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说完自己也不信,嫌弃地切一声,“吓人哦,六十年!半个多世纪,我怎么可以在一个地方待这么久?”小谢喉咙发出些许声音,听不真切,王伯伯也不追问,继续道:
“遇缘邨刮风下雨,这里漏那里堵的,我老早见了,总是要去街道那边闹。美丽家园只改表皮,根本不够,我追着问什么时候能给辛爱社区拨款,好好休整一下。每一趟过去,我都要讲,和念经一样,街道那几个领导看到我就头大,所以我觉得,我肯定是最想辛爱路变好的那个人。
碗里有几块冰块悠悠漂浮着,他晃一晃,忍不住自言自语:
“但为什么到要拆掉了,我是一点点,一点点都不舍得。这个总是漏水的破角落,那个墙上被助动车撞出的瘪堂,我真的,我都不想变。明明晓得不好,明明倪阿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走的,我还是想要永远保持老样子——哎,搞不懂,人真是怪得要命呀。”
对面的年轻人没有出声,闷头吃着绿豆汤,几滴眼泪掉进去,甜汤都变咸。
一老一少坐了半天,直到身后的背影融为一体,绿豆汤也喝到见底。王伯伯收好保温瓶,挥挥手,让小谢回办公室去。
“侬呢?”小谢问。
“再去看看。”
留下这句,王伯伯拄着拐杖往回走。遇缘邨的弄堂长,他也走得慢,时不时左右张望,不知道是否心里有恨。恨的是自己不再矫健,无法多留下两步,也恨这双眼睛太过衰老,比不上复印机,无法一比一留存眼前所有景象。
年近古稀的背影逐步远去,变小,变淡。小谢眼前早已模糊,只听见弄堂尽头传来王伯伯长长的一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也好……也好的。”
第80章
茉莉花茶
听闻徐运墨做了决定,徐藏锋高兴万分,就差原地放鞭炮。不过他哥现在算是长了一点眼力见,徐藏锋从于凤飞那边了解到,徐运墨这次过来,付出的代价是与恋人分开,因此高兴只可稍许表现一下,不能太过分。
然而儿童不会掩饰,乐蒂是真放鞭炮——她得知徐运墨即将与自己见面,兴奋不已,特意让徐藏锋录了一支视频,自编舞蹈,跳完高喊,休休!休休!我等你过来噢!
夏天梁看完,终于笑了,说你侄女好有意思。
天天正式关门,夏天梁也暂时失业,连着几日不是太有精神,大约是开张的最后一天,他耗费了过多能量——那天客人潮潮翻翻,将饭店挤得水泄不通,大家位子都不要了,站着吃,甚至不吃,很多人跑来单纯是为了看天天最后一眼。
于凤飞也现身,对着徐运墨发牢骚,说出门之前,家里那头牛一直在问辛爱路是不是真要拆掉,自己说是,对方就暗搓搓问,那个饭店怎么办。
我冲他,说你这么关注人家干什么,他就装死,不讲了。于凤飞嗤一声,老东西,嘴巴犟得要命。
徐运墨正擦桌子,听完也嗤一声,表认同。
母子两个长得太像了,这动作做起来简直原样拷贝。
临走前,于凤飞多少也不舍得,磨蹭很久,说想打包两个菜带回去。
夏天梁挤出时间帮她落单,做完,又多加了十个春卷。女人拿到手上有点奇怪,他解释,上次徐老先生来吃饭,我也送了一碟春卷,他都吃掉了,所以我猜,应该是蛮合他胃口的。
于凤飞既欣慰又感动,还是我们小夏最体贴。
一夜落幕,天天贴上通知,择日再开。
辛爱路动工那日,路边商户先拆,施工队进进出出,从99号拖出不少建筑垃圾,砖头一捆捆往外搬,全部来自于中间加出来的那面墙。
待在里面的时候,他们只觉得这墙中空,薄得阻隔不了一点噪音,谁知道原来墙是实心,拆起来如此费功夫。
“哎,谁让99号本来就是在一起的呀。”
同样来围观的老马拿手帕抹汗,没人比这位纵横附近房屋租赁市场的中介更了解辛爱路的历史。他对徐运墨和夏天梁讲起99号的前世今生:“变成99-1号和99-2号,却还是顶着99号这个数字,是因为两边的店面以前是一家夫妻店,后来离婚,一家一当都分清楚了,唯独这里,谁都不肯让。最后没办法,只好中间砌了一道墙,将铺头一分为二,各自拿走。之后到子女手上,卖来卖去,房东变了好几个,但格局从来没变过。”
讲完,他感慨:“当初这么分,实际是他们给彼此留下的一点希望,希望还有和好那天,可惜到最后也没成功。直到现在,总算要有点新的样子了。”
夏天梁听完,极轻地叹一声,也许吧。
老马放下擦汗的手帕,清嗓子咳嗽,低声对夏天梁说,对了,严青那边的事情,还要多谢你。
天天关门,大家各有去处。夏天梁为严青找的下家正是小如意,那边的薪酬与福利待遇超出行业平均水平,也足够稳定,对严青来说是很好的工作环境。
有他做介绍人,林至辛自然放心,连面试都省下。了解到严青有接小孩放学的需求,他也不介意,大方给她在工作日协调了两个小时的空档。
赵冬生则将一头颜色纷乱的杂毛全部染黑。他被童师傅打包拎回浦东,开展集中特训,手机都没收了,每隔两天允许用一次,给家里报平安。
小伙子顺便给夏天梁发信息,每回都是一篇小作文,说最近学到什么,童师傅怎么凶他了,却也破天荒表扬了两句,巴拉巴拉。偶尔还会收到照片。赵冬生本身长得瘦弱,如今为了颠锅,必须增强手臂力量,每天坚持举5kg哑铃,体格看上去结实许多。
各有各忙,剩下一个自己,倒是变成无业游民,夏天梁难得清闲。
芝艺的申请结果没隔多久也下来了,徐运墨着手办理签证。飞芝加哥的日期很快确定,八月中,徐运墨在开课前,需要提早两周过去适应环境。
满打满算,只剩下三十几天,往后至少有半年不能见面。两人决定把握好这段日子。搬出遇缘邨之后,徐运墨跟夏天梁回到他家在闸北的老房子。天培和天笑年初来过一次,做了简单打扫,开门进去的时候,家具还落着薄薄一层灰。
那个非洲的NGO项目,天培没有放弃。不过走之前,他给夏天梁发了信息,短短几个字:不必担心。
夏天梁点开他的微信头像,不再是一条线。每个礼拜,天培都会发几张照片,建房子或是与当地人的合影,生活忙碌而充实。
至于天笑,仍是断联状态。不过她向来争气,法硕上岸留在北京,还拿了一笔奖学金,似乎努力在坚持不再使用夏天梁钞票的原则。
夏天梁没去打扰,只是将自己为双胞胎存好的留学资金划到他们卡上。
未来终究是自己的,双方都要多点时间习惯。
平时操不完心的瞬间清空,夏天梁不太习惯,转而将大部分精力花在与徐运墨的日常生活之上。这些日子太过紧俏,不好浪费,为此,两人拼命计划了很多事情。这个结果徐运墨也没想到。他之前做过的那些功课,居然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那些曾经被他划掉的约会候选,居然找到了各自的实践机会。
三十天里,他与夏天梁将沪上所有约会场所全部去了一遍,从午夜电影院到共青森林公园,再是苏州河散步、滨江大道看落日,还有卡丁车、溜冰,坐摩天轮至最高处接吻……有意思的、无聊的,甚至蠢到令人发笑的种种,他们都做了,唯恐漏掉什么。
然而试过一轮,最舒服,还是回家坐到桌边,看厨房飘出热气,静静等一顿饭的发生。
盛夏,他们在老屋过了夏天梁的生日。
七月九日,当初得知,徐运墨还挺惊讶,他是九月七日出生,日期与夏天梁完全相反。
分开前的生日,必须当成大日子来庆祝。原本徐运墨准备在TT订个位置,连汤育衡都放下身段,说好给他做个特别菜单,结果夏天梁没要,说想在家里单独过。
寿星最大,徐运墨听他的,但坚持庆生的蛋糕不能少。他翻查社交平台的攻略,提前在当下时兴的甜品屋抢到一个柑橘味奶油拿破仑,没想到当天去取,回来的路上不巧一个急刹车,直接把副驾驶的蛋糕盒子撞歪了。
到家打开,漂亮造型毁成一坨烂泥,挺括的橘子瓣都化为尸体,徐运墨懊恼不已,说要重新去买,被夏天梁拦住,说可以啦,这个就很好了。
他蘸一下奶油,放进嘴里,“好甜。”
“不好吃?”
那倒不会,夏天梁吮着手指,“你买的都好吃。”
几句好听的话,还是没法让徐运墨紧皱的眉头舒展,夏天梁干脆抱住他,说:“不要不开心啊,蛋糕吃下去不都一样的吗。”
徐运墨心情欠佳,挤出一句:“我只是想给你好好过个生日。”
“有你在就很好了。”
夏天梁对准他嘴唇,接连啄了好几下,随后趁着徐运墨头顶乌云、警惕性极低的事后,从蛋糕盒里划拉一道奶油,涂在他脸上。
你!被这样弄怂,徐运墨瞪他。夏天梁哎唷一声,刚想要道歉,徐运墨眯起眼,抓住机会,反手将奶油抹到夏天梁鼻尖。
没躲成,夏天梁皱起鼻子,说你弄脏我脸了。
他咧嘴,露出两颗虎牙,徐运墨看一会,吻上去,最后搞得自己鼻子也沾到奶油。
夏天梁见了直乐,说别动,假装帮他擦,实际捣蛋,偷摸摸蘸了奶油报复回去。
徐运墨不再反击,搂住夏天梁的腰,甘愿被他涂成花脸。反正食物在哪里都不可以浪费,玩过之后,他会要求夏天梁全部吃掉。
等到听话的人尽心尽力舔干净,夏天梁向徐运墨索求回报,伸手对他说:“请给我生日礼物。”
与夏天梁湿乎乎亲了半天,徐运墨这时脸倒来发红了,手在口袋里掏半天,摸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对方。
“戒指啊?”夏天梁佯装惊讶。
徐运墨摇头,替他打开。
盒中躺着一枚半开口的三环钉环,彼此围绕,经典trinity造型。
金色、银色、玫瑰色,既是爱情、亲情、友情的三合一,也是诞生、成长、终点的三合一。三位一体的设计代表世间万物的演变,是问题,是答案,也是与你共同解决一切的决心。
徐运墨解释过,又有些后悔,“你是不是想要戒指?”
问完就被吻住了,跟着有什么濡湿自己脸庞。徐运墨揽紧夏天梁,直到两个人呼吸急促,再分开,对方红着眼睛,脱掉衣服小声说:“帮我戴吧。”
三环留在左胸口,那是离心脏最接近的位置。
礼尚往来,走之前,两人去了一趟周奉春的工作室——夏天梁的意思,想将徐运墨那道耳桥的钛合金换成透明软杆。
得知朋友要出远门,周奉春顺便给徐运墨补充了一点消毒用品。换完新的杆子,徐运墨稍微有些不习惯,不停晃头,好几次忍不住要去碰,都被夏天梁阻止。
到最后,干脆握紧徐运墨的手,不许他再伸。
旁边的周奉春瞧见,露出贼兮兮的笑容,“加油啊,马上要分开做作业了。”
讲完,他凭空打个结,说放心,这次我替你们把红线系得牢一点。接着双手拉弓,咻一下,对他们射出爱之箭。
神经病啊,徐运墨无语,朝他大翻白眼。倒是夏天梁有点好笑,说你一会月老一会丘比特,搞得中不中洋不洋,真要求神,都不晓得是哪国的过来帮忙。
周奉春哈哈大笑,张嘴吐舌头,“我向来只求这一个神。”
多年下来,舌钉上的钻石依旧耀眼,像灵光闪烁。他挥手,宣布眼前这对璧人已经受到神的庇佑,就算分隔地球两端也必然能够相聚,哪怕用爬的,他们都会爬回到一起。
封建迷信不可取。徐运墨嘴上这么讲,暗地推一把朋友,说,一个不够紧,红线系牢至少打两个结。
*
临行前的一晚,于凤飞约两人在小如意吃饭,饯行。
林至辛给他们开了个小包厢,帮忙拟的都是传统菜式,成双成对,充满祝福的意味。
包厢的服务员也是熟面孔。严青特来感谢,说经过培训,自己逐渐适应了小如意的节奏——因为太慢了呀!她开玩笑,说这里客人再多,哪有天天忙呢。
见她精神状态极佳,夏天梁也放下心。
席间,为了活跃气氛,于凤飞说了许多徐运墨小时候的事情,还招手让夏天梁看她的珍藏照片。徐运墨没阻拦,任由两人絮絮叨叨,坐在旁边替他们一丝不苟地夹菜。
夏天梁全程表现妥帖,语气之间毫无忧愁。于凤飞有两张徐运墨在燕燕做媒时期的留影,雪白皮肤,尖下巴,眉心一点红,他看了欢喜,悄悄问能不能传给自己。
女人掩唇,说这可是我的私藏,实际手指动两下,嗖嗖给他发了过去。
夏天梁收到后,捧着手机,笑得很是开心。
到尾声,剩余两道菜,林至辛亲自来传。一道雪里蕻烧黄鱼,一道如意奇珍,他端到桌上,说:“我也没什么好送的,黄鱼么,水里游的,这锅菜饭,用的是山货,就当寄情万水千山,祝徐老师前路坦荡。”
吉利话讲完,三人一时安静。于凤飞拉着夏天梁,轻拍他手背,随后扬起笑容,说谢谢林老板,来,吃呀,动筷动筷。
回程路上,夏天梁心情好得反常。
他在餐桌上陪于凤飞喝了两杯,兴致似乎延续到现在,与徐运墨讲个没完,说收到他的那两张相片有多可爱,又大聊特聊小如意的新菜单,打趣说自从和汤育衡在一起之后,林至辛的品味都变得怪怪的。
徐运墨没有打断,任由他发挥。直到上楼,夏天梁依旧不肯停,一边摸钥匙一边喋喋不休。
下秒,他推开门,迎面是徐运墨整理好的两个大行李箱。
声音立刻停了,随后是长久的静默。直到徐运墨掰过夏天梁身体,才发现他脸上早已湿润。
倒数的几天里,他们很少再提及日期,开始长时间留在床上,有时也不做,只是醒来就抱着,两双手臂都不肯先放开对方。
徐运墨试图吻掉那些水痕,却发现怎样都吻不完。
其实他知道,越靠近这一天,夏天梁哭的次数越多,可他不会在自己面前做这件事,白天依旧是享受有彼此相伴的模样。熬到半夜,他才悄悄下床,去隔壁房间哭完,洗过脸再回来。
徐运墨醒着,所以他都知道。
只好让他多哭一些。这晚的夏天梁像是开闸,倾泻到徐运墨身上的感情太澎湃,也太汹涌,徐运墨堵不住,唯有任其流淌。
他近乎纵容地让夏天梁展现阴郁的一面。对方拥抱他、接纳他的所有部位全部化成枷锁,越收越紧,惹得徐运墨几度倒吸气,一刻无法放松。
直到后半段,徐运墨实在怕他勉强自己,揉他、拍他,让他量力而行,可无论如何严厉地劝阻,甚至对他发了脾气,夏天梁还是死死不放手。中间但凡分开稍许,他就会急切地吻上来,对徐运墨说,不要离开我。
吻是细细密密,像封印,像刻章。
徐运墨,不要离开我。
终究还是心软,徐运墨抱紧他,说好,不走。
他一遍遍重复,我不走了。
无人胆敢在此时戳穿这句话。徐运墨不断用口腔捂热那枚三环钉环,从背道而驰,到面对面,再到并肩同行,这一路走来谈何容易。
而有些分别是注定,就像辛爱路从来都是一条单行道。
隔天醒来,一锅泡饭已经烧好。
吃过上路,夏天梁开着他那辆电动小车送徐运墨去机场。于凤飞有心不参与,只给徐运墨发去信息,将道别的机会留给他们。
国际航班怕迟到,两人特意提前五小时出门。往浦东机场的路上,每吃到一个红灯,或是匝道堵车,夏天梁都会浅浅松口气。
拖延何其短暂,最终还是按时开到机场,夏天梁停好车,默默陪徐运墨排队值机。
托运完行李,他们坐在外面等最后一秒。夏天梁设了闹钟,每隔两分钟,他都会忍不住看手机,看过一次,握着徐运墨的手就会更紧一些。
用力的不止他。临近前的那段时间,思维总是非常混乱,徐运墨脑子里闪过一万个念头,譬如干脆不去了——机票、课程还有全部,大不了统统放弃,他现在就和夏天梁回去,还有好多事情可以做,只要他想,总能找到没去过的地方,与夏天梁做一些更荒唐的约会。
然而理智与他对话,告诉他,这是他们一起做的决定,不好临时任性。
滴,滴。最后一个闹钟响起,夏天梁听到后,摁了两次才关掉,他松开徐运墨的手,“去吧。”
出境处,很多人在做告别。
喜怒哀乐凝结为一个瞬间,大家不留余力,要诉说殆尽。有家人不厌其烦地嘱咐,有朋友祝愿一路顺风,当然也有情侣:他们拥吻,不停吻,吻得分外认真,生怕为彼此种下的烙印永不够深,会轻易随距离的拉远而逐渐消退。
如此痴缠的画面,看客见到,难免别过眼睛,但没人指摘,也没人见怪。他们明白,这种时刻,谁都无法苛责一对即将分别的恋人。
第81章
可乐
徐运墨与徐乐蒂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机场。小姑娘坐在她爸肩膀上,对着出来的徐运墨疯狂挥舞手臂,大喊休休,搞得左右旅客频频回头。
作为见面礼,徐运墨给乐蒂封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大红包,将错过几年的份量一齐补上。
小姑娘打开看一眼,笑得眼睛快没了,转手揣进自己口袋。
你还真不客气啊!徐藏锋无可奈何,帮徐运墨把将行李运上车。坐在驾驶座的Julia探出头来,金发蓝眼,笑着与徐运墨打招呼。
原本徐运墨不想麻烦他们,他的意思是在学校附近租个公寓。徐藏锋听后摇头,说钱多啊你,家里空房间都给你整理好了。
费劲巴拉,无非是想与他多些相处,徐运墨没有拒绝。
徐藏锋一家子住在芝城西郊。他们有座独栋的房子,沿河道,边上就是公园,相当宜居。徐运墨抵达后的两周,办理完手续,日子尚算清闲,他与夏天梁说好,每天挑一个彼此有空的时间打视频电话。
有过前车之鉴,他清楚夏天梁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忙上头,失踪找不到,以前在辛爱路还可以去对门抓,如今远在他国,这种不确定感必然会加强。
约定起初完成得很不错,打上电话,两端是一早一晚,分享入睡或刚醒的状态。
去了崇明,夏天梁化身勤劳岛民,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跟着吴晓萍种地。几个星期下来,徐运墨明显发觉他晒得黑了,指出的时候,夏天梁惊讶说有吗,我每天对着镜子,倒是一点都不觉得。
九月,开课后的徐运墨瞬间忙碌起来。他白天时间排满,晚上回去,还有没完没了的reading要做,逐渐将通话时间后移。
夏天梁表示理解,说反正自己现在是农民,每天都醒很早。
——最近在给两个大棚换顶,不问不知道,现在的人工费超级贵,搞得我都想自己换了。
他讲着,徐运墨却在走神。今天高强度的四节课下来,消耗太多,他电力几乎耗尽,通话没几分钟,眼睛都眯起来。
困啦?夏天梁戳戳屏幕。
徐运墨忍不住打个呵欠,摇头又点头。
那早点睡吧,明天再聊。
平衡在不经意的一次两次之间悄悄倾斜。徐藏锋家距离芝艺有点远,他哥也不是天天去学校,捎不上徐运墨的日子,Julia就将自己的代步车借给他,方便徐运墨通勤。
徐运墨有些不好意思,大嫂就笑着说别高兴太早,要你回报的。
付出的代价是看管乐蒂。徐藏锋不想女儿忘记自己的根来自哪里,长大做个连中文都说不来的abc。因此在家是三语教学,英语普通话和上海话,每周还会送她去一次中文学校。
有时夫妻俩的时间尴尬,接送任务就落到徐运墨肩上。
学校有兴趣班,乐蒂全部参加一遍,最喜欢的是武术。每次练完,回家路上就对着徐运墨挥舞拳头,喜滋滋说,这招是白鹅卤翅。
好的不遗传,天天就想着吃。徐运墨无语,纠正,白鹤亮翅。
中文词库打了徐运墨这块补丁,乐蒂进步神速。她听说熟练,就是不太会写,别说狗爬了,蚯蚓扭两下都比她写的字标准。
不过小孩子的基础审美蛮好,徐运墨有时练字,她就挤到旁边,捧住脸说,休休,你写字好好看喔。
真诚的夸奖,徐运墨现在已能分辨。再试试?他递出笔。小姑娘得了工具,在纸上龙飞凤舞,画了一大堆鬼画符,看得徐运墨眼角直跳,好坏忍住,收回笔,让乐蒂去房间帮自己取书画纸来替换。
半天不见人回来,徐运墨去找,发现乐蒂将抽屉翻个底朝天也没找到纸张。他无奈,取过桌上袋子,“不就在这里面?”
乐蒂扭头,她早已分心,忘了原来的目的,举起手里一本簿子,欣喜说,“我发现休休了!”
什么东西?徐运墨接过去仔细看,原来是教夏天梁英文那会,对方用来默写的练习簿,大概是理行李的时候夹在哪本书里,一道偷渡过来。
他摸着封面,想起那段被夏天梁骗着当家教的日子,带点怀念地翻开:不及格居多,偶尔七八十,少有满分。
徐运墨后来才懂,那是夏天梁故意为之,营造水平堪忧的假象,哄他拉长学习时间。
“哪里有我了?”
他翻一遍,没懂,小姑娘一脸的“你好笨呀”,指着某个不及格分数,“不就在这里了!”
分数下面有个伤心模样的小人。徐运墨再往前翻,只有还算过得去的分数,留下的小人才会微笑,不过太少了,夏天梁的不及格次数远远超过及格,所以簿子上几乎都是同一张伤心的脸。
徐运墨问你怎么看出来的。乐蒂简直要翻白眼,她伸出短短的手指,圈出伤心小人脸上的两抹笔画,一个倒八字和一个正八字。
“这个是眉毛……这个是嘴巴……眉毛往下的,嘴角也是往下的,不就是休休吗?”
原来夏天梁的天赋仅限儿童可见,自己看得太多,想得太满,反而体会不到了。
“我的脸看起来这么凶吗?”他问乐蒂。
小孩摇头,说不是凶,是难过,“休休总是看起来很难过。”
徐运墨没响。夏天梁观察他画下的表情,笑脸少,哭脸多,过去的自己居然是一个真正的伤心小人。
还是乐蒂玩心大发,来回翻着簿子,“yo!这样动起来,休休就不会一直哭了!”
他让小姑娘带出去玩,算了下时间,给夏天梁发信息:现在有空吗?
过五分钟,那边回复:有啊。
又一条:一直都有。
徐运墨打去视频,接通后,夏天梁正躺着,说刚准备睡觉的,没想到徐运墨突然来电话。
听他说今天也是一日劳作,徐运墨问累不累,夏天梁思考两秒,说累,但看到你突然就不累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当他是什么十全大补汤。徐运墨不自觉笑了。
夏天梁愣一愣,靠近屏幕,忽然软下声音,“徐运墨,我好想你。”
“我也是。”
“虽然每天都有联系,但还是不够,因为看不到你,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和手机聊天一样。”
他讲得有点委屈,再抬头,眼眶微微发红,“我知道这么想不对,可是忍不住,对不起。”
不用道歉,徐运墨低声说,用额头碰一下手机屏,“等到一月份假期下来,我就回国,不会让你等很久的。”
那边静了一会,“但就十天,一来一回的,会不会太吃力了?”
讲的什么鬼话,徐运墨仰起头,盯他,“还装?你明明很高兴,我听声音就知道了。”
好好,夏天梁虎牙咬着下嘴唇,不再憋,笑着说,“被你发现了,我是很高兴。”
他眼珠子一转,对着手机屏幕呵口气,随后拉远距离,将镜头对准自己。
“高兴到这里,还有这里,都要……”
屏幕即将进入限制级,徐运墨耳朵发红,赶紧关掉公放。死小子胆子还是这么大,总喜欢玩点新鲜花样。
不过他也很喜欢这份新鲜就是了。
有了回去的保证,两端都找到了自己的节奏,对偶尔不能及时联络的情况多出几分包容。
新的一月,乐蒂的学校搞家庭日,小姑娘对着徐运墨做出严肃要求,休休也是家里人,所以要一起去!
徐运墨拗不过,只好答应。谁知家庭日居然有主题,他面对乐蒂给他扒拉出来的一堆衣服,脸色冻人,反复只有一句:no
way。
徐藏锋在旁边拱火,“你小时候穿得比这些花哨多了。”
你闭嘴。徐运墨瞪他,忽视乐蒂可怜巴巴的表情。
“我是公主,和我一起参加茶会的肯定也都是公主……”
她撅嘴,大眼睛忽闪忽闪,可惜徐运墨不吃这套。
“休休不穿,休休坏!”乐蒂生气,指徐藏锋,“爸爸都穿过了!爸爸都愿意做公主的!”
“啊对对对,爱丽儿、贝尔、木兰,我全部穿过。”
听到没!徐乐蒂改成怒目而视,用一双与徐运墨极度相似的眼睛。
“没道理我能穿,你穿不了吧。”徐藏锋慢悠悠道。
平生最恨激将法。一家人开车到学校,徐运墨心不甘情不愿地出车门,走路都要提着裙子下摆。
老师见到乐蒂,微笑问今天有哪些公主来参加茶会。
小姑娘一一指过去,“妈妈是梅莉达,爸爸是乐佩,我是艾莎,哦还有,这是休休,白雪公主!”
徐运墨抬手遮住半边脸。身旁的徐藏锋最烦,笑了一路,幸好报应不爽,眼下他岔气疼,连连咳嗽,拍着徐运墨后背说,“咳咳不好意思什么咳咳,你看多少人和你穿一样的衣服?”
家庭日,校园仿佛迪士尼的花车游行,所有家长都扮成动画人物。有些爸爸涂指甲油、画厚眼线,毫不扭捏,只为小孩们玩得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