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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这次省企的改革太过令人瞩目,如同巨人举步,得到的支持这样多,却打不出一个像样的局面。就像是参与其?中的每个人都在尽力往前冲,向往着最烈的日?光,然而不到半年?,最终结果却是全体坠落,且坠落得十分惨痛,哀声一片。

    按武鸿斌这阵子不停周旋观察打听来看,心中明白,情况是到了极坏的时?候,或许省企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但地处偏远、资源帮扶稀少的平水县电机厂是等?不到的。他是部队出来的,明白哀兵必败,现在的他和电机厂,就是那个“哀兵”。

    省企家大业大,债多不愁,身后这么大个篓子,但在面对前来要货款的各地厂长,接待处面上仍然保持四?平八稳,心平气和,甚至还有心思劝他们别太上火。每回见着这些?负责采购和接待供应商的人,武鸿斌都由?衷感叹自?嘲,看看人家的心态,再再看看自?己为?这笔收不回来的钱心急火燎的样子,难怪自?己只能?一辈子在平水县这个厂子里搅和,当?个小厂长,看来还是觉悟不够。

    武鸿斌很清楚,在县里他是能?排的上号的人物,到了省里,自?己的分量就不够看了,可没办法,电机厂还有近千人等?着他带钱回去,只好赖在省里,四?处托人见熟人见朋友,和同样讨债的人抱团,喝了两个月的酒,就是没有要到这笔货款。

    跟武鸿斌一样情况的厂长,加起来有上百个,其?中至少有个六十八个供应商的厂子,比平水县电机厂要大得多,职工更众,压力更大。

    短短的两个月时?间,武鸿斌的眼袋深深地印在脸上,眼神时?而凶狠,时?而浑浊,两个陪跑陪喝的副手也显得筋疲力尽,三人聚在宾馆里抽烟,愁得不出话来,别职工,就是他们的家人也发电报催他们回家了,可压力又不敢和平水县那头,甚至苦中作乐,幸好这回出来的人不多,不然但凡有个嘴不严的,都难在职工面前掩饰。

    整个要款的过程,简而言之,就是他们平水县电机厂胳膊拧不过大腿,再加上三位也不是年?轻时?那种一往无前的性格了,有种回天无力的灰心丧气感。

    到了十二月底,实在赖不动了,再待下去也是无用功,货款要不回来,差旅费倒是一天比天增加,武厂长看着这两个月吃喝住宿送礼累积起来的单子,深深皱眉,最后无可奈何,这才?带着两位副手回了厂里。

    回到自?己的地盘,武鸿斌才?觉得稍微安定些?,这是自?己可控的地方,安抚工作是一定要做的,对于人员调整也要和各部门各科室开会?进行安排,新的方案要拿出来,自?己的下级供应商要适当?付掉一些?款等?等?,当?然这是厂里内部的调整。想要长足发展,还是要新单子和不断的现金流,省企这回的冒进和失败给了他巨大的刺激,于是武厂长再不敢动改革的念头,留守大本营,年?轻的中层则是被派去各处拉单子了,如今,除了随身携带一支签字用的钢笔,五十五岁的武鸿斌还开始带着一瓶保心丸,以备不时?之需。

    八十年?代?中后期,全国自?上而下在进行变革,试图摸出一个适应时?代?发展的方向来。而这个冬天,下过几场雪后,小小的平水县电机厂,也要开始自?身的改革了。

    第059章

    第

    59

    章

    平水县火车站坐落在县城西郊,

    于1987年新历1月18日投入使用,同日早上十?点,该县书记宣布,

    火车站正式开始通车!

    火车站通车的?前一日,

    底下乡镇已经有些爱看新鲜的?人跑到县城去亲戚家借住了,就是想?看看真正的?火车是怎么样的?。

    早在半个月前,万云和周长城就和林店东好,借住一个小房间,

    住一个晚上,林店东近期和万云合作得很好,答应得很痛快。

    因为万云常年找林店东买瓜子?,互相之间也似模似样地交往起来,

    是个信得过的?熟人。

    有一回她摘了辣椒,

    新做了一锅辣椒酱,

    按着她在书上看到的?一个吃法?,

    往里头掺了不少蒜蓉和豆瓣酱,切了细细的?香菇碎,

    再放点儿小木耳,用油慢慢炸好,用两个大玻璃罐子?装起来,等做好后,

    香味几乎是一天都没散去,就是向来矜持的?隔壁邻居,都跑来找她要了小半碗。

    平水县的?人爱吃生辣椒,剁碎后,

    单纯用盐腌制的?多,因为节约,

    里头放油少,工序相对?简单,取个咸辣味,跟香辣下饭是扯不上的?。

    万云没地方?上班,天气?冷,担担子?都也少去了,成?日在家,就爱钻研这些吃的?,县城冬天又湿又冷,吃辣驱寒,加上她和周长城嗜辣,每顿离不开辣椒酱,就是炒个青菜都恨不得加两勺,换种新吃法?,倒是挺乐滋滋的?。

    等做好后,再去林店东店里买瓜子?,万云就顺手给他装了一瓶,来也是巧,等万云拿了瓜子?走后,有个跑长途的?货运司机在附近买吃的?,跟林店东也算认识,在他这儿挖了一勺辣酱,咬一口后,大赞不已,愿意花五毛钱买一瓶。

    那司机成?日在路上跑,一日三餐都吃馒头解决,熟肉不经放,停下车来生火做饭又麻烦,平时在路上吃得最多的?,还是咸菜辣椒酱这些腌制菜,万云做的?这个就很合他的?口味,他还和林店东,要有的?话,他能一下子?买五瓶。

    林店东那双喜感的?眼睛一转,大方?地把剩余的?半瓶酱送给那司机了。等隔两日,万云再来的?时候,就和她提了这件事,不过,这是林店东发现的?商机,因此主动权在他手上。

    “阿云啊,新鲜的?辣椒我来收,其他酱料也是我出,你?来做。反正你?现在也没上班,就当我请你?做工。”着,林店东又从手边拿起一个比拳头大些的?干净玻璃罐,“做好一罐我给你?一毛钱。”

    因为平水县当地人自小就吃辣,家家户户种辣椒,在屋外晒干辣椒,这是县里最寻常的?食物,万云根本想?不到还能在这个辣椒酱里做文章,顿时觉得错失一笔钱,故而她没有立即答应,而是回去和周长城商量。

    自从武厂长回来后,电机厂里慢慢传开了省企开拓新品牌失败,拖欠各地供应商货款的?事情,电机厂的?领导班子?们得到的?则是更多的?细节,明白情况严峻,不能拖不能瞒,这样大的?责任是没有人敢担下来,肯定是全?体职工共同去面对?的?,所以一定要想?办法?自救,一时间财务会计们都开始算厂里还有多少可以用的?现钱,接着每个部门连着开了一周的?会,点清楚自己部门的?人和物资,又用三天的?时间拿出整改方?案。

    元旦放假一日,隔天回来上班,这一日,电机厂是在沉闷的?气?氛中度过的?,整个厂子?的?人都知道这次没有收回的?货款,是电机厂身上背着的?巨大负担,这个年关怕是不好过了。

    一大早的?晨会,各部门安排领头人宣布厂里的?各种开源节流的?措施决定,先是从水电和机器是否启动这些方?面入手,接着是人员的?增减和上班重新安排,再就是仓库多余的?物料调整,该卖的?卖该留的?留。最后,也是相对?隐秘的?一层,武厂长带着人到县里和市里去哭穷要钱,当然省里也要去,只是这些,普通职工们都不知道了。

    往年年底有部分?老人要退休,厂里会尽量给一笔慰问款,虽然不大,也是感谢退休的?人这么多年为厂子?做出的?奉献。到了今年,这笔钱取消了,无论是什么级别的?退休职工,都没有领到,包括前两个月没有发放的?三分?之二的?工资,至于往后会不会补发,没有人知道。

    厂里尽管没有开除人,但仍让人心惶惶,从一月份起,每个科室全?都实行?上二休三的?上班制度,每个人每个月上班时间最多不超过十?五天,工资按实际的?出勤日发。不过,职工休息的?时间倒是挺灵活,有两种方?式可以选,一则是每周上班两天,接下来休息;二则是,前半个月上班,后半个月休息。

    这项规定面对的是所有职工,不分?职位高?低,也不分?正式工和临时工,刚把布告贴出来的?时候,整个厂子?哀嚎一遍,个个都在盘算自己的工资减少一半的?话,可要怎么支撑一家老小的生活,想?去上面反应,布告上贴着武厂长杨书记等人带头工资减半,不领福利票的签字手印文件,想?闹又无从下手,其实也明白厂子?里现实就是没钱,也没单子?,甚至还成日被其他供应商厂子?堵门。

    三个月前,对?于武厂长拉回省里的?大单子?来,全?厂职工顿顿都夸这领导有本事,能带着大家吃饱饭,吃好饭。百天不过,又有人聚在一起抱怨武厂长当初没有思考清楚就敢接这样的?单子?,埋怨他好大喜功,只想?跟省里的?人搞关系,没有调查清楚情况就敢往家里拉祸害,不顾厂子?和职工的?死活。

    总之,人的?嘴,上下一张皮,同一件事,同一个人,好的?不好的?,都从这张嘴里出。

    自然这些话是传不到武厂长耳朵里的?,即使传入他耳朵里,他也不顾上了,现在还是要想?办法?去解决问题。

    周长城和众位同事挤在一起看完这个上班安排的?布告,脸色都白了,怎么也想?不到,短短半年,电机厂会走到这个地步。这时候他倒是可以和陆国强一起出去做私活儿了,可是这阵子?,陆国强都找不到活计了,也一样猫在电机厂一动不动。

    一时间,似乎所有人都有些走投无路。

    那一日,整个厂子?的?氛围一时起一时伏,大家聚在一起,翻来覆去地找原因找理由,怨这个又恨那个,唉声叹气?,也有马后炮自以为了解事实真相,把一些实际情况和自身猜测的?东西结合在一起出来,张口就是:“如果是我当这个厂长,我肯定不会跟老武这样被动,谁不给我钱,我就到他们家去耍赖去!”

    “照这么,你?比武厂长、杨书记、赵秘书他们都厉害?他们办不成?的?,你?能办成??那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去省里要钱?”

    “嗐,也就是我生不逢时,没赶上能当厂长的?时候!不然我肯定能行?!”

    “你拧个螺丝都学了十天,还想?当厂长,吹什么牛?”

    “嘿,我这样的?能人,拧螺丝是屈才,屈才知道吗?老武也不懂技术,每次市里省里有专家来,都是和周师傅他们对?接,人家不一样当上厂长了?人脉,当厂长书记和秘书,不需要多厉害的?技术,重要的?是人脉!知道不?”

    “切,尽会吹牛,还人脉,连中专都考不上还人脉…”

    周长城坐在周远峰边上,和师父一起听?同事们讲话,心烦气?躁却又莫名亢奋。

    周远峰看到小徒弟的?狂躁,想?安慰,可也不出什么好听?的?来,武厂长和其他领导当然不是无能草包之辈,这样神通的?人,都办不了省里的?事,他们这些成?天和机器打交道的?人能做的?只会更少,不那些远的?,只看眼前穿衣吃饭过日子?,不听?那些人瞎,单刀直入地问:“长城,家里还有存款吗?要是没有,记得到家属楼去找你?师娘。过几天我就要动身去市里看医生,怕顾不上你?。”

    周长城忙忙摇头:“师父,我还吃得起饭。”他和万云还有点小存款,一时半会儿肯定能支撑得住。

    “你?啊,别真和我们生疏了。”周远峰话少,患难时刻,难得这样和周长城推心置腹。

    周长城立即用力?点头,师父还是他师父,心中安定一些:“师父,不会的?。”

    这天,电机厂没有人提前下班,暂时不敢轻举妄动跑到领导办公室去拍桌子?,现在是只领半个月的?工资,那下一步,是否就要开除职工了?他们害怕当这个出头鸟。前几年的?火柴厂就是前车之鉴,大厦倾颓之时,再铁的?饭碗也要被砸,每个人都担心这个刀子?会砍到自己脖子?上。

    下班铃响了,周长城跟着众人一起走出电机厂,心有戚戚,但也抱有一丝希望,至少电机厂没有倒下,等闯过了这个关口,武厂长他们拉来单子?,就可以开工,干活拿钱。至于转正,他现在根本顾不上转正的?事情。

    伟人过,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一定能跨过这个关口!

    万云听?了周长城带回来的?消息,楞了一下,心跳噗噗,总觉得事情可能没完,但见丈夫已经自我安抚好了,就不再话了,还怪自己爱胡思乱想?,武厂长这些大人物,肯定有办法?拯救电机厂的?,他们这些小人物听?安排就好了。

    夫妻两人商量后,周长城决定上前半个月的?班,后头半个月休息,刚好可以赶上一月下旬和万云在火车站开通当日去卖瓜子?的?安排。

    万云顺嘴跟周长城,林店东要她做辣椒酱的?事情,这回轮到周长城惊讶了,他拿起吃了一小半的?辣椒酱罐子?,看一眼,不可思议:“这样也能卖钱?”

    万云兴奋地点点头:“林店东只让我熬酱就行?,一罐给我一毛,我看那罐子?不大,找个大点儿的?锅来煮,估计很快就能弄好了。”不过他们家里只有两个旧铁锅,自己做着吃可以,多了就麻烦了。

    周长城却问:“可以在他家里做吗?”他记得林店东家里是烧土灶的?,肯定有大锅。

    “对?,我怎么这么不会拐弯?净想?着拿回来做!在他那儿做还能省柴火!”万云也反应过来,“明天我先过去看看,要是量大,后半个月你?不上班,还能和我一起去。”

    “行?。”周长城一想?,也是,闲着也是闲着,要是能多做点辣椒酱,不定还能赚点外快,又叮嘱万云,“现在天气?冷,我看又要刮风了,你?出门的?话记得戴帽子?。”

    “放心吧,我知道的?!”万云搂紧身上的?棉服,暖洋洋的?,舒舒服服地吃着晚饭。

    晚灯下,饭桌上,周长城看着万云那张红扑扑的?笑?脸,也由衷地放开了从厂里带回来的?焦虑感,有家庭真好,一切都是两个人一起承担,不必事事只靠着自己扛。

    林店东对?万云要到自己店里做辣椒酱这件事是极欢迎的?,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他老婆必须参与其中,看着万云是怎么下料怎么做的?,万云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她看明白了,这个酱做出来了,自己也是没办法?卖的?,县里的?人自己种辣椒,自己做,又不是手头多有钱,有几人能花五毛钱买一罐家里就能做的?辣椒酱?也就是林店东占了个好位置,门前过路的?人多,都是卖给过外地人的?,因此犹豫过后,立马就答应了。

    原本万云以为林店东这回弄辣椒酱是个大工程,一天至少要油炸个一百罐,还美滋滋地算起了钱,谁知林店东心中有数,也知道县里的?情况,提出先装二十?罐,万云就做了一锅,不到一天,立马就把那二十?个小罐子?给装好了。

    万云哭笑?不得地接过林店东给的?两块钱,减去往返的?公交四毛票钱,心想?,也不算亏。最近天气?冷,周长城坚持不让她出去担担子?吹风,而是偶尔在电机厂接个一两斤的?瓜子?单回来,她一到冬天就手冷脚冷,也顺势在家待着,有这两块钱的?收入,好过没有嘛。

    林店东那二十?瓶辣椒酱卖了一周,勉强卖完,这才又托人去找万云过来做,这回万云学聪明了,先是卤了三十?个鸡蛋,端到林店东那儿,等做完新一批的?辣椒酱,借林店东的?锅热一热鸡蛋,跑出去在休息的?客车边上,赚另一波钱。

    林店东被她这种见缝插针赚钱的?拼劲儿给折服了:“阿云,了不起了不起!”

    万云也是好奇:“上回不是教过嫂子?怎么炸辣椒酱了吗?怎么这次还让我来?”

    林店东肚子?大,有些胖,冬天穿着黑色旧棉衣,像只膨胀的?矮熊,他照例摸摸肚子?:“这本来也是你?的?手?*?

    艺,我让她学,也就是学学,自家人馋了就让她做来吃吃嘛。”到底,还是厚道人,没有占万云的?便?宜。

    万云对?林店东的?印象比之前要更好一些,这是真的?当朋友来交际了。

    火车站通车的?那日,地上还有一层没有融化的?小雪,太阳高?照,冬日的?山风少了凄厉的?呼啸,温和不凶猛,任谁都今天是个好日子?!

    这一日,仿佛全?县的?人都出来了,人头攒动,人山人海,鞋子?被踩掉了的?人不在少数。这样空前的?盛况,比上回五一放假有过之而无不及,故而县里所有的?治安联防队伍集体出动,一是为了领导们的?车队前进开路,二是防止民众的?踩踏拥挤。

    周长城和万云是提早了个白天到西郊附近,夫妻俩儿先是在路边摆个摊子?,对?着过路的?人卖瓜子?和卤蛋,头一天就赚了几十?块,再到林店东那儿住一夜,到正式通车剪彩的?那日,他们两个天不亮就起来了,一起的?还有西郊那些惯常挑担子?的?村民,大伙儿挤到火车站台附近边上占了个位置,顺便?给阿文姐和她侄子?也占了一个。

    先前那批修铁路的?工人已经陆续撤走,到下一个地方?去了,留下大概二十?来个工人在此收尾,西郊火车站旁的?那上百间铁皮屋子?,现在零星剩下几个,人走之后,留下一片狼藉,不时有拾荒者会去翻翻找找,也就是没有几个外地人了,不安全?隐患消除了不少,但是地处偏僻,大家还是少往这边来。

    七点多的?时候,看热闹的?人慢慢从县里的?四面八方?都来了,全?是为了占个地儿看剪彩仪式和火车。八点钟,市里的?电视台和报刊的?记者们先后来踩点做准备工作。九点前后,领导车队先后到了,然后是一顿轮番讲话。十?点钟,剪彩仪式在锣鼓喧天中完成?,掌声和欢呼声一阵接一阵,人们脸上充满了对?新事物的?好奇和期盼。

    冬日早晨的?阳光落在大地上,平水县四周的?山上,青翠松柏和苍黄草木交织在一起,巍峨古老,肃穆静谧,地上那一层薄薄的?雪花被踩净,化入泥土里,火车站台是用水泥新建的?,外头刷了一层洁白的?腻子?,崭新光亮,大概有两个教室大,因为铁路要穿过山洞,因此建在一个平坡上,走上去要踏过二十?个阶梯。

    为了这次剪彩,县里让人在站台边上搭了个高?台子?,县委书记是个穿灰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站在台上,拿着有线话筒,面向群众,隔着人群,正发表讲话。周长城和万云站起来,肩碰着肩,鼻头被冷风吹红,和其他人一样,看向台子?,远远望去,话的?男人面目模糊,隐约看见山风吹起他的?头发,通过挂在火车站台屋顶上挂着的?大喇叭,听?到他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我宣布,平水县火车站,今日,正式开始通车!”

    第060章

    第

    60

    章

    这次的火车站通车,

    盛况空前,书记宣布通车过后,大概过了有二?十分钟,

    有辆火车从远处缓缓驶来,

    发出“呜呜”响声,隔了老远就看到一个黑色的火车头,从北面“哐当哐当”逶迤蜿蜒而来,到了平水县火车站的时候,

    也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往前开,不过倒是鸣了长长一声笛响,隐约能?看到火车头穿着?神色制服的司机朝着?人群挥手。

    “火车!是火车!”在?场的人发出欢呼,

    像是看一个惊天巨物,

    纷纷举起手,

    朝着?那辆火车挥手打招呼。

    “不是载人的,

    是运货的!”另一个人眼尖,踮起脚尖看得更清楚,

    黑色火车头,后面一条长长的尾巴,黑乎乎的,拉的似乎是一车车的煤炭。

    周长城旁边挤了不少村民,

    有个几岁大的小男孩儿被大人扛在?肩上,兴奋得手舞足蹈,火车轰隆隆路过的时候,孩子屁股都坐不住了,

    他爸爸不得不用力抓紧他的双腿,小孩儿感觉不到疼,

    冲着?火车大喊大叫,数数:“…八,九,十…十四,十五,十六!爸爸,十六,火车一共有十六节!它怎么那么长呀?真厉害!”

    “这么长啊!火车竟然有这么多车厢,一次能?坐下多少人啊?”

    “这都不算什?么,我还见过三十多节的呢!”有个人显然是坐过火车的,立即显摆起来。

    万云也顾不上自?己?脚边的担子了,努力仰起头来看,火车到底长什?么样儿,周长城见她脖子都拉长了,不禁笑笑,小心护好胸前装钱的布包,微微蹲下,再把她抱起来,让她看个饱。

    这下可?顾不上什?么害羞不害羞的,万云恨不得跟边上的小孩一样,坐在?周长城的肩膀上,火车路过,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山间铁路弯绕,那条黑色的尾巴也很?快就消失在?山和山之间了,等火车过去,一群人的头还没转过来,看得不够痛快,要是再来一趟绿皮的就好了,但尽管如此,回去也有三两天的话题说头了。

    周长城这才把人放下来,拍拍她脑袋:“这下可?过瘾了?”

    “过瘾!还想再看!”万云的嗓音脆脆的,一害羞一兴奋的时候,更是明显,她转头,眼睛里?都是惊喜和笑意,“城哥,我们什?么时候能?坐上火车?”不等周长城回答,又问,“城哥,你?怎么这样稳得住?你?从前看过火车吗?”

    “没有,我也是第一次看真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周长城挑了个简单的回答,见人们逐渐要往回走,忙把万云拦在?自?己?和两个木桶中间,不让人碰到她,“小心些,回去再说。”

    周长城的性格似乎向来是这样,可?以说平淡如水,也可?以说稳定如山,只要不是涉及小云,师父师娘和工作转正这种核心的事,不论是遇见什?么新鲜的东西,他表现出来的情?绪都不会太?过起伏。跟万云这种脑筋一转就一个想法,立马要去做的,倒是可?以互补。

    人群散去,如同?退潮的鱼虾。

    万云这才从那阵兴奋中回过神来,手脚并用把自?己?的担子装好,又看着?周长城一脸防贼的警惕表情?,双手抱住自?己?胸口的钱袋子,她这才有空看那两个空桶,六十个卤蛋是早就卖光了,六十斤瓜子也清得七七八八,今天大丰收!

    随着?人不停往外走,周长城和万云夹在?其中,移动缓慢,但两人却没有随大伙儿往西郊的方?向走去,而是跟着?阿文姐的背影,朝着?村里?走。

    阿文姐是土生土长的平水县人,加上这些年担担子卖米粉,到处跑,对附近的地?形很?是熟悉,她今天带来的米粉也卖完了,侄子替她挑着?空担子,她则是在?肚子里?揣着?一包零散的钱票。

    四个人从众多人群中脱离出来,绕着?田埂道路走了好久好久,又爬过两座山,才从西郊回到东郊的村子里?,再走半小时就能?到家具厂,路是绕远了,但胜在?安全。

    现在?是年关,一到年,就是关。每到年底,各路牛鬼蛇神就出来了,公共交通是重?灾区,不少坐公交上班的人,都和亲朋抱怨,在?车上被划破了衣袋,轻则被偷钱偷票,重?则还有上夜班被人拦路打劫的。公安抓了几个人,甚至按着?严打的标准去判了,可?这种偷抢行为就是没有办法完全杜绝,各单位只能?提醒大家出门要注意安全。

    阿文姐就是考虑到今天这么多人,他们几个挑担子的,当日全都在?卖吃食,一直不停歇地?在?收钱,要是有红眼病的小偷瞧见了,主意估计就打上门了,若是食物不见了,骂两句也就过去了,要是辛苦赚来的钱被抢了,恐怕气得半夜都要起来哭着?骂那偷儿的祖宗。

    周长城和万云深觉阿文姐说得有道理,看完这个通车仪式的热闹后,见无人尾随,便跟着?她爬山涉水地?往东郊走去,一直到大中午,过了吃午饭的时间,这才回到家具厂筒子楼的小家里?。

    今天中午,筒子楼里?人也不多,好多人跑去西郊看火车,公共汽车来来回回就那两辆,估计好多人都没挤上车,夫妻见水房空空,两个赶紧打热水洗手洗脸,洗去一身灰尘,周长城动作快,在?屋外生火煮汤,下了两碗米粉,等吃饱喝足,力气和精神才回到了身上。

    这时已经是半下午的时候了,好天气散去,太?阳被一团乌云遮住,天空阴沉沉的,挂满了铅色的云,围在?半山上,像是随时要坠下来,看样子又要下雨了,平水县冬季的雨,那是渗人的冷,万云立即让周长城穿上棉衣,别冷到了。

    筒子楼的邻居们就是这时候三五成群地?回来的,到了熟悉的家门口,谈的不外乎是今天的见闻,还说起市里?的领导如何平易近人,有靠前的几个还和领导握手了,说着?又抱怨今天的公共汽车挤爆了,等了好久才坐上车回来。间或也听到有三四个邻居说自?己?的裤带子被割了口子,装着?的一两块钱不见了,于是又对这割裤子的偷儿破口大骂。

    周长城和万云本就不是家具厂的人,而是租客,两人向来低调,与人为善,不和邻居起冲突,除了一个主动上前搭话的潘老太?,万云在?这儿几乎没有交好的人,所以也没告诉谁他们两个今天挑着担子去了西郊,听着?外头邻居们骂公交小偷的声响,两人都有种逃过一劫的庆幸感,幸好阿文姐考虑老道。

    “城哥,我们点点钱!”万云擦擦手掌,往手指尖呼口气,搓搓暖和,盘坐在?床上,面前摊开几张干净的报纸,迫不及待地想看今天的收获。

    周长城看了两遍,确认门已经锁好了,窗户也关上,安全起见,还拿了块布,把窗口挡住,这才从床底下把藏起来的鼓鼓胀胀的布包拿出来,呼啦啦地?把一张张钱票倒在?报纸上,和万云一叠一叠地?数起来,都是面额小小的毛票子,没有大额的,两人无声地?点了好一阵,拿着?纸笔写写记记,对了三轮数,这才算清楚。

    “今天加上昨天,一共收了一百八十二?块四毛七分。”万云拿着?自?己?记账的小本子一点点算清楚,嘴里?又开始念念有词,“减去各种杂费和购买的成本,卤蛋按着?五成利算,瓜子按着?六成五利算,那么光是这两天挣的钱,就有一百零五!”

    说到后面,万云的嗓子都是抖的,这次比上回中秋赚得还多!

    中秋节烤米饼,一个一个地?做,做好之后,连着?五天在?东西两郊跑来跑去的,挣的都全是辛苦钱,跟今天这种大量涌入的快钱是没办法比的。

    周长城也吓了一跳,就两天的时间,他们就赚了他两个月的工资,噢,不对,现在?他只能?领半个月的工资二?十五块,那算起来就是四个月的工资。

    “小云!这是真的吗?我们没有点错?”周长城犹是不信,眼睛发直地?看着?面前一堆堆叠起来的新新旧旧的钱票子,“就卖瓜子和卤蛋,也能?挣这么多?!”

    万云重?重?地?点点头,把记账的本子放在?一边,跟周长城一样,脸上的表情?都是没办法控制的笑容,心都跳快了几许,两人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又傻乎乎地?把眼前二?十多叠票子重?新点了一遍,没错,是刚刚那个数。

    “小云…”周长城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大冷天的,他胸前背后都被这一百八十二?块钱给弄热了,“这钱可?真是,忽然,怎么…”他口齿不清了。

    隔壁屋的邻居也回来是,是一家四口,两大两小,平常和周长城夫妻就是个点头打招呼的交情?,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万云听到他们开门说话的响动,这才逐渐冷静下来,小声和周长城说:“咱们别声张,人家问起,我们就说去是去了,但人太?多了没挤进去。明天我们就把钱存到信用社去。”

    “好。”周长城满眼都是这沓票子,深呼吸几口冷空气,胸口的热火也慢慢降下温,“小云,把存折拿出来看看。”

    存折是由万云保管着?的,万云从贴身的衣物里?掏出两个钥匙,又下床,从床脚最暗的地?方?拉出一个木箱子,开锁,再打开一个带着?小锁头的铁盒子,从里?头拿出一张猪肝色封面的存折,递给周长城,做完这个动作,她稍稍侧身挡住周长城的目光,把自?己?从万家寨带出来的藏着?四百块钱的铁盒往底下塞去。

    周长城没有留意到万云的小动作,而是专注看着?存折上的名字,上头写的是万云的名字,存款有三百块,这是他们上回存的,全副身家,便说:“我们再存两百进去,凑个五百块。”

    万云把木箱子盖上盖子,坐在?床边,心中纠结要不要和城哥说自?己?还有四百块的事,还是要往后再说,现在?他们已经好到这种程度了,照理说是不该有秘密的。

    听周长城这一念,万云想想,又把自?己?平常背着?的小包拿出来,从里?头翻出十多块钱,周长城也从裤兜里?翻出十来块钱,加起来,这才是他们的全副身家。

    “不够的。”万云摇摇头,“存四百块吧,等这十来天,把剩下的八十斤瓜子出了,年后再存一笔,就不止五百了。现在?年底,猪肉青菜糖饼全都在?涨价,咱们要留点钱做伙食费,何况要过年了,怎么也得留钱留票来走礼。”

    亲戚再少,世俗生活也是免不了的。

    周长城失笑:“枉我比你?大一岁,考虑得还不如你?周到。往年我单身一个人,就去提着?烟酒和糖果去师父家走一趟,有时候也会和同?事结伴去车间主任和生产主任家坐一坐,花费不多,一时间,还以为跟以前一样呢。”

    结婚了,就不一样了,不过,他喜欢这种改变。

    “你?要上班,天天都是跟大男人们打交道,你?们肯定也不想这些。哪像我,天天在?筒子楼里?,接触的全是不上班的大姐和老太?太?们,都不用仔细去学,光是用耳朵听个两分,她们就能?列出一箩筐的人情?世故来。”被周长城这一岔,话题就偏开了,万云用红绳把报纸上的报纸一捆捆绑好,装在?一条黑色的塑料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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