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做作。”星玓点评。我忍不住低笑。
王小狗是星玓千辛万苦生下来的,理应跟着她姓。
而念时二字,则带了我的私心。
我希望她能念着我。
暂时不爱我也没关系。
在心里的某个小小角落,稍微念一下我,就够了。
看见星玓去找宋珸聊天,明知道他们二人已经再无可能,可我还是忍不住泛起了醋意,叮嘱王小狗:“宝宝,这一整天你都黏在妈妈身边好不好?”
帮爸爸盯着妈妈。
“好!”
王小狗十分听话地点头,晃动着两只小短腿奔向妈妈的怀抱。
晚饭时,我注意到餐桌上有一道糯米丸子,那是星玓亲手做的。
她将第三世那份我没能吃上的糯米丸子,补给了我。
她原谅我了。
原谅了我将她推下天台,原谅了我拉着她坠入轮回,原谅了我过往犯下的一切罪孽。
而我竟然还在幼稚地吃宋珸的醋。
真傻。
我嘴边勾起自嘲的笑,一口一口细嚼着糯米丸子,满足地吞入腹中。
这是她亲手为我做的。
比路边摊卖的美味一万倍。
“真没想到,玓玓的手艺竟然这么好。”齐雅夸赞。
“她从小就爱吃糯米丸子,现在自己也会做了。”宋母笑道。
“我的外曾孙呢?一下午也没见到他人影,小寿星不在,你们大人倒是先吃上了!”宋亮冷哼。
“应该是白天玩得太累了,被保姆带回房睡觉了,你就安心吃你的吧!”李婉娴夹了个丸子到他碗里。
宋亮板着脸吃了一口,眉头渐渐舒展,一个食完后,连忙自己又夹了一个。
大家纷纷笑起来。
谈笑间,我抬头望向星玓,她也正看着我。
她眼神幽深,似乎带着柔情,又似乎带着悲悯。
悲悯?
手机突然传来震动,是私家侦探打来的电话。这两年我一直在雇人追查小乙的行踪,他伤害了星玓,我不可能就这么放任他在外逃窜,至少要把他送进牢里去。
我按下接听键。
“时先生,我们找到了小乙的部分尸骨,据推测至少死了两年……”
接下来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我挂断电话,放下手机,看见星玓正在笑。
明快的,惬意的,轻蔑的笑。
她低头打量着碗里的糯米丸子,轻声开口:“你们猜,好人格与坏人格,二者打起来的话,谁会赢?”
众人不解:“什么?”
星玓轻叹:“有无数个瞬间,我都想劝自己,算了吧,就这样过吧,一切都很圆满不是吗?何必还要折腾下去呢?都经历了十几世,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现在多好啊,每个人都在羡慕我,大家都说我是世上最幸福的妻子,丈夫英俊多金,孩子乖巧可爱,亲人朋友都真心实意地爱着我,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桌上的人纷纷皱起眉,不明白她突然在发什么感慨。
“可是不行。”星玓自顾自往下说,“我想了又想,想了很久,很久,发现还是不行,我做不到。我不能因为一点小小的恩惠就选择背叛自己,我不可以就那么顺从地妥协认命。全世界都在劝我放下,放下,放下,放下,好像继续折腾下去就是作妖,就是犯贱,就是不知好歹。所谓的亲人,朋友,甚至阎王,没有一个人站在我这边,如果最后连我自己也放弃了自己,那就太悲哀,太可笑了,不是吗?”
“何况,从杀了小乙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杀了小乙?什么意思?小遇,你老婆在说什么?”时新立错愕地把目光转向我。
没关系。
没关系,只是杀了一个小乙而已。
只要掩盖过去就行。
还好是我这边先找到了尸骨,还好警方暂时不知情。
只要给我点时间,很快就可以掩盖过去的,不会影响我们的。
“老公。”她在叫我。
“嗯?”我怔愣地与她对视。
“其实,两年前,在你拿着赎金赶去救我的路上,我和小乙聊了很久的天。我告诉他,你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变态偏执狂,就算他顺利拿到了赎金,以你的性格也决不可能放过他,一定会掘地三尺把他找出来折磨致死。那个废物果然被吓坏了,于是我承诺会帮助他成功逃走藏匿,而他只需要配合我演一场戏,按我的吩咐,挖掉你的眼睛,开车撞向你。”
星玓慢慢勾起唇:“当我目睹你亲手挖掉自己的眼球,然后又被车撞得四分五裂,简直兴奋得整颗心脏都在狂跳,颤抖,悸动。”
原来如此。
原来,当我沉浸在腐肉消失的欣喜中,以为自己终于获得新生时,我的爱人正在心里嘲笑我,讥讽我。
担忧是假的,眼泪是假的,关心是假的。
就连我自以为伟大深情的挖眼行为,也全在她计划之内。
我早该想到的。
区区一个小乙,怎会想得出那般狠毒的招数呢?
那分明是邻居小姐的风格。
“在你住院期间,小乙私下找到我,试图索要更多钱,实在是伤透了我的心,我还以为大家是友好合作伙伴,可他竟然那么贪得无厌,真是让我失望又上火。所以,我给他下了药,直接一刀毙命。有钱真好,杀了人之后,可以雇专业清道夫帮我处理尸体,一点都不需要我费神哦。所幸,一个逃亡的绑匪,死了也没人在乎,都两年多了才被你们找到。”
“老公,你会怪我吗?”星玓一脸无辜。
曾经我是那么渴望听见她叫我一声老公,如今这两个字却成了最讽刺的笑话。
可我还是对她说:“我永远不会怪你。”
“哦。”星玓勾起唇角,“你可真贱。”
她抄起事先藏在桌底的钢斧,从座位上缓缓站起。
叶琼芳意识到不对劲,想要带着宋欢叶离开,却发现自己两腿发软,瘫在了椅子上。
星玓贴心地解释:“对了,你们喝的汤里也被我下了药哦,别担心,不致命的,只是暂时会让你们没力气逃跑而已。”
我环顾四周,餐厅门窗紧闭,佣人和管家全都不在。星玓显然是给他们放了假,此时的庄园里只剩下我们这几人。
宋亮发现自己也动不了后,恼怒不已:“畜生!你真给我们下药了?这是要反了天了!?”
星玓举起斧头,干净利落地砍向宋亮,斧刃直接削掉了他整个下巴。
“嗯,我就是要反天。”她笑容灿烂。
哀嚎与尖叫声一起响起。
方才还温顺沉静的女人,此刻一袭白裙,在大家的恐慌惊叫中,露出狰狞而又迷人的微笑。
宋父怒不可遏:“宋星玓!你突然发什么疯?那可是你爷爷!快送他去医院!”
星玓握紧斧柄,将斧刃架在宋亮脖子上,表情甚是无辜:“也没有很突然吧?毕竟,我可是辛辛苦苦忍了两年多才动手呢。”
是啊。
这才是真正的她。
两年的妥协与伪装,皆是为了这一刻的爆发。
没了下巴的宋亮浑身痉挛,已然发不出声音。
李婉娴心疼受伤的丈夫,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们到底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无论你心里有再大的冤屈,可你现在已经是个孩子妈了,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你的孩子想想啊!只要你现在收手,我们可以不跟你计较,不要再发疯了,不要毁掉这个家!”
“我的孩子?”星玓拧起眉,眼底陡然升起一股哀伤。
“他就在这儿呢。”她的视线幽幽转向餐桌,盯着那盘被吃得所剩无几的糯米丸子,“刚才你们不是吃得挺开心的吗?”
空气骤然安静下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撕开了我的胃。
隐隐有哭声从我肚子里传出来。
那是王小狗的哭声。
每当他受了委屈,都会依偎在我怀里一边撒娇一边这么哭。
不会的。
不可能。
星玓柔柔望向我:“怎么样?两岁男童的肉,很鲜嫩吧?再大就不好吃了哦。”
我低下头,看见腐烂的肉块正从自己胸口飞速蔓延,无数蛆虫钻破皮肤汹涌而出,爬上我的胳膊,爬上我的脖颈,爬上我的脸。
她变回了真实的她。
我也变回了真实的我。
真傻啊。
我竟然会以为自己有资格幸福。
有人在嚎哭,有人在呼救,有人在呕吐。
他们终于意识到,星玓是非常认真地,打算杀了所有人。
庄园里张灯结彩,隔音很好,庄园外的人只以为这家人正在开心地就餐聚会。
“爷爷,您嫌我的白裙子晦气,那我们就让它换个喜庆点的颜色好了。”
架在宋亮脖子上的斧刃缓慢朝皮肉里嵌入。
像在精心雕刻一件艺术品,鲜血成了染料,哭嚎成了伴奏。
最终,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
鲜血四溅。
老人脑袋一歪,身体剧烈痉挛着,至死也没明白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星玓低头打量着溅到裙子上的血,暗红的血迹在白色面料上飞速晕染开来。
“好像还不够喜庆。”
她拔出斧头,又对准了李婉娴。
李婉娴瘫软在座椅上,失了魂地问:“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星玓笑了笑:“可能是因为,你们太倒霉了吧。”
宋父宋母绝望地哭喊:“疯子!快住手!那是你爷爷奶奶啊!”
星玓一斧劈开了李婉娴的胸腔,掏出一块块血肉模糊的脏器,转头看向她父母,语调温柔:“爸,妈,别急,马上就轮到你们了。”
她本可以直接在饭菜里投入剧毒,那样能够更快速、便捷地杀死一桌人,可她偏偏要选择一个一个亲手去解决。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最大化享受到杀戮的快感。
就像曾经的我一样。
“已经坏掉的东西,无论怎么尽力修补,都一定会留下痕迹。”
“哪怕把一切打碎重组,创造一个美好新世界,也抹不去刻在灵魂上的烙印。”
星玓的声音悦耳动听,斧刃从她父亲的头顶直直贯穿。
“小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漂亮的新娘。因为,我错误地以为,只要成为新娘,就意味着被爱,被认可。”
“被爷爷奶奶宠着,被爸爸妈妈关心着,被丈夫孩子爱着,拥有一个幸福温暖的家,对曾经的我来说,是最大的心愿与奢望。”
“如今,我终于得到了这些,却发现,也不过如此。”
星玓温柔抚上她母亲的脸,后者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
“原来,我一直以来苦苦奢望追求的东西,是这么乏味,无趣,没有意义。”
“何况,这一世你们之所以爱我,不过是因为我嫁了个有钱老公,还生了个儿子而已。你们对我越好,越让我感到恶心。”
裂开的喉咙止住了宋母的泪。
“如此廉价的爱,毁掉也无所谓,对吧?”
星玓用指腹擦了下溅到眼角的血,在脸颊上抹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然后,她转头看向时新立和齐雅,语气格外礼貌:“时叔叔,齐阿姨,虽然你们对我还不错,但很可惜,你们偏偏是时遇的父母。我已经死了全家,为了公平,时遇自然也要跟我一样,所以,抱歉啦。”
那个承诺要陪我一起好好孝敬父母的妻子,毫不犹豫地冲我父母挥下斧头,砍碎他们的身体。
不。
她从一开始就是故意诱导我办这场生日派对的。
早就在很久之前,她就已经计划好了这一天。
在死亡降临的前一秒,爸爸妈妈含泪看向我,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对我的担忧。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比起自己,他们总是更担心我。
我想苦笑,五官却像凝固住了,做不出任何表情。
星玓停在了叶琼芳和宋欢叶面前。
小女孩的嗓子早已哭哑,叶琼芳也一直在哭,她想抱住女儿,四肢却使不出力气。
星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们,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缓缓举起手中的斧头。
“星星,”叶琼芳哽咽着哀求,“随便你想怎么杀我都可以,但是,请放过欢欢,好不好?”
斧头骤然停在了半空中。
为什么?
为什么要停顿住?
为什么偏偏在这里停顿住?
我困惑地盯着星玓,发现她眼底正升起泪雾。
杀她爷爷奶奶的时候没有哭,杀她父母的时候没有哭,杀我父母的时候没有哭。
为什么现在却在哭?
哦。
是因为叶琼芳叫了她“星星”。
那是宋珸对她的专属称呼。
今天宋珸是夜班,在晚饭前就已经离开了,她连这一点都事先算好了。
因为她不愿让宋珸看到自己残忍疯魔的样子,所以故意挑他不在的这一天大开杀戒。
她的温柔与贴心,永远只针对宋珸。
她甚至收回了原本打算挥向叶琼芳和宋欢叶的斧头。
她选择跳过她们,径直走向我。
她竟然放过了她们。
就因为,她们是宋珸的妻女。
就因为宋珸。
我的邻居小姐,总是如此擅长诛我的心。
斧头向我劈来之时,我猛地攥住斧柄,起身扑过去将她按倒在地。
我没有喝过那碗被下了药的汤。
从一开始,我的四肢就活动自如。
但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拎起斧头,看着她一个一个杀掉我们的家人。
既然她想杀,那我就让她杀。
我曾被她杀过那么多次,无所谓再多这么一次。
无论她发疯还是入魔,我都可以陪着她。
可是,她偏偏放过了叶琼芳和宋欢叶。
我钳制住她的双手,将她死死压在地板上,低声道:“你在骗人,对不对?”
星玓脸上沾满血痕,长长的黑发散落开来,轻轻蹙起眉:“什么?”
“我知道,你只是在说气话而已。”我冲她笑,“你不可能杀了王小狗,你不可能那么狠心的。”
星玓眼底泛起怜悯,她在同情我,在发自内心地同情我。
然后,她别过头,视线缓缓投向了餐桌底。
我随着她一起望过去,昏暗的桌底下,正躺着一颗小小的人头。
那双圆圆的,可爱的,灵动的大眼睛,此刻如死灰般幽幽瞪向我。
就在几个小时前,那颗毛茸茸的脑袋还趴在我怀里乱蹭,冲我撒娇,眨眼,笑闹。
“直到死亡的前一秒,他还在怯生生地对我说,妈妈,抱抱。”
“真可怜啊。”星玓叹息着。
一切都破碎了。
不,我所拥有的,原本就是碎的。
一直都是碎的。
身上的蛆虫齐刷刷往肉里钻,啃咬着我的五脏六腑。
三百多年的记忆汹涌迸发,挤压着我的心脏和大脑。
无数个时空交织在一起,眼前一一闪过那些被我杀害过的人,每张人脸都在冲我狞笑。
他们在欢呼,庆祝,嘲笑我遭了报应。
当我面无表情杀害别人家的孩子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孩子会死得更加凄惨,悲凉。
“为什么?”我麻木地低喃。
“你忘啦?”星玓勾起唇,“早在这一世的新婚之夜,我就向你发过誓,一定会把这场婚姻变成令你懊悔终身的炼狱。瞧,我没有忘记初心吧?”
初心。
原来这才是她的初心。
“可他是我们的孩子,是你辛苦怀胎生下的亲生儿子。”我的牙齿在打颤。
“那是重生前的宋星玓怀上的孩子,关我什么事?”星玓一脸无所谓,“杀他跟杀一条狗没有区别,哦,不对,真实的小狗多可爱啊,我可舍不得伤害它们,不像你那个杂种儿子,杀起来轻轻松松,毫无负担。他只不过是从我体内排出的一颗毒瘤而已,一颗带有你基因的变异毒瘤。你知道重生后发现自己怀上仇人孩子是一种什么样的恐惧和绝望吗?我恨不得把自己身体每一寸都碾碎成末,因为太脏了,真的太脏了,脏到令我作呕,脏到连死亡也无法抹去那股恶心!哪怕立刻去打掉,也化解不了我心中滔天的恨,所以我决定生下他,我要牢记那份屈辱和疼痛,我要用因为生育而被损坏残害的身体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沉沦,不要心软,不要放过你!”
不会的。
她只是在嘴硬罢了。
她内心一定很煎熬。
我急切地,认真地,仔细地凝视着她的眼睛,试图从中寻找出一丝痛苦和不舍。
可是,没有。
她对我们的孩子,真的,没有一丁点感情。
她可以放过宋珸的孩子,对我们的孩子,却毫不留情。
她从来都没有原谅过我。
一分钟,一秒钟,都没有。
我抚上她的脸:“可这一世我交给你自己选了,在我和宋珸之间,你选择了我,爱上了我。邻居小姐,你不可以这么不讲道理,明明是你自己选的。”
星玓失笑:“交给我自己选?搬到我家隔壁,参与我的生活,处心积虑在我面前扮演一个完美竹马,与重生前的我恋爱,上床,谈婚论嫁,这叫让我自己选?我不需要你的拯救,不需要你编织的这些虚假美好,嫁了个老公,生了个儿子,全家老小其乐融融,事到如今,你觉得我还会稀罕这样的生活吗?不,我只想让你们去死,所有人,统统去死。哪怕我卑劣,恶毒,天生坏种,可那是我自己的人生,是我自己选的,我绝不后悔,也绝不允许别人去篡改它,操控它。你最该做的,是从我的世界消失,彻彻底底消失,一丁点影子都不要留下。这样,你才有资格跟我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