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这衣衫虽是好些年前,可你看这料子,肯定很贵,我娘哪里舍得给我买。再说,我整日在外头野,买这么贵的衣裳,脏了破了岂不心疼。”今夏解释着,不由低头爱惜地抚摸下衣裙,“回头还得洗干净了给沈夫人送回来……这衣裳该是十多年前的吧,这样的衣料和款式,沈夫人肯定是大家闺秀。”他微微笑道:“你穿着,倒也有几分姑娘家样子了。”
“我本来就是姑娘家。”今夏说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下不是讨论衣裳的时候,“我说,沈夫人已经发现咱们是官家人,咱们得赶紧走呀,哥哥!”
“不急,就算发现了,她衣裳尚能借给你穿,心里能有多恼?”
陆绎不急不慢道。
今夏呆怔了片刻,想想觉得有道理:“她说找我叔去,会不会先拿他开刀?”
正说着,丐叔就从门口踱了进来,一身崭新的行头,头戴浩然巾,身着玉色十二幅深衣,脚踏云头鞋,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也洗得甚是干净,看上去几乎算得上“清秀”二字。
“叔?”今夏诧异地问了声,疑心此人会不会是丐叔双胞兄弟。
“亲侄女,我这回被你害惨了!”丐叔一开口就是抱怨,“你怎么没把制牌收好?”
“我收好了!谁想得到她会在我洗澡的时候进来。”今夏理直气壮道,“这是不能怪我……她把你怎么了?”
丐叔没好气地瞥她一眼,摊摊手:“看我这样子还看不出来么?”
今夏还真看不出来,转头与陆绎交换下眼神,陆绎摇头,他也看不出什么来。
打量良久,今夏灵光一闪,顿悟道:“我知道了!是不是你的童男身被破了?”
话音刚落,丐叔一脸愕然,紧接着她的后脑勺就被陆绎摁了下——“你是个姑娘家,不许说这种话!”陆绎教训道。
“知道了,哥哥……”今夏把头抬起来,试探地问他,“那我该怎么问?洞房?”
陆绎思量片刻,点头道:“这样可以。”
于是,今夏乐不可支地看向丐叔:“叔,你洞房了?”
“你大爷的!”丐叔忍无可忍,上前作势欲打她,“有大白天洞房的吗?再说,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够洞房的吗?!”
今夏笑得整个人差点从竹榻上滑下去,陆绎把她拽回来。
☆、第六十七章
自然是不能当真打她,丐叔咬牙切齿道:“笑,你接着笑,信不信我把昨夜的事仔仔细细说一遍?”
今夏忙忍住笑,急道:“你答应过的,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所以,你这小兔崽子别逼我,惹急我,什么都给你抖搂出来。”丐叔故作凶狠道。
“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冷不丁,陆绎问了一句,声音就在今夏耳畔。
今夏慌里慌张地跳起来,挠挠耳根,讪笑道:“没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对了,有件要紧事,我找到翟兰叶的尸首了,就在桃花林边上,再晚一步就让蛇给啃干净了。”她收敛笑意,换上一脸正色。
“怎么死的?”他问。
“尸首上有‘爱别离’造成的伤口,但出血量少,并非致命伤。她的喉骨事先就被人捏碎,脖颈上的乌青……”今夏扬起自己的下巴,“和我脖颈上的一样。”
丐叔插口道:“出手位置和手法,都是一模一样,金刚缠丝手,你想必听说过。”
陆绎拖了今夏坐下,偏头仔细端详她脖颈上的青紫,皱眉道:“我听说过,但身旁没有练这功夫的人……是谁伤的你?”后一句话是问得今夏。
“阿锐。”今夏答道,“……送翟兰叶去苏州的人,也是他!”
丐叔啧啧道:“他对丫头动手那天,我在旁看着,那小子功夫不错,可着整个扬州城也找不出三、四个来。”
“他腰上总别着一把短刀,莫非是为了掩饰他的真正来历?”今夏费解道,“这功夫什么来历?”
“出自大内。”陆绎淡淡道。
今夏楞了楞,看向他:“……莫非,他是被安插在乌安帮的耳目?”
陆绎瞥她一眼:“你疑心,他与我是同谋?”
“不是,当然不是!”今夏连忙解释,“锦衣卫耳目众多,你也不可能个个都认得,也许他是别人的棋子呢。他若当真来自大内,‘爱别离’又是出自大内的刑具,那也就说得通了……”
将此事与之前发生的事情联系起来,她愈发觉得有关联:第一次看见“爱别离”是别过上官曦和阿锐之后,在七分阁与谢霄吃酒时看见的;第二次就是桃花林,卖鱼的小哥也许是阿锐派来的,或者根本就是他装扮的……
“桃花林里的‘爱别离’,也许就是他放进去的。”她若有所思道。
陆绎却摇了摇头:“桃花林的那次,不是他。”
“那会是谁?”今夏顿了下,紧接着诧异问:“……你怎得知道不是他?”
陆绎神色淡淡的,就是不回答。
“哥哥,别卖关子了,你就说吧。”今夏急道。
丐叔在旁幸灾乐祸:“忍着,千万别说!就让她干着急。”
“叔,你到底哪头的?”今夏不满道。
“反正不是你这头的。”
丐叔得意地晃着脑袋踱出门去。”嗤……”今夏瞪了眼他的背影,复转过头,看着陆绎,焦切问道:“到底是谁?”
陆绎沉吟片刻,才慢吞吞道:“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那遮遮掩掩的事情也得告诉我。”
“我哪有遮遮掩掩的事情?!”
“方才你不让前辈所说的昨夜之事。”陆绎看着她,“到底是什么事?”
今夏一下子被噎住,飞快把目光移向不知名的某处,口中讪讪道:“没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儿而已……”
陆绎施施然道:“你不愿说,我自然不会勉强你,可我不愿说的事情,你也莫来勉强我。”
“……”
“其实这事,我若想从前辈口中套出来,也并非什么难事。这交易,对我来说不划算,还是罢了吧。”他继续道。
丐叔究竟守不守得住秘密,今夏也没多大信心,不由发急道:“别呀!我、我、我……”
陆绎微微挑眉,好笑地看着她。
在一番天人交战之后,今夏最终还是觉得查案更要紧,以壮士断腕的气魄痛道:“成交了!”
“我看,还是算了吧。”
“别呀,哥哥,成交成交……不过,你得先说,你说完了我再说。”今夏谨慎道。
“为何不是你先说?”
今夏十分诚恳地如实道:“我虽然也不愿承认,可我也许、大概、可能、应该是比你笨了那么一点点,所以我得防着你诓我。万一我先说了,你却随便找件事情来搪塞我,那我岂不是吃了大亏。”
听罢,陆绎含笑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道:“你这话实在很有道理,行,我先说吧。”
***************************************************************
说起此事,便要从那日的沈氏医馆说起。
陆绎自杨岳口中得知今夏去了城西桃花林,他当时虽不知桃花林是凶险之地,但对谢霄此人却一直心存提防。
寻常约人谈事儿,在城内酒楼茶馆,若想掩人耳目还可以约在船上,谢霄究竟为何要将地点定在城郊桃花林。待杨岳入内,他便行到院中,唤了名医童问桃花林所在。
医童的回答令他吃了一惊。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当下他顾不得多想,便先往桃花林赶去。
到达桃花林时,他首先看到的是今夏的马,马身上有着官家烙印,十分明显,一望便知是她的马。这匹马被孤零零栓在一株树旁,显然主人已经进了桃花林。
这些六扇门的人,脑子不够用,胆子倒是忒肥。
他立在桃花林外,此地人迹罕至,加上昨夜才下过雨,无须费劲便可以辨认出今夏的脚印。
无人迹,无虫蝇,加上目力所及桃林深处弥漫的薄雾,都彰显着毒瘴的厉害,他不敢小觑,先从怀中取了枚紫炎含入口中,这才循着今夏的足迹往里头走。
走了一小段,从足迹深浅可看出,她曾立在当地犹豫了一阵,也不知是否因为发现蹊跷之处。陆绎皱了皱眉头,继续往里行去。
薄薄的雾气,扑在手背上,带着令人不适的冰凉。
鼻端,沉浮着某种经年累月的腐烂气味,足以让人闻之欲呕。
如此人迹罕至之处,如此浓烈的气味,即便是寻常人也该察觉出异样吧。看见今夏的足迹还在继续往里延伸,陆绎实在是不知该怎么想。
再往里行片刻,他辨认出不远处桃树下有一抹人影,艾绿衣衫,正是这日今夏所穿的衣裳。
他加快脚步,穿过几株桃树,终于看见今夏,她倒在一株桃树下,面色发白,眉头紧皱,身子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
他将她扶起来,想给她喂一枚紫炎,刚送至她嘴边,就发现她口中已经含了一枚紫炎。
她怎得也有这药?陆绎一怔,继而想到杨程万以前曾是锦衣卫,说不定是他留给徒儿救命用的。
就在这刻,距离他左侧约二十步远的地方,传来轻微的桃枝被折的声响。
还有人!
陆绎立时放下今夏,足尖轻点,飞掠过去。
☆、第六十八章
那人轻功不弱,在桃树间灵活穿梭,隔着薄薄的雾气,陆绎能分辨出此人是一名男子。为了避免中调虎离山之计,他不敢离开今夏太远,眼看那人就要消失在雾气之中,他折下一截桃枝,运劲激射而出……
身后劲风来袭,那人闪身躲避,桃枝擦着他的耳畔掠过。
几个腾挪之后,他消失在陆绎眼界之中。
陆绎没有再追下去,返身回到今夏所在的桃树下,探了探脉搏,见她身上并无其他伤口,看来仅仅只是中了毒瘴而已。
他试着唤了她几声,又推了她几下,她眼皮都未睁一下。
“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她口中喃喃自语。
待陆绎细辨出她说的是什么,不由心中暗自好笑,看着还是个小丫头,还是六扇门捕快,竟然也会去偷看。
她一直在昏迷之中,陆绎也拿她无法,只得俯身将她抱起来。
“太上老君八卦炉,文武火煅炼……待炼出丹来,我身为灰烬矣……”她嘀嘀咕咕着,眼皮费劲地撑了撑,似迷迷糊糊地看了看他,转瞬又昏过去,手紧紧地揪住他肩部衣衫。
“以为自己在八卦炉里?”
陆绎所含的紫炎同样发挥着效验,五脏六腑同样感受着火般烧灼,他不由地笑了笑。
堪堪行出桃花林外,今夏尚未醒来,他便看见疾驰而来的谢霄,眉间微蹙:根据杨岳所说,是谢霄约他至桃花林……
他尽可能轻得掰开她的手指,将她放到近处一块大石旁,然后自己翻身跃上旁边的树,藏身于茂密的枝叶之间。
从他这个方位,可以清楚地看见今夏,若是谢霄欲对她不利,他也可及时出手。
谢霄很快就上了山,看见今夏在林外大石旁,面上似松了口气,急急赶到她身旁。
“今夏!今夏!丫头!……这丫头!今夏!……快醒醒!”
陆绎皱着眉头,看着谢霄左右开弓在今夏脸颊上一阵拍打,暗叹了口气。谢霄的紧张模样不似伪装,眼看着今夏的脸都快被他打肿了,看来此事是有人假借谢霄的名号而行。
远处又有马蹄声响,他极目望去,辨认出马背上的人正是杨岳,再低头看去,今夏已能微微睁开眼睛。
“是你?”
她认出了面前的谢霄,同时用手揪在谢霄的衣袖。陆绎看着,忽想到刚才抱她时,她也是这样,虽在昏迷之中,手指却本能地紧紧揪住他。
见她醒来,谢霄这才松了口气,又去握她的手,似在探脉搏。
陆绎皱皱眉头:这会儿才想起来应该探脉搏,这个少帮主做事还真是少根筋。
“还好,你中的瘴气较轻。我说你也是,傻呀还是呆呀,这桃花林年年都有人死在里头,你也敢闯……”谢霄径直拿了她的手往肩上一搭,稳稳将她背了起来,往山下行去。
山下,还有杨岳接应,今夏已无危险。
直至他们走远,陆绎才从树上跃下,趁着紫炎的药效未过,他又进了一趟桃花林,但之前那人显然已经离开,林中再未见到其他人影。
究竟是什么人?他也没有头绪,直至他过后回到官驿,见到高庆等人时,他才发觉了有点不对劲。
高庆一身锦衣卫青绿外袍加长身式罩甲,正在后院与手下另一名锦衣卫切磋功夫。两人使得都是绣春刀,刀光闪闪,打得十分专注。待旁人发觉陆绎施礼时,高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连忙停手转向陆绎欲施礼,不料对手却来不及刹住刀势,刀锋堪堪自高庆耳畔劈过。
立时,他的耳廓上鲜血流出。
那锦衣卫十分惶恐,单膝跪下道:“卑职该死,大人恕罪!”
“小伤而已,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妨事,下去吧。”高庆不在意地摸了下,转向陆绎歉然道,“卑职鲁钝,让大人看笑话了。”
陆绎不做痕迹地瞥了眼他的耳朵,叹道:“便是寻常切磋,也该小心点才是。”
“大人说得是,是卑职大意了。”高庆连忙应了。
“去上点药,晚些时候到我房中来,我还有事要吩咐。”陆绎道。
“明白了,卑职告退。”
高庆退下,陆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若有所思地看向比试场。
方才比试的青石板上,经过一夜雨水的冲洗,连表面细微处的凹凸都很干净,即便高庆等人在上面比试过,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陆绎的目光渐冷……
方才他留意过,高庆的皂皮靴面上刚刚才刷过,刷得十分干净,而从青石板上来看,他不仅刷了鞋面,连鞋底都刷过了。
显然,出于某种原因,他非常细致地整理过自己。
桃花林薄雾之中,那截激射而出的桃枝,正是擦过那人的耳畔,而偏偏如此巧合,高庆就在他眼前,耳朵被不甚弄伤,位置同样是左耳。
他想遮掩什么,对于陆绎来说,已经很明显。
高庆知道今日杨程万在医馆治疗腿伤,所以卖鱼的小哥知道在何处可以找到杨岳。这几日,与今夏杨岳的同进同出,加上两人言行间心无城府未有掩饰,高庆能够很清楚地推断出杨程万在疗伤,杨岳走不开,今夏会替他去。
可他究竟为何要将今夏骗至桃花林中?
若是想杀她,原因又是什么?
陆绎一时不能得出答案。
当擦过药的高庆复回到他面前时,陆绎收敛起目中的怀疑,仍旧如寻常一般,毫不隐瞒地将桃花林之事说了一遍,并且要求他们尽力将那位卖鱼小哥寻出来。
“大人是觉得此事与本案有关?”高庆问道。
陆绎点了点头:“袁捕快初来乍来,在本地不会有什么仇家,若有人想加害于她,应该是因为本案的缘故。你以为呢?”
“卑职以为大人说得是,只是袁捕快还与乌安帮少帮主从往过密,那人又是冒谢霄的名号,说不定此事与乌安帮也有牵扯。”
陆绎看着他,接着道:“有此可能,到医馆处传话的卖鱼小哥,街上人多,应该有人见到过他,你们就从此处着手。至于桃花林的那人,我并未看清面目,身量上……倒是与你差不多,轻功不错,你也留意一下。”
“卑职明白。”
“还有,若是冲着本案而来,你们自己也都小心着点,别跟六扇门那些人似的,傻乎乎地被人骗。”陆绎淡淡道,“锦衣卫可丢不起这个脸面。”
“卑职明白。”
“去吧……等等,听说扬州雪酒颇为出名,你让灶间的人送一壶过来,”陆绎自袖中取了银两递过去,“我昨夜没睡好,喝点酒安安神,想早点歇下,夜里你们就不必再过来了。”
高庆不接银子,笑着推辞道:“一坛子雪酒而已,大人您也太和我们见外了,哪里还使得着您的银子。不过,恕卑职多句嘴,若要安神,还是果酒的效验更好。我自家存了一坛子,没启封的,您若不嫌弃,我就拿来给您尝尝。”
陆绎也不与他多客套,笑道:“如此,甚好,偏劳你了。”
“大人哪里话,早就想孝敬您,只愁平日里没机会。”
高庆笑着退了出去,不多时果然取了两坛子酒来,一坛子果酒,还有一坛子雪酒。
“这酒只怕没法和京城里头的好酒比,您就当个玩意儿,不爱喝就扔了它。我另备了雪酒,算是扬州这儿的风味。”他道。
另外,灶间的人也将酒食都送了来,比平日精致了许多,一看便知是高庆特地吩咐过的,弄不好还是他特地让外头酒楼做好送的菜。
陆绎看着,微笑道:“劳烦你了。”
“扬州这地界,小曲儿也颇有风味,大人若想听,卑职可以寻个人来给您唱曲解闷。”他意有所指道。
“唱曲就算了,我不好这口儿。”陆绎淡淡一笑。
“那大人您慢用,卑职告退。”
高庆退了出去,颇周到地自外把门拢上。
陆绎独自一人,慢悠悠地落座,举箸挟菜,随意吃了几口。酒坛子在旁边,他并没有启封,因为他本来就没有打算喝酒。
外间天色阴沉,可以预想到夜间将会有场大雨,而他将在房中熟睡。
若高庆还想对今夏下手的话,今夜将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
今夏讶异地“啊”了一声。
“那夜你闯进我房中,是因为你以为高庆会对我下手。”她瞪圆了眼睛。
陆绎淡淡“嗯”了一声:“锦衣卫做事有自己的一套章法……事实上,雷声初起时,我就已经在等他。”
今夏回想那夜,除了自己的噩梦之后,并无其他异常:“他来了么?”
“没有。”
“所以,”今夏犯疑地皱起眉头,“他那晚也喝多了?或者他改主意,不想杀我?”
“不,当时是我判断错误,他根本不想杀你,否则他就不会喂你吃紫炎。”陆绎道。
闻言,今夏愈发一头雾水:“你是说,在桃花林里喂我吃紫炎的人,是他?那骗我去桃花林的人又是谁?”
陆绎慢吞吞道:“也是他。”
今夏楞了好半晌,才道:“哥哥,你逗我呢?”
“不是我逗你,是有人在逗你玩。”陆绎顿了片刻,“你在七分阁的窗下,在桃花林里看见爱别离,都不是巧合,而是有人特地让你看见它。”
“为什么?”今夏一肚子疑惑。
“说得简单一点就是——逗你玩。”陆绎平淡道。
今夏恼怒道:“谁?高庆?弄个刑具,再弄几具尸首,就是为了逗我玩?……他脑子有病吧!还是幕后有人主使他?”
“有一个人,自视极高,他认为天底人都在他股掌之间,他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他而言,能杀人并算不得什么,只有玩弄才有意思,就像猫抓到耗子,并不急着吃掉,而是尽情嬉戏。”陆绎语气透着不加掩饰地厌恶之情,“还记得那艘船么?这个人就在船上。”
今夏怔了下:“就是你所说的,那位想把你踩在脚下的人。”
陆绎点了点头。
“他的目标既然是你,为何还要来惹我?”
“你是说,他应该来逗我玩?”陆绎斜睇她。
今夏语塞,只得赶紧表述忠心:“当然不是,能替大人分忧,是卑职的荣幸。”
听了她的话,陆绎的神情倒看不出有几分欢喜,只道:“说老实话,我也不太明白他为何想逗你玩,也许高庆在他面前说了些什么,让他觉得逗你会是件有趣的事情。”
“所以,我是那只耗子?”今夏皱皱鼻子。
陆绎看着她,似想到了什么,面上似笑非笑,也不说话。
“高庆是他的手下,弄不好就是来盯着你的,现下他受了重伤……”今夏狐疑地看向他,“岂不是正中你下怀?”
“你以为他受重伤是凑巧?”陆绎冷哼一声。
这下子,今夏盯着他足足楞了好半晌,才道:“他受伤,莫非是你安排的?”
陆绎冷冷道:“近身盯我的行踪,本就合规矩,我没杀高庆,已经是留了情面给他。”
“他……”今夏脑子有点乱,“这么说,劫沙修竹一事,你是知情的?你知晓多少?”
“整件事情都是我安排的,你说我知道多少。”
陆绎淡淡然。
今夏顿时如遭雷击。
“你、你、你……”她结巴了半晌也没说下去。
陆绎解释道:“上官堂主帮了我一些忙,我放了沙修竹,就算是报酬吧。”
“怎得不早说呢?!”今夏总算顺过气来,又是懊恼又是沮丧,“我岂不是白白挨了一刀!”
“我怎知你竟然会对那位少帮主如此情深意重,居然肯为他挨一刀。”陆绎道。
“怎么是为了他!我明明是……我是怕被你责罚,早知如此,我、我……”被人蒙在鼓里耍着玩的感觉实在糟糕透了,今夏闷闷不乐,忽得想到自己其实也只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棋将怎么下,持子的人又怎么会告诉棋子。
☆、第六十九章
见她低垂着头,静默许久,陆绎勾头细察她神情,片刻后问道:“你现下,莫非是在心里抱怨我早先未说出实情?”
今夏闷声道:“卑职不敢。”
瞧她这般模样,自然是口不对心,陆绎也不劝解,只道:“既然不是抱怨,那就是懊恼了。先前你以为是你戏耍了我,未料到我早已知情,故而你心有不甘。”
“卑职怎敢戏耍大人。”
“你为了放走沙修竹,假意受伤,试图瞒天过海,说到底,戏弄的人不就是我么?”陆绎慢条斯理道,“我不与你计较便罢了,没想到你反倒与我斤斤计较起来。”
今夏怔了怔,觉得他说得倒也有理,这事确实是自己理亏在先。
“大人言重了,卑职岂敢与您计较。”
陆绎颇有风度:“如此,你戏弄了我一次,我也戏弄了你一次,就算扯平了吧。”
今夏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既然陆绎没打算追究她弄虚作假一事,她也就顺坡下驴,点了点头:“扯平了。”
“那么……”陆绎将身子欺近了些,“现下,你可以说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
今夏往后退了退,还是不甚自在,干脆起身坐到桌旁,先倒了一大杯茶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就是……”她支支吾吾了半晌,忽然道,“六扇门中人行事一向是扶危救困、救死扶伤,大人您应该有所耳闻吧?”
“没听说过。”陆绎答得很干脆。
“没听说过也没事,现下我告诉您,您就知道了。”今夏把杯子拿在手上,不停地摩挲着,脑中似在思量该怎么说,“昨天您中东洋人镖上的毒,这事您肯定是知道的,沈夫人想了个疗伤的法子,外敷的同时,若发现异常,就得赶紧喂汤药。当然沈夫人的医术是没话说,您看您现在都好了六七成了。”
“嗯?”陆绎等着她往下说。
今夏只得接着道:“当时外敷的药里头掺了蛇毒,应该就跟拿刀子剐肉一样疼,您虽然是条铮铮铁汉,没怎么叫唤,但牙根咬得紧紧的,汤药怎么也喂不进去。所以我就让我叔,嘴对嘴喂你……”
陆绎皱了皱眉头:“嗯?”
“没想到我叔视贞操重于生命,当然,反正也不是他自己的命,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后面的话,今夏说得飞快,“当时情况危急,稍有差池,大人您就有可能命丧黄泉,于是我想起了我娘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又想起我爹爹说过能帮一把是一把;头儿说见死不救枉自为人、扶危救困、救死扶伤、人人有责……”
“我都快死了,你还有空想这么多?”
“嗯,我就是想让您知道,我真的不是想冒犯您……”今夏咬着嘴唇看他,“是我给您喂的药。”
似乎未料到她这么痛快就承认了,陆绎望了她半晌,才幽幽道:“你,是用嘴喂我喝药?”
“大人您千万别误会,真的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今夏犯愁地扶了扶额头,“……您得想想,我是个姑娘家,论理,我更吃亏些,对吧?”
陆绎慢吞吞道:“理是这么个理没错……若是你一哭二闹三上吊,求着我娶你过门,我也可以考虑下。”
今夏连忙举手制止:“您千万别考虑,我压根就没想过要高攀您。这事儿,我原本就不打算让您知道,咱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我要是因此逼着您娶我,那这种行为简直等同于讹诈!”
极为难得的,陆绎被她说愣住了。
今夏继续义正言辞道:“我身为六扇门捕快,出门在外,岂能见死不救,岂能挟恩图报!对吧,咱们都是公门中人,这点上,您肯定和我是一样的。”
“你高看我了……”陆绎斜靠在竹榻上,手撑着头,“你真不要我负责?”
“真的不要。当然,这事您也不能讹我,什么我趁您受伤占便宜之类的话您可不能瞎传。”今夏不放心地叮嘱道,“若传到我娘耳朵里,我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陆绎哼了一声,也不应答,瞥了眼她的嘴唇问道:“你那伤,是我咬的?”
“是啊,当时疼得我……算了,小事一桩!”
她摆摆手,不欲再谈论下去。
“昨夜里,若受伤的人不是我,而是旁人,你也会这么做?”陆绎最后问道。
她怔了下,思量片刻,颦眉道:“必须的呀!既然是救人,就不应分高低贵贱亲近远疏……”话未说完,就被陆绎打断。
“行了!你出去吧,我想自己歇会儿。”
今夏歪头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您恼了?所以我不想把这事儿告诉您,徒增烦恼,是不是?其实您没吃多大亏……”
“出去!”
“……那你歇着,想开点……”
今夏一步三回头地安慰他。
直至她完全出了屋子,掩上门,陆绎才忍无可忍地长长呼出口气。
竹笋的鲜味渗入咸肉之中,浓郁的肉汁同样渗入鲜笋之中,两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正是最好的搭档。
今夏挟了片咸肉,咬一小口,紧接着便扒拉一大口饭,仿佛这样方才不至于糟蹋着天赐美食。
“你怎得不给他盛点饭,端过去?”丐叔边吃边问道。
今夏摇摇头:“我方才问过了,他说没胃口,不吃。他现下还在气头上,还是躲着点得好。”
“他恼什么?”丐叔莫名其妙。
“昨晚的事,他非追着我问,我只好告诉他了。”今夏叹气之余,菜倒是一口都没少吃,“他果然就不舒服了。”
丐叔还是不明白:“他占你那么大一便宜,他该偷着乐才对,为何要恼?”
“叔,你也不想想他是什么身份。他肯定觉得我占了他那么大一便宜,我该偷着乐才对。”今夏唉声叹气。
沈夫人颇诧异地看着今夏,问丐叔道:“外头的世道,成这样了?”
丐叔连忙道:“不是的,不是的,这丫头脑子有问题,你别理她……你真偷着乐了?”后一句问得是今夏。
“怎么可能,我有什么可乐的,嘴还被咬成这样。”今夏面上可疑地浮起两片红云。
“说实话!”
今夏又扒了一大口饭,才支支吾吾道:“真没有,我就是觉得、觉得……我也没吃什么亏。”
闻言,饶得是沈夫人那般端庄持重,也忍俊不禁,轻捂着嘴笑出来。
“丫头!这么想就对了!”丐叔重重一掌拍她的肩上,“那孙子虽然比我差点,可也勉强算是一表人材,你不吃亏。”
今夏被他拍得差点一头栽到桌子上,艰难地抬起身来继续吃饭。
“姨,我会作豆腐,赶明儿得了空,我来做豆腐给你尝尝。”今夏朝沈夫人殷勤道,“我家有独门秘法,做出来的豆腐可香了。”
沈夫人并未立刻答话,顿了顿才道:“你不必再来,因为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啊……”
“……”
今夏一惊,而丐叔则是大吃一惊。
“你要去哪里?”他急急问道。
沈夫人搁下竹箸,用帕子轻轻抹了抹嘴,看向丐叔道:“我这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现下他们来了,又是官家人,将来难保清净……”
“不会的,我可以担保……”今夏连忙道。
“我不是怪你们,”沈夫人截住她的话头,不让她再说下去,“既然陆大哥带你们来,说明咱们之前有缘分。但我有我自己的规矩,这里我是不会再住下去了。”
知道沈夫人的性情,丐叔懊恼不已:“都是我的错,我实在不该……你要去何处?”
“许多年都没回老家,我想是时候该回去了。”沈夫人目光落在今夏身上,似想起无限往事,“这衣衫领上的云纹还是姐姐绣的呢……”
丐叔皱眉道:“可是你老家还有人么?再说这些年那里都不太平,你一个妇道人家……”
“陆大哥,你说,哪里有真正太平的地方,”沈夫人微微一笑,“我反正是一个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闻言,丐叔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静默不语,面上满是焦切。
今夏在桌子下连踹了他好几脚,竟像踹在泥塑木像上一般,他丝毫未有反应。
“吃过这顿饭,你们就走吧,我需要收拾东西了。”沈夫人朝今夏道,“我会再开个方子给你,以后他发烧时,可以煎汤药给他喝。”
今夏只好点点头,想到周遭的蛇,不由担心道:“您走了,那些蛇怎么办?”
“周遭村民每年定期会赶野兽入林中给它们吃,而且我也会把制蛇药的方子分发给他们,可以驱蛇,也可以解蛇毒。”
此事沈夫人已经考虑颇周全,显然是去意已绝,今夏又不好问她究竟为何一定要走,只得默默低头吃饭。
☆、第七十章
今夏再次回到陆绎房中时,木托盘盛着粥和两盘小菜。
“大人,起来吃点吧。”她在桌上放下托盘,朝他道,“您先慢慢吃着,我回城里雇辆马车来接您。”
陆绎原是闷闷不乐的,抬眼见今夏神色倒比自己还要忧郁几分,不由开口问道:“怎得?有人给你脸色看了?”
“不是……”今夏踌躇了片刻,还是照实道,“沈夫人要搬走了,应该就在这几天。”
陆绎很敏锐:“是我们的缘故?”
今夏点了点头,揣测地看着他:“她一个人隐居在此,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现下我们闯了进来,又是官家人,她……其实,我才不会去查她的底细。大人,你也不会吧?”
陆绎沉吟片刻,沉声道:“我会。”
“你……”今夏懊恼地叹了口气,“难怪她执意非走不可,我叔都后悔得快把自己埋地里去了。”
“即便她走了,我也还是可以查明她的真实身份。”陆绎淡淡道。
“大人,你!你为何一定要这样紧紧相逼?”今夏有点恼怒,“无论如何,她也救了你一命,算是你的救命恩人。”
“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应该查明白她的底细,这样将来她若当真碰上坎,我也可尽点绵薄之力。”陆绎道。
闻言,今夏怔住了:“……还是您想得周全。”说着,她也似想到什么,掏出腰间的钱袋,用手掏了又掏,总共也才掉出四、五个铜板来,不由懊恼地皱了皱眉头。
看到她这般穷,陆绎似乎心情也好了许多,调侃道:“你打算拿这几个铜板去雇马车?”
“马车找官驿安排,不用花钱的,”今夏一枚一枚地数铜板,“沈夫人这一路用钱的地方肯定很多,我是想……”
“几个铜板你也拿得出手?”陆绎哼道。
今夏也十分懊恼:“唉,早知道就在身上留点银子了……”
“我这里有。”陆绎示意她去拿自己的外袍,薄责道,“身上就摆几个铜板,若遇到事儿需要应急的时候怎么办?连顿饭钱都不够。”
被训得没法回嘴,今夏讪讪应了,把外袍递给他。
陆绎掏了些碎银两并几张银票出来,思量片刻,挑出一张银票递给今夏:“拿去给沈夫人吧。”
银票上的数额,让今夏啧啧了好一会儿,不忘称赞陆绎:“大人!太仗义了!……真好!有钱……”出去的时候她口中尚咕哝着。
陆绎不知道今夏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让沈夫人把银票收下,只看到她笑逐颜开地回来,知道要拒绝她大概是件不太容易的事儿。
眼下他行走无碍,也不要今夏再去雇车,起身穿好外袍,吃过粥后,便辞过沈夫人与丐叔,与今夏一同出了竹林。
此地是城郊,要回城还需走上一段路,若在平日,自然是无妨的,但今夏担忧他毕竟才受过伤,难免体力不支,若是走着走着突然一头栽倒,岂不糟糕。于是她提议了好几次,拦一辆马车将他载到城中,却都被陆绎否决。
他似乎就愿意这样慢慢地走着。
良久之后,已经能看到城门的时候,今夏这才骤然想起一事——翟兰叶已死之事,是否要告诉杨岳?
以杨岳的憨直性格,此事对他而言必定是个极大的打击,今夏自然是不想说;可杨岳以为她在姑苏,肯定会想法设法去瞧她,此事终究是瞒不了多久;更何况上官曦那边……
对了,还有阿锐!
今夏转头望向陆绎,不安道:“大人,阿锐那件事,上官曦她还不知情吧?”
“不急,”陆绎平静道,“上官曦对阿锐甚是信任,她不会相信阿锐有问题,我劝你别引火上身。”
引火上身,今夏很清楚他所指是什么,一旦阿锐发觉自己底细被揭,怕是不会放过她。
“那么此事该怎么办?乌安帮运送官银一事不知是否与他有关?”既然阿锐也卷在其中,今夏觉得押送官银一事不会这么简单。
陆绎淡淡扫了她一眼:“快了。”
今夏没听懂:“什么快了?”
“水落方可石出,那十万两雪花银也快了。”陆绎似不愿过多解释,径直越过她朝城门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