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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夏天梁没有立即回复。他这时又回到了侯远侨熟悉的模样,总是将一些话放在心中,他人用尽方法都无法探求。

    然而这个往日的印象只保留了几秒钟,夏天梁很快抬头,“谢谢,但我已经不再需要救生圈。”

    他迎上侯远侨目光,“我快要学会游泳了。”

    侯远侨难得愣住。

    思绪回到初识夏天梁的那天。四季中餐厅,吴晓萍身后跟来一个年轻面孔,抬起头时,虽然对上他的笑容灿烂,一双眼睛却不见波澜,沉静得如同海底一块礁石。

    小小年纪,怎么就懂得深深藏起自己。他怜悯,尝试撬动,始终未果。

    而如今,那个紧闭心门的男孩早已真正长大,但为他开锁,再促成他生长的养分并不源于自己——没办法,毕竟有的人害怕沾湿,只能向溺水者抛出救生圈,有的人却甘愿承担窒息的风险,可以沉入水中,直至为对方搭出一座通往彼岸的桥梁。

    爱与生活,很多人只会结伴走过一程,相遇后同行的例子,每天都在发生,但真正互相调整步速,坚持走下去的,实在少数。

    说不清心中涌现出的那一丝丝遗憾,应当归属哪类。看来是自己多操心了,本就无需绕道过来。

    “那太好了。”

    侯远侨叹道,随后借口有事处理,起身要走。夏天梁问不再坐一会吗,他说不了,其实这次来也是道别,他下周就准备回美国,之后有两个在加拿大的项目,估计又得有几年时间无法再回上海。

    夏天梁哦一声,大方伸出手,“那祝你一路顺风。”

    侯远侨释怀一笑,与他相握后,以一个普通过客的身份送上祝福:

    “也望你往后一切顺利。”

    第78章

    双酿团

    近来的辛爱路总是沉默。

    春天已快走完,却没有留下多少欣欣向荣的景象。暴雨过去之后,辛爱路的排渠几近报废,不断反出污水,老宁波也没办法,只好配合王伯伯用面盆接了倒掉。

    老爷叔的腿伤没有痊愈,走路要拄根拐杖,步速变慢许多。虽然他还是每天坚持举着喇叭提醒防火防盗,不过说话时没了那股中气,讲两句就要咳嗽一次。

    医院那边,倪阿婆的病情每况愈下,时常陷入长时间昏迷,进行过几次高压氧治疗才恢复了一些意识。

    小谢依旧孜孜不倦在ICU门口打地铺。他日夜颠倒,脸上多出两条沟壑,看着老了好几岁。后来在夏天梁等人的强烈要求下,他终于松口,同意与他们换班,得以回去休息两天。

    轮班表定好,这日轮到夏天梁陪夜。

    他铺平小谢留下的床垫,躺下后,裹着毯子仍然觉得冷。不知道是否是ICU外面这条走道特有的氛围,即便是暖和的季节,依旧从头到尾弥漫着一股彻骨的冰冷。

    夏天梁朝手心哈气,压住温度搓一搓,摸出手机看信息。

    徐运墨:医院那边还好吗?

    暂时没什么。他回复。又看一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多了。

    夏天梁接着打字:还不睡啊?

    徐运墨:陪你。

    胃里升腾起些许暖意,本来徐运墨想要一块过来,无奈ICU门口没办法挤下那么多人。每位病人都有家属,都有权利在走道里拥有一个床垫的名额,或坐或躺,于漫漫长夜中无尽地等待着。

    夏天梁探出头。走道里遍布各种铺盖,排列得横七竖八,像一个个不规整的坟包。

    那口暖意很快消散,他一个字一个字敲在屏幕:熬夜伤身体。

    你不也一样?徐运墨信息回得很快:明天我去,不能连着两天都是你。

    夏天梁心底应一声,还没来得及回,听见身边一块床垫传出低低的呜咽声。原来是隔壁的某个家属正在打电话,只听见对方气若游丝地挤出声音,说我哪能做得到,放弃治疗,你讲得轻松,那是我们阿爸啊……问他们再借点钱吧,就再住一天,万一明天就醒了呢……

    心脏紧紧收缩,血液回流,夏天梁在毯子下面团紧身体也敌不过手脚冰凉,他现在特别想听到徐运墨说两句话,随便什么都可以,于是手指一颤,按到了语音通话。

    那边刚刚接通,头顶一盏红灯忽而亮起。所有床垫上的家属立即被惊醒,怔怔看着那道旋转的红光。

    有个白袍子疾步而出,冲他们喊:“十二床病人,倪珊老人的亲属在吗?倪珊老人?请跟我过来一下!”

    听到不是自己家里的名字,陪夜的人们松一口气,又不得已地涌出同情,对象是木呆呆爬起来的夏天梁,他脸色苍白,握紧手机,一路踉跄地跟了过去。

    一套标准流程,医生已经做过很多遍,病危通知书递到他面前时,夏天梁没敢接。对方很熟悉这种表情,点点签名的地方,“只是通知书,起告知的作用,并不意味着……签完可以的话,最好把其他家属都叫过来。”

    “我不是……她是孤老,我们是同个社区过来帮忙的。”

    医生停顿两秒,语气和缓少许:“先签吧,通知一下你们那边的居委和社工,特殊情况我们也有数。”

    夏天梁接过水笔,通知书两页纸,第一页是诊断结果,密密麻麻的一长条。

    落笔签完,他没有走回那张床垫,找个稍微空点的位置埋头蹲着。手机的语音通话还在继续,徐运墨在那头听说之后,立即联系小谢。过去半个小时,两个人都来了。

    小谢胡子拉碴,两只眼睛全是红血丝。徐运墨也好不到哪里去,头发乱的,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也有点歪。他一眼就发现角落的夏天梁,想奔过去,又怕惊扰走道两边的陪夜家属,落脚都小心翼翼。

    好不容易排除万难,走到夏天梁身边,对方一抬头,徐运墨一颗心即刻被击沉。

    夏天梁哭过了。为了不出声,他把下嘴唇咬出一道很深的红痕。

    小谢见状,没多靠近,在徐运墨身后轻声说我先去补个手续,留下他们两人。

    徐运墨脱掉外套裹住夏天梁,将他拉到自己怀里,也不多说什么,慢慢拍他后背。

    “我刚签了病危通知书。”

    夏天梁低声说,徐运墨没停下动作,听他继续。

    “上次签这个,还是我妈那时候,我差点连名字都签错了……”

    徐运墨收紧手臂。没事了。他伏在夏天梁耳边不断说,今天我们都在。

    补完手续,小谢没来打扰他们,找回自己那张战友般的床垫坐下。

    三人就这么等了六个小时,一直到天渐渐发亮。八点半开始,ICU门口排起长队。每天上午九点起,家属有半小时的探望时间,所有人闷声不语,安静地等候护士发放隔离用品。

    原则上,每家只能派一个人做代表。然而让夏天梁签过通知书的医生看到他们,别过眼睛,当做没有发现。

    换好防护服进去,走到十二床,憔悴的小谢突然像变了个人,迎上去开朗道:“阿婆,是我呀。”

    床上的老太半夜经历一场急救,此刻眼皮颤抖。她暂时撤去了呼吸机,但说话困难,只是撑起嘴角,露出一个勉强能称为笑容的表情。

    小谢轻车熟路,用湿纸巾替她擦脸擦手,一边护理一边念叨,说今天外面天气格外好,太阳大得不得了,他骑自行车过来出了一身汗,看来离夏天不远了。

    在封闭的ICU走道待了一晚,哪里知道外面天空是阴是晴,不过夏天梁和徐运墨均是点头,附和说对啊,特别热。

    替老人简单擦完脸,小谢又拿梳子帮她梳头发,接着说,自己刚和医生聊过,他们都说阿婆你情况好了很多,再坚持一把,讲不定过两天就好出院了。

    老太听了,眯起眼睛,嘴里发出喀喀的声音。

    怎么啦?小谢凑近她,只听见倪阿婆细微的吐息,“帮我个忙……”

    “当然好呀,要做什么?”小谢问。

    “帮我戴一戴……”

    病床被单下面,缓缓伸出一只枯骨般的手,缠满输液管,艰难地往上攀爬,直到摸到耳畔,倪阿婆指向自己头发,“戴在这里……”

    小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戴什么。老太像是有些失望,声音又弱下去,听不清楚了。

    年轻人登时焦急起来。他急的是自己搞不懂对方的想法,回头询问身后人。然而夏天梁也不明白,老人见他们迟迟不动,手指不断勾着耳边的头发,眼皮猛烈地颤动,仿佛随时会昏睡过去。

    无解中,徐运墨却忽然动了。他退一步,拿过床头一个红色的抽纸盒,撕下一片后飞快地叠起来。

    成品是一朵袖珍的纸做玫瑰花。他叠好,轻轻放到老人鬓边。夏天梁恍然,随即取过旁边的小镜子,举到倪阿婆面前。

    稀疏的白发开出一朵花来,老人咧开嘴角,又旋即失色,她低语,是谁呢。

    “这个人是谁,我呢……我又是谁呢……”

    想摸一摸那朵纸花,可惜太多的输液管阻碍了她的动作,实在抬不起手。

    还是徐运墨握住她。他屏息,随后低声说:“珊珊,生日快乐,今天我带了朋友来五月花,就是特意看你登台,想听你唱一首说不出的快活。”

    小谢终于明白了,刷一下,他的口罩被眼泪全部打湿。年轻人吸着鼻子,重重点头,连忙用蹩脚的广东话说,是啊是啊,听歌,听歌!

    夏天梁眼眶泛潮,他举手,用力在后边鼓掌。

    病床褪去了。老太双眼重拾澄澈,她变成了二十五岁的倪珊,身穿金色长裙,脖颈间的珍珠项链流光溢彩。

    新界的夜未眠,五月花外一块立牌:共庆倪珊小姐二十五周岁生辰快乐。

    歌厅中熙熙攘攘,洋溢着欢快的爵士乐。后台响起一串脚步声,有人喊,珊珊,到时间啦!

    她对着镜子描眉毛,听见后回头,耳边是一朵刚掐下的玫瑰花,火红色,娇艳欲滴。

    登上舞台,刹那灯亮——珊珊!珊珊!她看清台下,一群人举起酒杯,任由香槟滴落脸庞,不顾狂热,争先恐后地喊她名字。

    身边英俊的乐手投来微笑,一切准备就绪,女孩伸展双手——Ja-jam-bo!*

    你看我,我看你,

    你看我几时我有这么高兴过。

    你可不必问我,

    这么高兴这么得意这么快活到底为什么,

    就是你来问我,

    我也不想,我也不能,我也不会老实对你说。

    她唱得眉飞色舞,到兴起处,整个人从舞台左边奔到右边,跟着快速旋转,长裙摆动,一圈又一圈,如同阳光下荡漾开来的金色海浪。

    一定要我说,

    也不过模模糊糊迷迷惑惑,

    还是别管我,

    也可以免得讨厌免得啰嗦。

    钢琴手的指速飞快,翻过手背就是一段刮奏。鼓手雀跃不已,打击力度高昂,铜管乐器随之吹响,即兴的音符涌出,落到她身上剧烈跳动。整个歌厅灼热得如同彗星到访,发出光亮的尾巴横扫过每位听众,他们睁着双眼,不敢眨,一个个面红耳赤,痴痴地望着台上的歌者。

    闪光灯不断落下,她高抬下巴,喉间嗓音震动,玫瑰掉落也不注意,唱到几近忘我:

    Ja-ja-jam-bo!

    Ja-ja-jam-bo!

    Ja-jam-bo!

    一记巨响,彗星的热量发挥到极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掌声,而后渐渐转弱,转弱……

    新界的夜过去,五月花凋谢,那枚点燃舞台的彗星也就此熄灭了。

    *

    倪阿婆还是走了。两天后的事情。

    小谢在ICU陪伴她度过最后一程,他回来告诉众人,摘掉呼吸机时,老太面上带笑,医生说也好的,说明走得没有痛苦。

    倒是辛爱路,陷入一股忧伤氛围。大家见面时,不再因为改造项目的龃龉而左闪右避,持着相反意见的邻里互相望一眼,不敌视,也不恼火,只是轻轻叹气。

    不过几个月,外界的推力引发一系列剧变,加起来,竟比过往几十年发生的还要多。

    众人各有唏嘘。挤在联排式建筑里的多年生活让辛爱路的他们逐渐变成一群豪猪,无数次分开、相贴,受冷再受伤,却也在这种古怪的冲撞中寻找到适合彼此的距离。

    隔天,有人早早来到遇缘邨。

    还是那个小谢,但看见他的人都知道,有什么已然不同。

    他去到倪阿婆家整理遗物。那个作为时间胶囊之用的饼干盒,不知道主人离去,仍然安静地躺在塑料小桌上。小谢拿回居委办公室,套上手套,他买来两本相册,细心将盒中的照片、剪报以及大大小小的残片按照时间顺序排好。

    梳着羊角辫的倪珊,最早不过是遇缘邨14号出来的一名黄毛丫头,喜欢粘牙的甜食。五几年,她带着两口箱子,随大批离巢鸟飞出辛爱路,手持船票,登陆未知的新港口。

    女孩比许多人幸运,拥有一副被天使吻过的歌喉。在茶餐厅打工的她被唱片公司制作人挖掘,随后以歌星身份出道,常于新界的五月花歌厅登台献唱。

    最火的时候,她被称为上海黄莺儿,与当红小生合唱香江夜曲。

    相册在居民手中传阅,有人叹道:有次听她提起,说香港某个天王年轻时曾经追求过她,我还当她是脑子糊涂,乱讲的,或许是真的呢?

    事实早已无人知晓,饼干盒的信息还是太琐碎,只得拼凑出部分过往。

    孤老没有子女,所有财产只得交于民政局处理。小谢理清倪阿婆的旧居,为其办理离世手续,这时胖阿姨站出来,主动揽下老太的身后事。

    小谢问她关系栏怎么写,女人顿一顿,说写干亲吧,我就当她是我寄娘。

    这个迟认的干女儿对待老人后事极度负责,跑东跑西,从火化到墓地,全部争取做得最最体面。一人力量有限,幸好,她身后有一个任劳任怨的红福跟着。

    处理完一切,胖阿姨为倪阿婆办了守夜。

    辛爱路居民听说之后,自发买来鲜花,静悄悄放在遇缘邨门口。饼干盒中还有一盘磁带,徐运墨帮忙找来一个老式磁带机。那晚,天天饭店没有营业,但亮着灯。旧磁带只有A面还能听,翻到B面就莫名其妙卡带,夏天梁只能不停将它从机器中取出再放入。

    磁带转起来,还是那首说不出的快乐。

    Ja-ja-jam-bo……

    Ja-jam-bo……

    那晚的辛爱路无人言语。

    第79章

    石库门

    辛爱路迎来又一个早晨,清洁工轻扫去遇缘邨门口枯萎的花瓣。

    小谢为自己找到新工作。他衔取饼干盒中的只言片语,锲而不舍地挖掘这位主人公的故事。为此,还在社交平台注册了一个账号,ID为“她是倪珊”。

    他将倪阿婆的所有旧照扫描成电子版,一一上传,试图依靠网络寻找对方还在世的故人。

    残旧的记忆好似注定得不到流量垂青,回复者寥寥。

    年轻人并未放弃,固执地每天发布一条主题,记录自己与倪阿婆相处的过往: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他是如何嫌弃老太家里那尊堵塞的马桶,还有被喊“哎哎”时心底涌现的不耐烦,以及改变两人关系的那个走失午夜,等等。一点一滴,记录得非常详尽。

    如果前半生的记忆无法补全,那么,他想尽可能地为这个叫作倪珊的女人拼凑出生命末尾的所有片段。

    偶尔有路过的网友随手一翻,在下面留言,指责他前期不负责任,做事实在不像话云云。他看后,不争不吵不反驳,如实回复:是的,当时我做得确实很糟糕。

    六月份,天气逐步热起来,已有夏天规模。

    征询进入最后冲刺,工作专班多了一名编外人员:王伯伯拄着拐杖,开始一户户做思想工作。

    曾经最坚定的反拆党,现在却可以平静地劝说他人:我理解你们在担心什么,你们想过的所有事情,我在脑子里全部转过一圈,就怕哪里不对。但这些天下来,方案出了一版又一版,都在尽力为大家解决问题,说明上面不是不重视,对伐?不管怎么样,改造都是为了未来的长期发展,辛爱路还是辛爱路,只不过,它会换个新的样子。

    到胖阿姨,他没有拿出三板斧,而是直接说,雅菱,操持完一场生死,你还有什么看不透?也在这里困了好多年,不如这次,就试试放手吧。

    烟纸店门口,一抹身影正在抽烟。灰白色的烟雾弥漫,再消散,女人定定望了一阵,随后泣不成声地点点头。

    99号也同样。收到最后一版设计方案,徐运墨没有再提出其他要求。

    与其斗智斗勇多日的工作专班长舒一口气,同时感谢他的理解,积极表示:小徐同志,你放心吧,99号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徐运墨回到辛爱路。停完车,他走去天天。夜了,店里只开一盏灯,夏天梁正拉窗帘,见到他,隔着窗户与他招手,示意徐运墨进去。

    距离正式关门还有两天。这几日来吃饭的客人多了许多,大家心照不宣,都不说结业的事情,按往常一样坐下,点两道熟悉菜式,夏天梁也照旧与他们闲聊,东拉西扯之间,尽量避开一些伤感的话题。

    生意忙,夏天梁分身乏术,回家就是头点地,讲不到两句话,便在徐运墨怀中沉沉睡去。

    眼下收档,他面容同样有些疲倦,但人还算有精神,问徐运墨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宵夜。

    十分钟后,后厨端来两碗葱油拌面,他们坐下。碗里热气升腾,遮住徐运墨的眼镜片,他摘掉,听见夏天梁问:“芝加哥那个课程,下周是不是最后的申请时间?”

    “对,”徐运墨用筷子搅面,大概是夏天梁分心,今天面煮得有点坨,搅起来颇要费一番功夫,“干什么问这个,我又不去。”

    对面的夏天梁同样在动筷子,不过他动作更快些,已将面全部拌开。

    “我想你去。”

    一句话说完,两人之间变得异常安静。夏天梁挑起一筷子送到嘴里,吸进去后,重复道:“我想你去那边念书。”

    徐运墨蓦地停下,脸色即刻转阴,“上次不是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决定不去了,为什么还要拿出来再提?你不放心?”

    不是,夏天梁抬头望向他,“好的机会如果不抓住,以后一定会后悔。我知道你是因为我选择不去,其实我可以迟钝一点,假装对你为了我留下这件事情而感动,但我明白,你心里是想去的,否则你不会那么为难。”

    徐运墨顿时没了胃口,手上用力,生生将碗里的拌面拦腰夹断。

    “这不是我之前的那些出差,”他焦躁起来,语气也重了两分,“那个项目课程很紧,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一旦开始,就需要我花十二分的力气在上面,我没法天天陪着你。美国多远?我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你一个电话打给我,说需要我,我就立刻赶过来——夏天梁你到底有没有概念?我没那么聪明,也没那么厉害,我没把握可以把这些复杂的情况全部处理好。”

    意识到情绪的不稳定,徐运墨没说下去,深呼吸好几次。

    “至少要半年,”再开口,他的声音闷得厉害,“我们会错过很多,甚至明年春节都不一定能够一起过,这种分开会很致命,还是你觉得这样也无所谓?”

    99-1号与99-2号,即便只有几步的距离,对他们而言,走来也绝不容易。上海之于芝加哥,时差十几小时,飞行上万公里,相隔如此遥远,无疑是一场更为严峻的挑战。

    同行以来,每次遇到分岔口,度过起来都无比辛苦,更别提这种暂时的分开。徐运墨担忧的是他们无法在下个路口重聚。

    夏天梁如何不理解。他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徐运墨面前,一双手伸进对方头发,缓缓梳理着。

    “怎么会无所谓?”

    他轻声说:“我知道这个决定对你、对我来说,都很难,肯定也会发生很多矛盾,因为不在身边,我们会互相紧张、难过,甚至怀疑对方。”

    那你干嘛还要……徐运墨正想问,却被夏天梁先一步捧住脸。

    对方一字一句道:“但我不会怕,我是因为有信心才这么对你说的。”

    那双眼睛没有躲闪,夏天梁表情极其认真,“就像你不愿意我太累,会来店里帮我做事,我也想好好地支持你。你的工作就是需要四处跑,四周看,而我做餐饮是守着一家店,不能动的。徐运墨,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可是就因为太喜欢,所以有的时候,我会偷偷埋怨,埋怨我们实在太不像了,埋怨无论如何,我们两个的步调好像都不太一致。”

    这什么话,徐运墨抓住夏天梁手臂,力道极紧。夏天梁没喊疼,手指小心地摸到徐运墨的那枚耳桥。几个月过去,经历漫长的休养期,这道伤口日趋稳定,也许它会在芝加哥的某个夜晚再度复发,没人可以保证。

    “可这次不一样,我想得很清楚。你知道吗,你很厉害的,比你以为的要厉害很多很多。你总是在旁边观察,能够看到很多人忽略的东西。小邢、TT的项目,倪阿婆临终的愿望,还有我,我真正想要什么,你都能看得见。徐运墨,这种才能,只有你拥有。”

    他暂停,又道:“所以我不能那么自私,因为习惯就把你留在我身边,让你放弃想要的东西为我牺牲。这样做,以后我们都不会开心的。”

    这番话让徐运墨眼圈有些发红,他闭上眼,没有再响。

    深思熟虑的决定,讲出来的分量总是沉重。夏天梁俯身亲吻徐运墨的眼睑,过去他常常害怕,尤其面对徐运墨时,宁愿先去消化对方不好的地方,承受对方情绪上的阴霾,却不敢轻易交付自己的那一份。

    他的占有欲与嫉妒心,实际比常人要强烈得多。感情中的夏天梁很容易变成黑洞,他成千上万次地担心过,徐运墨会被这样真实的自己吞没。

    但现在,他愿意相信,徐运墨与他之间必然有着一些牢不可破的关联,如橙色的漂浮绳,只要系得足够紧,就不会被轻易冲散。那是他们共同学会游泳的证明。

    他感受着嘴唇上那双眼睛的游移,没有停下,辗转来到徐运墨眉间,轻轻吻。

    “想去吗?”

    徐运墨长久地沉默,直到夏天梁吻散那个眉宇中间打出的结。他终于点了点头。

    “那就去。”

    “……你真的舍得?”

    “不舍得,”夏天梁说得很诚实,“所以我知道你也是一样的,这时候大家就该互相体谅。再讲了,你又不是去读一辈子,半年多,我们眨两下眼就过去了。”

    哪有这么简单,徐运墨对他的乐观一点也不买账,揽住夏天梁的腰没放开,“我去那边之后,你打算干什么?”

    夏天梁勾住他头发玩了一会,“师父今天和我讲,叫我关店之后去崇明陪他。他说我在外面待了那么久,都不管他,太不像话了,正好这段时间空下来,可以回去尽尽孝道。”

    那是吴晓萍的体恤,两年来,日夜不停的夏天梁确实需要一些休息。徐运墨听完,短促地哼一声,“然后呢?天天怎么说?”

    啊,讲到这个,夏天梁感慨,“我要重新做一下规划。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让我发觉,天天存在的意义或许比我的初衷要重要许多。原本我开这家店,是想自己有一个家。很幸运,因为你,因为辛爱路,我拥有了。但同样的,在不知不觉中,这个家不再完全属于我。好多人进来、留下,又离开,即使只是停靠一会,对他们来说,天天也是不可替代的。”

    他叹一声,“这样一个地方,我不想就这么放弃,所以等辛爱路改造完,我会争取重开。”

    很夏天梁的想法,徐运墨没有异议。明知是冷静的选择,是他们达成珍贵的相同认知后一致做出的决定,徐运墨却头一回因为这种理智而感到慌张,只得抱紧夏天梁,像小孩不愿放开珍爱的玩具,也像迁徙前的候鸟眷恋枝头不愿飞走。

    “那如果,”他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如果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出问题怎么办?”

    以前的徐运墨从不做假设,假定未来如何如何不是他的作风。然而此时此刻,他选择做个空想主义者,尝试用虚拟的如果换取安心。

    以前的夏天梁会隐藏心意,讲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来安抚对方。然而此时此刻,他选择用实话作答,哪怕这样会让他们迎来阵痛。

    “不是如果,有些困难一定会发生,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面对,一起解决。”

    只不过,夏天梁揪住徐运墨耳朵,“允许小小地吵一下架,但绝对不能说分手。”

    这俩字早被徐运墨从自己那本汉语词典里删除,现在是时候轮到夏天梁来删他的那本。徐运墨伸手,做与恋人同样的动作,“那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好好戒烟,绝对不能松懈。”

    夏天梁笑起来,他就是喜欢徐运墨的这份严格,“嗯,个么我们还要想点办法,让你远程也能监督我。”

    问题一抛出去,徐运墨真的开始想了,仔细盘算的时候,夏天梁贴上来,他顺势将对方抱进怀里。

    额头抵着额头,很多办法要考虑,他们一时寂静不语。

    两个人,只有感情是不够的。爱的关卡无法独自去闯,有些时候,挑战者们还需要一些时机,一点运气。

    而窗外的夜更深。

    辛爱路即将陷入沉睡。60天的征询期正式结束,安置在遇缘邨门口的那个倒计时不日就会撤走。

    红色版面已成空落落的一片。距离签约完成还有几天的那道划线空格,如今没有数字,不知哪家小孩放暑假过来,悄摸摸画了两笔,左看是张笑脸,右看却仿佛在哭,活生生搞成一幅四不像。

    从第一天开始,谁也不会想到,原来这六十天的倒计时不止属于辛爱路,更是属于生命、积怨以及一些决定,它们的来与去都是那样匆匆。

    最后一日,王伯伯拎着保温瓶,坐到倒计时的下面。

    他将拐杖搁到一边,望着眼前这条马路,嘴唇张开,好像提了一个问题。

    辛爱路始终安静,老头子静悄悄地看着,也不要求获得什么回答。

    王伯伯。小谢来找,说最后一户的签约文件今天刚刚提交上去。老头子反应慢半拍,迟迟才噢了一声,跟着从保温瓶倒出绿豆汤,说小谢,你来。

    小谢拖过旁边的板凳坐下。冰镇绿豆汤喝起来透心凉,他小口小口地啜着,不多言语。

    王伯伯也舀一碗,却不喝,拿在手里。

    “真快啊,”他低头,细细琢磨着,“我哪能觉得,六岁那年,我一个皮球踢进对面人家窗户,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怎么一眨眼,就过了六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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