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邻居和同事们都说,不?愧是市里的医院,治了不?到二十天,周师傅就好?得齐全了,又出?言安慰,让他好?好?养着,千万别劳累了,大家都是近邻,有什么事儿喊一声就行。至于李红莲,她的晕症也好?了,除了不?敢有什么大动作?,性子上又又恢复了从前的风风火火,但凡来见到一个问?候的人,她都大吐苦水:“哎哟,可吃苦了!去的时候,坐车七小时,吐了七小时,一刻都没得安歇,晕得我都想干脆死?掉算了!”
“到了市里的医院,挂了好?几个科室,还去看了脑袋,那个嗡嗡叫的机器把我脑子照了照片,医生看了那照片半天,都没说出?个子丑演卯来,后来也是在医院排队的时候,和人搭话,有个人说我这个像是耳朵里的石头掉出?来,让我去看耳科,又托人找了个看耳朵的医生。”
“啊?耳朵里的石头?耳朵里还有石头啊?”一个邻居大姐问?,扯了扯自己的耳朵,问?李红莲,“红莲姐,你耳朵里掉了石头进去才晕的吗?”
“哎哟,不?是不?是!不?是掉了石头进去,是耳石症!耳石症,你听过吗?算了算了,我说不?清楚,反正?说了你也不?懂。”李红莲挥手,让人别打断她,啧啧两声,“我是没办法了,只好?将信将疑去挂了耳科,说来也奇妙,那看耳朵的医生给我钳了耳屎,又看了半天我的眼睛,让我躺好?,扶着我的头,把我脑袋左右摆弄,一下?子让我睁眼,一下?子让我闭眼,十分?钟不?到,我再?起来就没有那种?天旋地转的眩晕了。也是神了!”
李红莲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后来才知道,这个耳石症,妇女老人犯得多,说起来是很简单的病,就是不?动它,等晕过一个多月,它自己就能好?。可是你们也知道,当时我晕得多厉害啊,床都起不?来,还以为自己得了大病!要活不?久了!现在说来,真是虚惊一场!”
邻居们听得一惊一乍的,李红莲晕得心有余悸,在市里待了二十多天,老两口恨不?得天天跑医院,总算把这点突发性的、莫名发作?的晕给了解透彻了,吃了十多天的药,又去复诊才算好?齐全了,这回恨不?得化身专业医生给四邻全方?位地讲解。
周远峰本身就是沉默的人,此时变得更加不?爱作?声,只安静地坐在妻子旁边,生了一场病,他就有些离不?得人,即使是子女都不?能给他一点安抚,只能是相?濡以沫的老妻才行。
老人有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任人心,这话不?单能用?在亲朋之?间,就是在父母子女之?间也是一样能用?。人没事的时候,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一旦有什么困难需要共同扛过去的时候,就是检验各自的责任感和道德感的时候了。
周远峰嘴上不?说,可心里是清楚且无奈的,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老伴儿都衰老了,没有哪个人面对衰老能真正?做到无动于衷。
这回在市里,周小芬每天倒是来看父母一眼,口出?安慰,买点儿营养品,其他的她也做不?了什么,女儿有自己的家庭和压力,老两口对她要求不?高。
至于周小伟,他只请了一周的假,刚开始去医院,倒还有点耐心陪着周远峰,可一旦父母多重复几句相?同的话,住在一起生活习惯对不?上,他的态度明显就变了,粗声大气?,横眉立眼,还顺带怨上了姐姐周小芬,责问?她为何不?出?力。
更让两方?人马都觉得不?方?便的是,周远峰李红莲住在他宿舍,周小伟只能找同样单身的男同事借床睡,父母儿子三人都有怨气?,一坐下?来,再?没有从前那种?父慈子孝的气?氛。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尽了力,每个人却都不?满意。
等周远峰的血压稍稍稳定一些后,李红莲的晕症也缓解了,已经是十月末了,老两口自觉在市里待不?下?去,就提出?要回县里,送父母上了回平水县的汽车时,周远峰和李红莲看到一儿一女明显是松了一口气?,似乎送走了瘟神。
说起来也不?是不?伤感的,只是幸而老两口还有对方?,还能有平水县的家可以回。
“少年夫妻老来伴。”李红莲很惆怅,看着瘦了一圈的老伴儿,“老周啊,你可要死?在我后头啊。”
父母已经走了,子女有自己的生活,能陪伴自己的也就只有伴侣,李红莲都不?敢往后想,若是老周走在她前头,她得有多寂寞。
“胡说!”周远峰下?意识地反驳,然后叨叨几句,“什么死?不?死?的,活就好?好?活着。”
可良久,他还是拍了拍妻子那不?再?年轻的手背:“别担心了,也给小伟一点成长的时间,咱们就这一个儿子,真是老了病了,不?靠他,又能靠谁呢?何况我们才五十,命长着,要陪着对方?好?久呢。”
李红莲哀哀叹口气?,也不?再?多说了。
第057章
第
57
章
十一月的?到来,
使得整个平水县的?天气为?之一改,一丝热气都不见了,每日起来一开门?就是山风,
有时是缓缓徐来的?风,
有时又是吹得人?手脚发凉的?河风。常日干燥,时而潮湿,这就是平水县这个小盆地?在冬季时循环的?气候。不过好?在无论?如何?刮风,一个月总有十来天是出太阳的?。万云就是趁着这些干燥的?天气,
每日都晾晒瓜子。
过了秋季,林店东那儿收到的?瓜子就多了,不只有红瓜子,还有葵花籽,
且都是没有煮过的?生坯。红瓜子向来少人?问津,
无味的?葵花籽却有不少人?买了炒来吃,
近来电影院就有不少人?兜售这种松脆的?炒瓜子。
这阵子,
不论?林店东那儿收了多少红瓜子和葵花籽,万云但凡见到,
几乎都收了,一个月来,她手上囤了至少有六十斤的?瓜子,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而之所以这么疯狂囤货,完全是因为?得知了火车站要在年底一月份通车这个消息。
平水县火车站开通且通车,对这届政府官员来说,是一件民生大事,
是要写在履历里的?,因此当?地?邀请了市里的?领导来,
市电视台也会派出记者?前来采访报导。对于此类事件的?重视,向来是自上而下的?,县里的?各企事业单位也接到通知,通车那日被要求要派人?去现场出席,以示全体重视。
本?来铁路通车这件事,平头百姓只是瞧着热闹新奇,事不关己的?态度更?多。大家长久住在平水县,出行的?话,要不就坐船,要不就坐汽车,火车这种交通工具,只闻其名,未见其物。但因为?上头重视,人?们?口口相传,就演变成了全县人?民之间?一件共同的?大事。
火车的?开通,可以打开闭塞县城通往外面的?通道,这是旷日持久的?功夫才能见得到的?好?处,百姓忙着眼前的?生计,很难看见关乎自己和家乡长远的?惠济,但是看热闹嘛,理由不需要多高尚,往往只需要一个简单粗糙的?由头,去看看市里的?领导长什么样儿,看看那能动?会叫的?火车长什么样儿,就成了件值得期待的?事。
现在就是老人?孩子,见着面都要念几句,约好?等通车仪式那日去看看,主要是年底了,也没事做嘛。
而万云这种担担子的?小生意人?,听闻这个事情,只有一个念头,要是天天都有火车站通车这等大事就好?了!
周长城把这个消息带回家的?时候,她就意识到,通车的?那两日,定是可以从中谋生意,夫妻俩儿商量了两天,决定在火车站通车的?那几天,到西郊去卖瓜子和卤蛋,带汤水的?卤菜不能卖,到时候人?如潮涌,摩肩接踵的?,走路都怕困难,热汤热水反显累赘。
“到那天,我们?挑两个大桶去,我盯着瓜子和卤蛋,你负责收钱。”万云思考一番,做了这个分工。
“我看也行,用硬布缝个包,就跟公交车的?售票员一样,我到时候把包挂在腰上,时刻都用手裹着,不让人?碰。”周长城立马就领会到了万云的?意思,到那日要是有那么多人?去现场,肯定会混进一些小偷小摸和爱占便宜的?人?,因此就不能两个人?挑担子,得一个人?看货,一个人?收钱,时刻警醒着。
“明天我和阿文姐也说说,让她到时候带个侄子去,我们?四个有伴儿。”万云和阿文姐的?友谊一直保持得很好?,有什么事情都会招呼对方一声。
除了能体谅担担子的?辛苦,她们?之间?也有女性与女性的?惺惺相惜,平水县就这么大,人?就这么多,两人?卖不同的?东西,住同一个方向,风里来雨里去,都不容易,一起奋斗赚钱,更?像有个合拍的?同行者?。
不得不说,穷则变,变则通,家里收入低的?状况,让万云和周长城两人?对于能挣钱的?机会越来越敏感,但凡见着一个,必须要抓住,不能让其溜走。
“再多囤一点瓜子吧,这几天我跟你一起在家煮好?。”周长城提议,“要是那几天卖不完也不怕,很快就过年了,年关一过,又是元宵,元宵大家也走亲戚,咱们?好?好?保存着,总能出完的?。”
上个月中秋节,万云靠着卖瓜子和烤米饼赚到周长城两个月的?工资,这笔担担子的?小生意已经让他心里有了数,没想到小小的?瓜子,也能让他们?家渐渐积累起了款子。以前他只待在电机厂,电机厂的?工人?地?位高,是平水县的?主要消费群体之一,周长城只能看得到自己身边的?人?如何?花钱,却看不到其他人?是怎么用钱的?,经此一役,不单是万云,周长城也积累了经验,但凡遇上大节日,就是再抠门?贫穷的?家庭,也得从兜里掏出钱来,下半年节日多,到了年底,每个人?手上多少会有点钱,大件买不起,吃食就是最优选择了。
万云看着周长城上道,说的?头头是道,眉眼弯弯趴在他胸口,两个人?挤在被窝里,暖呼呼的?:“那我这两天再去找找林店东,让他再帮我们留点货。你可得帮我搭个架子,不然咱们这儿都晒不下那么多了。”
现在夫妻两个在这些事情上慢慢磨合出相处方式了,万云不再事事亲力亲为?,有了能依靠的?人?,她就学会了偷一点小懒,要是有什么能让周长城做的?,她都会叫丈夫去做。
“行,我明晚下班回来就去看竹子。”周长城揽着小云,亲亲她的?额头,觉得有些热,被子里太暖和了,过去二?十多年他都没盖过这样厚的?被子,年轻男人?火气旺,要穿短衣短裤睡觉。
再更?早的?前两年,电机厂没有订单的?时候,人?事科和技术车间?会组织一些培训和学习大会,可如今厂子里人?心涣散,这种空闲的?时间?多了,知识交流也有限,上下都提不起劲来,风气极为?松散,就是发了培训通知,来的?人?也稀稀拉拉的?,热情不高。目前大家也就是等单子来了,才能提起手脚干活儿去,厂里相关的?组织部门?也知道这一点,因为?实在很难支使得动?这帮老油条。
考勤抓得不那么严格,周长城就在家陪着万云洗瓜子煮瓜子,用竹子搭建手脚架,编了粗糙的?筛子,让万云在家具厂就完成晾晒这道工序,不必非跑到阿文姐那儿去借晾晒场。
也不是每日都要煮瓜子,但凡是遇上了,周长城早上都在家待到十点钟,忙得差不多了,再带着万云做的?饭菜,走路去厂里上班,连公交车都不坐了。下班时,大家都提前半小时走,一批又一批人陆续从厂里的各个门口出来,六点还未到,电机厂几乎就空了。
照理说,武厂长这个最大的?领导出差,厂里肯定还会留下其他人?坐镇,职工们?不该如此放肆,可近来大家的?情绪确实很大,因为?福利票和工资都推迟发放了,这不是第一次,但也实在让人?心惊,毕竟刚交付完一个这样大的?订单,账上不该没钱发工资的?。
按着电机厂几十年来的?规定,每个月的?月末,给全体职工发放下一个月的?生活票和福利票,而上个月的?工资则是在下个月的?五号前后发放。
已经有职工私下传谣,省里拨来的?那些钱让谁谁谁给贪污了云云,武厂长就是最大的?贪污头头,不过这当?然是私下里的?小话,谁也不敢真的?嚷出来。至于这些谣言中,是否具有一定的?真实性?不得而知。
十一月已经快过到月中了,生活票据一张没发,工资只发了三分之一。刚开始周长城拿着那可怜巴巴的?十五块钱,还以为?是临时工才被克扣,后面一对数,发现除了申报家庭困难户的?同事之外,其他职工全都只发放三分之一,包括各科组领导在内。
电机厂的?这届领导班子,唯武厂长马首是瞻,武厂长是电机厂的?定海神针,这么多年,说他一呼百应是不为?过的?,职工们?没有组织起来集体去讨说法,是因为?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消息,有时候大众对个人?权威的?信任是盲目的?,但不管职工心态如何?,武厂长却偏偏一直没有回来,人?不回来就算了,这么多天,连电话和电报也没有,留下的?领导每次对前来问工资的?老职工都说快了快了,就是没有个具体的?日期,上头人?镇不住场子,职工们?开始松懈,周长城便是其中一员。
虽然地?位不如正式工,可临时工也是有脾气的?。
十一月的?事情,和每日刮的?风一样,似乎总是一阵一阵的?,时大时小,连贯不起来,有时候也让人?觉得难以排解,只能受着。
周远峰销了病假后,回厂里上班,不少人?去关心问候,他精神有限,面对同事们?的?好?意,只好?笑笑,很少说话,也很少提在市里的?事。他从未请过这么久的?假,这一次回来,一时间?有些陌生,又有些惶然,唯有摸着熟悉的?钢铁材料和机器,和自己做出来的?产品待在一起,才让周远峰稍微有些安全感。
三个徒弟刚开始对着生病回来的?师父,也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常年以来,周远峰是上司,是大师傅,也是传授手艺给他们?的?人?,拜师学艺,师徒父子这种传统的?上下等级观念深入人?心,让他在徒弟们?面前有绝对的?威严,且厂里排辈论?资,看重经验,他们?师兄弟又向来没有反抗取代的?决心。
真论?起来,周小芬那句话没有说错,其实拜入周远峰门?下,确实是受了师父很大的?恩惠,在周远峰羽翼的?保护下,他们?师兄弟三人?在电机厂过得相当?顺当?合心,所以孝敬师父是应当?的?,他们?也确实发自内心地?感激。
当?这个替自己遮风挡雨的?师父衰弱下去的?时候,师徒关系有着微妙的?调整变化,他们?四个都需要去努力适应。
只是这次,师父他老人?家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三个徒弟去忙自己的?,不用围着自己转。
陆国强和刘喜先后出去干私活儿了,不必日日对着周远峰,倒是周长城,因为?和周小芬周小伟吵过架,想必师娘也告知师父了,师父却是什么都不提,周长城也有了自己的?心思,行为?上,仍和以前一样“有事弟子服其劳”,不过却没有那种亲热感了。
月底时,电机厂家属楼冬季的?第一批煤球到楼下了,往年都是周长城替他们?家挑上去的?,今年师父家里这样的?状况,肯定要找人?帮忙挑的?。
快下班时,看着周远峰略微佝偻的?背影往外走去,周长城上前去:“师父,今天有煤球到,我跟您一起回去。”
周远峰看周长城一眼,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点点头,慢慢走着,师徒两个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等到了电机厂家属楼楼下,四邻们?都在热火朝天地?分煤球,大人?肩上挑着簸箕,小孩儿手上用报纸包了煤球拿上楼。
家属楼里组织买煤球的?人?拿着登记的?本?子站在车厢尾,让领了煤球的?家庭派人?过来点数签字,李红莲身边有两个放了一半黑煤球的?簸箕,她正一块一块地?往上堆,不时扶着腰,做得慢吞吞的?。
排队的?人?嫌她动?作不够快,说了两句不中听的?话,李红莲再肆意的?性格,也有些不快,可也懒得吵,心力不济,她的?耳石症刚好?没多久,根本?不敢这样起起落落,不然头晕容易复发,自从生了周小梅后,她的?腰一直有毛病,稍微劳累就酸痛,加上周远峰现在担不得重物,小梅力气不够,周小伟不在家,那么万事只能靠自己了,多了她担不起,拿够用的?就行,剩下的?找个一楼邻居那儿放放,要用再去拿。
“师娘,我来!”周长城在运煤车边上看到李红莲的?身影,赶紧上前去,把她拉起来,“您上去休息一下,等会儿我担上去。”
李红莲擦擦额头的?汗,有一道黑色的?痕迹留在额头边,见了周长城如同见着救星,喘口气,说话都不复从前的?麻利:“长城,哎,阿城,你来了。”
不过是一个半月没见面,眼见着师娘病一场,似乎矮了一点,周长城有些难受,又有些自责,心绪复杂,忙忙承诺:“师娘快上去歇会儿,师父也回家了,我点好?数就上楼去。”
旁边的?邻居还打趣:“红莲姐,还是你和周师傅好?福气,收了个好?徒弟!”
谁都知道周长城万云夫妻和周远峰李红莲的?孩子们?不对付,可这种时候人?家也来了,不是好?福气,还是什么?
李红莲也跟着笑,却有些小心谨慎,看得周长城心头一酸,不敢再看。
等把两担煤球担上楼,又一个个码好?,凉风中的?周长城背后出了不少汗,李红莲装了热水,从屋里出来,把他喊进屋,让他喝水。
周长城洗干净身上的?煤灰,接过师娘的?杯子,两个人?都有种刻意掩盖的?陌生感。从前周长城来,李红莲把他当?做家里的?一份子,都是让他自己倒水的?,哪有过这样客气的?时候?
“师娘,那没事我先回去了,万云还在家等我吃饭。”周长城喝完热水,放下杯子,也有些待不住,“下回再有什么担担抬抬的?东西,你让人?喊我来,跟以前一样,一下班我就来。”
不堪的?事,大家都不提,不提不代表没有发生过,还是保持一点距离吧。
李红莲大概也是想明白了,徒弟是徒弟,再亲热地?喊半子,也不能替代亲生子,老头儿坐在一边不作声,只能她出来说话,原本?是想挽留他留下吃饭的?,到了嘴边,又变成另外的?话:“哎,好?好?,下回和阿云再来。”
周长城点点头,很快就出门?回自己家了。
李红莲幽幽地?叹了一声,和周远峰互相看看,终究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第058章
第
58
章
时?间一直滑到火车站正式开通之前,
周长城和万云都是埋头在过自?己的日?子,天天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是晒瓜子,
就是到处去收鸡蛋,
要不就是忙着给订瓜子的人送货,像两只忙碌且单纯的井底之蛙。
平水县1986年?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寒风刮过,天空阴暗,
看着就要飘雪了,这两只小蛙才?抬头看看外头的天色,原来这一年?要走到头了。
“起来我都有一阵没见过我姐了。”万云摸?*?
着搁在屋里还没收完的瓜子,颗颗饱满,
粒粒分明,
有种馋人的五香味,
她年?轻的脸庞露出一个笑,
踌躇满志,这哗啦啦的不是瓜子,
是未来看得到的钱票子。
周长城也在旁边,把瓜子里头的大料挑出来放到一边,没懂:“上个星期我们不是才?给大姐送了几个咸鸭蛋吗?”怎么又好久没见了?
其?实万雪万云姐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见上一见,大多时?候都是万云去西郊或者县中心,
顺路去看看她姐和甜甜,再顺手给万雪带点吃喝小玩意儿。孙甜甜小朋友现在会?认人、会?翻身了,一不见人就扁嘴要哭,时?刻得有大人看着,
不然怕她从床上掉下来。
廖大姐白天的时?候还继续帮万雪带着孩子,只是现在天气冷,
不好把小孩抱出去,万雪每天上班都要溜回家好几趟去喂孩子,前阵子换季,天气骤然转凉,大人感冒,孩子发烧,几个月的孩子烧得满身通红,退烧后,又咳了一个月,孩子那样小,不舒服不会?,只能?日?哭夜哭,把孙家宁和万雪夫妇给心疼得心头滴血,两个大人夜里熬干了精神。
万云去看万雪的时?候,了没有两句话,见她姐满脸疲惫,不停打哈欠,马上就知趣地站起来要回家了。带孩子辛苦,尤其?是这样小的婴儿,甜甜夜里要吃三回奶,还得哄睡,出了月子,万雪倒是比没怀孕时?更瘦了。万云这个当?妹妹的帮不上忙,只能?选择不添乱,少去他们家做客。
中秋之后,姐妹俩儿见过两三回,但每回都不到几句话就分开,没有深度交流,也不知道对方所思所想,尤其?是过了十二月,万云忙着积累自?己手上的东西,万雪则是忙着家庭和孩子的事,只有个递东西的时?间。在万云看来,沟通不多,就约等?于没见过面。
“当?时?潘老太跟我讲,我姐现在有了孩子,往后就会?同我越来越疏远了。还劝我趁着没孩子,多跟你?骑车出去野一野,不然等?有了孩子,人就被锁住了。”万云从箩筐里拿出一个洗干净的蛇皮袋出来,打开口子,让周长城把剩余的瓜子装进来,两人一起拿绳子扎好口子,“她这话的时?候,我半信半疑的,心想我跟我姐这么多年?互相依靠,哪能?疏远呢?现在想来,姜还是老的辣。”
周长城有些?不懂这些?女人心的话,在他看来,万云年?纪还小,根本不需要思考如此细致的关系,多想无益,而且最近他们像松鼠忙着囤粮过冬,少见面就少见面,过了年?就好了,大家都在县里,要见一面还不简单,出来的话便有些?粗疏:“潘老太年?纪大了,和我们想得不一样,大家有事做,不见面也很正常。”
万云抬起头看周长城一眼,笑了笑,没有再这个话题,其?实城哥得也对,半小时?的公交车程,见一面容易得很,大概是秋冬萧瑟,长期一个人待在家侍弄瓜子,无人话排解,便容易钻牛角尖伤感,同一个娘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姐妹俩儿,各自?嫁人生了孩子,手头都有自?己要忙活的事,姐姐忙着抚育后代?,她则是忙着生存大计,每个人都顾着自?己,人生路径不同的时?候,联系自?然就少了,像是她嫁到县里,和从前万家寨玩得不错的小姐妹也没有联系了,人和人的关系可真脆弱啊。
到县里不到一年?,万云发现自?己跟在万家寨相比,成长了许多,也看到了许多昔时?不曾留意的生活蛛丝细节,或许是好事吧?
“到潘老太,怎么最近都没见她了?”下班回来,周长城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潘老太和一群老太太凑在一起叽叽呱呱了,不得不,整个家具厂筒子楼都安静了不少。
万云把蛇皮袋上的红绳给用力扎紧,喝口水:“上个她女儿生孩子,跟潘老头一起去市里了,给女儿做月子呢。”若是有潘老太在,她的瓜子在家具厂附近就能?卖出去十来斤,这大嗓门金牙老太不在,还怪让人想念的。
“这老太太,心思活络,一点也不像七十岁的人。”周长城无端想起自己才?五十岁的师父师娘,两相比较,周远峰和李红莲现在的精气神甚至比不上潘老太。
“师父师娘那儿,你?去了吗?”万云知道周长城偶尔还会去帮忙做点搬搬抬抬的事儿。
“去是会?去,也就是担重?物的时?候,师娘才?会?让小梅来喊我,次次都客气得不得了,其?他事倒是没什么交代?了。”周长城起这个也有点难受,“我听师父,年?底了他还要去市里复查,要让医生继续开药吃。”
虽然周远峰现在身体恢复了不少,但对病痛的恐惧,让他心理压力骤然增大,头发白了一半,看着人有些?老态,令人唏嘘不已。
好消息是,原本年?底的这个时?候,每个厂子都该忙碌,职工都要加班加点,电机厂却今年?丝毫不忙,反而安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周远峰这样的高级技工就空下来,带徒孙打磨标准件,不必在精细的产品和零件面前暴露自?己的颤抖。
坏消息则是,电机厂一点工作都没有,几乎全体职工都闲置了,而更坏的是,职工们已经连续两个月都只领了三分之一的工资,每人勉强发了一半的粮票,上百个组长级别以上的领导,连一半的粮票都领不到,全体人员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十月上旬,武鸿斌带着两个人去省里收款的时?候,志得意满,一方面认为?自?己能?收回前面那个订单的款,另一方面还信心十足,能?拉回另外的订单,让职工们过个肥年?。
谁知道他们三个在省里碰了一鼻子灰,当?初给他们这个订单的大国企,如今自?己都举步维艰,拖欠职工工资和补贴,也拖欠下游供应商的款。除了武厂长所代?表的平水县电机厂,还有其?他的零件配件厂和注塑厂等?,个个都是厂长领导出马前去省里讨货款,每个来要款的人各显神通,找熟人,疏通关系,打条子,比武厂长待了更久的大有人在,然而在十月底后,却没有一个厂子能真正拿回一笔钱。
起来,原本省里的这个大企业做的就不是成品产品,而是做各类轻工业配件和部分重?工配件的,计划经济时?代?,承接的都是分配下来的任务,因?在省里,其地理位置和政策占有利地位,对这种任务的完成度良好,这么多年?得过不少荣誉,许多人挤破脑袋都想进这个厂,但论起来,实际上并没有市场经济的经验。
省企自?然比平水县电机厂要大得多,上万的职工,有医院有学校有家属楼有货运车队,还有各类的外派学习活动和各种不出的隐形福利等?等?,这是光鲜亮丽的一面。但另一面,其?内部组织人员冗杂膨胀,管理人情化,政企不分家的情况下各有山头,形式主?义和一刀切的情况也不少见。
当?有人挑头做事情时?,真是应了那句话,既怕企业不发展,又怕企业发展得太好。
如今全国家电市场一片红火,许多城市里的家庭,甚至是县城的家庭,都在努力争取购买家电大件,买的既是电器的使用功能?,也是家庭面子,从电视冰箱洗衣机,再到录音机电风扇CD播放器等?,不一而足,样样都缺,即使这些?产品需要工业票,但市场上还是供不应求,年?底更是销售火爆的时?候。
该企业看到市场欣欣向荣,判断前途必然是光明的,于是有一批去参观过先进工厂的改革派就提出,一定要抓住这波家电热的浪潮,带领厂子在这个市场里大展身手,建立新牌子,和其?他的诸如黄河、牡丹、凯歌、飞跃、金星等?品牌共同争夺这全国的市场份额,打造属于省里的品牌名片,以期名噪四?方,给省里增光添彩。如此光辉的计划和号召,层层批复审核,得到了省里许多方面的支持。
这件事其?实也不是近期提起的,前两年?就有人提出,光是关关推进,就花了不少时?间,等?真正落实到实际生产的时?候,已经过了快三年?了。
适逢其?会?,平水县电机厂和武厂长一起,遇上了该企业的改革和发展时?期,在职工们闲出毛病的时?候,争取到了这样一个做冰箱活塞的大单子,急赶赶地往自?己家拉回去,收了一成定金就开干。对于这种方向性的改革,常年?处在平水县的武厂长,是充满了期待和盼望的,若是省里的大企业能?改成功,那也给了他做出改变电机厂的信心。
但是,革命,是要流血的,也有可能?是失败的。
省里的企业激情满满,压缩原先分配下来的任务的份额,改为?全力支持新家电品牌的打造,这一年?来,源源不断的零配件从全省各厂运输进入他们的仓库,甚至早早打报告从上海和北京等?地借调了专业的技术人员过来培训安装,牌子反复开会?之后确定好了,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到了十月份,趁着中秋佳节,省企每装好一批就往外推出,电视机和冰箱是排头兵,这两项产品首先在自?己省会?城市的大商场销售,头半个月引起了连番报道和轰动,省里报章上的文字激情列出标题咱们家门口也有了自?己的家电品牌!
冲着支持本地品牌的激昂,有不少市民掏出真金白银购买,可买回去之后发现问题多多,不到一周,就有好大一批顾客前来要求维修退货,后面半个月,气氛冷淡下去,报道的风向一改前面的豪情,转为?质问为?何我们自?己做的家电不行?
摊子铺得太大,什么都想要掺一脚,市场调研准备不充分,牌子名气小顾客不认同,企业内部不团结,财政款项支持不足以周转,无核心技术,缺少属于自?己的高级技术工程师,无售后经验,无宣传意识,想要推广到全国的产品却没有打通相关渠道。如此众多繁杂的原因?结合在一起,让省企这次的发展变革刚开了个头就遭遇一个巨大的挫折。
浪头打来,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有些?狼狈,他们没有经验面对这样的考验,于是那一套老经验就拿出来了,接着就是无尽的文山会?海,分摊责任,牵头的人上台检讨。
自?然,也有迎难而上的人,提出专门专研某一样电器,先做出点名声,再做其?他的,可此时?已经没人有勇气举手同意,真理究竟在谁手上?无人知晓。于是这点声量便弱小了下去,隐藏在大众之中。
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这样一个充满野心的计划就迎来了现实的泼天冷水,不是不让人胆寒的。是的,对于新手而言,市场经济是野蛮而危险的。
产品卖不出去,市场不买账,有的零件组装时?,甚至在厂里就发现了问题,可到了这一步,企业已经支出去太多的成本,却收不回来零头,因?此只能?四?处欠债,计划停就停,甚至找不出人来接管,只能?回头继续承接原先固有的分配下来的任务,可更上一层的企业也遇到了类似的困境,一时?间,企业间互相扯皮,官司不断。
省企先是尽力给职工发了一个月工资,给部分供应商支付了不到两成的货款,甚至有些?后来才?参与进来的供应商一分钱没收到,遇到人家上门催款,要不就避而不见,要不就要求体谅,即使给出承诺,也立马被打破。
平水县电机厂作为?其?中的一个小供应商,就是后来者,一分钱没收到的那个。
巨大型企业,大企业,小企业,微小企业,职工个人,三角债演变成多角债,许多单位和人,在这场债务中组成了一个令人心惊的闭环,坏影响继续扩散。
武厂长已经五十有五了,当?这个厂长十多年?,风雨遇过不少,但从未遇到这样慌张的时?刻,省企这样的庞然大物,是资金链断裂,立马败相势如破竹,兵败如山倒,据他所知,现在省企的仓库里只剩一堆零配件,甚至有一部分还是根本不合格的,转卖出去,价格就被压狠了,何况一时?间也难以找到买家接手。
不是他经不起风雨考验,也不是没有被欠过账,多年?完全收不回来的死账都有不少,武鸿斌都没有这样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