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碧泽……”丹云沉默一会儿,道,“我说过吧,和人类一起生活,真的很危险啊。“这世间生来不公平。他们人类天生就懂的,我们无论怎么也理解不了,活了几百年,也不过是他们口中的野兽、异类。”
丹云话音一转:“所以你失败了?”
他失败了。本能够从容地把那个人类困住,强迫他吃下蛇丹。但碧泽最后落荒而逃,败于下风。
他做不到让他自愿吃下,又不知缘由地、做不到强迫他吃下。那一刻他就彻底落败。
他在这个人类面前兽性毕露,甚至企图猎杀他——所以他被这个人类拒绝、抛弃了。
“……热闹看够了就滚。”碧泽伤口疼着,闭上眼就不再搭理她。
丹云自感无趣,转一圈便走了。刚走两步,又回头说:“别步她后尘。”
他们心里都清楚,那个“她”指的是为人类发疯的蛇妖,被他们一同猎杀分食的,他们的母亲。
蛇族不在意血缘关系,她不过是几百年前生了一窝蛋,孵出碧泽和丹云。而她几百年后爱上一个人,曾欢喜又堂堂正正地介绍给他们。碧泽和丹云关于人间食物语言的知识,都是那个人类教的。他们见过她和那个人类幸福生活的模样,曾都以为人类感情是这样好,曾都憧憬向往着人间。
直到她疯疯癫癫百来年,犯下诸多恶行,不再为蛇族所容。
“他说过爱我。”她死前这样说。
碧泽厌恶言而无信之人。
然而……他依旧做不到,连杀他也做不到。
碧泽睁开眼,洞府里空荡荡。
怎么不空旷,本来放着书的地方是空的,放着另一个人衣物的地方,本来该是两个人一起睡的床,两个人一起坐的桌椅,容纳两个人一起洗澡的木桶……都只剩了一个人,怎么能不空?
无人居住几年的洞府落满了灰,角落里结了蜘蛛网,长了小草。下雨受潮也无人管,被子床褥都散发一股霉味,青苔也肆无忌惮的侵占。
跟人类居住真是危险,让你热闹,又让你更加寂寞。
一条蛇住,不用什么东西,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就够了。但是养个人类,要很多很多东西,最重要的是,要时时看顾,耐心呵护,足够温柔。才能让那种会轻易被一片鳞片割伤的生物健康的长大。
而当初会抱着他求他不要丢下自己人类幼崽,已经长得足够大,足够独立,能和他交媾,也能抛弃曾经的抚养者。
曾经的小老虎也早就长大,牙尖爪利,能和母虎争抢领地,互相撕咬。
碧泽觉得尾巴好疼。
作者的话:其实鹅鹅背着你们写了别的文……
嘎嘎嘎嘎哈!
五十六
佘大人养伤,闭门不见客,也不外出。如此过了四五日,忽闻佘大人把院子里的桃树砍了,不知是不是烧糊涂了。
小吏回想起自己看到的茂密桃树,树上结了不少桃子,大多都熟了,正是吃桃的时节,真是可惜。
又几日,佘大人伤好了七七八八,虽然脸色还苍白憔悴,人也一下瘦了许多,但坚持销假来公府做事。
佘大人封了那间宅子,另寻了住处,与原来那个隔得甚远。
日子一天天地过,佘大人被蛇咬伤的事情也渐渐被人忘了。
半年后年终,佘大人因功绩考察优秀,政绩斐然,要调回京做京官。
走的时候还未开春,冬寒料峭,萧瑟依旧。
佘大人坐在马车里,吩咐驾车人启程。他没告诉别人启程的日子,免去送行。马车孤零零地前行,车轱辘转着,响着。
路过镇口的老黄葛树,车夫忽唏嘘道:“昨夜的大风竟把这树都刮断了不少枝桠。”
松霖只是坐在马车里,像没听见,眼珠子都不转,看一眼的心情也无。
驶过一点,车夫又道:“好像最高的枝儿也断了,系着红绸子那个。”
车夫本来随口一说,不求回应。依旧驾着马车前行,要赶在晌午到达驿站。
驶出了镇子,驶进了崎城。冷清得像没人一样的车厢里忽然传来声音:“回去……”
车夫一时没反应过来,佘大人提高声音:“回去!”
细细听来还能听出颤抖。
“大人,敢问回去作甚?”
“我有重要的东西,落下了。”
“这……我们已进了崎城,不如先稍事休整……”
车帘猛地被掀开,车夫被打断,佘大人眼眶有点红:“你在这里等,我驾马回去取。”
说不清是各种念头,驱使他回去看一看,心脏不安地乱跳,仿佛不确认这一下,便会万般悔恨。
——
松霖气喘吁吁地在老黄葛树下停马,连马都没拴,四处张望,一根一根残枝断木看过去,视线里捕捉到一点红色,细看果然是一断枝上系着绸带。
解红绸的手都是颤的,却不愿意草率地看,好一会儿才解下来,反复地捋,捋平了,松霖才敢细看——
不认识的人名。
心上漏了个洞,冷风直直吹过。松霖把手里不知谁系的绸带放回地上。一抬头,望见稍远处,满地落叶间,隐隐约约一点殷红。
耳边蓦然万物都静了,惟有心跳声。某种奇异的直觉伴随心脏鼓动,松霖不知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也不知怎么解开的,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字来。
但见上面一笔一画端正地写着“少泽安好。”
墨迹晕染开了,字迹并不好看,言语也俗气,平平无奇,就是寻常人家最常写的。松霖蹲在地上,握着这段绸布,往心口按,眼眶酸涩,却没有眼泪,只是徒劳地疼着。
蛇妖明明从前不信这些,每次都一副勉强的模样陪他做俗世里“讨个吉利”的事。可就是这样的大蛇,曾叼着一段写上祝愿的红绸带,沿着老黄葛树往上爬,在最高的枝桠系上……
心头有万般言语,松霖张了张口,却哑了声,一句也说不出。
——
佘大人曾住过的房子始终封着,传言有蛇,无人敢走近。
院子里倒在地上的桃树挨着石头桌凳,绿叶早已干枯,只剩枝干犹可想象其曾经茂密。石头桌凳无人使用,雨淋日晒,长了绿油油一层青苔,大有要爬满整个桌凳的架势。
后院桑树青青郁郁,枝条长而粗,结满桑葚无人采摘。桑葚成熟的过了头落在地上,砸出紫红的汁水,流了满地甜蜜芬芳,爬满蚂蚁昆虫,又渐渐腐坏。
作者的话:刚刚下朝,大臣们都说我是昏君,只知道大美人,不搞正事。q甜^味__警^p告
五十七
冬天时,蛇下意识寻找热源,一无所有,总在夜半冷醒。
碧泽凝视着空荡黑暗的洞府,静悄悄的,冷冰冰的。许久,复又睡去。
他做了梦,梦见旧事。
二十多岁的少泽站在桃树下,接他蛇尾摘掉的桃。笑着对他说“馋蛇,一边摘,一边偷吃。”
少泽拿着一个桃子晃,果然有两个蛇牙戳出来的洞。
二十多岁的少泽捧着桃子进屋,他也跟着进去,却看见十七八岁的少泽,坐在书桌边写写画画。
他凑过去看,看见画纸上画的是一个自己,人形的,坐在窗边喝酒。十七八岁的少泽忍不住得意:“像不像?”
他伸手去摸,摸了个空。
四周蓦然黑洞洞一片,他茫然地四处张望,在一片漆黑中看见远远一点光亮。他循着亮走过去,走到一棵大树下,若有所感,他抬起向上望。
十二三岁的少泽坐在树杈上,眺望远处:
“碧泽呀,我们以后去人间住好不好?”
他没回话,顺着少泽的视线看,看见很远很远、他们种着桃树的家。
不知什么时候,十二三岁的少泽已经不在树上,而是自顾自向人间走去,身形渐远,渐小。
他慌忙去追,追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小少泽。小小少泽牵着他的手,他们一起慢慢地走。
天不知什么时候亮了,又不知什么时候暗了。
小小少泽抬起头,奶声奶气地说:
“碧泽,你为什么要把我变成蛇?”
他愕然,低头去看,二十多岁、十七八岁、十二三岁、六七岁的少泽脸重合在一起,都在说:
“碧泽,我不愿意。”
碧泽从梦中惊醒,耳边好像还有声音在说“我不愿意。”
他其实早有所感,却一直蒙昧,而今在梦里终于承认,松霖不愿意变成蛇。
在一片黑暗里,碧泽伸手捂住眼睛,枯坐许久,忽然低声道:“我不懂。”
他从来不懂,不懂松霖心中究竟所求所想为何。
——
白天,太阳很好。
碧泽抱着被子出去晒,洞府门口不远处就是一块大石,把被子铺上去,不一会儿就晒得暖洋洋的。
大蛇盘在被子上睡到了日落。无人叫醒,在夜风中被冷醒。尾巴的伤已好了,碧泽依旧觉得疼。假如四年前没有贪恋温暖,又回到那院落里就不会有这些事。
可他偏生忍不住——他现在依旧贪恋那一点暖和。
白日里并不冷,他也渴求肌肤的温暖。肚子里并不饿,他也贪馋糕点的甜蜜。他一面觉得疼痛后悔,一面希冀向往。
又到发情期,碧泽被烧得昏头转向,恨不能纾解,却把自己关在洞府里,独自苦熬。
他在发情期的痛苦里,后知后觉学会了想念。那种想要但不因为需要的感觉,被人类冠名为想念。他想念松霖温热的指尖,腰肢、锁骨、脖颈、脊背、脚踝……连同他笑起来的模样,盛满春水的眼睛,喘息的声音,拥抱的触感……
于是他也发觉,原来疼的不是伤愈的尾巴,是胸口跳动的东西。
碧泽头一回觉得这么难解,全然不知怎么办,恍恍惚惚好像有什么就要破土而出,却隔着一层坚石,挣得头破血流也不见天光。
他心急如焚。
他想求个解法。
——
春末夏初,他时隔几年再次敲响了山脚下老妪家的柴扉。
青山郁郁葱葱,浮云流风。
碧泽站在院外,没等到老妇道一声“请进。”只等来一中年汉子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