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宋卉绞着手指头:“……也没多少人。”“都有谁?”
“就许局,几位副局,禁毒支队的邵队,经侦的曹哥,技术队的王叔叔,法制科预审的钱伯伯,指挥中心的章伯伯,另外还有同意我来实习的刑侦局李叔叔,大案要案的栗处,政治处,督察处,秘书处,还有我妈……其余就没了。”
车内气压坠入冰点,半晌步重华挤出一句话:“就是该认识的都认识了是吧?”
宋卉心虚地不吱声。
“我给你写个退回报告,今天回去收拾收拾,明天不用来了。”
宋卉震惊:“为什么!”
步重华的语气却比她严厉:“因为你根本不是学刑侦专业的!我们支队每年只接收刑侦专业平均分前十名或专业绩点前十名,再不济也要警体搏斗前三名,最差也要能打能跑能熬夜能扛揍的男生!你自己说说你符合哪一项条件?”
“……可,可我就实习三个月而已啊!我又没想留下来!”
“不行。”
宋卉委屈至极:“我就想陪在你身边也不行吗?!”
步重华蓦然厉喝:“不行!”
哔哔
吴雩和宋卉同时被安全带勒得向后一啪,相邻车道的丰田愤怒鸣笛,加速超车,挟着尾气扬长而去。
车内空气被冻住了。
不知为何步重华似乎比平时更加声色俱厉,仿佛在用这种方式掩盖某种焦躁和不安。足足半晌后他才长吸了口气,咬紧的后牙略松了松,视线向身侧瞥去。
吴雩维持着刚才那个被惯性拍在靠背上的姿势,手机高举在眼前,聚精会神研究地图导航,那满脸专心致志的神情,仿佛是个误闯言情偶像剧片场的国产警匪片龙套。
“这件事不用再商量了。”步重华的声音再度响起,声音平稳冷静一如往常:“我有个同学在海关,已经跟他打好招呼了,下周你就过去吧。”
宋卉的眼圈又再度开始泛红,咬着小嘴唇,半晌憋出来一句:“不,我不去,你再这样我就告诉我妈!”
步重华:“……”
宋大老板夫人郝秀娟,那可是当年帮步重华洗过衣做过饭、开过家长会、签过考试卷的主儿,跟半个妈也差不多了,宋卉这一状跟告上南天门也没有什么区别。
“而、而且你不要瞧不起我,我、我也是能当个好警察的!”宋卉抽抽搭搭说:“我这就证明给你看!”
牧马人在公路尽头一个陡转,开出数百米后转进小路,前方北道村垃圾填埋场已经被警戒线围住,警车红蓝光芒和闻讯而来的媒体闪光灯交汇在一处,咔擦作响。
警戒圈内几十号人头挤着头围在一块,应该是在拼凑尸块。
步重华面无表情,一踩刹车,回头冲宋卉打了个下去的手势。
“去,”他冷冷道,“证明给我看你能忍几分钟不吐。”
宋卉嘤嘤嘤,砰地甩上车门,头也不回钻进了警戒线。
吴雩终于放下举了一路的手机地图导航,转动了下酸痛的脖颈,正要下车,手腕却突然一紧。
步重华竟然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们面对面看着彼此,谁也没动,静默将这方寸之地淹没至顶,车窗外的人声喧杂仿佛突然变得十分遥远,只剩下掌心与皮肤相贴的热度紧紧相贴。
良久,步重华微微俯身向吴雩的脸颊靠近,仿佛是要说什么似的但就在这时吴雩头向后一偏,规矩地垂着眼睛沙哑道:“……步队,我得下去了。”
车厢一片安静,所有感官都仿佛消失了,只剩腕骨那一小块火热深入骨髓。
半晌步重华才终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手,打开杂物匣摸出墨镜丢给他。
“待在车上别动,媒体太多了。”
吴雩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步重华已经推门下了车,大步流星向警戒线走去。
“唔唔唔”
宋卉一脸青白地捂着嘴,王九龄躲在三米之外怜爱道:“吐吧,吐出来会好一点。”
“哇!!”
幸亏这是在垃圾填埋场,应激生理反应可以就地解决。宋卉一阵稀里哗啦天女散花,羞愧得都要哭了,王九龄叹着气掏出他的小手绢,想想又没舍得,问法医实习生要来张纸巾递给了她。
“大闺女,你听我的,那张驴脸不值得。”王九龄真心诚意道:“你看我们南城分局这千里荒草万里秃瓢的样子,除了孟昭还有哪个女的干外勤?去年也有个闺女看警匪剧中了毒,闹死闹活非要来,没熬过一个月就累得神经衰弱加心律不齐,现在已经转检察院搞预审去了呐,你听王叔叔的,回家去吧。”
宋卉抽抽噎噎地抹着嘴:“我,我才不回家,我偏要……”
“吐完了没?”
宋卉一个惊跳转过身,只见步重华长身而立,神情冷淡,袖口卷在手肘上露出结实的小臂。
“吐吐吐……吐完了。”
步重华扬手扔来一物,宋卉手忙脚乱接住一看,是一副蓝色勘察鞋套:“吐完就跟我过来,看初步尸检。”
宋卉如遭雷击,尸检!
就那几块怎么还没检完!
可怜的宋大小姐脸色青白交加,胃又再度翻腾起来,然而步重华坚冰般的面孔没有丝毫动容,仿佛没看到她刚才一口接着一口的惨状,掉头径直向现场走去。
王九龄恨铁不成钢地瞅着他,在擦肩而过时小声骂道:“你这辈子都活该单身!”
步重华冷淡道:“她是我妹,我单不单身又不是看她。”
不解风情的玩意!王九龄叉腰横眉立目,只见宋卉哭哭唧唧跟着他,又不放心地跟了上去。
“小心小心小心……哎!小桂!”“稳住稳住稳住!”
一群现勘员围在垃圾山下,分别抬着尸块玩拼图,有人抬头有人抬腿有人抬肚子,少顷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漂亮!”“稳!”“拼上了!”
津海四大天王之首贝爷呼哧呼哧,带着它的小弟们顶着烈日翻了一上午,终于从垃圾山里翻出了陈元量尸体的最后一大块胸腹部。一群被熏得不行的法医和刑警们简直感激涕零,恨不能排队一人mua
贝爷一口,奈何有洁癖的贝爷摇着尾巴回队洗澡去了,只留给众人一个毛茸茸的狗屁股。
“陈元量,男,七十岁,身长一米六七。”小桂法医裹着一身防护服蹲在地上,紧紧摁着鬼哭狼嚎的蔡麟(“蛆啊!蛆啊!!”),面无表情迅速流畅地指使手下人记录:“尸体被分割成头颈、腰部以上连左上肢、右上肢、腰部以下连双下肢共四块,内脏有部分缺失,死亡时间推断在三十二到三十六个小时左右,即被害人失踪后数小时内,初步鉴定其肢解为……哟,步支队!”
步重华一边戴手套一边走来,身后跟着踉踉跄跄随时要吐出来的宋卉,小桂法医震惊得差点伸手去揉眼睛:“我没看错吧蔡儿?你们队来了个女的?”
蔡麟沧桑道:“是啊,这年头人傻貌美缺心眼的姑娘不多了……”
“宋卉,新来的。”步重华向身后扬了扬下巴,然后指着尸块边上这一圈人,冲宋卉简短介绍:“樊明,法医助理。”
宋卉认真称呼:“樊助理。”
刚蹲在地上记录的小法医立马站起身:“不敢当不敢当……”
“杨弘毅,刑事摄像。”
宋卉:“杨摄像。”
技术队摄像员端着单反相机诚惶诚恐起身:“别客气别客气……”
“蔡麟,支队前辈。”
宋卉:“蔡前辈。”
蔡麟赶紧摆出开年以来最亲切和蔼的表情站起身:“受不起受不起……”
“小桂法医,法医室轮班负责人。”
宋卉:“小……桂法医。”
宋卉从小被他爹耳提面命要谦让和逊,奈何确实比常人反应慢,一个小字顺出了口,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不尊重法医前辈了?会不会讨人嫌?
“不用不用,站远点吧,味道大。”小桂法医压根没察觉到她复杂的心理活动,“樊明,防蚊喷雾拿来给姑娘喷两下。”
步重华指指地上七巧板似的尸块:“怎么样?”
“死后分尸。”小桂法医竖起一根食指,言简意赅回答了步重华的问题。
骨渣、虫卵、腐肉、血性液体糊在皮开肉绽的尸块上,成群的蛆在七窍钻来钻去,其状堪称惨不忍睹。步重华戴上双层口罩,蹲下身摸索片刻,手指停在胸壁上方心脏部位,向下按了按,皱眉道:“被捅死的?”
话音未落,一泡白乎乎的东西被他挤出创口,咕叽满溢而出活蛆。
“哇!”宋卉头也不回奔出数步,蹲在地上疯狂呕吐起来。
所有人:“……”
“对,大概率是被捅死的。这是尸表可见唯一危及生命的创口,位于左胸第五、第六肋骨间,创口宽度4.5厘米,两创角均呈锐角,刀锋方向直入心脏,应该是一把类似弹簧刀的双刃利器。”小桂法医对着漫天苍蝇呲呲喷了几下杀虫剂,蹲下身说:“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尸表只有一个创口,下面却有两道创腔,一道长12厘米左右,一道长11厘米左右。说明凶手在刀刃未拔出时又刺进了第二刀,下手果断、杀性极强,造成胸壁缺损创口、外伤性心脏破裂,急性心包填塞而亡。”
急性心包填塞。
步重华眉角一跳:“跟年小萍死亡方式相同?”
“没错,行凶手法、位置、甚至凶器形状都非常相似。”
步重华颔首不语,若有所思,半晌问:“那肢解工具是什么?”
“……”小桂法医叹了口气:“铲车。”
远处警戒线外,几辆铲车正停在空地上,机械铲斗十分巨大,锋利的锯齿上挂满了泥渣。
众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填埋场工作人员正拉着王九龄的手,声泪俱下的哭诉遥遥传来:“警察同志你们能不能赶紧查查是哪辆铲车铲到了那倒霉尸体哇,我们现在封锁消息还不敢告诉司机呢,就怕待会一个个都吓出病来,你们早点查清楚我们也好把纸钱香烛驱鬼道符什么的买起来呀!……”
“没必要,没必要。”王九龄和蔼道:“我们共产党员,是不搞风水迷信那一套的,我们要守住唯物主义者无神论的坚定立场……”
“不过,确切的死因定论还要等毒理化验以后才能上报告,”小桂法医站起身,活动了下酸麻的膝盖:“另外我们回去还要做个骨磨片,进一步确定所有的离断面骨质中都没有血红素,否则也不能完全排除生前伤的存在。”
步重华也站起身,放眼向周围望去。
北道村垃圾填埋场是津海市最大的处理场之一,每天来往车辆达到数百车次,运来的垃圾有两到三千吨之多,根本无从辨别陈元量的尸体是从哪里运来的,连排查监控都没有意义。
如果不是拾荒者,这老头被埋在垃圾山下形成尸蜡都不一定有人发现得了。
“行了,法医收队吧。”步重华脱下口罩手套,沉声说:“运回去做进一步尸检,看能不能从尸块上提取出凶手的生物样本,另外再次审查陈元量的社会关系、金钱往来,继续排查那天晚上的出租车运营情况。从我的直觉来看,这个凶手的行凶手法跟杀死年小萍和高宝康的暗网买家高度相似,可以先考虑把他们推测为同一人。宋卉!”
宋卉好不容易吐完第二轮,正有气无力地蹲在地上冒酸水,闻言茫然张望过来。
步重华指指地上的担架,言简意赅吩咐:“新人搬尸。”
宋卉:“!”
所有人:“!!!”
蔡麟奋不顾身扑上去:“别这样老板,我来我来!”小桂法医揪着蔡麟的袖子:“蔡麟来蔡麟来!”法医助理和刑事摄像忙不迭:“我们来我们来!”
宋卉难以置信:“搬搬搬,搬什么?!”
步重华没理会其他人,那双霜冻般严寒的瞳孔直视着宋卉:“你不是要证明给我看你能当一个好警察吗?”
“……”
“所有实习生出的第一个凶杀外勤都要帮法医搬尸体,不论是高腐,巨人观,甚至是尸蜡。没人能仗着性别或身份搞特殊待遇,你也一样。”
宋卉惨白着小脸,只见步重华让开半步,指了指地上的担架头:
“搬不了就不用在刑侦支队实习了,今天就回家吧。”
气氛僵持得剑拔弩张,周围面面相觑,没人敢吱一声。
连不远处戴着棒球帽和墨镜的吴雩都注意到异样,从车里推门而出,皱眉向这边望来。
“……可是我,”宋卉绞着手指,一开口嘴唇都颤得发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原地倒下晕厥过去:“我、我”
轰!
就在这时,强劲的引擎如百兽之王咆哮逼近,漂移甩尾闪电过弯,轮胎和渣土路摩擦发出巨响,瞬间震动整个现场,幻影移形般戛然停在了警戒线外,哗啦后胎一片扇形碎石甩落在地,迸出满地飞烟!
“卧槽大G!”
“G65吗G65吗?怎么不像?!”
“人家那是巴博斯改装版G65!!”
议论声就像滋滋作响的引线,瞬间席卷了整个垃圾填埋场。步重华额角一跳,随即只见车门开了,淘宝T恤牛仔裤、手腕上一只蓝盘钢王的严峫漫不经心甩上车门,低头钻进警戒线,向这边大步走来。
步重华当机立断吩咐宋卉:“没你的事了,你回车上找吴雩去。”然后转向尸块:“怎么还没搬走,快点!”
所有人同时松了口气,不用他吩咐第二遍,蔡麟、法医助理、刑事摄像同时扑向担架,一人抬头两人抬脚,在小桂法医的鼓劲加油声中飞快抬走了大卸八块的陈元量。
只有宋卉这个傻不愣登的姑娘,站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找小吴哥?找小吴哥干嘛?”
步重华随手抄起一瓶矿泉水扔给她:“他早上吃咸了,给他喝水。”
宋卉:“??”
“哎等等!”就在这时严峫脚下生风地走来,隔老远就注意到了宋卉,皱眉盯着她:“你不是那个姓宋的……”
步重华:“还不快去!人一天要喝够八杯水!”
可怜宋大小姐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吐了两回都没得到八杯水的待遇,傻乎乎地捧着矿泉水回车上去了,临走还奇怪地瞅了严峫一眼,心说我认识这人吗?完全没有印象啊。
严峫一把摘下墨镜,怒道:“她不是那姓宋的女儿吗?”
步重华:“……”
“你怎么跟她搞到一起去了?”
两人彼此对视,一个充满质询一个无可奈何,半晌步重华终于揉了揉额角:“她是我妹,你能不能别这么……”
“你妹?”严峫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正牌子的两个表妹今早在建宁配空了半家爱马仕店,买了两张餐桌、四组沙发、八个望远镜、两个垃圾桶、二十个刷马用的鬃毛梳子和二十个苍蝇拍,刚打电话问我想不想要两条马鞭子和一桌麻将,被我十动然拒了姓宋的闺女算你哪个牌面上的妹妹?”
步重华按着额角叹了口气,“我不明白你对宋局那么大意见是从哪来的……你干嘛呢!”
严峫毫不留情用四根手指拍着他弟的帅脸,拍得一下一下PiaPia响,满脸恨铁不成钢:“你真是我弟弟吗?!”
步重华:“………………”
“你表兄这样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你不仅没遗传到半分,还特么学会脚踏两条船起来了。信不信我妈你大姨见到那姓宋的闺女能当场心肌梗塞,你这是要活活气死她啊?”
周围有人经过,看这边气氛诡异,不敢多待,贴着路边儿赶紧溜了。
兄弟两人头顶着头,步重华眼角向上挑起,一言不发盯着严峫,琥珀色的眼瞳里渐渐渗出凶狠的意味,突然反手把严峫后脑勺向自己一按,从牙缝里怒道:
“我没有脚踏两条船,我只喜欢一个人!”
他放开严峫,掉头冷着脸走了。
第59章
咚咚,
车窗被敲了两下。
正盘腿坐在后座上看一本《电子取证研究》的吴雩抬起头,
赫然撞见宋卉惨白兮兮的小脸,
俩黑葡萄似的眼珠子大而无神,活生生一朵刚被暴风雨摧残完的娇花,幽幽道:“小吴哥,
步支队长叫我跟你说人一天要喝够八杯水。”
“……”吴雩小心问:“你脸色是怎么回事?”
“#¥%#&(&!!……”
不提还好,一提宋卉又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架势,慌忙捂住嘴蹲倒在地“咳!咳!”地干呕。吴雩赶紧打开矿泉水瓶盖递给她,
宋卉吨吨吨灌进去大半瓶,
严重反酸缺水的劲儿终于被压下去了,一脸马上就要超脱肉体原地飞升的表情,
颤颤巍巍爬上来坐在吴雩身边。
“我送你回家休息吧?”吴雩忍不住问。
宋卉麻木摇头。
“要不我给你买点药吃?”
宋卉又摇头,欲哭无泪道:“妈妈说我不能给爸爸惹麻烦,
不能搞特殊化,更不能因为搞特殊化而不小心上热搜。”
可怜宋大小姐犹如一朵漂泊无依的浮萍,
回家怕被妈妈骂,捅穿了怕被爸爸打,下车去怕被步重华拎走搬尸体,
只能瑟瑟蜷缩在警车后座上,
对唯一的听众吴雩嘤嘤嘤。
吴雩从杂物匣里摸出两个薄荷糖,宋卉接过来含在嘴里,感觉好受了很多,嘴巴鼓鼓囊囊地说:“谢谢小吴哥,你真好。”
吴雩低头把书翻过一页,
“刑侦支队不好待,还是听步支队的话,回家去吧。”
谁料宋卉却在此时显出了惊人的垂死挣扎:“不,我不回去!”
“为了步支队?”
“嗯!”宋卉勇敢地点了点头。
“……”吴雩从书页中抬头瞅了她一眼:“那你俩这年龄差可够大的。”
“我不管,我就喜欢!”
“你这点大就知道什么是喜欢了?”
宋卉认真点了点头:“我妈说喜欢一个人不是错事,只有光明正大、堂堂正正,才能得到周围人的支持、认可和祝福,藏着掖着的感情是很难得到善终的!”
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藏着掖着的感情从来得不到善终。
仿佛猝然触到记忆最深处的某个点,吴雩心脏往下一沉。
宋卉睁着无所觉察的大眼睛,透过她天真的脸,另一张少女笑盈盈的面容在烈日下靠近,漫山遍野罂粟花开,在风中摇曳出簌簌声响。
转眼场景蓦然变换,火光和鲜血沿着地道燃烧成人间炼狱。那少女胸口插着一把匕首,摇晃着倒在血泊里,濒死的诅咒撕裂耳膜:“你们今天谁也走不出这刑房,你们谁也走不出这刑房……死在这地狱里吧,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下一刻,惨叫被暴雨噼啪声吞没,高层落地窗蒙了一层水雾,浴室里吹风机炙热轰响。吴雩从手机里抬起头,望着镜子中的步重华笑道:“哎,你发短信给我说你今晚去云滇干嘛?”
“……找你。”
“找我干什么?”
吹风筒顿了顿,才听步重华平淡地反问:“你要是万一出点什么事,让领导可怎么办?”
……
“小吴哥,小吴哥?”宋卉的声音仿佛是从天际飘来,终于延迟地触及到了听觉神经:“小吴哥,你没事吧?”
吴雩回过神来,语气如常:“没事。怎么了?”
宋卉有点担心:“你刚才脸色不太好看哎。”
“哦,我在想你连尸块都看不了,回头他们让你跟现勘一起去高速公路铲尸泥、上晚班去太平间提尸体、用法医室那个汤锅煮人骨头的时候你可怎么办啊,一想就为你担心。”
宋卉:“……”
“对了,法医室给的冰激凌别吃啊。”吴雩突然想起来:“他们那只有一个冰箱,检验到一半的内脏和锯下来的头盖骨都是放在里面跟甜筒一起冷藏的。”
宋卉:“………………”
从宋卉的表情来看,吴雩大概打破了她对人性的最后一丝幻想。
吴雩揶揄地瞅着她,但眼神最深处又闪烁着微许小姑娘看不懂的温和。就在这时他裤袋里的手机震了起来,吴雩还以为是步重华打电话叫他下去帮忙,摸出来一看,号码却是一段熟悉的座机数字铁血战士酒吧。
地下拳场的那个胖老板。
吴雩迟疑几秒,只听宋卉像陡然听见丧钟敲响似的,全身一激灵:“是他打电话来叫我们下去帮忙吗?!”
“不是。”吴雩推开车门,叮嘱:“你就待在这别下去,待会被步支队看见了。”
宋卉:“好好好!”
吴雩拿着手机,走远了几步,看周围没人注意到这边,才接通这个电话:“喂。”
“哎呀我的吴哥你可总算理我了,我以为你打算跳槽到隔壁‘红粉佳人’酒吧去了呢,正寻思着告儿你他家那群陪酒的小妖精都他妈是整的,酒是兑了水的,连打碟那DJ都是抄袭贾斯丁比伯的……”
“我不是叫你有事发短信别打电话吗?”
“我急啊,这不是急着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呢吗。你胖丁哥哥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长袖善舞、八面灵活,谋资源是杠杠的一把好手,我要是进军娱乐圈去做经纪人那连杨天真都要下岗卖苹果儿去了……”
“我在上班,挂了。”
“等等!”胖丁老板大惊:“吴哥,您这样的世外高人还他妈上班?哪个场子里的?!”
津海市第一魔教门派座下头号分舵,南城支队场子里的。
吴雩刚要挂电话,胖子敏感地察觉到了,一叠声叫嚷:“别别别!我真是来告儿你好消息的。你上次不是说二十万以下的局就不出来了吗?”
“……”吴雩手一顿。
“有个煞笔出价二十万,挑战我们小吴哥哥津海市第一玉面小阎罗的地位和权威。”胖子在电话那头眉飞色舞地说:“二十万纯出场费,输了赢了钱都是你的,彩头抽一成,打赏五五分。怎么样?答应不?答应我立刻就让人去安排!”
二十万。
周围现场的喧杂还在继续,痕检拎着一摞一摞物证袋来回奔跑,远处红蓝警灯闪烁,媒体的闪光灯还在咔擦咔擦此起彼伏。
吴雩瞳孔无声无息地缩紧,喉结上下轻轻一滑。
“对方是什么人?”
“这我哪儿能知道,准备阶段都是中间人出面接洽的,你不表态人家也不会轻易泄露出名号啊,否则万一被拒绝了说出去多丢人。”胖子话锋一转:“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安排人去打听了,如果对方真是个拳王阿里我也不能眼睁睁把你推进火坑是不是?我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从辖区派出所征调民警过来协助搜寻编织袋碎片,找到的逐一编号收走!”不远处步重华大步跨过垃圾山,正向这边走来,衬衣被汗水浸湿了贴在身上:“蔡麟去给固体废料管理处打电话,碎片太多了,今天下午这垃圾场要封锁半天!”
“我知道了。”吴雩嗓音紧绷,简短道:“我考虑几天。”
“哎吴哥,你可千万想清楚了啊,赶紧给我回话造吗……”
吴雩挂断了电话。
“说什么呢?”步重华已经走到了近前,修长锋利的眉头皱了起来:“跟谁打电话?”
吴雩收起手机:“我妹。”
“……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妹妹?”
“你什么时候我就什么时候。”吴雩把剩下那半瓶水一扔,被步重华劈手接住:“喝点水吧你,嗓子都哑了。”
步重华将信将疑,瞅着吴雩的老式手机没吭声,仰头将那半瓶矿泉水一饮而尽,水珠顺着结实的脖颈肌肉流淌下来,在太阳下熠熠生光。
宋卉对步重华的迷恋确实是有道理的。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是最不考虑门第、出身、年龄差、价值观这些外在条件,只单纯对美好事物怦然心动的时候。
步重华不论从外表还是品德上,确实都担当得起她情窦初开的想象。
“看什么呢?”
步重华喝完最后一口水,两人视线突然相撞。吴雩猝然收回目光,含含混混地道:“没什么。”
几名痕检正聚在不远处采集脚印,没有人注意到这边。步重华向周围一瞥,俯身略微靠近,几乎贴在吴雩脸侧:“在看我吧?”
“……”
“看我什么?”
四个字透过耳膜,每个含笑的音节都像小银锤,轻轻敲在最敏感的神经末梢上。
空气突然变得特别稀薄,心跳将血液压向四肢末端,一下一下撞击着脉搏。
吴雩下意识退后半步,步重华紧跟而上,两人近得连彼此鬓发都几乎贴在一起。警车挡住了他们,这方寸之地像是被无形的、透明的屏障笼罩起来了,自成一个旁人无法窥探、更无法插足的小世界。
吴雩勉强笑了声:“步队,你……”
但没有用,他自己都能听出自己声线中的犹豫、挣扎和底气不足。
步重华又上前一步,吴雩腰背一凉,抵上了牧马人的车窗。
“我什么?”步重华那双好看的眼底又浮现出半笑不笑的、混合着温柔和挑衅的神情,一手贴着吴雩的侧颈,按住了他身后的车门:“你说啊?”
吴雩突然一把抓住步重华的手,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
“……那我就直说了步队。”他诚恳道,“你妹在车上休息,你要不要稍微注意下影响?”
步重华陡然一僵。
咔哒!吴雩反手打开警车门。只见宋卉蜷缩着蹲在前座靠背与后座之间,头朝里屁股朝外,犹如一只小虾米,只能看见她两手捂在后脑勺上,紧张地问:“他看见我了吗小吴哥?他走了吗?!尸体搬走了吗?!”
步重华:“………………”
“他走了!”步重华从齿缝间一字一顿冷冷道,砰地摔上车门,转身头也不回走了。
第60章
蔡麟引经据典,
口若悬河,
舌战群儒,
大杀八方,跟南城区固体废料管理处在电话里吵了半个小时,终于争取到垃圾填埋场暂停运营12小时的机会,
赌咒发誓拍胸脯保证到时间支队一定撤走,但紧接着就惨遭打脸了。
上百刑警带着好几条警犬挖穿了十八九座垃圾山,三班倒奋战了接近一天半,
才好不容易凑齐被耗子、野狗、铲车锯齿和拾荒者撕扯成碎片的裹尸袋。在这期间津海市其他几座垃圾场被迫接收了本应该被运来这里的四五千吨垃圾,
固体废料管理处接到的骂街电话都要被打爆了。当技术队终于把这条条缕缕的碎片拼凑成整袋的那一刻,管理处负责人差点没感动得哭出来,
他是这么说的:“这哪里是被害人的裹尸袋啊,这他妈是都灵裹尸布,
闪烁着基督耶稣的钛合金圣光!”
陈元量的尸块被运回南城支队,毒理检验和解剖结果支持了小桂法医的现场判断因为锐器刺破心脏导致的血气胸和急性心包填塞,
死亡过程十分迅速,未见抵抗、威逼、犹豫、试切造成的创伤。从离断面内容物判断,确实是死后经过了数小时,
才遭到铲车的肢解,
骨损伤部位制成的磨片也确认了没有血红素的存在。
“第一,死者胃空虚,死于就餐时间4小时以上;第二,离断面分析显示被肢解于死亡后5到6个小时,而北道村垃圾场的铲车每天清早五六点之间开始运作。再综合腐败情况、蛆虫孵化程度来看,
死亡时间应该是周日凌晨12点左右。”小桂法医站在工作台前,故意把笔记本屏幕转向蔡麟那边,把现场拍摄的蛆虫照片一张张划过去:“也就是说他夫人第三次打电话听到提示音的时候,陈元量差不多已经死了。”
步重华望着解剖台上陈元量大卸八块的尸体,皱眉不语。
“桂儿,我算是认清你了。”满是蛆的屏幕荧光映在蔡麟脸上,他幽幽说:“咱俩的感情已经彻底灰飞烟灭,连你答应给我吃的那100个甜筒都救不回来了。咱俩这就分手吧,我找我的新相好小吴玩儿去。”
小桂法医转身打开小冰箱,越过冷藏室一排排陈列的物证袋一个胃、一对肺、一只心脏和半个煮过的盆腔;从冷冻格里取出一个哈根达斯甜筒:“步支队,您吃吗?”
“吃吃吃。”蔡麟精神一振,爱火重燃,在小桂法医趾高气扬的目光中夺走甜筒哧溜哧溜吃了起来。
步重华并没有理会两个后辈打情骂俏,他戴上手套仔细翻检尸块,少顷突然问:“这是什么?”
小桂法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陈元量斑斑痕痕的尸块小腿上,隐约可见一道横着的索沟,如果拿放大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已经皮革样化了。
“约束伤,他后颈部、双上肢末端也有,不过是死后形成的,未见皮下出血等生活反应。”小桂法医从托盘上取出一截电线:“喏,就是这个造成的,还有几段送去理化室了。”
那是一段普通的绿色漆包电线。
步重华把电线拿在手里反复端详,小桂法医说:“之所以形成死后约束伤,是因为凶手使用的编织袋长90厘米、宽75厘米,必须要把陈元量折叠起来才能装进去。但装进去之后如果不绑,万一尸体手脚随着搬运在编织袋内晃动,发出咚咚声响,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不过这也给我们破案提供了线索,从捆绑和打结的手法来看应为同一人,王主任能确定多人作案的可能性非常小。”
王九龄虽然是个秃……虽然只是南城分局的技术主任,但在整个津海刑侦技术方面都是数得上的大牛。他说多人作案的可能性非常小,那意思就铁板钉钉子是单人作案了。
“王主任有没有办法普查全市经销商,从这段电线的产量批次和销售地点分析出凶手的信息?”蔡麟一边呼哧呼哧地舔甜筒一边问。
“2003年5月以前是可以的。”小桂法医认真道,“但2003年5月之后,我国的经济发展模式和社会意识形态发生了一个小小的转折……”
蔡麟紧张起来:“什么转折?”
“有个叫淘宝的网站成立了!”小桂法医斥道:“憨批!”
“我知道了。”步重华收起尸检报告,说:“告诉王主任我明天跟他一起去宽带运营商那里提陈元量家的网络流量记录,另外提醒他申请网侦协助调查的事,别忘了。”
“得嘞!”
蔡麟咕吱咕吱吃完最后一块脆筒,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头,跟步重华一起走出法医室,刚开门就迎面撞见抱着文件的宋卉,“哟!”
“步支队长!”宋卉赶紧站定,双手递上文件夹:“廖哥让我给法医室送理化检验报告!”
宋卉自从那天差点把胆汁都吐出来之后,就休了好几天病假没来上班。全家人都以为她终于偃旗息鼓了,谁知过了一段时间她竟然垂死病中惊坐起,洗了个头抹了个唇膏,又坚强地跑来南城分局出勤,这劲头连她当年追韩国欧巴演唱会都比不上,连宋平都拿他女儿没辙。
小桂法医正从冰箱里又掏了个甜筒出来准备自己吃,闻声奇道:“哎呀,理化这么快就出来啦?”说着探出头,接过报告翻了几页,突然想起来什么,友好地向宋卉晃了晃手里的冰激凌:
“小宋你吃吗?”
宋卉:“……”
那瞬间吴雩友善的声音如醍醐灌顶,重重回荡在宋卉耳际:
“法医室给的冰激凌别吃啊,他们那只有一个冰箱,检验到一半的内脏和锯下来的头盖骨都是放在里面,跟甜筒一起冷藏……”
“不不不吃,谢谢您。”宋卉牙关咯吱咯吱哆嗦,充满感激地道:“它它它太贵了,我我我不好意思吃。”
“……”小桂法医眨巴眨巴眼睛,咬了口甜筒,心想:“真是个勤俭节约乖巧礼貌的好姑娘啊。”
步重华无声地出了口气,转身走向楼梯。宋卉赶紧道了声“桂法医再见”,小碎步跟着步重华走了。
蔡麟落后半步,掩着半边嘴问小桂法医:“她跟你很熟吗?”
“没有啊。”
“那她干嘛这么亲热叫你‘桂法医’?”
“不知道。”小桂法医耸了耸肩,紧接着勾起嘴角,脸上写满了睥睨众生的自得之色:“但像我这样高端洋气的帅哥,比你们这些龙套群众更受小姑娘青睐也是正常的吧。”
“……”蔡麟用尽全身力气冲他:“呸!”
小桂法医立刻弹跳起来,护着自己的甜筒跑了。
“步支队,步支队!”宋卉匆匆跟过走廊,见步重华完全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气急道:“哥!”
步重华停下脚步:“怎么了?”
宋卉鼓着脸抿着嘴,似乎有点不高兴地站了会儿,终于问:“我妈问今晚我过生日吃饭你还去吗?”
步重华自小在宋平家长大,仿佛宋家的长子,亲手带了宋卉和宋小宝这一对弟弟妹妹很长一段时间。每年他们仨过生日,全家人都会去外面吃饭,甚至连步重华大学毕业搬出去住以后还是如此,从没有变过。
“去,我没忘。还有别的事吗?”
宋卉绞着手指头,扭捏了好一会,才不高兴地说:“你最近都不理我了……”
宋卉穿着实习学警并不合身的淡蓝色衬衣和制服裤,脚下踏着一双黑色圆头平底鞋。没哪个小姑娘穿这一身能好看,但她微低着头、叉着双脚站在那里的姿态,就像一枝新探头的荷花苞,从一身粗糙结实的涤纶布料中,透出清新秀美、不容忽视的光华。
步重华垂下视线,沉声说:“我太忙了。”
“可你都忙十多年了,以前也经常来学校看我啊!为什么最近两年就不爱理我了呢?”
“……”
远处走廊有轻微动静,理化检验室半开的门边传来不明显的说话声,似乎正有人要出来。步重华抬头长长出了口气,才又望向宋卉,语气温和但坚决:“因为你长大了。”
宋卉一脸茫然。
步重华转身走向电梯,宋卉心里一急,忍不住上前去拉他袖子:“可是哥”
理化检验室门开了,几个检验员边说话边走出来。步重华眉心一跳,拂开她低声道:“别跟着我!”
“哎!哥!等等……”
宋卉懵懂还要纠缠,步重华只得快走几步,一头转进了男洗手间,反手关上门。
嘭!
门板挡住了宋卉,下一刻,步重华那口气还没松出来,眼角余光陡然瞥见洗手池边有个人,动作登时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