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西装革履、身长玉立的教授手里握着一杯咖啡,镜片反光,遮住了他的眼睛,像一个没有感情的黑手党头子。门口的位置离这里不近不远,难道两人刚才的对话,他也听到了?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周学礼微微侧头,镜片的白光消失,目光在他脸上淡淡扫过,又古井无波地移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康司平觉得那个眼神里……
满是讥讽?
是错觉吧……
他匆匆离开了这里,不敢让气头上的南追更生气。
但他已经决定了,他不会放弃,他要用最大的诚意挽回南追……
~
好容易甩掉了康司平,南追坐在酒水区的吧台前,心情却并没有好转。
酒保偷偷瞄她,多情地给她的青草蜢鸡尾酒里多加了两颗樱桃。*
她心烦意乱。
这种时候,除非康司平能让她顺利毕业,那么,她再当牛做马10年倒也无悔。
可惜他不能。
不但不能,还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就该死。
忽地,身畔传来男人低沉且充满磁性的嗓音:“南追同学。”
这一刻,如果她是一只猫,已经炸毛弓背竖尾一条龙了!
就像恐怖电影的慢镜头,她缓缓扭头——看到了黑色衬衣缝隙形成的核形……
又赶紧抬头。
高大的魔鬼果然正俯视着她。
这一刻,她只感觉空间扭曲,而自己正在无限缩小……
周学礼近距离带来的视觉冲击和排山倒海般的窒息,显然比康司平要强烈千万倍。
周学礼并不爱笑,但此时眉眼中却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欣然笑意。
她赶紧站起身:“周老师?”
该死,声音怎么抖了。
还想尿尿。
南追,你给我清醒一点,你现在可太诡异了!
周学礼垂下眼帘,语气如一贯那般冷淡:“今天的会议,觉得有收获吗?”
“嗯,我特别喜欢Elisa做的方向,感觉未来应用范围也更广……”
“那就好。”他点头,语速变得轻缓:“那,晚上有空吗?学校给教授们安排了晚饭,可以一起去,顺便和Elisa聊聊天。她的实验室今年资金到位,未来会有很多博士名额。”
“哦,好啊,我有空的……谢谢周老师。”她假装喝酒,一点不敢看周学礼的脸。
周学礼也许是真心觉得她很优秀,想帮她一把吧。
这就让她mini
size的良心更煎熬了。
如果可以,她很想先远离他一下,重新调整一下心情和表情再上场。
可事儿说完了,周学礼却不走,仿佛被焊死在了吧台上,寒暄聊了一下她的暑假安排,忽地又问:“这次,考得还好吧?”
南追心里的尖叫鸡在这一瞬间发出了尖锐的爆鸣!!
就像动物遇到了最强的天敌,她毫无防备地进入了强直性麻痹状态:脑袋警铃狂作,身体僵成了木头。
周学礼这是什么意思?
是暗示她吗?
他是不是在施压让她坦白?看他这个温和的态度,好像她现在坦白了,就还能再给她一次机会?
不,也可能是在诈她,是故作和善,骗她口供。
不能再犹豫了,快说话,你沉默太久了,你会让他怀疑的!
坦白?还是不坦白?
“唔,还行……”
她在恍惚中艰难出声了,是竭力装出的最自然的语气,也是学生的标准答案。
南追也不知道他会怎么理解这个还行,反正就是还行。
她不能自乱阵脚,就像商场谈判一样,哪怕即将兵败如山倒,也要硬着头皮反过来试探对方一下。
晚宴
周学礼点头,正欲说什么,一个棕发绿眸的教授走了过来,热情地说道:“Chou,Elisa和Daniel正在找你,你怎么躲在这里……嗯?这不是那位提问题的学生吗?”
周学礼转头,“Hi,
David,
是的,这是我的学生,叫南追。”
“哦,”教授笑了,和南追握了握手,“你是位很有科研天赋的学生。”
南追受宠若惊,赶紧支棱,和教授热络地聊了两句。
临分开时,周学礼再度提醒她:“别忘记晚上一起吃饭。”
两人离开,她又难受了。转身的时候,腿一软,差点跪地上。
幸好周学礼已经走远了,没有看到。
她一脸丧气。
周学礼到底什么意思?
他现在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知道了装不知道?
该死,如果没有这个事儿就好了,她现在应该心情能更轻松,更长袖善舞吧……
也许她这么努力,仍然有点太木讷了,木讷得令人生疑,一点也不像平时的她。她也不太敢看周学礼的脸,这其实会导致很多微表情都会被她错失……晚上必须弥补回来!
兰漪这时又发信来了:
[追追,结束了吗?你怎么还不出来?你问到周老师的行程了吗?]
三连问的语气像极了一个私生饭……
想到她卖了自己,南追耐心丧尽,报复似的回复道:
[周老师让我晚上和教授们一起吃饭,你别等我了,快回去吧,有消息了我和你说。]
对话的页面显示了“对方正在输入”。
但是最终什么也没有发过来。
~
晚上的饭局安排在了学校的外事餐厅,教授们聊完学术之后,开始分享一些有趣的家长里短。
南追对这种场子很熟悉,因为她从小被父母教如何说场面话,是个不折不扣的社恐——
社交恐怖分子。
当前状态,最好就不要搞端茶递水、点头哈腰那一套,外国教授大部分都不喜欢,只会觉得这人有点奴相。
她的精力,必选放在热场子上:
如果是人相对少一点的场合,聊一些深入的话题倒也无妨,会让对方对你更加印象深刻,觉得你这个人有深度。如果人多,就要聊一些更普适的话题,让每个人都能参与进来,才不会尴尬冷场,还能显示自己并非不合群的书呆。
除此之外,不要涉政,更不要聊富有争议的社会案件,争个面红耳赤的,只会不欢而散。
最要紧的,是幽默。能让人开怀,就成功了一半。南追早就备着这一天,所以平时经常看欧美脱口秀的段子,融会贯通,把自己也编了的段子贡献了出来,逗得教授们直不起腰,有一个甚至笑出了眼泪来。
她很意外地看到,周学礼居然也被逗笑了。
周学礼就坐在她左手边,所以她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洁白的犬齿相较于正常人确实更尖更长,牙弓也更窄
——真的很像吸血鬼。
可同时,他望着自己笑的时候又显得挺天真,深黑的眼眸有种单纯的孩子气,眼睛弯弯的。
他今天心情好像真的怪好的。
南追一边心虚一边想,兰漪说周学礼比康司平好看,倒也不全是粉丝滤镜作祟。
聊完了自己,南追又开始cue别人,给别人捧哏——这表明她绝不是个只顾炫耀自己的自恋狂,而是有team概念的绝佳拍档。
饭局一直到11点才结束,大部分时间,大家天南海北地胡侃,每个学生都有机会展示自己。而南追,是学生中当之无愧的焦点,Elisa甚至已经当场抛出了橄榄枝,说只要她申请,自己这边一定会通过。
南追的灵魂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来回飘荡。
飘到地狱的时候,实在是没有心情说话,就索性埋头库库干饭,夸夸干饮料,一杯又一杯。
她也确实饿了。因为那件事,她这两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终于,终于,散场了。
女王蜂身心俱疲。
正常这种场合,她是不会感到疲倦的,她这种花喜鹊的性格,简直恨不得360°展现自己完美的社交才华,让所有人心悦诚服;强大的知识储备更支持她三教九流全部涉猎一遍,哔哔到天亮都不会没话说。
但如今,她的心头大患已经在短短三天内就发展成为了一个沉重的肿瘤、一个累人的包袱,她就感觉难受极了。
“南追,别着急走。”周学礼快步跟出来叫住她,嘱咐,“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他的语气很轻柔,但好像也不容拒绝。
南追站定了。她决定趁这个机会,问问他接下来的安排。
周学礼已经又回到了饭店门口,面面俱到地和所有教授最后握手,告别……
就算是“变态老周”,此时身上也不可能有任何变态的迹象,用春风和煦来形容也不为过。
送走了客人,周学礼将自己的黑色G63停在了门口,专门下车来为她打开车门,“上车吧。”
南追心想,没想到周老师喜欢渣男车。
报了自己公寓的地址,她趁机问道,“周老师,您接下来有什么安排么?我听David话里的意思,您要去土耳其开会?”
“是,土耳其一个会,伦敦一个,还有几个讲会,以及两个横向项目的会议,这个城市也有一个论坛是我主持……”他毫无隐瞒地交代了自己的行程。
她假装随意地问道:“都在这个月么?”
“土耳其的会议和项目在这个月,会忙一点,别的在下个月。”顿了顿,他不免看了她一眼,“怎么?急着要成绩?”
南追如遭雷劈,唯恐自己适得其反,忙笑道:“不是不是,我才不着急,就是感觉您很忙,还要兼顾学校的事。所以……期末考试,会让助教来批吧?”
“不会,我自己批。”他又微微侧脸看了她一眼。
南追心里叫苦不迭,没吭气。
周学礼平板的语气多了点温和:“你整体绩点接近满分,这门就算没考好也没关系。你今天总是魂不守舍,就是担心这个吗?”
她又尸僵了。
等等,他看出来她魂不守舍了——?
她还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
该死,她就知道她在周学礼面前演不了戏!
周学礼如一个正常的师长一般宽慰她,“考试只是一个人能力的一方面,有的人擅长考试,但并不一定是学术人才,当下的教育模式,你也懂的。”
他又说:“我的导师,本科绩点只有2.8。但他并不忌讳提及,这也并不妨碍他成为业内的顶尖。学习也好,学术也好,是一件长久的事,不必计较一时得失。”
他的话说得在理,可惜南追的恼火和心虚正在指数级增长,难免就无法专注于话的本身。
她纠结道:“嗯,我,我明白的,那……什么时候出成绩呢?可能我需要准备其他的东西,比如出国……”
“批卷子很快的,等我忙完了,大概八月中抽一个星期也就批了,所以你肯定可以正常毕业。不会耽误你的事。”
怎么办,周学礼这么忙居然还要亲自批卷子!他怎么会这么爱岗敬业?
南追成了雨打的鸡仔,萎靡地垂着脑袋,心事重重,周学礼多打量了两眼,又赶紧收回目光。
她当然不会多情到认为周学礼在看自己,大概是在看右后视镜吧……
不一会儿,公寓到了。
“多谢周老师。”她逃似的下车,强颜欢笑。
周学礼也走下车来,俊美的面孔在黑暗里多了点危险神秘的气息。
“南追,不用觉得我在帮你,主动为学生寻找属于她的机会,这是所有老师都应该做的。”
望着他,南追的大脑一片混乱:
心虚、好色、愧疚的基础上,还增添了饮料喝多后的尿急。
她赶紧礼仪周到地说了点客套话,迫不及待地甩掉他躲回了自己的老巢。
坐在马桶上,她一边放水,一边撑着额头无比焦虑。
刺探一番后,她比较偏向于周学礼还没看卷子,还并不知道她干的好事。
而且他那种有点一板一眼的严谨性格,定好的事应该不会变,所以往好里想,自己至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解决这个烂摊子。
但是……
世事难料。
一切事情都是瞬息万变的,很少有一个方案能顺顺利利走到底的。
万一周学礼提前看了……
她又苦恼地叹气。
周学礼是真的把她当成一个想要支持的学生来看待了,给她创造了这么多机会;结果她呢,脑袋抽风,干出了如此鬼扯又拉胯的事来……
愧疚和难堪双重来袭——她的脸埋在手心里,指缝间溢出痛苦的低吟。
世上最可恨的,就是没有后悔药。
好不容易等她艰难地重塑了心理防线,起身冲厕所的时候,绝佳的记忆力忽地又帮她想起来饭局时的一个诡异细节——
吃饭的过程中她有一阵子一直埋头吃东西、喝饮料,但,她的饮料杯子,怎么总是满的?
印象里,杯子一直放在左手边,而坐在她左手边坐的
是周学礼!
脑海里刹那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也就是说,教授一直像个体贴的小娇夫一样给她无限续杯,她却一点都没注意到,连句「谢谢」也没说过……
这、这能不让人起疑?
“啊——————!”
刚建好的心理防线又轻易地崩了,她尖叫着,觉得自己像块用了10年的抹布一样浑身漏洞!
在这种情绪里,她怎么可能还有理智去思考万全。
该死该死该死!
去死去死去死!
为什么她要经历这种事情,明明她不多拿那几分也是班上成绩最好的……
她就是贪婪,因为徐志赫和乔文淑也是学霸,她就想要多要几分,甚至考满分,这样她就能更加底气十足地和周学礼谈和聊天记录,但她自己的那份其实偷偷保留了。这是女王蜂惯有的谨慎和阴险。
她翻看着聊天记录。
——考试的时候,她、徐志赫、乔文淑是主力,大部分的题都是他们俩贡献的;兰漪和钱建刚是学渣,全程神隐……
丛耀侯成绩不错,也贴了不少,不过和其他的正确答案大同小异。
但是大约每个人都是思考了的,除了兰漪。
兰漪太散漫了,她的脑袋摆设大于功能,她会不会也copy了别人的答案?
这样一想,南追一激灵。
一个对自己都如此不负责任的人,又怎么会对别人负责呢。同理可得,一道题都纯复制的人,也很有可能会纯复制了别的题。
她得再检查一下。
兰漪的试卷在她来的那天就被她拷贝进了自己的电脑里,现在,她盯着这份试卷,将答案与聊天记录里所有的人贴的答案对比。
越看,南追的脸色就越僵。
死了千年的木乃伊也僵不过她此刻。
兰漪岂止是只抄了她那道计算题?她但凡不会的,几乎都是原封不动复制的!尤其徐志赫的主观题,简直是重灾区:
标点符号、空格、甚至!笔误?
南追的心都碎成齑粉了。
她感觉自己好像被人掐着脖子灌了一瓢铅水下去。
顿时,女王的怒火堪比原子弹爆炸,立刻就给兰漪打了电话。
“兰漪!”电话刚一接通,她就已经在咆哮了,“你不是说只抄了那一道题吗?!第3题、24题、26题28题又是怎么回事!这可都是主观题啊!而且你怎么连志赫的笔误都一起复制了,写的时候一眼也不看吗!?”
考试一共90分钟,她不会前80分钟都在悠哉地抠脚吧!
兰漪显然被她的雷霆之怒吓尿了:“啊?什么?哪个题,我我我,我记得我都改了的……”
“你没改,你一个字也没改!这种程度的相似度你甚至连自己打字上去都没有做,直接就copy过去了!”南追气疯了,尖叫,“我考试前怎么说的,绝对绝对不能照抄!你可是发誓保证的,这是怎么回事?!你照抄也就算了,为什么不和我说实话?要是今天真的是周学礼叫我们去解释卷子,你让我怎么办?我现场看到这个我会嚎啕大哭!我能说什么,跪下说臣妾百口莫辩吗?”
“对不起,对不起,”兰漪从没见她这么凶过,吓哭了,“我之前不敢说,就是怕你骂我……”
“你说什么?!”
南追掐住了自己的人中,她感觉自己快要晕厥了。
什么叫怕她骂?她难道能比周学礼和开除更可怕吗?
兰漪真的应该改个日本名,「落坨翔子」或者「拉坨大的」都很适合她。
“我也改了两个字的……那那那个’所以’,我改成’因此’了!”
“你……”
你还不如不说!
“对不起,大追,我也想改的,但是我什么也不懂,我怕我乱改给改错了……”
“那你应该早说啊!如果我不问,你预备怎么样,现场被周学礼指出来然后大家全都被退学?!”
“呜呜呜……”兰漪又开始嗷嗷大哭,好像彻底被骂崩溃了。
南追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行,忍住,马上忍住。骂兰漪也没用,不能这样,逼急了她,她去找周学礼坦白从宽,大家都别活了。
而且比起骂兰漪,她更想骂自己。
还想抽自己两巴掌,给脑袋里的水拍出来!
许久——
“我会想办法的……”南追的声音再度变得冷静,铁青着脸说道。
兰漪凄凄低语:“还能怎么办,那不如我去和周老师坦白吧,求他原谅。都是我不好……要怪就怪我一个人吧。”
“兰漪,我拜托你,这不是演偶像剧,你要是不想被退学,就闭嘴,知道吗?你一个字也不能说。你爸妈难道能接受你被开除?还是说你有信心回去重新高考?”
“不……不能……”
她这个水平去高考,上技校都费劲。
“我劝你清醒一点,你能做到吗?你不许再坑我!”
“我、我能,我保证,我真的保证,我绝对不说,呜呜呜……我这三天几乎都没办法睡觉,我一直很怕被你发现……”
怕被发现……
南追捂着额头,两眼发黑,对这个掩耳盗铃的大聪明毫无办法,开始胡乱道:“好,你别着急,周学礼毕竟要下个月才批卷子,我会想到办法的,我……我其实已经有一个办法了。”
“哦,真的嘛?”兰漪毫不怀疑地相信了,语气一如既往的天真。
“真的,运气好,你甚至还会有分数。”
“呜呜呜,追追,你太好了,真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