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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身后传来脚步声,那人回过头来。

    瞧见钟隐月,他回身来,向他行礼:“玉鸾长老。”

    “沈怅雪?”钟隐月愕然,“怎么一早就来了?”

    “昨日长老走得急,弟子忧心长老。”沈怅雪向他一笑,“给长老添麻烦了?”

    “不会不会,”钟隐月忙去拉开宫门,说,“快进快进,外面雪大。”

    第009章

    捌

    进了玉鸾宫,钟隐月点燃一盏灯烛。

    外面还是下雪的阴天。

    “今日你没有早课?”钟隐月问他,“听闻乾曜宫那边对弟子修学极为严苛,每日都要去早读经书的。”

    “弟子已读熟经书,留在玉鸾长老宫中这些日子,不去也无妨。”沈怅雪答道,“经书都自在心中,帮着长老操办好门内大典才是重中之重。”

    “也对。”钟隐月点着头,打了个哈欠。

    他坐到自己案边,沈怅雪也跟着坐了过去。

    沈怅雪很有眼力见地拿起茶台上的茶壶,开始给钟隐月沏茶,嘴上又问着:“这么一大早,长老便不在宫中了,是去了何处?”

    “上玄宫。”钟隐月说起这个就叹气,“昨日不慎放了只妖兽进山,被掌门得知了此事,一大早便去听训话了。”

    沈怅雪轻笑一声:“还真是无妄之灾。”

    钟隐月看向他。

    沈怅雪微微颔首,正噙着笑意为他沏着茶。

    沈怅雪当真是长得漂亮,如此低眉顺眼时,一双长睫便跟着乖顺地低下去,半遮不遮着那双深邃的眼睛。

    他的一双含情眼让他的长相没有丝毫攻击力,跟只温顺的兔子似的。那冷白的肤色被灯烛的火光映得暖融融的,身上一身白衣胜雪,更显得他这人温柔极了。

    钟隐月没说话,安静地盯了他一会儿。

    察觉到他的目光,沈怅雪一抬起头,就和他四目相对了。

    沈怅雪怔了怔:“长老为何这般看我?”

    钟隐月被问得忽的笑了声,道:“哪般?”

    沈怅雪思索片刻,回答:“这般不似在看别宫弟子的眼神。”

    “对我来说,你不单单是别宫弟子嘛。”钟隐月回答道,“我看这话本,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沈怅雪瞳孔猛地一缩。

    他好似突然被一剑穿心,一种猝不及防的震荡神色在他脸上出现了几瞬。

    他怔怔地望着钟隐月。

    但那也只是须臾片刻。很快,沈怅雪的神色淡了下去,看着他的目光也随之平静了下来。

    他平静地开口,话语却是确认性的试探:“长老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修道之人不说假话。”

    沈怅雪笑了声,意味不明地轻摇了摇头:“如此便好。”

    钟隐月神经大条,没注意到他的肢体语言和说的话完全在南辕北辙。

    他从一旁的果盘里抓起一个梨,张嘴就咬了下去,问道:“你今日为何这么早就来寻我?是想继续问我昨日没问完的事?”

    “长老明断。”

    沈怅雪倒好一杯茶,将茶盏递到他跟前:“长老已对我说明此世仅仅是一本话本,我等的命都早已注定。我自然是信长老的,今日前来,便是想细细问些其中之事。”

    钟隐月听罢,一口应下:“你问吧,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弟子想问的,便是这话本的内容。”沈怅雪说,“既然是话本,那自当有一从始至终仔细描绘的主役。弟子想知道,这主役是谁,这话本所讲的是他的什么经历,又是出了何事,才让乾曜师尊对我痛下杀手?”

    沈怅雪目光仍然淡然,似乎一如往常。

    钟隐月望着他的眼睛,忽然看到那里面似乎多了一些心如死灰的灰暗。

    钟隐月突然醒悟过来了些——他默默地在心里倒腾了一番原作的时间线。

    沈怅雪这会儿日子是过得挺好的。主角还没唤醒异灵根,天赋还没被这山门发现,也没有被乾曜挖走。乾曜宫里,还是沈怅雪最受人敬仰的。

    可这两天里,钟隐月却告诉了他这么多天打雷劈,令他颠覆三观的事情。

    思及至此,钟隐月便可怜地看着他:“你……你没事吧?”

    沈怅雪疑惑:“弟子自然没事,长老何出此言?”

    “这短短几天里,我告诉了你这么多……你不会受打击?这又是你师尊会杀了你,又是此世其实只是个话本,你们所有人的命数都早已定下,不会更改的……是我脑子没转过来,没意识到这对你太残酷了。”

    沈怅雪失笑,他摇头:“不会,长老也是为着我好。您不必忧心,您也知道,怅雪村中曾遭魔修屠戮,残酷之事早已经历过许多,万万没有长老所忧心的那般脆弱,您直说便是。”

    他神色如常,瞧着是虽然受了影响,但的确没被影响到人生天崩地裂的地步。

    钟隐月稍稍放下心来:“如此便好。你若心中郁结,也记得一定要同我说。”

    “弟子知道。”沈怅雪点头。

    钟隐月便说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此书的主角……主役,便是如今我门下的白忍冬。”

    沈怅雪立刻想了起来:“啊,那位小杂役?”

    “是。”钟隐月道,“他虽现在瞧着是个凡体,与修道无缘,但不久后就会觉醒灵根。他其实并非是个废人,只是灵泽长老带他归山时,用的是唤醒普通灵根的法子。”

    “而他体内的灵气,是雷灵根。普通的法子,自然不会有反应。”

    沈怅雪闻言诧异:“竟是如此?”

    “就是如此。”钟隐月摩挲着手中只咬了一口的梨,“你也知道,待之后,宗门之间就会有仙门大会。而在大会之前,为了磨练众弟子,天决门会让全门弟子都进入秘境磨练。”

    “在那秘境之中,他便会一展雄风。乾曜长老就会看到他的天分,秘境结束后,他就会将白忍冬从我门下挖走,带到你们乾曜宫中去。再之后,就是仙门大会和其他的事,待过个一年半载……白忏就重新出世了。”

    白忏是这书里的鬼王,也是众多鬼修之首。

    “他出关后,就重新入世,为祸人间。而在某次下山除鬼卫道时,你们乾曜宫遇上的却不是鬼修,而是一伙魔修。”钟隐月说,“鬼修魔修两道为了压制仙修,结了同盟,那伙魔修便是来暗算你们的。”

    “对方人多,你们遭人重创,白忍冬被人种下魔种……”

    “为了救他,你才舍身犯险,去秘境找灵草。最后回来的路上……也遇上了魔修,被重创重伤,灵草也被夺了。”

    “你回了山门……最后,他们把你剥皮剔骨,献祭做了血阵,救了白忍冬。”

    沈怅雪沉默了。

    他的神色有些呆怔。他看着钟隐月愣了会儿,才将脸慢慢地低下头,望着自己手中的茶盏继续发愣。

    良久,沈怅雪问:“那,之后的事……长老知道吗?”

    “一……一小点儿。”

    钟隐月心疼他,自己的声音都跟着颤了颤,磕巴了几下,说:“他们都说……你活该。白忍冬……醒了之后,旁人跟他说起这事儿,他也觉得……你做这些,理所当然。”

    沈怅雪又不说话了。

    这次,他低着头,没有抬起来。

    钟隐月看得心疼。他左右张望了下,又找不到什么这会儿能拿来哄他的东西。

    钟隐月抿了抿嘴。他几次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真的觉得理所当然?”

    沈怅雪突然问。

    钟隐月愣了愣:“啊?”

    “我说,白忍冬。”沈怅雪哑声重复,“长老,他当真……只觉得,理所当然?……就没有,半点儿伤心吗?”

    钟隐月沉默了。

    他这样一问,钟隐月仔细一想,才想起来。

    白忍冬刚醒,旁人来跟他兴高采烈地说,都靠乾曜献祭了沈怅雪才救活他的时候,白忍冬在他人的狂欢里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旁人拉他,问他怎么不高兴,他才跟着扯扯嘴角,笑了起来。

    旁人问他伤不伤心,白忍冬便笑了声,说理所当然。

    钟隐月当时在气头上,看到他觉得理所当然都被气死了,都没留意到这一段。

    “他……别人跟他说起你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理所当然。”钟隐月说,“但不论如何,他都是觉得理所当然的。那就是个白眼狼!我知道你心软,但你万万不能因为他人……”

    “我知道。”

    沈怅雪打断他。

    他直起身来,面上依然带着轻笑。然而这一次,那神色看起来却莫名有一股沧海桑田的无可奈何。

    “弟子知道,长老。”

    沈怅雪转过身来,双手捏起茶盏,朝着他恭敬地举起,“乾曜宫弟子沈怅雪,谢玉鸾长老悉心教诲,知无不言。”

    “长老救命之恩,弟子谨记于心。”

    沈怅雪向他长长鞠了一躬,将盏中茶一饮而尽。

    沈怅雪走了。

    喝完一盏茶,他负剑离开。外面鹅毛大雪,沈怅雪一身白衣,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再未发一言。

    他临走前,钟隐月往他怀里塞了两个橘子,嘱咐他有事就来。

    沈怅雪未说什么。

    钟隐月替他难过,但也深知多说无益,便目送他走入风雪之中,直到消失在雪尘的尽头。

    钟隐月在宫中枯坐了一整天,心中说不出的烦闷。

    第010章

    玖

    黄昏时,信鹰浮日又来以头抢窗了。

    这回它比较猛,一脑袋就撞穿了玉鸾宫的宫窗,倒在了宫地上,把那头正还坐在垫子上枯坐着思考人生的钟隐月吓了一跳。

    钟隐月无语至极,又没什么办法,只得走过去把它抱起来,扑掉身上的雪,好好检查了一番,确定没受伤,才把它放走。

    掌门又来传唤了,钟隐月便又上了上玄山宫去。

    掌门把天决大典的草案交还给了他,说他看过了,午后也请几个长老过来商讨过,草案不错,他们很满意,要钟隐月就照这个草案布置。

    钟隐月领命又回了玉鸾宫。

    他回宫时已经入夜,他迈过门槛,来到弟子所在的别宫里。

    见到他,正扫雪的陆峻惊了:“师尊!您怎么来了?”

    “来跟你们说点事。”钟隐月说,“把其他人叫到前厅来吧。”

    陆峻说好,转身就赶紧去叫人了。

    别宫是用于给弟子们吃住的,但也并不是全是寝舍。别宫里有个前厅,是公共区域。

    前厅地方广大。

    迈过门槛一进门来,就是一片为山门宫主准备的地方。此处备有一扇高大的仙鹤屏风,屏风前是一把木椅。

    那椅子跟前便是一片空地,是专门留给宫主们的,方便用于前来查看弟子们。

    屏风后头便是读经修道用的一片书舍。若是平时无事,宫中弟子就可来此处用功。

    钟隐月坐到椅子上没多久,自己的四个弟子就都来了。

    钟隐月没急着说正事儿。待人来齐了,他问:“见着你们沈师兄没有?”

    四个弟子怔了怔。

    面面相觑一番后,温寒说:“今日一整日都没见着沈师兄。”

    “是吗。”

    “大约是去完成课业了吧?”温寒猜测道,“虽说乾曜长老要他来辅佐师尊完成大典,但沈师兄平日里也课业繁忙,不能因为大典便置之不理,定是回乾曜山去读课了。”

    天决门作为天下第一山门,弟子是不得什么闲空的。每个长老为门下弟子定下的课业虽然都有所不同,但都较为繁重。

    读经练剑修道学咒静心拜祖,事儿一堆接一堆。

    大家都很忙,除了玉鸾长老这种不把学生当学生天天都在放羊的神经。

    玉鸾宫里的这四个人天天闲的到处逛街。

    “也是。”钟隐月摩挲了下手指,装作随意道,“罢了,也无碍,我随口问问。今日叫你们来,是大典那边有了进展。”

    “日子定在下个月的十九之日了,不过暂时也不急,待下月月初再开始操办。毕竟布置之前,为师还得自行准备些该准备的。待下个月,开始置办场地后,就得需要人手四处倒腾东西,到时候,恐怕就要劳烦你们太多事了。”

    “咱们玉鸾山人少。外头的人,毕竟不是我的弟子,虽说能拿来用,可也不好太劳烦人家,还希望你们都尽心尽力一些。你们也可放心,不会白辛苦你们一场,待大典结束,为师自会赏你们不少好东西。做了事就会有好处,这是自然的。”

    四个弟子听了,各自喜笑颜开,纷纷跪拜:“谢师尊!”

    钟隐月也没什么其他的事,他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几个弟子转身正要离开,钟隐月又说:“啊等等。”

    弟子们回头。钟隐月抬起手,指了指白忍冬:“你留一下。”

    白忍冬怔了怔。

    其余三人望向了他,迷茫地眨了眨眼。

    钟隐月只留他一个,这三人便嘟嘟囔囔小声猜测着离开了前厅。都纳闷白忍冬是干了什么,才被钟隐月单独留了下来。

    钟隐月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左腿叠在右腿上,闭目养了会儿神,暂时没说话。

    等外头那三人叽叽咕咕的声音和脚步声一同消失在耳畔了,他才睁开眼。

    白忍冬负着双手,惴惴不安地立在他跟前,眼神闪烁。

    看起来,他这当事人最纳闷,估计这会儿都把自己这个月的所作所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钟隐月心情复杂。他把两手放在膝盖上,捏着一串白玉菩提把玩着,心下捋着杂乱的思绪。

    今日沈怅雪一提,他才想起,这主角当时的反应也着实奇怪。

    若是真的白眼狼,当真毫无怜悯之心,只觉得沈怅雪活该的话,又为什么会愣那么一会儿?

    可他又确实是说了,沈怅雪为他做这些理所当然。

    这么一提,钟隐月想起来,自己当时被气得在评论区轰炸作者的时候,还有几个理中客跟他对线,说他根本没好好看文,这主角一看就是被乾曜影响了,学坏了。

    他其实自己也知道沈怅雪死的冤,只是乾曜这坏种对他进行的教育,又让他自己觉得自己那想法可笑。主角还需要事件磨炼来明白,乾曜根本不是什么好人,自己被灌输的思想也是大错特错。

    钟隐月那会儿正在气头上,根本没信。

    他此时也有点不愿意信。毕竟不论怎么说,这小屁孩确实是说了“沈怅雪做这些理所当然”。

    钟隐月皱了皱眉。

    他还是看这主角有些不顺眼。

    白忍冬穿着和其他弟子一样的一袭白衣,面上却还留着一股未完全脱去的流浪儿的气息,这让他和身上这身谪仙白衣格格不入。

    那张脸瘦削又警惕,还害怕。

    很奇怪,虽说这会儿他面向钟隐月时十分惴惴不安,可那眼神里却也还有着一股野狗护食儿一般的警惕。

    想来,是他吃不饱饭的日子过得太久了,眼神里早已有了一种警惕四周的野狗味儿,生怕谁从自己这儿夺了什么去。

    哪怕对方是现在他要叫一声师尊的钟隐月。

    钟隐月越发觉得这是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了,他也有些警惕起来。

    这人怕是无论怎么养,都会去助纣为孽,扒了沈怅雪吧?

    钟隐月心中烦躁起来。他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问:“前些日给你的冻药,用完了没?”

    白忍冬声音低低地答:“回师尊的话……还未全用完。”

    “嗯。”钟隐月声音淡淡,“用完了再朝我要。”

    白忍冬受宠若惊,连忙弯身行礼:“谢师尊关心!”

    钟隐月挥了挥手,再不想跟他说任何话。刚要出言放他走,门口处忽然传来一声:“玉鸾长老。”

    钟隐月抬头一看,来人竟然是沈怅雪。

    他依然面上噙着轻轻笑意,正站在前厅大门的门槛后向他行礼。

    钟隐月又惊又喜,忙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课业完成了,自然就回来了。”沈怅雪直起身,两手仍然握在一起,彬彬有礼道,“几番造访长老,实在冒犯,但弟子仍是心中有事,想向长老询问一二。”

    “有事问便是,不必觉得冒犯。”钟隐月说,“你快进。白忍冬,你先回去。”

    白忍冬应声说是,行了一礼,回身望了眼沈怅雪。

    身上是同样的一袭白衣,袖口上有同样的仙鹤金纹,对方瞧着翩翩如玉,自己看起来却只是个四处讨饭的野狗。

    白忍冬抿了抿唇。这也不奇怪,沈怅雪是乾曜宫首席大弟子,剑法更是出了名的厉害,在整个天决门内都排得上号。

    白忍冬天生自卑,自觉在沈怅雪跟前抬不起头来,赶紧低下头,夹着尾巴匆匆往外走。

    沈怅雪迈过门槛往里走来,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白忍冬吓得浑身一激灵,差点跳起来。

    他猛一抬头,对上沈怅雪笑眯起眼来的一张脸。

    “这就是白师弟吧。”沈怅雪笑着说。

    白忍冬笑傻了,眨了两下眼睛,才懵懵道:“是……”

    “早听闻师弟名号了,一直想见见,却见不着。”沈怅雪越说,面上笑意越浓,“师弟不必急着走,留下来吧,我也有话想与师弟说。”

    说罢,他转头看向钟隐月:“虽失礼,还望长老允许。”

    钟隐月也蒙了,他跟着眨了两下眼睛,才说:“啊,当然……没问题。”

    第011章

    拾

    拾

    钟隐月想不明白。

    他也看不明白了。

    沈怅雪把白忍冬拉了回来,俩人都站在了他跟前,然后就这么并肩立着一言不发。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尴尬的气息。

    但沈怅雪显然不这么觉得,他依然笑眯眯的,白忍冬却如坐——如站针毡,表情都紧张得有些扭曲了。

    钟隐月是真看不明白沈怅雪了。

    他自认为还算了解沈怅雪。

    对方虽然只是书里的人物,但钟隐月爱的他死去活来,实打实的是个毒唯。凡是沈怅雪出场的片段他都加了书签,闲着没事就看。

    不仅看,他还细品,并且是翻来覆去字里行间地品。

    所以沈怅雪说过的每一句话,经历过的每件事他都记得。

    原文中,沈怅雪是个温柔到没什么脾气的人。他总是在笑,也总是在迁就别人。

    白忍冬刚入乾曜宫那会儿很不习惯,是沈怅雪一直陪在他左右。他不仅主动照顾对方生活起居,教他剑法道经,还会照顾他的情绪。他总是及时出言安抚或转移话题,开一些适度又笨拙的玩笑。

    一个大师兄,被他做得像白忍冬的在世妈妈。

    沈怅雪是个温柔到没什么脾气的人。

    温柔,小心翼翼,喜欢照顾他人,护短,敏感,很容易就会被吓到。

    沈怅雪理应是这样的。

    然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沈怅雪,脸上的这幅笑容瞧着却讳莫如深,很不对劲。

    再说他把白忍冬留下来干什么?

    他已经知道这个主角是白眼狼了,也知道自己的未来是如何的,那就应该少跟他接触……为什么还主动留下对方?

    他想做什么?

    钟隐月不知道,他已经看不明白沈怅雪了。

    思索间,沈怅雪终于开口:“白师弟进入长老门下,已有多久了?”

    他突然说话,白忍冬又吓得一哆嗦,磕磕巴巴道:“回、回师兄的话,已有……十余月了。”

    “将近一年了?”

    “是、是。”

    沈怅雪笑眯眯地笑出了声:“师弟不必紧张,随便问问罢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白忍冬抖得更厉害了。

    这会儿他还是废人一个,被乾曜宫的大师兄主动出言留下,吓都要吓死了。

    “好了,别吓他了。”钟隐月阻止道,“你怎么会想见他?我这弟子,是我门下最平平无奇的一个了。你这等人物,他见着你都怕得不行,怎能不紧张。”

    “啊,这可真是弟子冒犯了。只是今日回山路上,弟子想起灵泽长老带回来的这些弟子里,只有白师弟一人,我还未曾见过。”

    沈怅雪笑着,转头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是有事想询问白师弟,才让师弟在此留步。”

    “啊?”白忍冬懵逼地指指自己,“我吗?”

    他懵逼的表情太像钟隐月穿越前在互联网上流行的表情包,钟隐月差点儿没憋住笑。

    他连忙抬起袖子,遮掩了一下。

    “正是师弟。”沈怅雪说,“今日我在灵泽宫中与同门读经论道时,为明辨是非,灵泽长老便说了一例仙修界从前的故事。师弟不久前还在凡世中生活,想必更能以百姓苍生之见来论此事,我便想听听师弟对此事有何高见。”

    沈怅雪虽是乾曜宫的,但天决门秉承着弟子需听百家所言方能开拓所见的原则,弟子们的课业是会在各个山宫间跑来跑去的。

    今日在灵泽宫读经,明日就会去乾曜宫练剑。

    这东西,在现代一般被叫做公共课。

    因为上这些课时弟子众多,来自哪个山头的都有。

    钟隐月一听就知道沈怅雪在扯谎了。

    灵泽长老根本不喜欢在道经课上扯别的事。这种八卦之事她更是敬而远之,相当不屑一顾。

    他知道,白忍冬却不知道。

    这小子这时候还被当做废人,御剑飞都不会,自然不能出去上什么公共课。灵泽山什么的,去都没去过。

    白忍冬连忙说:“师兄请说。师弟若能回答一二,自当知无不言!”

    沈怅雪笑了笑,道:“据灵泽长老所言,从前,仙修界曾有一对师兄弟。”

    “师弟出身清苦,曾流浪凡世数年,与狗夺过吃食。初入山门时,那师兄觉得师弟可怜,便处处照顾。”

    “而师兄,也是那师门中剑法的第一人。师弟曾经对那师兄无比仰慕,可每当他向旁人说起师兄时,旁人却对此纷纷不屑一顾。”

    “他们都说,师兄成不了仙,修不了道,终有一日会走火入魔。师弟很是气愤,寻到师尊,想为师兄讨公道。”

    “师尊听罢,却哈哈一笑,说他的同门所言并非是错,的确如此。”

    “师尊将师弟拉入宫中,好生教导了一番。原来,是这师兄体质有异,比起旁人来,修道时更容易走火入魔,还容易将他人拉下水。”

    “师尊对师弟苦口婆心,意味深长。在师尊的所言之下,师弟立刻也跟着心中冒火,同样认为师兄成不了仙,修不了道,终有一日会走火入魔。而此前对自己种种的好,都不过是做贼心虚,心中对他有利想图。”

    “师兄依然对师弟很好,师弟却厌恶起这师兄来。师兄察觉到了师弟的态度有变,但也未说什么,只是想着清者自清,相信师弟是个识大体的,也相信自己若交出真心,师弟也定能明白。”

    “但师弟的态度始终没有再对师兄好转。”

    “后来有一日,师弟遭到魔修重创,生命垂危。”

    “为了救他,那师兄只身入秘境,犯险拿到了灵草。可在回山的路上,那师兄却也不慎被魔修重伤,丢了灵草,金丹也被毁了。”

    “待他回到山门,瞧见灵草没拿回来,他们的师尊为了救助天分更高的师弟,就将师兄剥皮挖骨,做了血阵,救了师弟。”

    “白师弟,”沈怅雪说,“若你是这师弟,此时是何心思?”

    “我……”

    这故事太长太复杂,白忍冬愣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若是这师弟,当然是悔极了!”

    钟隐月一愣。

    沈怅雪微微颔首下来,露出了个意味不明的笑。

    钟隐月没看见这一抹笑,他傻愣愣地看向白忍冬。

    “出了这事儿,他自当已经知道他人都是在蒙骗自己的了吧!”

    “就算师兄体质有异又如何,怎么体质有异就是想加害于他了?这师弟未免也太不讲理了,我看他必然是个不识好歹的!既然这师兄对自己好,又为何要轻易听信他人所言?若是从他人那里听来了,又为何不去亲自问问师兄?”

    “仅凭他人一面之词便误会师兄到如此地步,这师弟不救也罢!”

    白忍冬态度愤愤,钟隐月听得一愣一愣的。

    沈怅雪含着笑,点了点头:“白师弟虽然话语激进了些,但的确是如此道理。师弟能如此明辨是非,且所见与同门相差无几,我也就放心了。”

    闻言,白忍冬才发觉自己失态,立刻又低下头,不敢言语。

    “激进些也是好的,年轻气盛。”钟隐月出言道,“我还未教他道法心得,他不懂静心之理,让你看笑话了。”

    “师尊言过了,没有的事。如此激进,也说明白师弟是重情重义之人。”

    钟隐月点点头,不作回答,只道:“你寻他,应当也没旁的事了吧?”

    “并无他事了,只是想见见师弟,听听高见罢了,给长老添麻烦了。”

    钟隐月挥挥手,对白忍冬道:“既然没事了,你就回去吧。时候不早了,还没用晚饭吧。”

    白忍冬连忙行礼:“是。”

    “那快回去吧。”

    白忍冬早已不想在这要命的两个人之间夹着了,赶紧拱手躬身,回头一麻溜就滚了出去。

    待他走远,钟隐月抬眸看向沈怅雪:“你这是何意?”

    沈怅雪依然笑吟吟的。

    “弟子并无他意。”他说,“长老,您也见到了,他本性并不是坏的。”

    钟隐月拧了拧眉。

    他就知道沈怅雪自己打着算盘。

    “好端端地,你突然问他这些事,就是想试探他的反应,然后看他会不会和我说的一样?”钟隐月叹气,“你这是图什么?他还未进乾曜门下……”

    “正是因为还未进师尊门下。”沈怅雪说。

    钟隐月话语顿住。

    他看向沈怅雪。

    沈怅雪脸上的笑意淡去许多,面目严肃。

    “长老,怅雪在今日离开玉鸾宫后,思虑良久。”

    他说,“白师弟之事,弟子也有耳闻。今日听过长老之言,弟子便有一猜想。”

    “白师弟是由灵泽长老从山下带回来的。他无父无母,流浪良久。回了山门,灵泽长老无法收他,他便跟了您。”

    “想必,在那原来的话本里,原来的玉鸾长老是不管他的。玉鸾宫中的师兄弟也未跟着长老学到什么,自然也无法照顾他。”

    “长老,对一个孩子来说,第一个带路人便能左右他的一生。”

    话说到这里,钟隐月已经懂了他的意思。

    但他不敢相信,于是问道:“你的意思是……”

    沈怅雪后退半步,向钟隐月跪了下去。

    他拱起双手,向钟隐月道:“若如此下去,事情一定会发展成长老所说的话本中的那般模样。”

    “长老,弟子虽与长老相处时间不长,但弟子能感觉到,长老为人正直,心性温良。”

    “若有长老在师尊前为白师弟做带路人,他或许不会成为那话本中的,及长老所言的白眼狼。”

    “玉鸾宫中的师弟师妹也都是如此。原先的玉鸾长老任由他们自生自灭,未曾教过什么。我知长老心里向着我,但若想改变这话本中的事,若想活着,大约也需要从这最下层开始。”

    “还请长老教书育人,使师弟师妹们走上正道。”

    沈怅雪伏身下去,向他磕了一个头。

    钟隐月哑口无言,愣在原地。

    前厅里点着一盏灯烛。

    烛火悠悠,宫外夜色幽暗。

    半晌,钟隐月前去将他扶了起来。

    沈怅雪站起来,几番请求,钟隐月也只好唉声叹气地应了下来。

    两人走出前厅,站在雪夜的屋檐下,钟隐月仍是忍不住叹气。

    “你这是何苦?”钟隐月说,“一个说你活该做这些的师弟,无非就是个白眼狼。那时你尸骨都还未凉透,他就说出这种混账话了,如此对不住你,你何必还要拉他一把?”

    沈怅雪笑笑:“长老言过了。只是若不拜托长老,他到时到了师尊手下,便又是此番结局。既如此,不如劳烦长老替我挣扎一番,指不定他还会长成另一幅模样,不会再威胁到我。”

    钟隐月想了想,也有一番道理。

    只是他心里还是不舒服。

    想到沈怅雪死后,这小子在书里说的话,钟隐月就不舒服。

    他居然要教这个小混账,这和亲手把杀父仇人的儿子养成总裁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

    钟隐月在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沈怅雪轻笑出声,道:“长老真是好懂。”

    钟隐月:“啊?”

    “您想什么,脸上都写得一清二楚。”沈怅雪说,“这可不行。”

    闻言,钟隐月一惊,赶紧抹了抹脸,支支吾吾道:“哪儿有!”

    “长老说没有,那便没有。”沈怅雪说,“那一切有劳长老了。”

    钟隐月点了点头,挥挥手道:“那你去吧,也早些睡,我替你料理这些就是。”

    沈怅雪应声称是,回身离开。

    沈怅雪走进廊中。钟隐月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刻,打了个哈欠,抬步走入夜色的雪中,准备回自己的玉鸾宫里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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