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程亦安也凝望她,才?发觉母亲容貌惊人,想来也有?四十的年纪,肌肤白皙如雪,眼角也不见明显皱纹,看着不过三十出头的妇人,温柔娴静。难怪祖母总说她们像,是像了七成。
“娘,方才?那?嬷嬷唤您王妃,您是什么王妃?”
京城的王爷和王妃她都见过,可从未见过她娘。
难不成是外?地的藩王?
娘改嫁了,程亦安心里一时百感交集。
不过比起身份,程亦安更关心娘亲怎么活过来的。
“娘,您当初不是跳崖了吗,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把这些?年的经历都细细告诉我?吧。”
夏芙失笑,回过神来,颔首道好。
“安安,当年娘亲一时糊涂,做出蠢事,万幸老?天有?眼,落下时被一条藤蔓挂住,减缓了坠力?,没让娘亲当场毙命,而是被甩落在一片草丛,饶是如此,娘亲当时也昏迷过去,幸在被路过一对采药的老?夫妇营救,那?老?夫人颇懂药理,不曾轻易挪动我?,寻来山上扔下的两块木板绑好将我?放上去,夫妇俩抬着我?,坐上羊皮筏,从一条极窄的小溪滑入漕河。”
程亦安疑惑道,“我?记得香山寺下并无河流呀?”
夏芙笑道,“没错,是无河流,只是那?日午后下了大暴雨,小溪河水暴涨,足够撑着我?们去漕河。”
程亦安万幸道,“幸在苍天有?眼。”
“说来那?两位老?夫妇,怎么会冒雨采药?”
夏芙也觉得很神奇,大约是老天不想绝她吧,一切像是冥冥注定,“后来我?也问过,就因?为下暴雨,他们才?有?机会坐羊筏进山,才?有?机会采到他们想要的药材。”
“那?后来你们去了哪儿?那?对老?夫妇还在吗?”
“这话就长了,这对老夫妇本是滇南人士,丈夫走镖,妻子行医,家里开了个医馆,这一次恰恰去东北采购药材,路过京畿,无意中搭救了我。”
“因着有我这个伤患,他们一路改乘船,从通州至松江,沿海路回滇南,走了足足三个月。”
“好不容易回了滇南,原来南面有?敌军犯境,砸了他们的医馆,老?夫妇的儿子召集义勇抵抗,赶走了那?些?敌军,后来一步步发展壮大,成为了云南王。”
云南王?
天哪!
“然后您就...嫁给了云南王?”程亦安足足吃了一惊,云南去京城几?千里,难怪杳无音信。
夏芙差点笑出声,抚了抚女儿的眉心,“傻孩子,哪有?这么容易呀?娘亲当时伤得极重,足足三年不曾醒来。”
程亦安脸色霎时僵住了,小脸惨白惨白的,眼眶也渐渐从桃红变得深红,泪水如注,
她不敢想象娘亲吃了多?少苦头。
“然后呢?”她哽咽问。
“头三年,老?人家吩咐两个丫鬟服侍我?,多?少回快要死了,她却坚持救我?,苍天不负苦心人,三年后,我?终于睁开眼,再后来就是慢慢康复的过程。”
她轻轻地笑着,“我?在轮椅上待了整整十年,直到?四年前方下地。”
轻飘飘一句话,跟刀子似得割在程亦安心口,她疼得全身抽搐,伏在夏芙膝头痛哭。
“娘.....”
得多?苦啊,才?能让她熬过来。
程亦安哭得双眼红肿,不成模样,“那?您这个时候怎么入京来了?是来寻我?的吗?”后面这句话她问得小心翼翼。
夏芙笑容滞了滞,“安安,我?其实一直没做好准备来找你。”
女儿的出生毕竟不光彩。
她怕自己?的出现,给安安带来致命的伤害,怕害安安抬不起头来。
程家毕竟是天下第一高?门,偶尔也会从云南王口中得知京城的一些?消息,直到?听说程家嫁了一偏房女儿给陆栩生,她就猜到?那?个女儿是程亦安,后来打?听果然是她无疑。
不仅是程亦安,且是圣上赐婚,那?么这门婚事该是稳固了。
她才?慢慢动了入京的念头。
想看看孩子,看看十月怀胎生下的亲骨肉,她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
总归看一眼,将来死了也不遗憾吧。
“我?痊愈后,老?王妃便生了重病,她一身操劳风里来雨里去,落下不少病根,我?感念她救命之恩,便衣不解带侍奉她汤药三年,直到?一年前她病故。”
“原来如此。”程亦安吸了吸鼻子,“娘,云南王府往后便是我?的恩人,我?一定替您报答他们。”
夏芙看着女儿乖巧的摸样,忍不住心头发酸,“孩子,娘不曾养你,丢下你做了糊涂事,你不怨我?吗?”
程亦安闻言心口刺痛,“您受了那?么多?委屈,女儿岂能怪您?您能活着,就是女儿的万幸。若是可以,往后您长长久久跟着女儿才?好。”
夏芙笑了笑,没有?接这话,只怜爱地抚着她的发梢,替她擦拭眼泪。
程亦安忽然想起前世,那?个时候母亲为何不曾进京?
“娘,您这会儿是跟云南王一道入京来的吗?”
夏芙颔首,“没错,陆栩生平定江南豪强,有?些?绿林不服他管教,悄悄奔来颠宁之地,投靠王爷,其中还有?不少朝廷的命犯,此事棘手?,王爷亲自进京面圣,此外?,今年年底该王爷三年一次的述职,索性提前入京。”
所以今生因?为陆栩生去了江南,间接导致云南王提前入京。
而前世年底,她已改嫁范玉林,当时为了名声着想,四房祖母对外?声称她病逝,难不成娘亲因?为这个缘故,前世就不曾入京了?
过去种种,细说不清。
如今能重逢,就是万幸当中的万幸了。
已过了晚膳时辰,马车徐徐往云南王府驶。
“娘,您哪日回的京?”
“昨日。”
“昨日到?,您今日就来寻我?啦?”
“是啊,前日抵达京郊,我?便遣人去打?听你的行踪,今日午后侍卫回禀,说是你来了平安寺,娘便尾随而来,安安,你不怪我?唐突吧?”
“娘,您怎么能用唐突的字眼?您活着,是我?最大的幸运!”程亦安再度投入她怀里。
十八岁了呀,当年襁褓里的小孩儿,已嫁人为妻。
时光过得真快。
夏芙搂着她,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生出几?分?恍惚。
“安安,你这些?年过得好吗?快告诉为娘。”
程亦安当然满口说好,吃好穿好睡好,“除了没娘疼,我?什么都好。”
夏芙心痛,很是愧疚,“那?往后娘来疼你。”
云南王府在正阳门大街之西,正阳门以南,离着平安寺不过两条街道,没多?久便到?了。
王府门庭十分?气派,只是因?常年无人居住,门前寥落,附近也无人烟,是个僻静的府邸。
马车停下,仆妇们簇拥着母女二人下车来。
这时,灯火煌煌的门庭下立着一人,只见他一身玄色王袍,生得十分?高?大威武,手?里不知提着何物,兴致勃勃往夏芙跟前奔来。
“阿芙,阿芙,快瞧我?给你捎什么来了?”他先把左手?的食袋提起,献宝似的,“这是荷叶包鸡,京城最有?名的小吃之一。”
又将右手?的食盒拎了拎,“这是五团圆子,我?尝过了,比咱们云南的好吃,你来试试。”
话落这才?发觉夏芙身旁立着一俏生生的女娃,云南王呆了呆。
程亦安也呆住,痴痴看着这位继父,云南王生得一张周正的面孔,广额阔面,是很大气豪爽的长相,那?满脸的笑丝毫没有?架子,让人易生亲近。
更难得的是,他明明比母亲要高?大许多?,却是弯下腰将食袋食盒奉到?她跟前,好似只要看到?母亲,他眼里再也瞧不见旁人。
夏芙倒是对云南王这番做派见怪不怪,拉着程亦安与?云南王道,“我?女儿。”
言简意赅,没有?多?余的字眼。
云南王神情登时一亮,眼底的喜色恍似要掉出来,嗓音拔高?了几?度,“咱闺女?”
夏芙笑笑不吱声。
云南王立即回过眸,朝府邸前候着的管家等人嚎啕一嗓子,
“来人,备好酒好菜,闺女回家了!”
不问她姓甚名谁,不问她从哪儿来。
直接认为闺女。
程亦安哭笑不得,却还是大大方方朝云南王敛衽一礼,“亦安拜见云南王,祝王爷吉祥安康。”
“哈哈哈哈。”云南王很高?兴,拎着东西往里一指,“外?头风大,咱进府说话。”
如兰伴着两个婆子跟在程亦安身后一道进去,其余如裘青等侍卫也被云南王府下人安置在倒坐房。
进了正厅,早有?下人摆好酒菜,听闻添了新客,又吩咐厨房加菜。
云南王先将食袋食盒搁在主位,又亲自将席位拉开一些?,指着温声道,“阿芙,坐。”
夏芙来到?席间,指着右边示意程亦安落座,这时,一个七八岁的少年从后厅跑上台阶,
“娘,这是我?的位置。”
程亦安移目过去,只见那?小少年穿着一身锦服,模样跟云南王像了个七八成,就是比云南王瘦巧些?,
程亦安吃惊望着他,“我?弟弟?”她问夏芙。
程亦安以为这个孩子是夏芙所生。
夏芙失笑摇头,“不是。”她牵了牵程亦安的衣角,“为娘只有?你一个孩子。”
程亦安想起母亲在轮椅瘫痪多?年,怎么可能生儿育女,拍了自己?脑袋,
“是我?糊涂了,不过,也算我?弟弟。”
不料小少年很不高?兴,觉得有?人与?他抢娘,
“娘,我?不要姐姐。”少年眼巴巴望着夏芙。
云南王一个眼瞪过去,手?掌已经扬起来了,“你不认姐姐试试?”
夏芙闻声扭头剜了云南王一眼,“你胡闹什么,勋儿年纪小,别吓着他。”
沐勋摄于父亲淫威,不情不愿朝程亦安施了一礼,
“姐...”
程亦安冲他笑了笑。
云南王把儿子拉到?自己?身旁落座。
席间,云南王亲自帮着夏芙把荷叶包鸡拨开,又用筷子挑起肉丝搁在她碗里,“你尝尝,味道很不错。”
酒水茶水都给夏芙备好,像是做惯了的。
倒是夏芙很客气道,“王爷自个儿用吧。”
“好嘞,”云南王又与?程亦安道,“闺女啊,从今往后这是自个儿家,不兴客气的,听你娘说有?个你,爹爹替你将院子都打?点好了,时常来住。”
云南王一直想要个像程亦安这样的闺女,若是夏芙肯给他生就更好了。
一声爹爹把程亦安脸都给说红了。
她有?爹啊。
若今日在这里唤云南王一声爹爹,她能想象亲爹程明昱的脸色。
夏芙看出女儿的窘迫,温声道,“你别理他。”
程亦安不可能真的不理云南王,席间主动斟酒,起身朝他行了大礼,
“请王爷受我?一拜,谢王爷及老?王爷夫妇救母之恩,亦安定铭记在心,衔草以报。”
说着跪下给王爷磕了头。
云南王见状急了,连连摆手?,“诶诶诶,这就见外?了,一家人不说报恩不报恩的话,快起来。”
夏芙也赶忙把女儿扶起,心疼道,
“傻孩子。”
一顿饭过后,王爷拎着儿子一边教训去了,程亦安伴着母亲回了后院,去她正院转了一圈,各式各样的雕窗格栅,摆了不少古董文玩,也有?一些?书画,开间又大,挑空又高?,显得十分?气派。
当中一条长型书案,摆放些?文房四宝,整整齐齐,看着不曾动过。
母女俩移至东边炕床上说话。
程亦安实在好奇她跟王爷的事,“娘,您跟王爷是怎么回事?王爷这是有?妾室?”
仔细想想,母亲四年前才?痊愈,这么长时间,王爷不可能不娶妻。
夏芙回道,“王爷先前有?一位王妃,数年前过世了,膝下两个儿子,长子原先在京城做过质子,三年前王爷述职,以老?母病重为由,将孩子带回去了,只是朝廷恐王爷拥兵自重,暗示王爷再送质子入京,这回便送小儿子来了。”
“那?您算是王爷的续弦?”
夏芙似乎不愿多?提与?云南王的事,抚着她面颊道,“孩子,说说你的事,在陆家好吗?你婆母待你如何?可有?为难你?那?陆栩生呢,又是什么样的人?”
程亦安想起陆栩生便笑出来,“明个儿我?便领他来正式拜见岳母。”
夏芙从她眉眼的娇笑看得出来,陆栩生应当不错。
夏芙又问了许多?,包括四房老?太太,甚至是程明祐,唯独没提程明昱。
她没提,程亦安也不好说。
夏芙听说程明祐后来带了苗氏回京,沉默了许久,最终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程亦安看着温柔娴静的母亲,想起她当年的遭遇,依然心头钝痛,“娘,您当初为何要跳崖?是被祖母逼得吗?”
夏芙闻言一愣,对于老?太太没有?程亦安想象中的愤怒,反而问,“她老?人家身子如何了?”
程亦安低声回,“倒是不大好。”
夏芙明白女儿的心情,温声宽慰她,
“孩子,当年的事,与?任何人无关,没有?人逼我?跳崖,是为娘自个儿糊涂,你不要怨任何人,娘糊涂过一回,往后不会了,你就当娘破茧重生吧。”
程亦安见母亲如此豁达,还有?什么可怨的,一切往前看。
“好,往后由我?来好好照料娘。”
夏芙这个时候露出一丝丝甜蜜,“那?安安打?算如何照料娘?”
程亦安黑漆漆的眼眸乌溜溜转,“带娘吃好吃的,再去逛逛铺子,买娘亲喜欢的衣裳首饰.....”絮絮叨叨说了一阵不过是弥补这么多?年不曾相伴的缺憾。
好可爱的女儿啊。
夏芙真的是喜欢到?骨子里,舍不得挪开眼,“安安,得空来王府陪娘住一阵如何?”
“那?是自然,等我?回陆府安排好家务,就来陪娘。”
夏芙笑了,这一笑就有?冬雪初融般惊艳,还有?克制的欢喜。
也不知是血浓于水的亲近,还是母亲真的很惹人喜爱,程亦安将多?年来的梦付诸实践,抱着她重重亲了一口。
把夏芙给亲懵了。
亲生的就是亲生的。
她舍不得离开安安了。
“安安,安安....”她不停地唤着她的名儿。
程亦安跟她撒娇,“您唤我?苹苹吧。”
祖母告诉过她,程亦安三字是父亲程明昱所取,而乳名是娘亲所取。
夏芙笑着说好。
时辰不早,外?头婆子来催了。
程亦安不舍地跟夏芙告别,
“娘,我?明日再来看您。”
夏芙说等等,“娘给你捎了礼物来。”
她唤来嬷嬷,将一个大箱笼搬来。
掀开笼盖,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物件,有?长裙,有?背搭,还有?些?女孩子穿得小衣,和精编的项圈,都是夏芙坐在轮椅时亲自给缝的。
程亦安心潮如涌,却是忍住眼泪,露出笑容,“谢谢娘。”
夏芙和云南王一道送她出门,目送马车走远,方收回视线。
云南王对着程亦安赞不绝口,
“不愧是阿芙的女儿,生得跟你一样美。我?这是白得了一个女儿啊。”
夏芙没理他,径直往里去了。
云南王送她去后院,进了门庭,便乐呵呵问,
“阿芙,如今女儿也寻到?了,什么时候可以考虑咱们俩的事了?”
朝廷一再要求让云南王送质子入京,云南王不得已送次子过来,只是孩子小,无人照看,王妃早逝,孩子过去一直是养在老?王妃与?夏芙身边,夏芙为报恩,决定留在京城帮着云南王看顾孩子,因?此,入京前,担了个王妃的名头。
老?王妃去世时,有?撮合夏芙和云南王的意思。
云南王也属意夏芙。
只需签个婚书,上了族谱,她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云南王想三媒六聘正式迎娶她。
他不想委屈她。
只见前方的夏芙,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腰,漫步往里去了,灯芒映照在她周身,带出一圈朦胧的光晕,她一路绕进屏风,没有?应他。
*
程亦安这厢登上马车回陆府,路上看着那?一箱子衣物,忍不住哭了一场。
没有?什么比娘还活着更令人欢喜。
她突然想起程家。
想起爹爹。
爹爹一直因?为娘亲的死而耿耿于怀,自责不已。
不如告诉他,也好叫他释怀。
且娘亲入了京,难免会与?京城女眷走动,与?其回头在程家闹出风波,还不如事先跟爹爹通个气,
程亦安决定去见程明昱,于是她掀开车帘,吩咐裘青,
“改道去程府。”
第64章
第
64
章
从云南王府去往程家园,
先往北上正?阳门前的下大街,再往东,过正?阳门崇文门折往北行一段便是?。
马车从下大街改道往东,
在正?阳门前的棋盘街时,陆栩生跳了?上来。
“大晚上的,去程家作甚?”
已是?戌时初刻,陆栩生在御书房用了?晚膳,打?算回国公府,出奉天殿收到消息说是?程亦安这边出了?事。
原来暗卫发现程亦安跟着云南王妃走?了?,心里不?大踏实,
对于云南王妃的出现心存疑窦,毕竟程亦安从未见过母亲,
以?防有人?假冒,
别有用心,于是?禀报陆栩生,
陆栩生这不?就在半路候着了?。
程亦安自然?而然?拉住他,喜色按捺不?住,“栩生,我娘...我娘还活着,你敢信吗?”
程亦安还沉浸在一种不?真?实的喜悦中,简短地将?母亲为人?所救的事告诉他。
陆栩生揽着她坐下,
认真?看着她,
“你确定是?你母亲?没认错人??”
程亦安白了?他一眼,“不?会有错,
你看到她你就信了?。”
陆栩生倒也?不?大担心,
谁敢在他和程明昱的眼皮子底下诓骗程亦安,知道她这是?要往程家去,
陆栩生神色幽幽,
“你这是?打?算去告诉岳丈?”
“可不?是?,发生了?这么重要的事,我当然?得知会爹爹。”程亦安毫不?犹豫道。
陆栩生心情复杂看着她,“我劝你过几日再去。”
程亦安愣了?下,“为何?”
陆栩生失笑,“我怕你这一去,你爹今晚歇不?好觉。”
程亦安:“.....”
虽然?她也?摸不?定她爹的心思,想来不?至于,毕竟十几年过去了?。
“我爹爹霁月风光般的人?物,一直把娘的死背在自己身上,现在得知娘还活着,一定是?高兴大于一切。”
还有什?么能比人?活着更重要呢。
陆栩生轻轻捏着她软软的柔荑,轻描淡写道,“高兴归高兴,难过也?免不?了?。”
程亦安还是?不?太了?解男人?。
是?男人?就有占有欲。
想当年程亦安递一张和离书给他,他签字是?签的痛快,里头何尝不?是?夹杂着傲气作祟和自负,认定自己不?是?非她不?可,她心里有别人?成全便是?。
母亲让他再婚时,他毫不?犹豫,
谁没了?谁不?能过?
可事实是?,心里并不?好过。
自己女人?跟别人?跑了?,谁受得了??
一时冲动和离,又一时冲动再婚,后来懊悔一生。
程亦安沉默了?。
哪个孩子不?期盼自己的爹娘在一处,可这样的梦,程亦安没有做过。
她的出生实在是?不?同寻常,娘亲当年受了?那样的逼迫,爹爹也?非是?发乎于情,若非祖母当年那番“野心”,她压根不?会来到这个世?上。
旁人?家的人?伦之乐,她不?敢去想。
二十年的阴差阳错,能活着相见就很?不?容易了?。
云南王府一家是?娘亲的救命恩人?,他们相识多年,甚至对于娘亲来说,他们之间更熟悉,若非有她,想必娘亲都?不?会回京吧。
这是?娘亲的选择,她没有理由置喙。
作为女儿只能支持她。
“只要我与娘亲往来,爹爹迟早会知道,与其等他从别处得知,还不?如我来告诉他。”
“如果?我知道却不?告诉他,才是?对他的伤害。”
陆栩生点点头,“言之有理。”
夫妇俩赶到程家,却发现北府门前车马喧嚣十分热闹。
管家将?二人?领进去,程亦安指着侧门处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管家笑道,
“得知咱们大小姐和离,京城媒人?闻风而动,纷纷来说媒。”
这刚和离一日呀。
程亦安委实吃了?一惊,“大晚上的也?不?消停嘛?”
管家无奈道,“可不?是?,已经在前头巷子口设路障了?,若是?外头的车马不?叫进来。”
行至正?厅处,程亦彦闻讯匆匆来迎,
“三妹妹,慎之,怎么不?早些来用晚膳?”
事实上,程亦彦和陆栩生刚在官署区分别不?久,陆栩生指着程亦安道,
“是?安安有事寻岳父。”
程亦安见程亦彦好像风尘仆仆的样子,笑问?,“二哥哥这是?在忙什?么?”
程亦彦头疼地往后院花厅一指,
“今日来了?不?少亲朋故旧,为的是?大妹妹的婚事而来,其中有些交好的世?家,打?着拜访的旗号来打?探消息,少不?得要应酬一番。”
程亦安却知道长姐眼下不可能有心思改嫁,
“祖母怎么说?”
程亦彦道,“祖母面上一概推拒,私下却是嘱咐我和你嫂嫂暗中留意,若有好人?家说给她老人?家听听。”
程亦安朝陆栩生眨了眨眼,“瞧,我们程家的姑娘可紧俏得很?,你若是?哪日想不?开与我和离,我也不愁嫁不出去。”
陆栩生眼角直抽,借着宽大的衣袍,重重捏了?捏她的手,咬牙道,“我们可能和离吗?”
上一辈子折腾得还不?够?
程亦安轻笑,“万一你娘想要个大金孙,而我却生不?出来呢?”
陆栩生:“.....”
这时程亦彦也?一本正?经接话,
“可不?是?,爹爹经历大姐这一事,已暗中给三个妹妹各自准备一栋宅子,说什?么男人?靠不?住,还是?得靠自己。”
这是?给女儿准备退路啊。
陆栩生给气笑了?。
忽然?觉得云南王出现也?很?是?时候。
让这位岳丈老房子着着火,省得一腔心思用在对付女婿上。
他看着程亦彦笑,“大舅哥,你也?是?男人?。”
程亦彦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我比你觉悟高,我主动给我夫人?置办了?一份产业,用来警醒自己。”
程家男人?都?没救了?。
陆栩生不?想跟他说话,环顾一周,“岳丈在哪,安安有事找他。”
程亦彦收起笑色,与程亦安道,“爹爹在他书房,你直接去吧,祖母和嫂嫂都?在宴客,这会儿怕是?不?便见你。”
随后又问?陆栩生,“你也?去吗?”
陆栩生摇头,“我不?去,你安排个书房给我,我要写几封信去江南。”
这个时候跟程亦安去见岳父,那就是?看岳父笑话了?,往后连程家大门都?进不?了?。
程亦彦亲自领着陆栩生去自己书房,吩咐管事嬷嬷跟程亦安去程明昱那。
程明昱的书房,程亦安来过几回,行至穿堂处便叫嬷嬷退下了?,比起旁处热闹,这里清幽无声,恍若无人?,连灯火也?隐隐约约,像是?浮动在夜色的一缕烟。
想起陆栩生所说,程亦安行至那间抱厦外时,步子也?忍不?住放慢了?。
忐忑有些,担忧也?有,却是?没有犹豫。
三个月不?情不?愿的相处,怎么跟人?家十几年的交情比?
况且娘亲曾是?四房的媳妇,爹爹是?程家族长。
他们之间隔着天堑,隔着人?伦,隔着世?俗眼光。
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可能。
素来伺候程明昱起居的老仆恭敬一揖,悄声退去暗处。
程亦安定了?定神,缓缓推开了?门。
最先入目的是?东窗外那一片竹林,正?是?最茂密的时候,一大片竹叶拂过窗棂,探出些绿油油的枝。窗左面挂着一幅雪白的绢面,画卷前立着一人?,他身着茶白的长袍,广袖飘飘,恍若一颗挺拔的劲松,卓然?而立,有一种任尔东西南北风自岿然?不?动的气势。
他左手捏着一盏墨汁往绢面一泼,右手握着一支羊毫以?极其娴熟的手法描绘出一幅泼墨画。
不?过眨眼的功夫,墨水到底,他的画也?完成。
这是?一幅写意山水画,从上往下俯瞰,恍若一块巨石矗立人?间,细细的苔藓,茂密的枝叶,当风而立的迎客松,些许挑担的山农,均跃然?纸上。
那墨汁流的可快了?,要在这么短的时辰内,完成一幅精湛的书画,有构思,有意境,笔法犀利,画风磅礴,得需要多少年的功力呀。
爹爹真?是?一个能把任何事做到极致的人?。
陆栩生要是?完美到这个地步,她也?该要担心外头的花花草草了?。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程明昱往后退开一步,欣赏自己的作品,看样子似乎还很?满意,
“苹苹,你瞧爹爹今日这画作得如何?”
程亦安轻轻将?门掩上,没有回这话,反而是?俏皮道,
“爹爹怎么猜到是?我?”
程明昱实在是?敏锐,察觉程亦安语气与平日略有不?同,好似多了?那么一丢丢讨巧和卖乖。
“你的脚步声,爹爹辨认得出来。”
他没告诉她,只有她来时,老仆从不?通报。
程明昱回过眸,将?羊毫搁下,一面净手一面视线落在女儿身上,温声问?,
“这么晚了?,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事?”
程亦安眼底的笑意是?遮掩不?住的。
她心情好,程明昱眸色也?染了?几分温煦,
“坐,爹爹给你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