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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她也不用再担心,他是否能守住这座金山银山。

    ……这一个亿,本来就是他的。

    是她自不量力,居然想教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人如何赚钱,如何树立正确的金钱观。

    也许有的人面对这种情况,第一反应是逃避,谢黎却不是这样的人。

    她接受“谢启则”时坦坦荡荡,此刻也会坦坦荡荡面对修。

    谢黎沉吟片刻,给“谢启则”发了一条消息:【你在附近,是不是?】

    “谢启则”没有回复。

    她想了想,又说:【回来吧,我都知道了。】

    他说:【好。】

    ·

    门锁被打开时,谢黎刚刚收拾完行李。

    除去那一个亿购置的物品,她自己的东西很少,一个28寸的行李箱都填不满。

    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她把行李箱搁在客厅沙发旁边,看向门口。

    修正站在门口,逆光而立,一身剪裁精细的灰色大衣,气质高峻而清贵,就像他们刚见面那样。

    他看了看她脚边的行李箱,神色完全看不出“谢启则”的影子,语气平静:“你要走?”

    谢黎高估了自己的气性,看到他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想冷笑。

    她的颈窝都快被他磨蹭出茧子了,他在这里跟她装不熟?

    谢黎习惯于压抑自己的情绪,所以一开始并不觉得愤怒,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些细节浮现上来,她很难不感到怒火中烧。

    她打掉他半个脑袋时,他曾竭尽全力,贴近她的耳边说道:“我们会再见的。”

    他做到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生气,不就是被摆了一道吗?

    不就是被耍得团团转的同时,还被迫做了一场噩梦,亲身体会了他的“苦衷”吗?

    不就是他演技高超,有两副面孔吗?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端起刚做的咖啡喝了一口。

    想到今天刚从咖啡里喝出来的菌丝,以及他还是“谢启则”时,给她煲的蘑菇汤……谢黎只觉得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这时,修走过来,一只手撑着沙发,另一只手递到她的面前,温和地说道:

    “可以吐在我的手上。”

    ……这是“谢启则”才会说的话。

    谢黎恍惚了一下。

    她强迫自己咽下咖啡,一把推开他的手:“不了,哪儿敢。”

    修盯着她的脸庞看了片刻,冷不丁开口问道:“你在生气?”

    谢黎:“没有,我深感荣幸。”

    “……我很高兴。”他忽然说道。

    谢黎心想,可不,换了她摆了别人这么一道,也得乐上几天。

    她继续喝咖啡,没有说话。

    修似乎真的很高兴,仔细看的话,可以发现他的手指在轻颤。谢黎不了解修,但了解“谢启则”,这的确是“谢启则”高兴的表现。

    “谢启则”的口腹之欲不强,但因为婴儿时期未能得到周全的照顾,口-欲极强,每次吮什么时,手指总会颤栗不已。

    想到他过去的境遇,谢黎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

    但很快,她又怒火中烧起来。

    “……你为我生气,”他低声说,“我怎能不感到高兴?”

    谢黎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骂了一句:“你有病?”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竖起一根食指:“我知道,我这时候应该冷静地表露心迹,把一切错误都推给畸形的童年,告诉你‘谢启则’才是真正的我,你并没有受到欺骗。我接近你,是因为爱上了你,而不是为了羞辱你。”

    他不愧是洞悉人心的高手,三言两语就点出了她的心中所想。

    不是她在做梦。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的心尤为柔软,只要我足够不要脸,总有一天,你会原谅我……”他慢慢地说,话的内容几近恬不知耻,“可是,我一想到,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后,还因为我生气,我就高兴得要疯了。”

    在此之前,修不是没有想过,就这样永远隐瞒下去好了。

    忘记修这个人,作为“谢启则”活着,何尝不是一种得偿所愿?

    只要他想,谢黎永远不会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永远不会知道“谢启则”其实是修。

    然而,爱情怎么可能容下第三个人的存在?

    即使那第三个人……是他自己。

    他想要谢黎发现这一切,想要谢黎看到自己的全部。

    他是这样的贪婪无耻,得到谢黎还不够,居然想要真实的自己也被拯救。

    梦境里,谢黎在看他。

    他则在看谢黎。

    他曾嫉妒每一个被谢黎救下的人。

    ……现在,他也得偿所愿了。

    谢黎当了这么多年的警察,见过的疯子和变态不说有一打,也肯定比普通人见过的多了,但疯成修这样的,真是第一次见。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和修认识的经过,又想起了救下“谢启则”的经历,只觉得一阵头疼。

    什么是“剪不断、理还乱”,她算是切身体会了。

    本想修回来后,跟他说清楚,然后断个干净,一走了之。

    现在发现,别说“一走了之”了,这事儿根本掰扯不清楚。

    她用力揉了揉眉心:“……疯子。”

    她该拿他怎么办?

    明明在骂他,这人的神色却变得更加亢奋了,四面八方传来诡异的震颤感。

    谢黎这才想起,修是没有呼吸的,只有这种古怪的震颤感。

    “谢启则”却是有呼吸的,而且十分滚烫……说明这小子为了骗她,硬生生装自己会呼吸,还试图用急促的低喘声引-诱她!

    他真的是……

    谢黎想不出贴切的形容词。

    骂他夸他,都会让他更加高兴。

    离开?他会想尽办法贴上来,与她纠缠,就像“谢启则”一样。

    就在这时,修不知想到了什么,稍稍抑制了一下亢奋的情绪,问道:“你知道生物科技的体量有多大吗?”

    谢黎疲倦道:“干什么,你要威胁我?”

    修却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说道:“除了奥米集团的航空航天领域,以及高科公司的保险箱服务,生物科技几乎垄断了所有行业,尤其是农业和医疗业。”

    谢黎当然知道生物科技垄断了多少行业,这是六年级课本上内容。

    修到底想说什么?

    要是她不跟他在一起,他就让全世界陷入饥荒?

    可惜了,她不吃这套。

    一个人的善心是有限的,她又没有生下耶稣,哪有那么多善意可以挥霍,大不了大家一起玩完。

    “我虽然不再是生物科技的控股股东,但仍然可以操控高层的每一个决策,夺回来只是时间问题,除此之外,我还有北美洲10%的房地产,主要集中在曼哈顿、洛杉矶和费城,你应该知道,这三个地方代表着什么。”

    起初,他的声音还算轻缓稳定,说到“房地产”时语速却陡然变快,言辞间流露出一股狂热的兴奋,让人毛骨悚然。

    谢黎:“……你想说什么?”

    ……他应该没有疯到她想的那种程度吧?

    他说:“我已经把所有财产,全部无条件转移到了你的名下。”

    “当然,你也可以再转回给我。”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低沉而温柔,只有神色始终冷静得可怕,那是一种自信、疯狂的冷静:“但没有我的帮助,你永远也算不清楚,我转移了多少东西给你,有可能是一条街,一幢楼房,一座大厦,博物馆里的一件文物,也有可能是一笔基金,一项专利技术,一个突破性的科研成果,或者是某个公司的控股股份。”

    “谢黎,你是一个正直的人,但我不是。我只能用这种方式绑住你……我爱你。”

    第216章

    Chapter

    30

    谢黎第一次见到这种款式的道德绑架,

    几乎要被他气笑了。

    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你就这么笃定我不会花你的钱?”她冷笑一声,“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道德感倒也没有这么高。”

    话音刚落,

    她内心忽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

    再看向修时,他的神色已变得更加亢奋,

    眼角微微泛红,

    喉结不住滚动,

    手指甚至控制不住地分泌出些许菌丝。

    这显然不是心疼钱财的表情,更像是……某种怪癖得到了餍足。

    谢黎:“……”死变态。

    她彻底无话可说了。

    是她想的太天真了,

    居然会觉得,

    修在道德绑架她。

    他分明是想用金钱“囚禁”她。

    如果真像他所说的那样,什么都转移给她了,

    包括基金、专利、科研成果等等,那她现在肯定在资本圈子里出名了。

    修所在的资本圈子,都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公司高层,

    手段比畜生还要畜生。

    谢黎之前曾在警局内网上看过一个案子,一个工人因长期接触有毒废料患上了肝癌,

    而工厂给出的赔偿方案,

    居然是提供高-利贷途径,让这位工人去换一个仿生肝脏,然后回来继续为工厂发光发热。

    工人拒绝了这一“赔偿方案”,但直到死,也没有等到真正的赔偿。

    不过,

    这个案子之所以会上警局内网,并不是因为工人奋起反抗,

    一怒之下报警了,而是因为工厂老板离奇死亡了。⑴

    经法医鉴定,死者颈部存在明显压迫痕迹,大概率是突发性压迫式攻击造成的机械性窒息。

    这说明,凶手极有可能是职业杀-手。

    现在,这群畜生中的畜生里,出了这样一头恋爱脑畜生,必然会享誉圈子内外。

    别说公司高层了,就是谢黎自己路过听见这个八卦,也得停下来问问,让这头恋爱脑畜生放弃所有财产的女人是谁。

    谢黎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可能因为气过头,也可能因为怒火燃尽,只剩下一堆温热的灰烬,她现在不愤怒了,只觉得无力:“你……让我一个人静静。”

    某个畜生却朝她俯近了一些:“那你抱我一下。”

    谢黎手背上蹦出青筋:“……别逼我打你,滚!”

    这下,她连骂都懒得骂了,向外摆摆手,示意他赶紧滚蛋。

    也许是怕她真的生气,这一次,修不再讨价还价,顺从地转身离开。

    临走前,他站在门口,低沉而缓慢地说道:“……不管你信不信,谢启则都是我。他是我不为人知的一面……只有你见过。”

    谢黎一阵心累,心想,不为人知的一面,指的是患有皮肤饥渴症的粘人精吗?

    关门声响起,这下,修真的走了。

    谢黎本想在沙发上躺一会儿,谁知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修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庞,只好站起来,随手披上一件外套,出门散心。

    她想逃的话,被同龄人骂“懦夫”的那一刻,被同事放冷-枪失去“副队长”的头衔时,就可以逃了,而不是坚持到现在,继续当一个无知无畏的战士。

    现在,战士喜欢上了怪物。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谢黎两只手揣在兜里,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

    这座城市还算发达,但也有不少外表光鲜内里破败的烂尾楼,每次经过那些空荡荡的高楼大厦时,都能闻到一股垃圾发酵的腐臭味儿。

    仿佛这些大楼也是有生命的,化为钢筋遗骸,也会生蛆发臭。

    一路上,不少人都跟她挥手打招呼,谢黎一一点头回应。

    走到一半,她有点口渴,去排队买了一杯奶茶。

    这玩意儿比咖啡还要刺激神经,喝了两口,她心脏就怦怦狂跳起来,手也有些发抖。

    这时,她忽然感到一道渴望的目光,低头一看,一个穿开裆裤的小朋友正眼巴巴望着她手上的奶茶,干瘦的脸上写着两个字:想喝。

    这孩子一看就家境拮据,衣服已经穿到发馊,裤子也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瘦如芦柴棒的胳膊上还有几个来历不明的针孔。

    谢黎不由眉头微皱,半蹲下来,平视他的眼睛,柔声问道:“小朋友,你胳膊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针孔呀,你生病了吗?”

    小朋友点点头,眼珠子仍然粘在她的奶茶上:“妈妈说我生病了。”

    “可以告诉姐姐,你生的什么病吗?”

    “基因病,”小朋友答得十分爽快,“妈妈被黑心商人骗了,买到了有瑕疵的种子……”

    “种子”是“精-子”的黑-话。

    ……这孩子跟修有着同样的境遇。

    谢黎一怔。

    下一刻,她只觉得兜里一轻,有什么东西被利落掏走了,回头一看,只能看到一个半大孩子拼命逃跑的身影。

    谢黎嘴角微抽,伸手往兜里一摸,果然,手机被偷了。

    再抬头一看,那位身世悲惨的小朋友也不见了!

    什么叫“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她算是体会到了。

    谢黎无奈地摇摇头,没有打算去追。

    偷了就偷了吧,反正她的手机都是性能一般的千元机,值不了多少钱。

    只是,思绪难免飘远。

    “基因病”指的是遗传性疾病。直到现在,许多遗传病依然无法根治,只能在出生前接受“基因编辑疗法”,才能免除病痛折磨。

    所以,现在的有钱人,基本上是没有“基因病”的。

    多么讽刺,生而为人,是优是劣,全是“上层人”说了算。

    当跨越阶级的道路被封死时,便开始寄望于上层人“漏”下的基因。

    不管是修,还是刚才那些孩子,都不过是时代洪流下的……牺牲品。

    唯一的区别在于,修的运气稍好一些,没有遗传到有害基因。

    修显然不会有这样的待遇。

    不知不觉间,谢黎已经走到一幢烂尾楼下。

    这幢烂尾楼高得惊人,似乎有五十多层,零零散散住了不少人,底层甚至开起了商铺。

    霓虹招牌忽闪忽灭,人群熙熙攘攘,噪音如潮水般朝她涌来……老板热情的吆喝声,互相问候爹妈的讨价还价声,全息影像的揽客声,以及角落里消-音-器一闪而逝的闷响。

    谢黎心想,如果修只是一个普通人,那他肯定有着不可忽视的“基因病”,轻则红绿色盲,重则智力障碍。

    唔,如果他有智力障碍的话,那他们肯定谈不了恋爱了,但肯定能满足这小子被拯救的愿望。

    如果是别的“基因病”的话,他像现在这样死皮赖脸一些,她再凑合凑合,也不是不能谈。

    问题是,一个从小患基因病、不被父母喜爱的人,有可能像现在的修一样无耻吗?

    答案是否定的。

    而且,她一开始之所以会救下修,也是因为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她撞了他。

    不然以她的开车技术,估计只有老眼昏花或车载AI失控,才会撞人。

    退一万步说,就算她开车技术烂得要命,三天两头撞伤路人,有“基因病”的人也经不住她这么撞。

    可能还没来得及一见钟情,就先一命呜呼了。

    谢黎苦笑。

    所以,修只是一个普通人的话,他们反而走不到一起。

    他必须从小亲缘淡薄,竭尽全力留在公司,一路搏杀到高层的位置,冷静运筹,一步步侵吞藤原升的势力,抢夺到菌根网络的控制权,变成耳听八方的怪物……才有可能跟她相爱。

    是她太过冷漠,还是她要求太高?

    都不是。

    是她太过抗拒亲密关系,只有这样的修,才能强行进入她的生活,让她习惯他的存在。

    普通人没有这样的能力,也没有这样的心机引诱她。

    换作以前,她打死也不相信,自己会跟生物科技的CEO是天生一对。

    但事实就是如此,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这样费尽心思引诱她了。

    她是暴风雪里的独行者,如果不是修假装“谢启则”拦下了她,她可能永远都不会想到停下来看一看。

    她会一无所知地继续往前走,朝忽远忽近的海市蜃楼般的小镇灯火走去……直到冻毙于风雪之中,孤独死去。

    但停下来看一看,究竟是好是坏呢?

    谁也不知道。

    谢黎走到尽头,无路可走,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天台。

    来都来了。她绕过一堆晒棉絮的支架,走到天台边缘,吹了一会儿冷风,然后单手撑着栏杆,轻轻一跃坐了上去。

    自上而下望去,整座城市显得萧索而死气沉沉,灰白色的雾霾阴沉地压迫着每一个人。

    算了,她想,吸掉了奶茶里最后一颗珍珠。

    她救了那么多人,其中不乏罪人和疯子,再救一个最疯的又会怎样?

    谁让她天生耳根子软,谁向她求救,她就会回应谁。

    更何况,她还喜欢他。

    ……不,是非常喜欢。

    尤其是他全心全意地依赖她时。

    发现“谢启则”真实身份的那一瞬间,她的内心其实升起了一丝微妙的快感。

    修已经站在了最顶端,却还是向她求救。

    她也是人,也会有冲动、欲望,不为人知的幽暗癖好。

    他站在世界之巅,居高临下却对她依恋不已的样子……正好满足了她的怪癖。

    她愿意对他伸出援手。

    只要他听她的话。

    想到这里,谢黎正要掏出手机,给修打个电话,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手机被两个小毛贼偷了。

    “……”

    她正要转身跳下天台边缘,忽然若有所思地一抬头,正好对上了不远处修的目光。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死死地、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眼神几近……惶恐。

    这是她第二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上一次还是她说喜欢他的时候。

    谢黎有些疑惑,刚要开口询问,下一刻,只见数不清的白色菌丝如浪潮般汹涌而至,以前所未有的生长速度侵占了天台的每一寸。

    不知是否菌丝生长得太过迅速的缘故,他的眼中也爬满了密集的菌丝,在眼球上疯狂挣扎蠕动。

    在此之前,他一举一动再怎么古怪癫狂,神情也显得轻描淡写、游刃有余。

    现在,他的面部表情却完全失控,手指也在急剧颤抖。

    跟兴奋到颤抖不同的是,这一次显然是因为恐慌到极点,大脑对身体失去了控制。

    ……恐慌到这种程度,简直像是看到了这辈子最为恐惧的场景。

    可是,谢黎迟疑地想,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吧?

    就在这时,修缓缓开口了,声音嘶哑刺耳,带着令人不安的震颤感,似乎来自成千上万个不同的发声器官:

    “……你宁愿死,也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第217章

    Chapter

    31

    谢黎愣了十多秒钟,

    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修不会以为……她要跳楼吧?

    她不由嘴角微抽,很想给他一巴掌,让他盼点儿好的。

    说来奇怪,

    她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

    几乎不会动怒,

    但无论是修还是“谢启则”,都能轻易激起她的怒火,

    甚至是一些古怪恶劣的冲动。

    就像现在,

    如果是其他人误会她要跳楼,

    她会立马解释清楚,还会有点儿不好意思。

    然而,

    修误会以后,

    她忽然就不想解释了。

    谢黎很少骗人,

    但她擅长控制情绪,只要她控制自己别笑出声来,修应该就没办法发现她的破绽。

    谢黎多虑了。

    事实上,

    修看到她坐在天台的一瞬间,所有理智就已灰飞烟灭,

    根本无力分辨她的神色是真是假。

    谢黎是会自杀的人吗?

    她甚至不是会逃避真相的人,

    不然他也不会在她的面前自曝身份。

    她冷静、勇敢,是一个坚强无畏的战士。

    这么多年来,她坚持追查悬案,为人们伸张正义,有的案子甚至连受害者本人都放弃了,

    她却一门心思追查到底,不允许真相被权威掩埋。

    但战士就一定是无坚不摧的吗?

    战士就不会心灰意冷,

    选择以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吗?

    修的手指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即使爱上了谢黎,也本性难移。

    他比谁都清楚,谢黎喜欢的是“谢启则”,而不是修……她对修可以说是深恶痛绝。

    假如她知道修和“谢启则”是同一个人,肯定会伤心难过。

    可是,他是如此贪婪,如此自私,魔怔了似的想要知道她为自己伤心难过的样子。

    现在,他知道了。

    ……她宁愿结束自己的性命,也不愿意跟修在一起。

    早知道谢黎这么厌恶修,他愿意一辈子……扮演低能无知的“谢启则”。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谢黎已经坐在了天台的边缘。

    再往前一步,就是百米深渊。

    不是没有办法救下她。

    他可以驱使菌丝捆绑住她的手脚,也可以驱使菌丝把整座城市变成一个湿-软的巢穴。

    这样一来,即使她从万丈高空一跃而下,层层叠叠的菌丝也可以保证她毫发无伤。

    问题是,接住以后呢?

    她想到有光的地方去。

    而他,是让世界失陷于黑暗的人。

    修看着谢黎,胸口一阵尖锐的绞痛。

    他没有信仰,也不信神。

    在他看来,信仰只是一种统治工具,没什么比从思想上统治一个人更加有效了。

    所谓“苦行僧”、“自我鞭笞”,都是因为对生活失去了掌控,妄想以痛苦为代价,求取虚妄的神的原谅与庇佑。

    现在,他却冷不防闯过了无神论者与信徒之间的界线,奇迹般明白了信徒的所思所想。

    假如痛苦可以求取谢黎的原谅与庇佑,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鞭笞自己。

    ……但要是谢黎想让他放手呢?

    修用力闭了闭眼睛,身形已经有些摇晃。

    就像回到了无知无助的婴儿时期,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无力改变,只能眼睁睁看着父母像谈论牲畜一样谈论他的未来。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时,都是一无所有。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或多或少,都会得到一些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再穷的人,也会有亲人之爱,夫妻之爱……父母之爱。

    他却没有。

    普通人轻易可以得到的东西,他必须处心积虑、运筹帷幄,竭尽全力才能触碰到一点儿温暖的边缘。

    正因为父母对他如此冷漠,他才可以走到世界之巅,不是么。

    他自欺欺人几十年,终于无法再自欺下去。他想要得到谢黎的爱。

    但因为过去的经历,偏激到近乎偏执的性格,完全用错了方式……一步步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让一个自私的人学会放手,就像让食肉动物放弃狩猎的本能一般,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他别无选择了。

    谢黎好整以暇地欣赏了一会儿修的神色,见他眼睛红得像是要滴血,仿佛下一刻就会哭出来,终于大发慈悲决定说出真相。

    谁知,就在这时,修又开口了,他的声音一向温和悦耳,这时却嘶哑难听到听不出原本的音色:

    “……我是一个很穷的人。”

    谢黎:“……”你再说一遍?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在人前剖析内心,一字一句都说得分外艰难,像是从血淋淋的心脏里掏出来的一般。

    然而,作为真菌类生命,他没有心脏,也没有鲜血,只有错综复杂的菌根网络。

    “父母生下我,藤原升栽培我,你喜欢我……”他缓缓说,“都不是因为真正的我。”

    他从未真正拥有过属于自己的东西。

    欲望是如此低劣,人性是如此脆弱。

    街头巷尾五花八门的小广告、手机上关不掉的弹窗、厕所门上肮脏模糊的联系方式……科技发达的今天,人们面对原始而低级的骗局,仍然毫无抵抗力。

    他们甚至分不清,什么是商品,什么骗局。

    唯一的区别是,骗局是赤-裸的,商品则经过精美的包装。

    每一件商品的诞生,都会伴随着人们的忧虑与恐惧……生老病死,美丑强弱,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会深陷互相攀比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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