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师父与龙鳞有感应,多半是为记忆解封之事而来。”晏琳琅下?意识扭头看了眼殷无渡,一瞬的迟疑。
殷无渡慢慢垂下?眼睫,起身欲走?,却?被晏琳琅一把按住手臂。
“你?留下?,不?必走?。”
晏琳琅做出了决定,莞尔道,“都是自家人,没什么不?能听的。”
说话间她已抬指拂过?紫精指环,施诀接通了留影阵。
再回首,只见方才还恹恹提不?起精神的殷无渡已正襟危坐,垂眸敛目,貌若神神祇,要多俊美有多俊美,要多乖顺有多乖顺。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食髓
紫精指环将留影阵投射于地面,
灯影摇曳的小?厅中荧光一闪,清晰地浮现出柳云螭风情万种的身形。
她歪身坐于那?张东海稀世绿玉打造的小?榻上,红衣若火,
白发如雪,
一手撑在凭几上,
一手随意搭在一旁。一只?筋骨凸显的男人手掌正捻着一支纤细的鼠须笔,
蘸花汁为她勾染指甲。
晏琳琅猝不及防被这暧昧之?景糊了一脸,眼尾噙笑,
轻轻“呀”了声。
柳云螭一眼就瞧见了晏琳琅身后的红衣少年,
也拖长语调,
意味深长地“哦”了声。
她似是早料到如此,单刀直入道:“晏晚晚,
你本事不小?啊,竟敢用紫精指环解为师的鳞光咒!你知不知道为了遏制你的情丝,
封住你的情窍,
为师费了多大的功夫?”
晏琳琅拢袖行了个弟子礼,
明媚道:“知道,
我在记忆中看到了,
师父在我榻前守了一夜。但是师父,您知道我这个人性子倔,
宁可清醒地面对,
也不愿浑浑噩噩地活着,徒增误会。”
“哼,
你这是在抱怨为师?”
“怎么会?师父耗费百年修为剥鳞封咒,
又为我种下金蝉丹,
意在救我避情劫,徒儿感激还来不及呢,
又怎会心生怨怼?”
“算你还有点?良心。”
柳云螭慢悠悠扬起红唇,放缓声音道,“罢了,反正情劫已生,再封着那?段记忆也无甚用处,解了便解了吧。”
晏琳琅颔首,眼角余光瞥向安静充当背景的少年,大方?地介绍:“师父,这是殷无渡,您还记得吗?”
柳云螭慢悠悠抬起目光,嘴角的笑意凉了几分,毫不避讳道:“当然?记得。当初若非有人入你灵府,使?你早早开了情窍,何至于此?”
晏琳琅反手按住了殷无渡筋络分明的手背,顿时一惊。
他的手好凉!指骨绷紧,让人生出一种他在隐忍紧张的错觉。
“是我要与他神?交的,也是我主动?打开灵府邀请的他。”
晏琳琅不动?声色地握紧那?只?修长硬朗的指节,试图给他传递暖意,不偏不倚道,“我太疼了,而阿渡想救我,那?时我们?只?能想到这种方?法……谁知道阴差阳错,会触动?体内的情花咒。”
话音刚落,少年便翻掌回握住她的指尖,令人心安的力道。
他今日真是乖得离谱。
柳云螭将他们?的小?动?作收归眼底,冷艳的凤眸微微眯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指甲上的花汁染出了界线,也不曾察觉。
捻着鼠须笔的男人见状,淡淡搁笔,以?粗粝的指腹为她抹去那?点?鲜红的花汁。
“徒儿还有一事不明。”
晏琳琅清越的声音将柳云螭的思绪拉回现实,“既然?师父已为我封了记忆,遏制了情丝的生长,我为何还会受情咒蛊惑,喜欢上奚长离?”
听到“奚长离”的名字,殷无渡指间一紧,神?游的思绪明显归位。
晏琳琅合理怀疑,若非他决心要在师父面前扮演一尊乖乖神?明雕像,此刻只?怕已将白眼翻至后脑勺。
“此事,是我判断失误。”
柳云螭似乎也想不明白答案,抬起一根冷白的指尖轻触额角,“按理,你的情劫不该应验在他身上。我也在想他身上到底有何奥妙,可惜我身在东海,鞭长莫及……”
正着,旁边一道厚重低沉的男音传来:“思虑伤身,不可劳神?。”
“啧,真是烦人。”
柳云螭也顾不上指甲上的丹蔻还湿着,抽回手,甩了甩红艳艳的指尖道,“你还有什?么话赶紧,老东西管得严,再过一盏茶就要催我去休息。真是年纪大了,精神?不如从前……想当年老娘在六欲仙都时,就没在子时前歇息过,熬夜与晚起才是神?仙生活,哪像现在,坐牢似的。”
晏琳琅笑着腹诽:囚徒可没有您老人家这般悠闲自在,睡的是金玉良床,吃的是佳肴美馔,还有东海之?主亲自折腰为其涂抹丹蔻。
遂长话短:“徒儿的确还有一事请教,不知师父有无听过‘阴灵剑’?”
柳云螭抬眼,片刻,视线落回她身上:“听过,但不曾见过。无妄河源头?与鬼蜮毗邻,阴气极重,鲜少有人涉足。你问这个作甚?”
“我在找第五件金系神?器,有人提及阴灵剑,故而想了解一二。”
“阴灵剑诞生不过八百年,论上古神?器,还远远不够格。”
柳云螭想了想道,“东海这边有不少记载了上古秘术和法器的藏书,你若得空,就自己过来翻阅。”
闻言,晏琳琅眼中划过一抹诧异。
“怎么?不愿?”
“当然?愿意!”
自师父隐居东海八十余年,这还是她老人家第一次准许徒儿踏入圣地探望,晏琳琅一时难掩惊喜。
她悄悄看了殷无渡一眼,含笑问:“那?师父,我可以?带两个人同行吗?”
柳云螭吹了吹指甲道:“我若‘不可以?’,你还能半道将他们?扔进海里?”
罢抬指一拂,主动?断了留影阵。
晏琳琅眨了一下眼睫,望着荧光熄灭的紫精指环,没忍住笑出声。
这么多年不见,师父还是一如既往地刀子嘴、豆腐心呢。
身后阴影落下,装了一刻钟“好人”的少年将她拉回美人榻上坐下,用一种“我虽然?知道答案,但还是想让你亲口告诉我”的语气问:“尊主准备带哪两个宠臣伴驾?”
“妙妙自然?是要跟着的。”
晏琳琅也很配合地用“看在你这么乖的份上,我就哄一哄你吧”的语气回答,“至于神?主嘛,就要看给不给本尊这个薄面咯。”
殷无渡唇角微翘,随即又淡淡道:“你师父不喜欢本座。当初你将我从鬼蜮捡回时,她便不喜。”
他平静地叙述事实,仿佛连他自己都承认了自己的不讨喜。此刻他俨然?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神?明,而是六欲仙都里那?个受尽冷眼与偏见的怪物少年……
“没有人生来就会让所有人喜欢。再者,师父只?是担心我受骗。”
晏琳琅微微一笑,眼中像是有清澈的明光流淌,“别六欲仙都,便是放眼整个逍遥境,能靠自己的天赋与能力飞升成神?的又有几个?你看,你吃了那?么多的苦,捱了那?么多的痛,也不曾失去过自我。只?要是了解你的人便会知晓,阿渡其实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殷无渡看着她的眼睛,缓声道:“晚晚,我没有你的那?样好。”
他其实肮脏又卑鄙,自私又偏执,即便飞升成神?也是没有信徒、不被承认的那?一个。
他只?是,对她一个人好而已。
……
晏琳琅既然?决定动?身去东海圣地,便不好再留在傀儡宗参与庆功宴。
遑论宴上还要公布她“翠微山斩妖”的光辉事迹,与赴会的仙门?掌权人虚以?逶迤,实在是应付不来。于是次日一早,她与墨家父女与钟离寂道了别,便登云辇朝东飞去。
晏琳琅刻意放慢了云辇的速度,以?便能欣赏沿途各处的风景。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殷无渡的真身时常于夜间离开云辇,直到天明前才披着满身清露归来,不定哪天就突然?在万丈金光下飞升正神?……
晏琳琅总觉得云辇走?慢些,去东海的日程再久些,就能与他多相处些时日,多些回忆。
入夜,云辇悬停于空中,晏琳琅借着睡觉的间隙将神?魂内敛于灵府中,继续吸纳桎心花的神?力。
距离云辇百里路程的一座荒山下,妖雾弥漫。
这里原是万丹宫的地盘,无奈这群丹修一代不如一代,现在已沦落到靠卖假丹药坑蒙拐骗的地步,且战力不强,对城外之?事素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渐渐纵容妖物在郊区盘踞。
但鲜少有人知道,这里最大的一只?“妖”,其实是一名万丹宫中叛逃而出的邪修。邪修走?火入魔,为求长生,竟杀了不少无辜的凡族少男少女,以?他们?的心头?血炼制丹药。
乌云蔽月,一声震天巨响,刺目的白焰自荒山腹地烧出。
披头?散发的邪修浑身是血,跌跌撞撞地自密林中跑出,一边不要命地奔逃,一边气喘吁吁地朝后张望,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怖的洪水猛兽在追杀。
喀嚓一声悚然?的骨头?断裂声,邪修的双腿以?不自然?的姿势反折,当即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他一边不住地朝后缩,一边大声呼救,一如那?些曾经被他杀死的凡族少年般凄厉。
“叫吧叫吧,荒山野岭,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貌若神?祇的少年自浓雾中缓缓走?出,发带流霭般漂浮于身后,用最圣洁的面容,着最恶人的话语,“你杀那?些凡人之?前,是不是也这样?”
“小?人错了,小?人罪该万死……”
邪修瞳仁震颤,不住哀求道,“求求仙师给小?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饶了我这一次,绕了我这一次!”
“好啊。”
少年神?明半阖眼睫,居高临下地睥睨。“本座数十个数,你若能逃下山,本座便放你一马。”
邪修浑身一抖:这些话……这些话全是他对那?些被他抓来炼丹的药人的!
但现在,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强烈的求生本能促使?他调动?全身残余的力量御风而逃!
“一,二……”
身后清朗的数数声宛若催命符,邪修从怀中掏出一把丹药,尽数嚼入嘴中,提着一口气朝山径的出口扑去!
快了,就要逃出去了!
就当他的手指快要接触到密林尽头?的光亮时,身后的数数声戛然?而止。
白焰卷来,邪修保留着惊喜伸手的动?作,被瞬间烧做了一道灰影。风一吹,连灰影也随之?散尽。
殷无渡根本没耐心数到十,但那?又怎样?数到一百也改变不了邪修该死的事实。
他踏着邪修的灰烬腾身至半空中,俯瞰整座荒山。
神?明的眼睛可以?看透一切事物,自然?就能看到荒山下涌动?的岩浆——那?是遗留的天火,也是邪修用以?开炉炼丹的力量源泉。
殷无渡面无表情抬手,赤红的力量便源源不断地吸入他的体内,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整座山的力量都汇聚于他的身体中。
心口一阵异样的搏动?,泛起的金光正沿着他的心脉向四周蔓延,连颈侧的青筋也变成了淡金色。
神?明血在体内沸腾,炼化。
殷无渡瞳色中的金红一闪而过,很快闻到了唇齿间溢出的血气,随即被他一脸嫌恶地烧干净。
灵枢金魄加上地脉天火,很快就能炼出他想要的东西。
唯一的弊端是,逆天而行的法子极其伤身,这是他放弃“杀妻证道”的代价。
若是以?往,他并不在乎自己的身体承受与否。但现在,他不想让晏琳琅担心。
所以?……
殷无渡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一座城池:下一个目标,就是万丹宫。
……
晏琳琅发现,殷无渡今日的精神?不太好。
她落下云辇,特意在万丹宫的主城中挑了座风雅的茶楼听曲赏花,打算让殷无渡放松一二。
谁知他对那?些仙乐美酒半点?兴趣也无,只?是兴致缺缺地支着下颌,有一搭没一搭转动?指间的白玉盒,间或拿出一颗类似糖丸的东西抛入嘴中,细细嚼着吃。
晏琳琅抿了一口琼浆,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道:“盒子里是什?么?”
“糖。”
“我尝尝。”
殷无渡打开那?只?巴掌大的玉盒,从十来颗花花绿绿的丹丸中挑了一颗白色的,轻轻置于她白皙柔软的掌心。
晏琳琅将“糖丸”抿入唇间,入嘴先是一股草木的清香,还未察觉到苦涩,就化作灵液滑入喉间,转而泛起绵密的回甘。
“好怪的味道。”
晏琳琅又摊开指尖道,“再来一颗试试。”
苦尽甘来,很上头?的滋味。
她还欲伸手要第三颗,殷无渡却是按住她的指尖,漫不经心道:“三颗已够,不能再多吃了。”
晏琳琅以?为是他舍不得,便笑着打趣:“你都成神?了,还这么爱吃糖呢?”
“这并非普通的‘糖’。”
殷无渡刚完,便听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几个身着万丹宫内门?弟子服饰的男女正大声吆喝着什?么。
隔壁桌一名年轻修士探头?探脑道:“这是在吵嚷什?么呢?出什?么事了?”
另一人答道:“听昨夜万丹宫遭贼了,数百年积攒的仙丹妙药被血洗一空,连丹炉都被炸了。老宫主本就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还总喜欢卖假药敛财,听闻此讯,当即气得喷出好大一口血。”
年轻修士道:“嚯!什?么人这么大本事?抓到那?个贼了吗?”
另一人道:“问题就出在这,万丹宫特意花重金向昆仑仙宗买了顶级的防御剑阵,可那?贼人却如入无人之?境,等到众人察觉的时候,一切都晚啰!老宫主好歹也是个大乘境初期,施展全部?功法也没能看清那?贼人的样貌,只?看到一道金白二色的模糊残影飘然?离去……”
正在看戏的晏琳琅一顿。
她看了看面前发带垂缨的少年神?明,又看了看桌上大剌剌摆放的一盒“糖丸”。
看了看糖丸,又看了看殷无渡。
殷无渡一脸坦然?,打开糖盒道:“还要吃?”
“咳……”
晏琳琅险些被呛到,酒不喝,曲儿也不听了,拉着殷无渡起身道,“快走?快走?!”
晏琳琅捏了个传送阵法,逃回宽敞的云辇中时,殷无渡仍在低低地发笑,笑得双肩抖动?,眉梢眼角尽是恣睢的少年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