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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深夜里,陆无忧静静思索着。

    天边浮现出一抹鱼腹白,熹微光亮照射在眼睫前。

    再一抬头,她便看见陆无忧半阖着的眸子,人也近在咫尺地将她圈在怀里。

    ……不是做梦。

    有一瞬间,贺兰瓷突然想立刻收拾行李,坐着马车飞奔离开益州。

    她可能没法再和陆无忧呆在一个空间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无忧: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瓷瓷当场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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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六七章

    贺兰瓷当即便翻身下榻,还随手抄起散在一旁的帷帽扣到自己脑袋上。

    不料,人刚下去,就听见身后幽幽的声音响起:“贺兰小姐,你这是……玩完就走么。”

    贺兰瓷随即一僵。

    转瞬,她便按着额头,轻声道:“我……我昨晚喝醉了,什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陆无忧拖着语调,慢悠悠道:“你忘了,我可还记得很清楚,贺兰小姐昨晚真是热情极了,什么都敢说……”

    贺兰瓷立刻打断他:“你不用告诉我了!”

    陆无忧轻笑了一声道:“那你至少把我手解开吧。”

    贺兰瓷:“……”

    她一转头,就见陆无忧衣衫不整但又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同时举起缠绕着衣带的手腕,给她看,上面是她亲手打的结。

    贺兰瓷猛然又扭开视线,有点无法直视。

    “怎么敢做不敢当了,你昨晚还对我……”

    “陆大人,你裤子还穿着呢!”贺兰瓷合着眸子提醒他,“我先出……”

    “你易容都卸了,怎么出去?还是等我一起。”陆无忧随手挣开衣带,也理着衣衫翻身下榻道:“昨晚被你绑着放置,本来还有点气,不过贺兰小姐的真心话我笑纳了……希望有一天你能坦诚地告诉我你的不安,用不着醉酒……”他声音一顿,又笑道,“当然想玩弄我什么时候都可以。”

    不要再让她回忆了!

    之后的几日里,贺兰瓷的噩梦都是自己在陆无忧面前夸夸其谈,大声诉苦,恨不得掏心掏肺把什么都说了。

    果然不该觉得酒液入腹后没什么特别反应,就轻易尝试。

    ……还是,要从长计议。

    他偷偷派人给她传信,告诉他曹显安的身份他现在不便再用。

    贺兰瓷那日醉酒追问的话,他倒是又复述给了她。

    看起来这个「叶娘」似真的是陷阱,仔细推敲起来也确有蹊跷。

    若沈一光真是查出来什么被害死的,又怎么容得下与他过从甚密的红颜知己如常卖艺,他来益州不久,结交的朋友也不多,唯一几乎时常见面的便是这位「叶娘」,她又身份低微,不抓去审问一番再送走都说不过去……

    贺兰瓷也不知道陆无忧所言的失忆到底能不能人为造成,更大的可能是,这是个假的。

    既然陆无忧都能易容,那易容出一个「叶娘」,也未必不可能。

    再见到陆无忧时,他已又换了张脸。

    宴席角落处,他扯着她的衣袖,贺兰瓷差点想出声呵斥,就听见陆无忧的声音道:“是我。”

    贺兰瓷默默道:“这又是谁的脸?”

    “不重要。”陆无忧随口略过,“连曹显安的身份都会被盯上,大抵所有明面上接近叶娘的都会遭到怀疑,不过人是布政使蓝道业的人,可能觉得曹显安是个纨绔,便没花什么心思遮掩。”

    贺兰瓷道:“那你还查吗?”

    “其实到这个份上,他是谁害死的已经不重要,我只是想知道他到底查出来什么,才叫人想置之死地。若光是一封弹劾,最多让他在益州待不下去,不至于要人命。”

    贺兰瓷现在跟他对话仍有些别别扭扭。

    不过她低着脑袋思忖了一会,道:“既然益州上下都多少与萧南洵有勾结,那我稍微借下他的势,不知道可不可行?”

    陆无忧一顿道:“你想怎么借?”

    “我从萧南洵手下逃脱时,曾去他的书房逛过,还随手拿了几张他用的金笺……”

    这些金笺都是宫中御制,印有大内的笺纹,萧南洵因为受宠,估计还是最尊贵的那档,她当时想着此去益州,或许会有用,便拿了几张。

    陆无忧沉吟片刻道:“你想伪造信笺?”

    说不准你来的时候,还交代过,要你有来无回。现在反正都当我是个寡妇,就……”

    她有些难以启齿,“可以用信笺假装我与他有什么干系,此次来不是为了亡夫奔波,是为了替他扫尾,就说先前是圣上怀疑沈一光的死,才派你来调查,如今你又死了,只怕整个益州官场都摘不干净,萧南洵打算丢卒保帅……”

    “他未必会信你,而且这也与你先前的说辞不同。”

    贺兰瓷道:“但他现在查证也来不及,说辞不同可以说我先前是在试探,至少让我借两天势,弄明白叶娘这边是怎么回事,而且我先前常去河台府上,也能让他生疑……”

    “我日讲见过萧南洵的字,可以替你伪造,不过……”陆无忧语气倒是异常平静道,“你得确定你真的可以,不要勉强。”

    “我都演了这么多回了,你怎么突然……”

    贺兰瓷猛然忆起自己醉酒所言,她有些羞恼道:“都事已至此了,你现在撇下我也来不及了,反正在哪我都一样不安,不如索性让我多做些,反而安心。”

    陆无忧伸手想摸她的脑袋。

    不料,旁边走过一个侍女,贺兰瓷迅速和炸了毛似的离开他八丈远,保持着一个不曾相识的距离。

    陆无忧忍不住又笑了声。

    烟雨楼里。

    “叶娘今个回来的早。”

    “今晚不弹了吗?”

    叶娘应着声,回到自己的屋里,叹了口气,才缓缓放下怀中的琵琶,有些木然地舀水拭着脸。

    “不管谁来和你搭话,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要仔细上报……那些都是折磨害死你姐姐的人,他们还想来害你,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别信……想想是谁给你姐姐收殓的,想想你家中的寡母。”

    还未等她回过神,房间内突然钻进来一个黑影。

    她顿时警觉,这屋外都有守卫,怎么可能?

    叶娘刚想开口呼救,就被人点了一下肩膀,随后便出口无声,她惊骇绝伦之际,听见那个人道:“你不是叶娘,你应当是叫蕊娘吧?戚蕊姑娘。”

    叶娘惊愕地看着他。

    贺兰瓷从布政使府上回来,有些微妙的疲惫。

    贺兰瓷生平第一次演毒妇,也是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和当初应对萧南洵没什么区别。

    不料,在提到沈一光的案子可能有纰漏时,他笑笑应道,夫人,这就无须担心了,就算掘地三尺也查不出什么来。

    末了,还意有所指地补道:“人,该死的,早死了。想查的,也都会被盯上。”

    只是那时贺兰瓷尚不知,原来叶娘的那个妹妹,是她的孪生妹妹。

    想易容一时简单,想长久易容还不出纰漏,最好的办法,是找个样貌相似的人顶上,叶娘吃住都在烟雨楼里,这个她许久未见的妹妹便成了很合适的对象。

    毫无疑问,她一个弱女子一无所知,很轻易,就会被哄骗胁迫着,成为一枚放在烟雨楼里的棋子。

    等陆无忧来跟她说时,已又过了几日,这次他竟又换了张脸。

    “你怎么……换脸换的比衣服还勤快。”

    陆无忧笑道:“安全起见,不过确实还挺有意思的。被吓到了吗?”

    贺兰瓷实话实说道:“还好,只是你再换下去,恐怕我都要习惯了。”

    而且因为自己醉酒失态的事情,她看不到他的脸,反而觉得自在了不少。

    “下回有机会你也可以试试。”

    贺兰瓷微妙地心动了,不过她很快回神:“先说正事!”

    等陆无忧说完,她才有些失落道:“那个蕊娘原来是被瞒在鼓里,但她应当确实是并不知情?”

    若非如此,也不会放心把她留在烟雨楼了,“那线索又断了?”

    “也不完全,至少知道了真叶娘埋在哪里。”陆无忧自然道,“我准备掘个尸……别这么看着我,要不是沈一光死不见尸,他的我也掘,毕竟验尸必不可少,且是为了追查线索,他们想必也能理解……

    而且有点很有趣,她们姐妹俩虽然甚少见面,但是叶娘生前曾经跟她说,若有一日自己死了,一定要她亲自妆殓,送她下葬。”

    贺兰瓷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陆无忧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坟地我都打探好了,只是这事到底不光明,我打算半夜去,响动不会太大。”

    贺兰瓷听他说完,琢磨了一会道:“那……能带我去吗?”

    陆无忧:“……”

    贺兰瓷道:“刚好我可以借口给你……咳咳,烧纸。”

    陆无忧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没必要,大晚上阴森森的。”

    贺兰瓷道:“我想过了,我不安或许是因为见得少了,而且我不是连尸首都已经见过了,兴许多见识见识就不会害怕了。”

    陆无忧默了默道:“你认真的?”

    贺兰瓷稍稍挺胸,然后眸光定定点头道:“嗯。”

    陆无忧突然开口道:“那你要不要喝点酒壮胆?”

    贺兰瓷:“……”

    陆无忧若无其事地继续提议道:“你酒量不行,不打算练练了吗?”

    贺兰瓷面无表情道:“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夜黑风高,陆无忧还真的大半夜,带她坐着马车去了坟地。

    贺兰瓷紧攥着袖口,挑开帘子,看向夜色融融的车窗外。

    虽然她醉酒后说的担忧并不假,害怕这样的日子终有一日会惨淡收场,但至少现在,这样每一天都预料不到下一天会发生什么的日子。对她来说,竟意外的刺激与新鲜。

    像从一眼能望到头的生活里挣脱出来一样。

    马车越驶越偏僻,四周寂静,不见灯火。

    陆无忧道:“害怕你就……”

    贺兰瓷打断他:“我不怕。”

    陆无忧转眸看她:“我发觉,你是不是其实还挺喜欢刺激的。”

    贺兰瓷默默无声回望过来,又迅速移开视线,不太想承认她确实有点。

    “行,下回有刺激的我都把你叫上。”

    在坟地侧边一个小门停下,陆无忧带了人手,事先已经弄晕了看守的,这荒郊野岭的小坟,深更半夜也没有什么人往来。

    深秋阴风阵阵,伴随着掘土声。

    贺兰瓷益发觉得自己像在和陆无忧一起发疯。

    不一时,便掘到了棺。

    陆无忧神色如常地去探看,还招呼人一起,他用绢布遮住口鼻,手上戴了护手的皮套,还准备了夹钳之类的器具。

    所有人都无声且平静,仿佛这是什么很寻常可见的画面。

    贺兰瓷原本应该会觉得很惊恐,但或许是被眼前严肃的气氛感染,她遮住口鼻,竟然也很平静地跟着看起来。

    天冷,尸身经过处理,又被密封进棺木里,没有腐败得特别厉害。

    好一会,她才听见陆无忧的声音道:“她生前吃过不少苦头,我并非专司仵作,但伤痕还是能看得出的,她身上全是拷打的伤,肋上腹上的伤便不说了,手指指骨也断了好几根,还有零零碎碎愈合又新添的伤。”

    贺兰瓷默然。

    竟一时间有些无法可想,她见过最惨烈的也不过是抄家时把女眷强行拖走。

    陆无忧声音沉下来:“把这些用在弱女子身上,还真是了不起。不过想来沈一光的尸身要是被找到,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只一把火烧了我还算便宜,兴许因为觉得我没找到什么……”

    贺兰瓷蹲下身子,忽略掉心头的难受道:“有线索吗?”

    陆无忧不言,又过了一会,他突然道:“这里似乎不太对……”

    另几个人一同把叶娘的尸身翻过来,点燃火折子照来,却见其他地方都多少有些腐败,唯独她的腰窝处有一块皮肤几乎是完好的。

    上面隐约可见纹路,像是黔印一般,又像是道道花纹,底色是干涸的血色。

    正常看可能只是她沦落风尘后,留下的印记,不会太在意,但此时长久不腐就未免……

    陆无忧当即道:“寻纸墨来。”

    纸墨找来了,他沿着尸身腰窝处的皮肤拓印,印下一张经络交错的图案。

    贺兰瓷也靠近过来看了一会,仔细端详道:“像是张地图。”

    陆无忧颔首:“就是张地图,这种刻印在人皮上的方法我见过,一般用来藏宝,平时看不出,得用血浇过之后才会显色,或者等人死了一段时间之后也会显色。我在思索这地图是哪里的。这里有一点偏重,应该是这个地方。”他沉思着蓦然转头道,“你真不怕?”

    贺兰瓷道:“一开始有点。不过你又不是在伤天害理,是在做好事,我为什么要怕。”

    陆无忧把图纸收了继续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同时道:“你这样,会距离大家闺秀越来越远的,最后变成魔教妖女的。”

    贺兰瓷咬着唇道:“跟你待久了,我早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了。”

    ……魔教妖女是什么?

    陆无忧闻言一顿道:“那你后悔吗?”

    贺兰瓷抬起眸子,横了他一眼,用一种「你在说胡话」的语气道:“你问的这是什么傻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想一口气写完这段剧情,没能够……反正剧情必不可少,但感情也有在增进!

    这段倒是很快就会结束了!

    营养液加更我也很想补上TUT,之前更新太猛了,现在有点……外加这里又难写,总之我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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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点本文情况介绍:“可不看。”

    这文上卷主婚后日常谈恋爱,下卷在剧情和搞事业里增进感情谈恋爱,毕竟不搞事业没法完结了这个文。

    目前已经进下卷啦,下卷中后半段依然有大量恋爱日常,这部分是我构思的时候最喜欢的情节,写到就知道了。

    希望我能顺利完成吧。

    第68章

    六八章

    检查过再没发现别的线索,贺兰瓷本以为陆无忧他们今晚就该回去了。

    谁料,等他们恭恭敬敬把叶娘的尸首又埋回去后,走出坟地,便围在一起研究起了那张地图。

    叽叽喳喳,七嘴八舌。

    有上京口音,也有益州口音,好像刚才在坟地里不敢太冒犯,这会全无所顾忌了。

    “水路,这线一定是水路,江安城附近有这么多水路的肯定就是西郊了,但那边决堤水刚淹过……”

    “我看肯定是陆路,这边上纵横交错肯定是块田垄……”

    “不对,都不对,我看比较像冒安那边……”

    子夜里点着灯,大晚上跟幽冥燃火似的,鬼影憧憧。

    陆无忧摊开益州与江安城舆图比对,语气淡淡道:“你们尽管随意提,反正只有一种可能,说错的待会找块空地,挖个坑,鼻上插根管子把自己埋进去,十二个时辰后才准出来。”

    众人:“……”

    刚才四周还吵吵闹闹,几乎瞬间安静下来。

    陆无忧继续比对着,又道:“说对的,一百两。”

    顿时,探讨的气氛又热络起来,但明显比刚才小心谨慎许多。

    贺兰瓷跟在旁边,不由探头道:“我也能参与吗?”

    众人:“……”

    “你凑什么热闹。”陆无忧头也不抬道,“你想要,我整个人都是你的。”

    众人不约而同咳嗽的咳嗽,看天的看天,看地图的看地图,脸上的表情却都带点揶揄。

    贺兰瓷有点想挠他。

    “你说胡话也得分点场合!”

    陆无忧稍稍抬眼道:“我……”看周围人的神情,他也咳嗽了一声道,“都给我专心点看图。”

    最后圈定了几个可能的地点,研究出条线路,便打算一个个去探。

    贺兰瓷总以为他们该回去了,都快寅时了。

    不料陆无忧还未登马车,便对她道:“为防夜长梦多,我们打算现在就过去,你要是累了便叫人先送你回楚府。”

    贺兰瓷纠结了一下,还是叹着气道:“来都来了,善始善终吧。”

    郊外,他们又走得是小道,不免颠簸,大晚上更添几分心惊肉跳,还有一直奔波不停歇的疲倦。

    贺兰瓷扶着车壁稳住身形,突然若有所感道:“若要查案,都会如此吗?那我爹他……”

    陆无忧知道她想问什么,道:“实际会更麻烦繁琐,我们只是偶一为之,算不上累。不过在地方上若要有政绩,一定会比在上京更辛苦就是了。”说完,他才转眸看她道,“你要是困了……就趴我身上睡一会。”

    贺兰瓷道:“我不……”

    陆无忧轻笑道:“逞什么强呢,看你眼皮都打架了。”

    贺兰瓷挣扎着道:“那我在你肩膀上靠一会,就靠一会……”

    “行了,过来吧。”

    应声,贺兰瓷青丝流泻的脑袋轻轻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少女合着眸,精致的脸庞写满疲惫,很快便呼吸轻缓起来。

    今夜无月,马车外的夜空沉得更加死寂,路过之处,遍地无声无息亦无灯。

    陆无忧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大半夜跑出来追查消息,但还是头一回觉得有人相陪是真的挺不错。

    好像路不是一个人走,再长也都不觉得漫长。

    贺兰瓷迷迷糊糊醒来时,天色尚黑着。

    陆无忧正扶着她的肩膀,想把她放到另一侧,见她苏醒,道:“我们已经找到第二处了,第一处是片湖泽,料想他们再怎么藏东西也不至于藏到水里去……你要下来看看吗?”

    贺兰瓷点头。

    下来才发现此地是一处小村庄,茅草屋稀稀疏疏立着,且都间隔甚远,大半夜也几乎见不到什么往来行人。

    比对着从叶娘身上拓下来的地图,甚至可以确定是哪一户。

    既然来了,也不在乎打搅了。

    陆无忧示意人上前敲门,就在此时,只见村中一个似是巡夜的人过来道:“你们大晚上要找谁啊?那住了个疯子啊,你们确定没找错?”

    疯子?

    难不成又找错了?

    陆无忧温文道:“感谢这位乡亲告知,不过我们还是先问过再说。”门敲了一会,都无人应答。

    陆无忧便又耐心地敲了一阵子。

    “啊啊啊鬼来了啊啊啊,半夜鬼敲门啊啊啊……”

    门骤然打开,却响起了一个极其古怪却又嘶哑的声音。

    陆无忧把贺兰瓷往后挡了挡。

    只见一个佝偻着背的怪人从门槛里迈出来,有人即刻点起了灯,灯光映照着他的脸庞,来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神情痴痴呆呆,口角流涎,看年纪得有四五十岁,模样竟还有几分吓人,无怪乎别人把他当成疯子。

    他看见门口围着的众人,嘴中发出「咯咯咯」的怪笑声,极其令人不适。

    有人当即控制不住想揍他。

    被陆无忧止住了。

    他依旧很客气道:“我们受叶娘指引而来,因事出急迫,不免打搅主人休息,还望见谅。不知……”他压低声音,“关于沈一光沈大人有没有留下些什么?”

    那怪人似乎怔了怔,随后又大笑道:“哈哈哈什么叶什么大人,不知道不知道!嘿嘿嘿……我是疯子,你们来找疯子问话,你们也是疯子……疯子哈哈哈!”

    在寂静夜里,竟还有几分毛骨悚然。

    “真的不能揍他吗?”

    “我快忍不住了!”

    贺兰瓷也有点不适,可她仔细去看,发现这人骨瘦如柴,遍体是伤,手上也全是细碎未处理的伤口,眼瞳底下发红,隐约布满了血丝,瞧着又有几分可怜。

    她走过去问那个巡夜的人:“他是怎么疯的?”

    巡夜的人方才没看见她的脸,此刻看清,顿觉紧张,结结巴巴道:“不、不知道,他来时,就、就疯疯癫癫的。”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挺久的……兴许是被家人遗弃的吧,我们有时看他可怜也会送些吃的,但最近我们这虽没受灾,但也家家户户都紧着粮……唉,夫人你可离远点,免得被他伤到了。”

    陆无忧刚想再开口,贺兰瓷已经送别巡夜的人,走回来道:“要不让他吃点东西再问吧。”

    路上都带了干粮和水。

    陆无忧颔首,那怪人却不肯接,道:“哈哈!不吃不吃!快走快走!”

    从干粮上掰下一块,塞进嘴里,味同嚼蜡地咬了一会,陆无忧才道:“你是不放心,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们?既然来了也不妨跟你直说,我们是京里来的,专为查沈大人的案子而来,你要什么证明都有,也不用担心会牵连我们,我不是沈一光,自有能安全逃脱的手段。”他递过去那块干粮道,“也不用在我面前装了,我目力过人,一开始就看到你警惕地打量我们,不是真疯。干粮没下毒,我夫人怕你饿着,放心吃吧。”最后一句,他说得很温和。

    刚才还癫狂不已的怪人突然安静下来。

    “你是……陆无忧陆大人?”

    陆无忧一笑道:“我还以为你看到我夫人就该明白了。对,我没死,查完这件事,不日便会返京,也不算什么秘密。”

    怪人嘶哑着声音道:“敢问陆大人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说来话长,不过线索确实是从叶娘那里拿到的。”

    说着,陆无忧摊开那张拓下来的地图:“也不算太好找。”

    怪人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纸,静静看了一会,忽然眼泪潸然道:“是我害了沈大人和叶娘!是我害了他们啊!”

    众人一时皆惊,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嚎啕起来。

    更令人没想到的是,只听沉闷的「扑通」一声,这怪人竟一下跪在了地上。

    膝盖触地,激起尘土飞扬。

    他本就佝偻,哭泣时俯低了身子,像是整个人都蜷在地上,竭力压抑着哭声,肩膀不住耸动,声音嘶哑难听。

    在天色还未亮的夜里,比之在坟地,更像是鬼怪哭魂。

    贺兰瓷和陆无忧一时都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等这个怪人哭够了,声音渐低,陆无忧才弯下腰,扶着他的肩膀道:“所以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怪人用皴裂的手抹去眼角的泪,才哑着声音开口:“小人名叫王义全,本是布政使蓝道业手下的吏官,几年前他刚调来时我们还觉得他为人和气,然而一次无意间小人发现朝廷拨下来赈灾的粮款被支走了大半,虽然小人知道官员贪墨本是常事,但这也太多了……

    那年饥荒严重,道路两旁都是卖妻卖女的,便宜得甚至不足一两,还有更惨,譬如易子而食或是……

    然而无人上报,入夏时还要照常征税……但因为朝中有人,不止没降下惩罚来,考绩竟还评了个良上,这实在荒谬。

    小人良心不安之下,才知道如今益州官场上下沆瀣一气,这样的事并不在少数。”

    “后来小人又遇上了在其他官员手下不忿的人,便暗地里收集证据,只待能遇上个好官……

    可我们等了许久,其中还遇到了一个口口声声说能帮我们伸张正义,却转头把我们卖了换取好处的贪官……

    我们死的死,抓的抓,小人也只好躲到这里装疯卖傻,好不容易遇到沈大人,沈大人……”

    他哽咽着无法说下去。

    王义全还依稀记得那位冷肃清癯的大人扶起他的手臂,目光郑重而端凝道:“你放心,东西先留在你这,本官就算不惜此身,也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将此事上达天听,还益州一片清明。”

    沈一光仍穿着士子的澜衫,虽已为官,犹带些许书生气。

    好像坚信这世道天理昭昭,仍有浩然正气。

    他身侧也还站着那位容貌娴雅温婉,手捧琵琶的女子。

    她目光亦温柔坚定地望向沈一光,像流水般,无断无绝。

    “我在益州无可信之人,为防我出意外,后人再无可查,便只能将此地的位置刺到你身上。”沈一光回望向她,轻声道,“叶娘,你可愿意?”

    叶娘微笑着道:“妾身心甘情愿。”

    “这药水刺到身上,可能会时时作痛。”

    “那又如何……”她信手拨着弦,琵琶声轻灵雀跃,笑容益发明亮,“大人为国为民,有青云之志,不惜此身,妾身亦然。”

    一连串的曲音,从她指下流泻,“大人还要再听妾身弹一曲吗?此曲是我所作,只为大人而弹。”

    那时他们站在一起,何其登对,宛若一对璧人。

    “是我害了他们……”

    说完,王义全又俯倒在地,泪如雨下,顺着他憔悴沧桑的面庞一行行滚落。

    “沈大人本想写奏章上禀,结果他的下仆得知,察觉沈大人仕途恐怕不妙,便将之告密给了江安知府,换取前途富贵,沈大人便遭了毒手……

    听闻陆大人到此,也在查益州贪腐,陆大人是贺兰大人的女婿,定也是个堂堂正正的好官,可小人实在不敢再叨扰,生怕大人也……”他拭着模糊的眼眶道,“没想到还是听闻大人的死讯,夫人到此我们也想劝夫人早些离开……可能益州也就只能这么烂下去了吧,毕竟、毕竟……”

    贺兰瓷深吸一口气道:“不会如此。”

    陆无忧转眸看了看她,随即笑道:“你放心,我与沈大人不同,不会那么轻易被害……我既然已经得知了此事,不管后面是什么人,这天都是一定要捅破的。

    你跟我仔细说说,我回去便写奏章……不光是你们所收集的证据,还有沈大人究竟是怎么被害死的,还有那位下仆又姓甚名谁,都一并说清楚了。”

    “那下仆现下人就在江安知府的府上,至于证据……”他蹒跚着从地上爬起来,不一时从屋内拿出一个破旧的木盒道,“大人,这些是摹本,原谅小人实在不敢把他们用命换的证据轻易给出。”

    “无妨。”

    陆无忧随手打开,里面零零散散,有账本残页,有往来信件,有按着血手印的证言等等等不一而足。

    能清楚看明白有哪些银子,在哪年哪月哪日,被以何等方式运出益州,沿途往来皆可查证,包括官员抵京时的孝敬上供,一笔笔都像浸透着血泪。

    陆无忧仔细看过,一时失笑。

    听闻平江伯在京郊修的那座园子,比之王府都更气魄奢华。

    贺兰瓷也看了那些罪证,在回去的马车上一直沉默。

    天色茫茫,东方将白,一轮日曜即将升起。

    陆无忧道:“你一晚上没睡,该困死了吧。”

    贺兰瓷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困,但不是很想睡。”她在衣襟里找了找,“这是我来之前,问我爹索要的,沈一光临死前最后送来的奏章摹本,我看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所以也一直未曾给你……他只是想做个好官而已……”

    二十来岁中进士,去掉三年守孝,沈一光为官也不过两三载。

    “大雍会变好吗?”

    陆无忧接过,打开没看两行,便发现贺兰瓷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是一种隐隐约约含着期待的眼神。

    她好像从没用这种眼神望向过他,很热烈,也很认真。

    像有的人看见金银财宝一般。

    陆无忧愣了愣,展颜一笑。

    “会不会变好不知道,但不能让萧南洵上位是肯定的。”他抬了抬她的小脸,“贺兰小姐,要不你直说对我有什么期待吧,我努力看看。”

    贺兰瓷把脑袋搁在他的手掌心上,想了一会,又缩回来道:“可能还是太为难你了。”

    “也不算为难,只是从考上进士,到进内阁,目前最快的记录也需要几年,这还得是内阁无人,圣上破格拔擢,而且我年纪太轻了,文臣又不像武将,有军功可以去挣……”陆无忧顿了顿道,“但我答应你,只要我做一天官,便做一天好官,不管权位高低。”

    贺兰瓷又把脑袋搁回来了,还滚了滚:“陆大人,你是不是应该更有自信一点。”

    竟有那么一分像在撒娇。

    陆无忧心口微动。

    角度和位置也很合适。

    但陆无忧只是捏了捏她的脸,笑道:“行,我努力早日官居一品,位极人臣,革新吏治,将贪官污吏全送进诏狱,治国平天下,为万世开太平。”

    这话说得贺兰瓷也笑了。

    笑过之后,她略略歪头道:“你是不是想亲我?”

    陆无忧坦然承认:“嗯。”

    贺兰瓷慷慨道:“那你亲……”

    “亲一下。”

    陆无忧说着,在她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

    贺兰瓷微微一悸。

    只是很快,她又有几分惆怅:“是我胡思乱想,你尽力就好,不用变成……沈大人那样。”

    “不,你对我有期待我还挺高兴的。”陆无忧耸肩道,“我也很庆幸,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有那样的结局。”

    这是实话。

    若没有十足把握,他也不会贸然来益州。

    贺兰瓷反复思量了一会,斟酌着道:“你要是做沈一光,我也不是不能做叶……”

    她居然微妙地理解了那种感情。

    像是士为知己者死,又像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忽然还有了一点憧憬。

    “行了,不用那么努力哄我做官了。”陆无忧伸手挡住她的眸子道,“快睡吧,免得回去之后引人怀疑。”

    贺兰瓷略微不满道:“你让我说完……”

    她还想再跟他表达一下。

    可惜贺兰瓷又确实困了,被遮住眼睛,困意席卷而来,她一会便低着脑袋在陆无忧身上打点。

    陆无忧干脆把她拽过来躺在自己膝盖上,伸手去给她脱绣鞋。

    贺兰瓷大惊,挣扎着道:“这不成体统!”

    陆无忧道:“你都不是大家闺秀了,还在意这个做什么?”

    “那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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