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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你俩过来,”孟昭看不下去了,一手一个把吴雩和小桂法医拨到自己身后,向不锈钢台面上的尸块努了努嘴:“来认识一下昨晚海事局跟港口公安分局连夜开车送来的,五零二命案最后二分之一个嫌疑人,骷髅杀手高宝康同志。”

    骷髅杀手高宝康最后呈现给世人的是两条腿一条左腿连着四分之一个腹腔,但内脏已经完全脱落,男性生殖器残缺不全;一条右腿从根部切开,断面已经被现场法医清洗过了,刚才又被王主任拿水管冲了一遍,肌肉组织在室内光线中清晰可见。

    尸块腐败程度极高,黑色表面浮现出青色的血管网,双足皮肤已呈手套状脱落,看样子已经在水里泡了不短的时间。

    “这一块,”孟昭指指那条右腿:“是前两天渔民从港口附近打捞上来的。当时报到派出所,法医检验尸块股动脉没有明显收缩及生活反应,结合离断面切割特征,判断是死后遭到船只螺旋桨切割造成的。他们那边入夏以后这种尸块不少见,那些溺毙的跳河的从船上摔下去的,很容易就会被螺旋桨的吸力吸过去切碎,所以当时派出所也没有太当回事,就走常规流程发布了一个认尸公告。没想到过了两天,渔民又打出来另一条左腿,送去派出所以后竟然奇迹般跟右腿辗转相会了他们所长刚要更新认尸公告,突然接到我们对高宝康的协查通报,于是顺手一对比尸块上残留的鞋子和裤腰,发现颜色特征完全一致。得,快马加鞭做DNA对比,就是高宝康没跑了。”

    吴雩从来没在尸块上见过这样独特的创口:“所以他是因为暴雨河面上涨,被四里河水冲进南运河,又随着南运河流到近海,被船舶螺旋桨切成碎块的?”

    “对,这些斜行的尾状拖擦,以及独特的创口皮瓣,都是船舶螺旋桨快速切割尸体形成的特征。”王主任鼻腔中哼地一声,毫不掩饰嘲讽:“根据尸表腐败程度判断,在被切碎之前,这小子也一样巨人观化了。”

    被高宝康杀害的郜灵在泄洪洞中形成巨人观,随后他自己也逃逸溺死在河里,不仅形成巨人观,还被字面意义上的五马分尸了。

    可见人不能做亏心事,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种未知的力量,令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小桂法医摸着下巴说:“那现在岂不是……”

    “陈元量全家账上没有大笔流出资金,那些人骨法器不可能是收购来的,如果他早年入藏得到这些东西,其他同事、学生、研究人员不可能完全没耳闻,找当年那些人一个个上门谈话!”解剖室外的呵斥由远而近,随即门被呼地推开,步重华一边疾步而入一边对着手机厉声道:“我不信他能把这么大一个人头骷髅收藏几十年半点风声不露,他就没尝试过寻找买家?没有拍照发给文物贩子打听过价格?没有上网搜索过文物拍卖的关键词?一丝一毫线索都别放过,给我去找!离48个小时拘传期还剩最后半天,找到最后一秒!”

    整个解剖室没人敢出声,只见他把电话重重一摁,脸上余怒未消:“其余尸块打捞得怎么样了?”

    步重华发火时,那俊美五官的每一寸线条都仿佛是刀锋在坚冰上刻出来的,眼神里的老辣和锐利让人难以正视。廖刚咽了口唾沫,说:“已经安排人在打捞地点展开搜索,但目前没什么消息,毕竟近海那边……”

    沉重的金属螺旋桨转动起来力量是惊人的,船舶能将高宝康的肢体切下来,就能把头颅割断,甚至打碎。即便骷髅头盔没有随着高宝康的颅骨一起四分五裂,也有可能已经随着水流,飘去了人力根本难以打捞的海里。

    解剖室里静寂无声,廖刚他们都盯着解剖台上浮着青色蛛网的黑紫尸块,没有人吱声。

    他们长途奔波,抽丝剥茧,在难以想象的高压下紧张侦查五零二案,抓住了李洪曦、抓住了刁建发、抓住了以郜伟熊金枝夫妇为首的丰源村邪教成员,甚至根据刁建发的供述,又拔出萝卜带出泥地揪出了一连串全能神教组织。

    现在他们连最后一名嫌疑犯高宝康的尸块都找到了,杀人凶手自取灭亡,为五月二号那个血腥深夜画上了完美的句点。

    但为什么找不到人骨头盔?

    年小萍到底为什么会死?

    “……不,”步重华沙哑道,“还没完。”

    他双手撑在解剖台上,深深埋着头,少顷抬起脸注视着尸块,两天两夜只合衣小憩过片刻的眼睛布满血丝,但闪烁着寒亮的光:“一定还有其他线索,高宝康这根线还没完。”

    王主任双手抱臂瞅着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认命吧,步支队。高宝康已经在这儿了,死亡时间、死亡原因都很确定,这个案子现在真的已经走死了。除非打捞队能创造奇迹,在今天晚上陈元量48个小时拘传到期之前,从茫茫海面上找到嫌疑人的头……”

    “高宝康的死亡原因不确定。”

    “啊?”

    “你怎么知道高宝康是溺死的,”步重华一指尸块:“离断面上股动脉直径没有收缩只能证明是死后遭到切割,但如何证明他是生前入水?”

    王主任说:“你这不是在跟我找茬吗?目击者眼睁睁看着他杀死年小萍、跳进四里河,难道他还能是被抛尸入水的?”

    这时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含糊的声音:“那个……”

    王主任一回头,只见吴雩正用食指关节揉鼻尖,似乎有点尴尬:“有没有可能目击者看到的不是高宝康呢?”

    这实在非常新奇,因为吴雩从调来分局以后,就从没在全支队的案情讨论会上发过言,更别说主动对别人的发言提出反对意见了。

    吴雩一手捂着嘴咳了声,瞅瞅步重华,那意思是领导您杵那干啥赶紧请啊。但步重华却反而不说了,站起身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鼓励:“别怕,你说。说错了也不要紧。”

    “……”吴雩犹豫了下,才讪讪道:“万一有人杀了高宝康,再抛尸入水,然后杀死年小萍,故意留下何星星报案,最后跳河栽赃高宝康的话呢?”

    那瞬间所有人都同一个看法:我艹,看不出这小子挺有当变态杀人犯的潜质哈?!

    这犯罪思路已经不能用迂回曲折来形容了,杀人天赋没那么高的罪犯估计都想不到。王主任扑哧一乐,问:“哦,你的依据在哪?”

    吴雩独自面对堂堂技术队主任的诘问,不由更讪讪了:“高宝康杀郜灵的时候没用兵器。”

    王主任不同意:“他也有可能是在杀死郜灵以后,随便去哪里找了把双刃弹簧刀,或者纯粹只是因为第一次杀人紧张没想起来掏刀啊。”

    “他杀死郜灵的手法生疏粗暴,跟年小萍的熟练程度相比差别非常大……”

    “那只是办案人员的主观推断,不能作为实证被检察院采纳。”

    “但郜灵是下午四五点被害的,年小萍是晚上十点半被害的,中间有六个小时空白期,完全没法解释凶手这段时间在做什么……”

    “那他也可能是杀人之后心态发生了变化,去大吃大喝或嫖娼赌博,然后应激成了末日型无差别杀人犯啊。”

    这下不止吴雩,所有人都一脸表情空白望向王主任,心说这也行?

    王主任一摊手:“你们别这么看我,这种案例一点也不少,那些开车撞死了人然后一路逃逸疯狂撞人的,争吵中激情捅死人然后夺门而出一路见谁都捅的……只是因为怕引发模仿作案,一般不让媒体大肆报道罢了。”

    吴雩沉默半晌,终于犹豫着提出了最后的反对意见:

    “可如果年小萍真是随机被害,为什么高宝康没有杀目击者呢?”

    确实,步重华一直不考虑末日型杀人的原因就在于这一点:如果高宝康真是无差别作案,那他为什么要放过目击者何星星?

    王九龄一脸为难看着吴雩,半晌叹了口气:“唉,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我们现在的技术没法判断高宝康是生前还是死后入水的。”

    吴雩一怔。

    “判断这个的主要依据一般是胃部溺液、肺部溺死斑、呼吸道蕈样泡沫、以及左右心腔血液浓度对比。另外如果高宝康是溺死的,水中硅藻会经呼吸道进入肺泡壁毛细血管,再进入全身血液循环,进入肝、肾、脑、骨髓;但现在高宝康所有内脏都丢失了,骨髓里的硅藻可能是从离断面进入的,即便含量上有细微差别,也很难作为生前入水的铁证。”

    王九龄看着吴雩,神情惋惜但语气不容置疑,说:“我们目前的技术手段,不足以从这两条腿上鉴定出高宝康的死亡原因。”

    解剖室里安静得吓人,孟昭一声不吭垂下视线,廖刚轻轻呼了口气。

    步重华双手插在裤兜里,面色沉郁,一言不发。

    “这种既被螺旋桨切割,上身及内脏又全部缺失的水中尸块,一万个案例中都未必有一个,遇到了是天意,是命。”王九龄叹了口气,把器材叮叮当当放回勘验箱,幽幽地说:“刑事技术就是这样,在没发展到一定地步的时候很多案子解不开就是解不开像泰晤士河女尸,黑色大丽花,开膛手杰克,如果放到今天根本不会成为悬案,但在当时穷尽人力也不可能破得了;也许随着技术的发展锶离子测定会更加普及准确,但那肯定不会是这两年的事了。”

    “步啊,”王九龄合上勘验箱,低下头,视线自下而上地瞅着步重华,说:“这不是你的错,认命吧。”

    王九龄的叹息仿佛在冥冥中昭示着某种天意。

    分针一圈圈转动,天色渐渐由亮转暗,从港口分局传回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不好。打捞队没有在目标水面发现高宝康的任何其他肢体,经侦支队对地下钱庄境外交易的排查也无甚进展,对陈元量几十年前同事学生的走访调查还没开始就碰了壁……

    晚上九点,夜幕黑沉,羁押室外的走廊人去楼空。

    吴雩一手夹着烟,顺着楼梯走下来。

    走廊不远处,长椅上坐着那道熟悉的侧影,坐姿还是像脊背有把剑似的撑得笔直,只有后脑略往后枕着墙,露出了线条硬朗好看的下巴和喉结。

    吴雩走到长椅另一侧坐下,摸出打火机点上烟,深深呼了口气。

    “你还没回家?”步重华终于开口沙哑问。

    “他们说你不知道上哪去了,我猜应该是在这里。”吴雩随手把烟灰弹窗台上,问:“你在这等什么?”

    “局领导。”

    吴雩瞥了他一眼。

    “到时间没放人,他们会来催我。”步重华平淡道:“我在等那最后一刻。”

    吴雩点点头,没吱声。少顷步重华偏头看向他:“你又在等什么?”

    “等你。”

    “等我什么?”

    烟头红光一明一灭,吴雩没有立刻回答,沉默片刻才说:“……等你送我的这根烟抽完吧。”

    他们分坐在长椅两端,背靠着窗台,远处是津海市繁华到炫目的夜色,巨大的LED屏在中央商圈彻夜闪烁,街道上人流如织,车马不绝;夜空中那交相辉映的彩灯越过玻璃窗,映在他们面前空旷无人的走廊上,白天里一间间忙乱的办公室此刻屋门紧锁,羁押室外铁栏杆泛着冰冷的暗光。

    吴雩重重吐出最后一口烟,摁熄烟头,不远处电梯门叮一声徐徐打开了。

    步重华抬头望去出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宋平。

    “我就知道你这小子没那么爽快把陈元量放走!”宋平哼了声。

    宋大老板率先背着手走出电梯,身后跟着许祖新,看两人神情都完全不出意料之外。宋平上下打量了一圈步重华,又弯腰瞅瞅坐在长椅另一头的吴雩,嘶地吸了口气,伸手去拽他额角那块纱布:“你怎么还没好啊?”

    吴雩蓦地把头向后一撇,不吭气。

    宋平鼻腔里“哼!”地一声,起身宣布:“我的都好了!”

    吴雩:“……”

    吴雩屁股在椅子上一扭,又一扭,扭了九十度绕开宋平,起身闷声闷气唤了声许局,许祖新连忙示意他坐下,不用让座。

    “还死撑着干什么呢,放人吧。”宋平冲步重华一扬下巴,说:“你拘着陈元量也没用,根本没证据证明他涉案,甚至没证据指向他知道年小萍这个被害人。地下钱庄的事最多只能说明他有疑点,但有疑点跟能定罪是两码事,有本事你就去撬开刁建发的嘴让他承认那一百二十万跟命案有关,否则没辙,啊。”

    步重华抬头望向明晃晃的灯,然后低下头吐了口气:“五月九号那天陈元量来市局找我,他的话从头到尾都在试图掩盖年小萍而不是郜灵的死因,我当时就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出于直觉目送他走出刑侦支队大门,果然看见了当时跟他一起过来的刁建发……”

    “直觉,”宋平打断他:“直觉能破案吗?”

    步重华低声说:“我能。”

    宋平没反驳:“那直觉能当证据吗?”

    步重华沉默了。

    “这个案子的疑点不仅仅只有这些。”宋平直起身,背着手,沉声道:“郜灵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到那个泄洪洞里,她身边为什么要带上室友刘俐的笔记本电脑?李洪曦为什么要潜入郜灵家试图对刘俐灭口,他觉得刘俐到底有可能知道什么?刁建发左右逢源人脉广阔,为什么却偏偏把初次见面的李洪曦因为知己,还以私人贵客的名义介绍给郜伟熊金枝夫妇?”

    “……”

    “这些都是疑点,都可能成为突破口,但你们却死揪着陈元量不放。”宋平似有感慨,摇头顿了顿,然后说:“这个案子不能等了,尽快结案吧。”

    步重华断然反对:“不,能结的只有郜灵那个案子,年小萍的命案还没破,不能结!”

    “那你就给我两起命案不能并案的证据!”宋平斥道:“只要你证明杀死年小萍的不是高宝康!只要你给我一丁点证据!我都能顶着一层层压力给你更多时间让你去调查!”

    走廊上四下俱寂。

    “放走的人可以再抓回来,结掉的案卷可以再重启调查,甚至封卷的审判都能再开卷重审。只要一线挖出证据,后方就不会没有我们这样的老头一层层争取。”宋平嗤道:“没有证据就不要撒娇,没用。”

    走廊那边响起人声和脚步,是陈元量请的律师办完手续,跟局里其他科室的人过来领陈元量了。

    步重华一声不吭,只见他们彼此客套寒暄,大律师恭敬奉承掏烟散发,宋平当没看见似的挡回去了。许局比较圆滑会应付些,打官腔推太极,三句话里搭一句,少顷铁门铿锵打开,陈元量被人从羁押室里领了出来。

    步重华神情生冷,盯着陈元量那双老眼。后者回以似笑非笑的注视,跟警察律师家人应对过一圈后,径直走来,弯腰双手递向步重华,和他握了握手:“看来步支队长最后还是没有找到能把我送进去的证据了?”

    步重华直视着他,没有回答。

    “放弃吧,”陈元量近乎耳语地低声说,“你们找不到的。”

    他直起身,掉头向律师那边走去,这时却只听身后传来步重华平稳的声音:“你知道上一个这么说的人是谁吗?”

    “……”

    “是李洪曦。他的正式批捕已经下来了。”

    陈元量哈地一笑,似乎想反驳,但最终又没出口,扬起头在家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出了刑侦支队。

    步重华站在原处没有动,眯起眼睛盯着他走出去,眉尖和眼眶在光影中显出锋利的轮廓,这时突然屁股被人“啪!”重重一拍。

    “?!”

    步重华一扭头,只见摸老虎尾巴的是吴雩,这小子正自顾自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走吧。”

    “……你上哪?”

    吴雩说:“还能上哪,这个季度津贴还没发,我殷勤地护送领导回家啊。”

    步重华久久看着他,眼底蓦然浮现出几不可见的笑意,然后伸手往他后脖子一捏,吴雩条件反射“?”一下仰起了脖颈。

    “走吧,”步重华笑道。

    晚上十点,满街华灯,一栋栋居民楼窗口中透出橙黄色的微光。从走廊窗口向下望去,可以遥遥望见步重华和吴雩并肩走出刑侦支队大楼,迎着都市的晚风,向远处走去。

    “嘿,这俩孩子。”许局又把前几天对吴雩的头疼给忘了,心中倍觉满意,笑呵呵说:“亲亲热热的,还挺搭对。”

    “……”宋平正从饮水机那儿接水喝,闻言险些呛着:“什么?”

    “什么什么?”

    “搭对是什么意思?”

    “就是搭对啊,”许局莫名其妙,指了指宋平又指了指自己:“就像咱俩也很搭对啊。”

    宋平差点翻出个白眼,“哈!”地一声冷笑:“谁要跟你搭对,你这个深蹲四十公斤都起不来的胖子!”说着背手踱步走了。

    “喂,你有什么看不起人的!”许局疾步追上去,怒道:“你再老五岁试试!你不胖吗?!你看你那肚子!你看你那腰!……”

    第47章

    早上八点整,

    手机闹铃蓦然响起,

    吴雩就像上了弹簧似的蹭!一下坐起身。

    客卧宽敞明亮,

    落地窗帘外是初夏清朗的阳光。双人床上雪白蓬松的被子枕头散发出干净的气息,吴雩坐在床上迷糊了几秒,长长打了个哈欠,

    意识到这是在哪里步重华家。

    昨晚他护送领导回家时已经很晚了,于是领导经过慎重考虑,拍板决定今早调休半天,

    得到了下属的热烈拥护及支持。

    吴雩懒洋洋去客卧配套的洗浴间刷完牙洗完脸,

    换上他上次丢在步重华家换洗的T恤牛仔裤,啪叽啪叽地从楼上下来。还没走到一楼,

    只听楼下玄关处有人进了屋,反手关上大门,

    随即步重华拎着早餐的身影出现在了客厅里。

    “醒了?下来吃早饭。”

    步重华明显刚晨跑回来,脖子上套着一副蓝牙耳罩,

    穿着兜帽运动衫和短裤,一双虽然有点儿旧也认不出牌子,但不知怎么就很好看的运动鞋。他起码有一米八六、八七,

    这个身高把腿线拉得很长,

    大概因为对健身很有研究的关系,腿部肌肉锻炼得很好,整体感觉仿佛一名刚参加完运动会的警院大学生。

    吴雩睡眼惺忪,拉开厨房吧台边的高脚凳爬上去坐好:“你每天起这么早去跑步不困啊?”

    “习惯了。”

    吴雩点点头,无声地嘟哝了两个字,

    看口型好像是:“牛逼!”

    “我比较奇怪的是你。”步重华把包子豆浆从塑料袋里拿出来摆好,说:“你看着那么能打,天天也不训练也不运动,怎么保持的?”

    “不保持啊。”

    “……”

    “我现在也就勉强算以前的二分之一,”吴雩说:“算了,让过去的光辉历史都跟着时光随风而逝吧。我决定服从岁月的安排,该吃吃,该喝喝,该发胖发胖,争取做一个每天下班回家后就长在沙发上,沉默安详慢慢变圆的大叔。”

    他拿起一个香菇竹笋包子,一口一半两口一个,步重华久久看着他:“……你也挺牛逼的。”

    有钱的精英阶级买早饭也很丰盛,有各种口味的小包子、小饺子、豆浆、卤蛋和皮蛋粥。他们这个小区的早点店跟吴雩家附近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不论口味还是精致程度都高出一大截,吴雩对上面有蒸贝的小虾饺明显很感兴趣,吃了五六个才停下,汇报:“饱了,谢谢领导。”

    “你不吃这个么,”步重华一边喝粥一边用筷子推了推:“这几个奶黄包?”

    “这什么?我不吃甜包子。”

    “那扔了吧。”

    “怎么能扔了啊,这多少钱一个。”吴雩听说要扔,又不行了,赶紧把那满满一碟包子按住,想想问:“要不我带去给蔡麟吧?”

    “这一热皮就破了,你让他吃冷的?”

    吴雩天人挣扎片刻,步重华看着挺有意思,说:“要不你尝一口试试?”

    吴雩平生没吃过甜包子,就像蔡麟没吃过咸豆花,廖刚没吃过甜粽子,步重华没正经谈过恋爱一样。人在第一次背弃自己信仰的时候都是满怀挣扎犹豫的,吴雩眼底写满了清清楚楚的:“这什么玩意?”“包子怎么能吃甜的?”“这跟丰源村那帮邪教有什么不同?”足足半晌之后,他才伸筷子夹起一个,忍耐地打量几秒,用门牙试探着咬破了包子皮

    步重华喝完粥,收拾好碗筷,起身去厨房清洗干净;他从衣橱里拿出下午上班用的衬衣长裤,准备去浴室快速冲个澡,路过客厅时突然听见一阵鼓点般的蹬蹬蹬蹬蹬蹬蹬蹬,于是探头一看,只见楼梯上吴雩正光着脚不停奔上,奔下,转圈又奔上,又奔下……

    “你在干嘛?”

    吴雩气喘吁吁一扭头,嘴角边清清楚楚粘着一粒儿奶黄馅,只从牙缝间迸出了一个字:

    “撑!”

    步重华愕然一看,只见厨房台面上那满满一碟奶黄包竟然已经被狼吞虎咽精光,别说包子了,连个包子屑都没剩下,干净得能照出人影。

    步重华忍俊不禁,悠然问:“你的梦想不是做个长在沙发上慢慢变圆的大叔吗?”

    “梦想是梦想,现实是现实,你还梦想干掉刑侦局老大自己当一把手呢,你成功了吗?!”

    步重华:“………………”

    吴雩痛苦捂着咽喉,继续风一般蹬蹬蹬瞪瞪。

    步重华冲完澡,换上衬衣出来,吴雩那几乎要从喉咙里喷薄而出的撑劲终于过去了,摊在沙发上呼呼地喘气。

    “下次上楼去健身房就行了,蹬什么啊。”步重华哑然失笑,从冰箱里丢给他一瓶运动饮料。吴雩接过来喝了两口,望着天花板说:“我不能在领导家继续蹭下去了。”

    “怎么?”

    吴雩一时没说话,少顷从眼角瞟向步重华。

    步重华拿着手机坐在沙发另一头,不知道在聚精会神地浏览什么,可能在查阅市局发来的邮件。他头发还没擦干,鼻梁挺直嘴唇削薄,水珠顺着结实颀长的脖颈流淌下来;衬衣硬挺干净质地考究,衣底隐约显出肌肉轮廓,那是花钱花时间、科学锻炼和极度自律的综合结果。

    他们两人都静静待着的时候,互相之间距离仿佛变得非常近,甚至连步重华身上那温热坚实的气息都清晰可感。

    吴雩无声地收回目光,抬起一手蒙住眼睛,笑了起来:“白吃白喝太舒服了,待会回自己家适应不了怎么办。”

    仿佛有某种不轻不重的力道在喉头陡然一撞,步重华看向他,那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人不能过得太舒服,不然会丧失奋斗的动力。”吴雩手掌揉按眉心,闭着眼睛笑道:“我们这样的无产阶级不奋斗怎么办,上哪儿攒钱……”

    “你攒钱做什么,买房?”

    吴雩“唔”了两秒,随口说:“买房啊。”

    步重华突然停下动作:“他们没给你分房子?”

    像吴雩这样虽然没有评下功勋,但确实立过汗马功劳的卧底,回来后都会有生活上的保障和安排,越是一线大城市越是要政策落实到位。如果让人风雨漂泊十多年,回来后却连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还要花钱去租房住,那这个地方的“有关部门”就得有麻烦了。

    步重华知道津海市不至于办出这种事,但同时也疑心吴雩是不是什么都不懂被人算计了,问这话的时候口气就隐隐有点不对。谁知下一刻他只见吴雩若无其事地“嗐”了声:“那……那房子太破了,攒钱再买个好点的呗。”

    “怎么样叫好点的?”

    “大点的。”吴雩就跟指着菜单上随手点菜似的,说:“三室一厅。”

    以津海现在的房价来看,三室一厅大概是建立三口之家最底线最基本的配置了。

    其实他有这个想法很正常,国家分配的住房未必有全产权,也不一定卖得了。像他这种外貌条件,如果自己有个房,再有一份正式稳定的编制内工作,那应该是本地很多丈母娘心中的热门人选了。

    “……”步重华无声地点点头,神情淡薄沉郁,心里似乎有个地方渐渐凉了下去。

    我刚才想说什么?他想。

    我到底想让他怎么样?

    他几乎是以一种冰冷苛刻的态度把自己心脏瓣膜都一层层掀开,一层层挑剔审视过去,连最隐秘最细微处都无所遁形。刚才那不知从何而起的滚烫冲动,就在这无情的审判中被撕得灰飞烟灭,硬生生沉回了灵魂最底。

    他们就这么分坐在沙发两头,步重华拇指在手机屏幕上漫无目的地划,似乎在搜索网页但实际又什么都没看进去,只有无意义的文字、色彩和闪烁的广告映在视网膜里。少顷他眼睛的余光瞥见对面,只见吴雩一脚踩在地毯、一脚摊在沙发上,沙发上那只清瘦的光脚冲他晃了一下:“领导。”

    “……怎么。”

    “你书柜里那些书能不能送我几本?”

    步重华胸腔里仿佛有一丝丝说不上来的感觉,但他没有表现出来,面无表情盯着手机:“不能。”

    吴雩:“?”

    “但能借你。一次借一本,看完了要送回来,还了才能再借。”

    精英阶级不能这么小气。吴雩想了想问:“那借什么都行吗?”

    他这么问是有理由的,因为步重华书柜里有些珍贵的藏本,价格绝非能随意送人的级别,但如果出借的话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可以。”步重华顿了顿,盯着手机屏幕问:“你今晚是不是就要回家了?”

    这话里的口气仔细听来其实有点不同寻常,换成任何其他人,吴雩都会本能地感觉到一丝怪异。但因为对方是步重华,他只平瘫着望向天花板,随口说:“回啊,不然呢。”

    “那你现在就去挑一本吧。”

    “……”吴雩从平摊状态九十度一抬头:“真的挑哪本都行?”

    步重华终于从手机屏幕中抬起视线,那双棱角分明的深邃的眼睛看着他,半晌轻轻向书房那边扬了扬下巴:“还不去挑?”

    吴雩灵活地一起身,连拖鞋都没穿,光着脚就蹬蹬蹬进了书房,紧接着传来玻璃柜打开的声音,步重华知道他开始兴致勃勃地挑书了。

    他没作声,起身走到书房门前,靠在门框边。

    这是吴雩很少见的一种状态。他穿着很旧了的T恤,灰蓝色发白了的牛仔裤,踮起脚伸长手去够书架最顶层,凌乱的黑发拂在耳梢上,有种不符合年龄的单纯的满足。

    仿佛那个忍耐、懦弱、木讷、呆板,那个在禁闭室如困兽般一脚踹碎电视机、声声索问着步重华在哪里,那个一站在众人视线焦点就不习惯开口说话、还偶尔本能竖起一身警惕尖刺的吴雩,都被眼下这纯粹而单一的快乐所融化了,恍惚竟折射出十三年前那年少气盛、风华正茂的影子。

    仿佛有种辛辣、火烫而麻痹的堵塞感一下下撞击步重华的喉头,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严厉冷淡的面孔已经保持了太久,不论是吴雩还是所有人,甚至他自己都已经太习惯了。

    步重华双手插在裤袋里,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了书房。他默默地在客厅中站了一会,回自己的主卧打开衣橱门,取出一叠整整齐齐没拆吊牌的棉白短袖T恤,又回到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从保鲜柜里一股脑翻出宋局夫人从国外旅游回来带的点心、零食、巧克力,顿了顿之后不知道想起什么,又从冰冻柜里找出超市买的几大袋速冻虾饺和扇贝饺,用报纸和塑料袋扎好。

    他把这些东西一样样仔细叠放进自己的双肩背包里,拎着回到书房:“你挑好了吗?”

    “哎。”吴雩嘴上答应着,实际却没挪窝。步重华便走到他身边,刚坐到地毯上,果然紧接着只见吴雩合上手里的书,一拍封面问:“这本可以吗?”

    《电子取证研究要点》。

    “可以。”步重华把书放进背包里,简短道:“给你的。”

    吴雩愣了下:“哟,你提前送我新年礼物啊?”

    “许局说再看见你穿那洗透明了的汗衫在办公室里晃来晃去,就要通知隔壁扫黄大队把你扫走。”

    步重华站起身一声哼笑:“这么大人了,便服穿得跟刚抓进来的犯罪嫌疑人似的。”

    “哎,扫黄大队怎么了,扫黄大队是蔡麟的梦想之地不知道吗?”

    精英阶级根本懒得搭理这种低级笑话,甩甩手径直去了外间。

    吴雩笑起来,翻了翻书包,想从底下掏那一大盒进口巧克力吃。但步重华给他翻出来的虾饺着实不少,仿佛恨不得把他这辈子吃的虾饺都一次性备足了,全都层层垒在上面。吴雩掏了半天没能把巧克力盒掏出来,只得先把其他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放在地毯上。

    “这书包看着挺大,开口却……”

    吴雩一边剥巧克力球糖纸,一边打量精英阶级貌似很贵的双肩背,却突然毫无来由地怔住了。

    ……这个背包的样式,竟然跟郜灵的黑色书包很相似。

    不论形状、大小、还是顶盖开口软硬度,都没有太大区别。

    明明是没有关联的两件事,却仿佛虚空中一槌轰然重击,霎时醍醐灌顶。吴雩瞳孔无声缩紧,突然丢下巧克力球,把书包里所有东西全倒出来稀里哗啦摊在地上,把手伸进空书包比划片刻,意识到了什么

    某个被所有人不约而同忽视了的疑点,在那瞬间哗然浮出了水面。

    “是,是我知道。”

    步重华站在书房窗前打电话,只听手机对面许局满意地唔了声,又语重心长说:“下午你亲自上检察院,去找那XX部门的XXX,刁建发供出来的那一批邪教组织要联合XX部门一道清查……”

    “步队!”门外有人大步走近:“步重华!”

    步重华一回头,只见吴雩推门而入,手机里许局诧异道:“怎么小吴也在你家?”

    其实根本没什么,步重华却下意识打了个磕:“他……来找我有事。”

    “喔,喔,行。”许局没明白是什么事,但想了想之后严肃叮嘱:“你俩要好好相处,不要闹矛盾,更不准再吵嘴打架了哈,明白吗?”

    步重华嘴角微微抽搐,应付了几句“明白”之后才挂断电话:“你怎么了?”

    “刘俐丢失的笔记本是什么型号的?”吴雩劈头盖脸问。

    步重华对案件笔录细节熟悉得连顿都没打:“戴尔灵越14R,两年前的款,原价三千多吧。”

    “型号带R都是厚本吧?”

    “应该有两三公斤,怎么?”

    吴雩站在书房门口,拎着那个双肩背向步重华一晃,只见拉链大敞的包里空无一物:

    “郜灵带走的那个人骨头盔分上下两段,中间用三块骨片链接,增加了内部容积,也就是说光头盔本身就比人头还大三圈。”

    “那她怎么可能这种大小的书包里放下头盔、两件衣服、一堆杂物,再加一个两三公斤的笔记本电脑?!”

    步重华猝然意识到什么,眼神霎时剧变!

    没错,确实是这样!

    人骨头盔内部有银子和绿松石作为框架,如果郜灵把一件毛衣塞进头盔内部作为保护,另一件包在外面作为缓冲,然后再塞进书包,那么她基本不可能再塞进一个两三公斤重的厚笔记本,强塞会造成对头盔的挤压损坏,也极有可能让拉链无法闭合。

    但在监控里,那个书包拉链分明是拉到底的!

    “那个电脑……那个电脑不是郜灵带走的。”

    无数疑点在那瞬间串成一线,步重华喃喃道:“郜灵和年小萍的被害时间最多相差六个小时,有人在这六个小时内杀死高宝康,潜入郜灵家,偷走刘俐的电脑,最后再去河堤上杀了路过的年小萍,留下何星星向警方报案……骷髅杀人的新闻是被故意传出去的。”

    “五零二案不止丰源村那帮邪教,”步重华蓦然看向吴雩,嘶哑道:“这个案子背后还有一拨凶手!”

    第48章

    初夏变天极快。早上还阳光灿烂,

    到中午就阴云密布,

    蜻蜓在城市公园低空处盘旋,

    空气中隐约漂浮着泥土味的潮湿,仿佛正孕育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杀死高宝康并潜回郜灵家偷电脑的十有八九是‘买家’。”步重华把着方向盘,一边在周遭愤怒的哔哔声中疾速超车,

    一边对车载蓝牙沉声道:“郜灵从刁建发手里偷走人骨头盔,跟买家约在泄洪洞里做交易,谁知从一个月前开始跟踪她的高宝康也来到泄洪洞,

    趁机杀死她,

    夺走了头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夺走头盔的高宝康又被尾随郜灵来到泄洪洞的买家杀死,

    尸体扔进四里河;以当天的降雨量和流速而言,凶手确定河水足够把尸体冲进南运河甚至入海口……”

    “但凶手为什么要回郜灵家偷刘俐的电脑呢?”车载蓝牙传出廖刚的声音。

    廖刚明显也在马路上丧心病狂地超车,

    背景一片哔哔哔,跟步重华这辆牧马人车外的哔哔哔相映成趣。

    “因为郜灵是从网上找到这个买家的。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至今没找到郜灵的手机?”

    “……”廖刚心说卧槽还真是这样。

    “凶手带走了郜灵的手机还不够,

    他怕郜灵曾经用电脑跟自己联系留下记录,于是又上她家去带走了刘俐的电脑;同时,为了伪造出郜灵偷窃潜逃的迹象,

    他还匆匆带走了刘俐的五百块钱。所以郜灵的金戒指等其他财物都没有丢,

    因为凶手不会有时间仔细翻找那些零碎,而床头柜里的现金最容易发现。”

    电话那边一片吸气,廖刚佩服得五体投地:“老板,这些都是你想到的?”

    “哦,不。”步重华压着黄灯呼啸冲过路口,

    说:“是早上吴雩发现告诉我的。”

    他看向副驾,这纯粹是个下意识的动作,谁料副驾上的吴雩正巧也望过来,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撞上了彼此。

    “卧槽,我们小吴现在可以啊?”廖刚震惊了:“他还是那个因为泼了你一裤子豆浆,被你当着所有人的面一路拎去茶水间暴打的小吴吗?”

    吴雩不动声色收回目光,一手撑着额角望向车前窗,唇角似乎勾了勾。

    步重华镇定呵斥:“我什么时候打他了?!”

    对面一片呜哩呜哩警笛声,仿佛夹杂着廖刚一声自言自语:“我梦里”

    “你赶紧带人去第三次勘验刘俐的屋子,重点提取她笔记本电源线周围的指纹,跟王九龄说把五月九号当天她家附近的监控录像翻出来再筛一次。”步重华一打方向盘,牧马人九十度陡转,一路沿高架桥向老昌平区风驰电掣而去:“我现在去刘俐家的路上,不说了,待会现场会合。”

    “是!”

    廖刚摁断车载蓝牙,一边开车一边啧啧有声:“你说这男人翻起脸哪,就跟翻书似的,怎么能打完就不认账了呢?……”

    蔡麟坐在副驾上,头也不抬地把五零二案卷翻过去一页:“你们竟然没听出来小吴昨晚又是跟咱老板一块儿睡的?”

    后座上张小栎猛然一弹,满脸我错过了什么的震惊:“噫?!”

    “妈,怎么办,”蔡麟望向廖刚,一脸泫然欲泣:“爸爸要另结新欢了,以后你还能从爸爸那儿偷摸钱来给咱们买烧饼,买油条,买臭豆腐吃吗?”

    廖刚爱怜地摸了摸他的狗头:“这不是正打算把你卖给隔壁法医室,跟小桂法医换点儿钱补贴家用呢么?”

    蔡麟:“!!”

    警车飞驰而下高架桥,载着蔡麟撕心裂肺的控诉渐渐远去:“你们要卖也至少把我卖去扫黄大队吧,就不能尊重一下我的个人意愿吗,法医室连蚊子都他妈是公的!……”

    哔哔!

    牧马人停在人行道边,隔着一条马路,对面是津海市第二模具厂的招牌。吴雩刚推门下车,只听身后步重华:“喂!”

    他一回头,只见从车窗里飞来一物,接住只见那赫然是一只火柴盒似的小银匣子。

    他见过这玩意,是步重华家的大门遥控器。只要用这个把门解锁,就能输入指纹,下次去他家都不用钥匙,直接摁指纹就能开了。

    “你把市局批文给磨具厂的人看,他们知道怎么配合。”步重华从驾驶座倾过身,看着吴雩:“人骨头盔的模型做出来以后你把它带去市局,往郜灵那个书包里塞一下试试,如果证明我们的猜测是对的,的确没法再塞进一个笔记本,就让刑摄拍个照发给我,这个以后要作为证据图片放进卷宗里去。”

    吴雩点点头,只见步重华又指了指那个遥控器:

    “搞定以后晚上下班,拿着这钥匙上我家去。你那一书包东西还丢在我家没拿走呢。”

    午后大街上车来车往,喧哗车鸣与蝉声不绝。吴雩望着步重华那张俊美而漫不经心的脸,迟疑了数秒,犹豫地嗨了声:“算了吧,钥匙就不拿了……要不我晚上去接你,上你家拿了再走?”

    “我要去刘俐家盯着他们重勘现场,然后去高宝康家重新搜查,今晚不到十二点完不了事。钥匙你自己拿着吧。”

    “……”吴雩摸摸鼻子,“那我什么时候还你啊?”

    “我明天可能不在分局。”步重华思忖片刻,吩咐道:“这样,你明天下班后上我家,点个外卖等着,我回去正好能吃现成的热饭。”

    吴雩目光微微闪烁,一开口却又没说什么。

    良久后他咽喉轻轻一动,似乎咽下了什么,点头笑起来:“行。”

    步重华随意地一摆手,缓缓升上车窗,吉普车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吴雩站在人行道的树荫下,低头望着手心里那把家门钥匙,心事重重压上眉头,神情渐渐阴郁下来。许久他几不可闻地呼了口气,转身走向磨具厂。

    刘俐那间出租屋进过凶手,死过房客,容留过吸毒,如今迎来了第四拨警察。房东也算是倒了血霉了,哀叹大骂声从胡同头一路转着圈传到胡同尾,端着痰盂提着垃圾袋的左邻右舍偶尔经过,各个都见过大世面,向进进出出的刑警投来麻木的注视。

    “收获特别多。”廖刚一根食指在记录本上啪啪地戳,“已经粗略提出了好几枚不同的指纹,这还没勘察完,待会估计更多,照这个情况来看分辨凶手残留痕迹的难度实在挺大的。”

    步重华问:“为什么?”

    廖刚叹了口气

    :“刚派人去了戒毒所,刘俐承认了她有时候会带人回来过夜。”

    “……”

    步重华拍拍他的肩,转身走向屋外:“先勘验着再说。另外分几个人去李洪曦的单位、刁建发那查封了的酒吧,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证据,你跟我再去高宝康家重点搜查一次。”

    “是!”

    廖刚飞快收起勘察本往腋下一夹,突然一个薄薄的白信封从纸页中滑落在地,露出一角写满了字的纸。他赶紧弯腰捡起来,起身正撞上了步重华疑惑的注视,便神神秘秘地一晃那信封:“你猜?”

    “………………”步重华冷淡道:“你爸寄给你的催婚信。”

    “你不知道我爸已经接受我是个不孕不育症患者的最新设定了吗?”

    “你抄下来的减肥秘方。”

    “胡说,宝宝不胖!宝宝只是腹直肌锻炼的比较强壮!”

    步重华掉头走向警车,廖刚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一边把信封夹回勘察本一边摇头晃脑:“告诉你吧:是刘俐托人从戒毒所带出来的,写给小吴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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