然都是裘恕白手起家的那些生意。
尽管一直知道裘恕是天下首富,可从前她也只知这个名号,直到如今亲眼看见这条街的盛况,她才对首富的名号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苏妙漪被打击得厉害,可振作得也快,她眉梢一挑,扬言道,“有朝一日,这条街说不定就姓苏了。”
凌长风撇了撇嘴,还是忍不住给苏妙漪小小地泼了一盆冷水,“你要说你能从这条街里抠几家铺面出来,我信。可你要说整条街都姓苏……那除非裘恕死了。”
“……”
苏妙漪一个眼刀飞向凌长风。
凌长风噤声,目光朝置身事外的容玠一瞟,转移火力道,“喂,你信吗?”
容玠掀起眼,不动声色地,“当然。”
苏妙漪顿时眉开眼笑。
凌长风:“……”
为了讨好苏妙漪睁着眼睛说瞎话,早知道容玠这么不要脸,他也不要脸了!
[65]65(二更)
马车在汴京城最大的客栈外停下,容玠今日还要去吏部报道,便没同他们一起下车。他低调地带着遮云离开,剩下的容氏护院,遵照容玠的吩咐各自领了差事,还留了两个跟在苏妙漪身边,护他们周全。
一行人分道扬镳后,苏妙漪带着凌长风、祝襄和苏安安进了客栈。
客栈的伙计满脸带笑地迎上来,“几位住店呐?”
“三间上房。”
苏妙漪随着伙计走到长柜前,看着他拿出了一本册子。
“不知娘子清不清楚,汴京的客栈如今个个都有店簿,每位住店客官的身份姓名都要登记在册。敢问娘子和诸位是从何处来?”
苏妙漪接过笔,自如地答道,“从临安来。”
她身后,凌长风生怕被熟人看见,抬着衣袖遮遮掩掩,那鬼鬼祟祟的模样惹得那伙计不放心地看了好几眼。
苏妙漪写完自己的名姓,便将笔递给了凌长风。
那伙计往册子上扫了一眼,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苏,苏妙漪?!你,你是那个开知微堂的苏妙漪?”
苏妙漪愣了愣,诧异地看向他,“你知道我?”
知微堂的名声最近是传得比较响,可就连汴京客栈的一个伙计都知道她的名字,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
正当她心中隐隐冒出一丝得意时,那伙计却是一把将那店簿从苏妙漪手中夺了过来,表情一沉,张口就是逐客,“苏娘子,本店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您还是出门找别家客栈吧。”
“……”
苏妙漪蹙眉。
凌长风唰地放下了衣袖,忿忿地嚷道,“凭什么?!”
那伙计终于看清了凌长风的脸,反应了一会儿,很快认出了他,“凌大少爷?”
凌长风僵了僵,又忙不迭把手举起来,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捂住脸,“什么少爷不少爷,你认错人了!”
那伙计上下打量他,将信将疑地收回视线,又一次对苏妙漪下了逐客令,“苏娘子,慢走不送。”
苏妙漪却不肯善罢甘休,启唇道,“给我个理由。”
“苏娘子招惹了什么人,难道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苏妙漪眯了眯眸子,转头看向凌长风,“……这是裘家的客栈?”
这十日,她开在各地的知微堂分店都已经陆陆续续收到了扶风县慈幼庄的新闻,并且不遗余力地在知微小报上大肆宣传,连发了好几日的文章,几乎已经让这桩案子“人尽皆知”“家喻户晓”。
尽管那些文章里并未过分地针对裘恕,可裘大善人的名声到底还是因为知微堂受损。
她初来乍到,若说得罪了什么人招致报复,那只能是裘恕。
“你家客栈分明姓曹!”
凌长风对汴京城的酒楼客栈门儿清,当即指着那伙计道,“和裘家八竿子打不着,轮得着你在这儿替裘恕打抱不平吗?”
那伙计死死抱着怀里的店簿,不卑不亢地扬起下巴,“我家客栈虽姓曹,可客栈所用的茶叶却是裘家的!如今整个汴京都知道,知微堂的东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还是裘大老爷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家客栈要是收留了你,那便是与裘大老爷作对!”
凌长风恼火地,“你……”
苏妙漪却已经从最初的愕然里回过神,冷笑一声,“好,这汴京城的客栈多了去了,我就不信家家都是裘恕的走狗,没有一间容得下我。”
“还真让苏娘子你说对了,这偌大的汴京城,想找个和裘家没牵扯的店,那可是不容易。”
伙计皮笑肉不笑地合上店簿,一边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一边却轻蔑地嗤笑道,“凡是我胤朝行商之人,谁不知道要想在汴京立足,最不能得罪的便是裘家。连这道理都不懂,还来敢来汴京……”
凌长风眉宇间的怒火霎时燃得更旺,蓦地上前一步,揪住了那伙计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凌长风。”
他的拳头刚举起来,就被苏妙漪拦住,压根没落到那伙计的脸上。可那伙计却扯着嗓子叫起来,“救命啊,打人了!临安知微堂的人来闹事啦!”
客栈内外来来往往的人都被这动静吸引了注意力,纷纷看过来,苏妙漪等人顿时成了视线焦点。
苏妙漪蹙眉,看了凌长风一眼,“松手。”
凌长风咬咬牙,想要将那伙计甩开,谁料却反而被他不依不饶地拽住,“你干什么?你打了人就想跑?!”
凌长风瞪眼,“我什么时候碰你了!”
“你还狡辩……掌柜的,掌柜的!”
忽然看见自家掌柜从楼上走下来,那伙计立刻拽紧了凌长风,扬起声音提醒他,“知微堂的人把我打伤了,咱们报官吧!”
那掌柜的也是个精明奸猾的,一听这话,当即明白这是个在裘恕跟前讨好的绝佳机会,毫不犹豫地,“报官!必须得报官!”
“……”
凌长风和苏妙漪相视一眼,都被气笑了。
有那么一刻,两人竟像是心有灵犀似的,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当初刚到临安时,他们俩差点因为“吃白食”被玉川楼扭送去官府的画面——
怎么能每次挪窝儿都碰上这种破!事!
“知微堂的人在哪儿?”
一道威严却精神抖擞的男声忽然从人群后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客栈外头不知何时来了一队人,为首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宽袖交领道袍,头上戴着东坡巾,手里还盘着两个色泽棕红的文玩核桃。他横眉立目、一脸凶相地领着人走了进来。
“辛管事!”
客栈的掌柜一眼认出来人,立刻端起笑脸迎了上去,“辛管事,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祝襄带着苏安安走到了苏妙漪身后,压低声音,不动声色地向苏妙漪介绍,“这位是裘家的第二大管事,也是裘恕身边最得力的。”
苏妙漪眸光微闪。
“听说知微堂的人来了你们客栈?”
辛管事皱着眉,粗声粗气地问道,俨然一副气焰熏天、不怒自威的架势。
裘家管事找知微堂的人,还能为什么事?定是为着那些传遍天下的新闻,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掌柜的立刻殷勤地给辛管事引路,“辛管事,人在这边!”
眼看着辛管事气势汹汹地朝苏妙漪走过来,凌长风心口一紧,当即将纠缠不休的伙计一把推开,大步一迈站到苏妙漪跟前。
那伙计被推到了地上,被掌柜的一个眼神示意,顿时碰瓷似的哀嚎起来。
掌柜的对辛管事邀功道,“知微堂这些人在我们店闹事,刚被我们扣下,准备报官呢。辛管事,依您的意思,咱们是公事公办,还是私了啊?”
这便是将处置苏妙漪等人的话语权交给了辛管事。
辛管事锐利的目光越过凌长风,落在苏妙漪身上,定定地打量她,“你就是知微堂的东家,苏妙漪?”
凌长风侧身,将苏妙漪挡得严严实实,怒叱道,“姓辛的,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慈幼庄的事是我传出去的,那些新闻也是我写的,有什么冲我来!为难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苏妙漪眼皮跳了两下,不大领情地抬手,将凌长风推开,“他没那个脑子,都是我做的。”
顿了顿,她目不斜视地对上辛管事,眼角眉梢尽是不服输的讽意,“我就是苏妙漪,裘恕叫你来,是想怎么教训我?”
望着那双娇艳昳丽却锋芒毕露的眉眼,辛管事目光里自带的那些芒刺逐渐收敛,脸上的煞气也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却是感慨和恭敬。
众目睽睽之下,他拱手,领着身后那群裘家的家丁,向苏妙漪作了一揖,沉声唤道——
“见过大小姐。”
***
遮云陪着容玠去吏部。
马车上,遮云在座位后头发现了苏妙漪遗落的团扇,拿了起来,“苏娘子将扇子落下了。”
容玠看了一眼,“是她最喜欢的一把,替她收好。”
遮云点点头。
想起什么,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
容玠问道。
“公子,知微堂前几日把慈幼庄的新闻传得天下皆知。如今苏娘子他们来了汴京,裘家难道就不会挟嫌报复吗?”
遮云小声嘀咕,“在汴京城做生意,得罪了裘家,怕是很难立足吧。”
容玠掀起眼看他,“你担心她?”
“……我是怕她给公子惹麻烦。”
容玠收回视线,淡声道,“旁人得罪裘恕,或许会没了活路。可她苏妙漪不会。”
遮云一愣,“为什么?”
容玠停顿片刻,没有立刻回答遮云,而是转而说起了另一桩事,“苏家人原本是在临安城安家立业,十多年前却忽然离开临安,去了娄县,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
从除夕夜苏妙漪收到汴京送来的烟花后,容玠便暗中派人打探了这些烟花从何而来,也顺藤摸瓜地查到了一些陈年往事。
“那一年,苏积玉还是临安府衙门的刀笔吏,却因为过于刚直得罪了上司,被逐出衙门,沦落到卖字画为生。紧接着,苏妙漪的娘亲便与苏积玉和离,抛下只有五岁的苏妙漪,同一个外地来的、只有一面之缘的字画商人离开了临安。自此,苏积玉成了邻里街坊的笑柄,所以带着苏妙漪逃也似的去了娄县。”
遮云皱了皱眉,“抛家弃女,这种娘亲能有好下场吗?”
容玠唇角微微一掀,“苏妙漪的娘亲离开临安后,嫁给了那个字画商人。那字画商人靠字画起家,生意越做越大,开始经营书院、茶楼、酒肆,后来是瓷器、茶叶……”
容玠说到这儿,遮云已经隐约听出了什么,一双眼越瞪越大。
“如今,苏妙漪的这位继父已经成了胤朝首富,成了天下第一大善人。”
遮云瞪大双眼,下巴被惊掉了,“裘,裘恕是苏娘子的……”
说话间,马车已经在吏部大门外停下。
容玠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动身准备下车,临走前一抬手,合上了遮云的下巴。
“裘恕是苏妙漪的继父。”
***
“大,大小姐?!”
客栈内,除了祝襄和苏安安,众人几乎都被辛管事这一声“大小姐”惊呆了。
凌长风更是露出了与遮云一般无二的表情,他转头看了一眼苏妙漪,又看向辛管事,震愕而恍惚地问道,“你叫她……什么?”
辛管事望着脸色难看的苏妙漪,沉声道,“大小姐,东家有令,让我等只要在汴京城碰见您,便务必将您请回裘府,与夫人相见。”
话音未落,身后那群人便齐声呼喝,“恭迎大小姐回府。”
原本喧嚷嘈杂的客栈大堂倏然一静,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苏妙漪身上,什么样的目光都有。有的惊疑不定,有的懊悔心虚,还有的,已经飞快地认清局势,眼里浮起了各种算计……
裘恕和裘夫人一直没有子嗣,也不曾收养个一儿半女。裘家这偌大的家业最后究竟会传给什么人,汴京商户的心里有诸多猜测,但都没个定论。
谁能想到,偏偏是苏妙漪这个被传了几日的裘家“眼中钉肉中刺”,摇身一变,竟成了裘家管事口中的“大小姐”?!
那些视线将苏妙漪从头到脚地打量,看得她各种不适,甚至有些反胃。
来汴京之前,她就有所猜测,猜测裘恕会为了讨好虞汀兰,对她客客气气、曲意迎合。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进京前都已经送给他这么一份大礼了,他竟还能假惺惺地演上这么一出!
“……别恶心我。”
在原地僵了好一会儿,苏妙漪才咬着牙,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一句,“我姓苏,叫苏妙漪,跟你们裘家一点关系没有。你叫得哪门子大小姐。”
辛管事面不改色,“大小姐姓苏还是姓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小姐是夫人的骨血,那便也是东家的掌上明珠。既然东家将您视如珍宝,那您便是裘家的大小姐。”
苏妙漪怒极反笑,忍了好一会儿,才没在大庭广众下赏他们一个“滚”字。
“他们想如何便如何?我答应了么?”
她脸色冷然,“我与你们东家、与你们夫人,什么关系都没有,更不会踏入裘府一步!还有,别再让我听到大小姐三个字!”
语毕,苏妙漪径直越过辛管事等人朝客栈外走去。
凌长风还怔怔地杵在原地,被祝襄唤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急忙跟上了苏妙漪。
辛管事微微皱眉,不再言语。倒是客栈的掌柜不依不饶地在他们身后叫唤起来,“大小姐!大小姐别走啊,就在小店住下吧!小店是这汴京城最好的客栈呐……”
眼睁睁地看着苏妙漪等人扬长而去,那掌柜的有些心虚地转向辛管事,“辛管事,这,这都是误会……”
辛管事没完成差事,眉眼间又多了几分悍气,吓得周围的人都不敢多言。他没空搭理客栈掌柜,带着那群裘家人告辞离开。
客栈大堂里转眼间变得空落落的。
掌柜的一脸痛心疾首,顿时将气都撒在了那个碰瓷凌长风的伙计身上,“你看看你干的什么好事?!把裘家大小姐扫地出门……我看你是不想在汴京城混了!”
那伙计一脑门冷汗,有苦难言。
一行人出了客栈,凌长风跟在苏妙漪身边,脸上都不知该做何表情,“你怎么都没告诉我,裘恕是你的……”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苏妙漪冷飕飕飞过来的眼刀截断。
凌长风喉头一滚,将“继父”二字咽了下去。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除夕夜给苏家送来烟花的是什么人,才恍然明白苏妙漪为什么会“好心”地替他与裘恕作对,还要“帮”他夺回家产,原来根本不是什么路见不平、行侠仗义,而是因为夺母之仇啊……
凌长风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不过很快,那点失落就又烟消云散。另一个念头冒出了出来:裘恕能让他和苏妙漪同仇敌忾,这似乎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就在他纠结时,苏妙漪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远。
凌长风望着苏妙漪的背影,又扫了一眼街道两边林立的茶楼酒肆,忽然似有所悟地对祝襄说道,“看来这条街的确有可能姓苏,那凌家家业夺不夺得回来也没所谓了啊……”
祝襄:“……”
凌长风咧嘴一笑,双手枕在脑后,没心没肺地哼着小曲离开。
祝襄面无表情地掐了几下人中。
***
胤朝文官,皆由吏部的考功司年年考核,又由文选司掌升迁调动。此外,官员选任也都是由文选司负责。今日,从各地官学直取入仕的学子,和去年成绩稍逊、选官剩下的进士们,都会来吏部领取授职的官凭。
日上三竿,吏部大门敞开着,身着各色官服的官员进进出出,有的面带喜色,有的满腹心事,有的弹冠相庆,有的强颜欢笑。
容玠下了马车,在门侧自报姓名后,便领着遮云踏入吏部大门,循着指引找到了文选司。
文选司的堂前,已经三三两两地聚集了不少候选官员,就在逐渐刺眼的日头下站着。
同样是在堂前等文选司的人来发放官凭,一群人却也泾渭分明。年纪偏长的大多都是去年剩下的候选官员,而穿着褴衫、意气风发者,则大多是直取入仕的官学学子。
容玠今日刻意收敛,只穿了一件暗灰色圆领褴衫,发间戴着普普通通的玉冠,再不似临安城那个金尊玉贵的容氏大公子,瞧着与普通的官学学子没有太大差别,甚至还要显得更俭朴些。
于是他独自站在树荫下乘凉,从始至终都未曾引起他人的特别关注,甚至还听见几个人当着他的面议论素有神童之名的容玠。
“今年名气最大,最惹眼的,就是这位容大公子了吧。想必他肯定能留在京城的,说不定还能与一甲前三名一样,直接进翰林院呢。”
“他有个县主母亲,自是不用发愁的。倒是我们,心里没底。今年是官学学子直取入仕的第一年,也没个借鉴,不知我们会被分到哪儿去……”
胤朝每年的授官素来分为三等。一等自然是科举一甲的前三名,能直接进翰林院,可以说翰林院出身便是入阁拜相、位极人臣的第一步。而二等虽能留在京城,却入不了翰林,只能在各个部院任职。至于第三等,则会被外放离京,担任一些地方上的知县或主簿。
今年是直取入仕的第一年,没有先例,这些年轻的官学学子还不知会被归为哪一等。所以都心中惴惴,祈祷着能留在汴京做京官。
众人正窃窃私语时,文选司主事领着两个属官,捧着厚厚一沓官凭和名册簿子走了过来。
见状,容玠才迈步走下台阶,与其他人一起站到堂前,听候派遣。
“时辰到了,人也该到齐了。”
主事往底下扫了一眼,“既如此,那就开始吧。念到名字的上来领授官文书。”
众人齐声应和。
主事展开名册,对照着上头的名字、官职,一个个地念着。最先被念到名字的,是河南府、应天府、大名府三个府学选送上来的学子,都被归为了一等,与一甲前三名一样,直接入翰林院。
三人喜出望外地上前领了官凭。
“竟然没有容玠?”
方才议论容玠的几人就站在容玠跟前,忍不住交头接耳,“论才学论家世,他才是咱们这些人里的魁首吧……”
容玠低眉敛目,倒是并未露出丝毫急色。
主事继续往下念,是留在京中、被分到各个部员的名单,几乎囊括了所有官学的学子,和一部分去年剩下的进士,仍然没有容玠。
站在容玠身前的几人已经各自领了户部、礼部的官职,正兴高采烈地捧着官凭,互相恭喜。
察觉到什么,几人转过头来,就瞧见两手空空的容玠,微微一愣。
“兄台,你也是官学直取入仕的吧?还没念到你的名字?”
见容玠的年纪与他们相仿,他们便猜测他也是学子,安抚道,“其实外放做官,去地方上历练历练也没什么不好的,三年后做出了些政绩,说不定就被调回京了!”
“是啊,而且你看,连临安那位容大公子都要被外放了……”
容玠:“……”
就趁他们说话的工夫,文选司主事已经将外放出京的官员姓名也念完了,合上了名册。
一时间,文选司堂前人人都拿到了官凭。
除了容玠。
刚刚还在安抚容玠的几位学子面面相觑:“……”
文选司主事朝堂前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容玠身上,略一停顿后,又从旁拿出了一个贴金卷轴,缓缓展开。
“最后一位,临安府府学容玠。跪迎圣旨——”
话音既落,众人神色各异。
其余人的官职都是由吏部选缺,唯独容玠,竟是圣旨亲封!
容玠垂眼,遮掩了眸中异色。他缓步上前,在众人惊羡、错愕的目光里撩袍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临安容玠少有才名、识量清远,特封为右正言,入谏院,望为天子之耳目,纠朝廷之纪纲。钦此——”
圣旨一出,满堂皆惊。
右正言并非什么达官显宦,甚至只是个七品小官,可却是独立于三省六部以外,只能由皇帝亲擢、与宰相势如水火的谏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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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裘家大小姐……
苏妙漪:你们骂谁呢[愤怒]
[66]66(一更)
从汴京最大的客栈离开,苏妙漪一行人就在街边随意找了家小客栈,打算落脚。
可州桥附近的几条街,消息传得极快。那客栈的店小二见她们走进来,激动得话都说不连贯了,掌柜的挂着笑脸亲自上来逢迎,“大小姐……”
苏妙漪当即黑了脸,扭头就走。
一行人转头进了另外几家客栈,店里的人对苏妙漪无不点头哈腰,态度殷勤,显然已经得知了苏妙漪和裘恕的关系。可苏妙漪一听到“大小姐”三个字便想作呕。
如此进进出出了好几家店,直到苏安安走不动路了,蹲在地上不肯动弹,苏妙漪才勉强选了一间唤她“苏老板”的客栈落脚。
不过这间客栈虽唤她“苏老板”,可却收着普通客房的房钱,给他们安排了最好的上房。不一会儿还让小二从楼下送来了泡好的茶,甚至还特意给苏安安准备了香饮子和糕点。
苏妙漪将茶盅端起来,细细一品,便皱眉,转手将里头的茶水朝地上泼去。
苏安安塞了一嘴的糕点,被吓得险些噎住,“有,有毒?”
“……那倒没有。”
苏妙漪一脸晦气。
苏安安这才打消了抠喉咙的念头,放心地将糕点咽了下去,“那为什么要倒了?”
苏妙漪望着沾在地上的几片茶叶,“这是裘家的茶,也是裘恕经营茶叶生意后,卖的第一种茶。”
顿了顿,她扯扯嘴角,“名为岸芷汀兰。”
岸芷汀兰,虞汀兰的汀兰。
听说是因为虞汀兰最爱喝这款茶,裘恕才买下了整个茶庄,并改了这个名字,将它经营成了胤朝的名茶之一。
“岸芷汀兰……”
苏安安咂摸着这名字,“名字真好听。听着就甜丝丝、香喷喷的,感觉也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