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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阗野便知道他是过来要漫画的,只是放不下面子,他宽容地笑了,把漫画书拿给阗仲麟。

    漫画书被阗野翻得很旧了,书页都有些发软褪色,阗仲麟看了眼封面,低声说:“哦,它是书名就叫作通天塔。”

    阗仲麟回了卧房,读起漫画。

    他不看漫画,不懂漫画那多重的分镜,阗培英的漫画让他看得很吃力,他不晓得是该从上往下看,还是从左到右看。

    阗仲麟皱着眉头,腾挪到书桌前坐下,抽了几张稿纸,慢慢把人物的台词记下,标出一二三四,推理出漫画的故事情节。看到后来,小破烂的故事终于明晰起来,原来它和父亲走失了,原来它被人拆解了,原来它想回到通天塔。

    阗仲麟在稿纸上记满了小破烂的话,它说,也许我高一点,父亲就会喜欢我了,它说,也许我壮一点,父亲就会喜欢我了,它说,也许我救回父亲,父亲就会喜欢我了。最后,小破烂失去了它的心脏,它躺在百花丛中,被火焰吞噬。而它父亲该怎么去爱一个死去的儿子呢?

    阗仲麟看着小破烂,想到他儿子,阗培英也是被这么火化的。

    阗仲麟心跳得很快。

    他躺到床上,险些被阗培英咬断的小指又痛起来,仿佛是阗培英要他想起什么。

    这夜,阗仲麟睡得很不好,他总是梦到阗培英,或者说,他总是想到他和阗培英的往事。

    他想到阗培英出生后不久,他带他去阜外医院治病,阗培英像个肉团,身上插满管子,紧闭着眼,了无生气地躺在透明的暖箱里,拔管之后,护士准他抱抱他,他抱着阗培英,只觉得生命如此绵软又沉重,他淌下眼泪。

    他想到他丢了阗培英的漫画稿,他们几乎打了一架,阗培英好几年不肯和他说话,连结婚的消息也是托阗启仁转告。阗培英结了婚就同池韫生活在香港,唯有春节才回来看他,有一年,他以为他们的关系稍好了,可阗培英却告诉他,他打算移民美国。父子俩又闹得不快,阗培英当天就回了香港,两人又不来往了。

    后来有天,阗培英破天荒的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池韫去世了,问他该怎么办。池韫本要回来,是阗培英鼓励池韫多在日本留两天,现在她走了,阗培英以为这是他的错。阗仲麟说他想多了,又斥责他,让他坚强起来,阗培英不响。

    最后,阗培英再给他打电话,是在他死前,他问阗仲麟是否有空来新加坡看他,阗仲麟原本答应下来,可到了时间又有事加塞,只好临时爽约,说明年这时再来,阗培英在电话里淡笑着说没事,让他先忙他的。等阗仲麟再接到电话,就是阗野打来的了。

    阗培英自杀了。

    这几年来,阗仲麟总想不通他心理上的死因。

    今晚,他想着阗培英的喜怒哀乐,想着阗培英的漫画,想着阗培英打给他的那十几通电话。阗仲麟想,倘若他那年没有丢掉他的漫画稿呢?倘若他温柔地安慰他呢?倘若他飞到新加坡去看他呢?阗培英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如果阗培英的结局会因为他而不一样,阗仲麟羞愧而痛苦地想,那他不是差点没能拯救儿子,而是他间接的害死了他儿子。

    快早晨了,妹妹在走廊上乱跑乱跳。

    阗野被它闹醒,怕它又吵醒家人,他只好轻手轻脚走出来,把妹妹捉拿归案。

    不知怎的,阗仲麟的房门开着,阗野听得房里有声音,他抬眼看进去,竟看到阗仲麟像个婴儿似的,疲惫而脆弱地蜷在床上,攒紧眉头,低声哭泣。这天,就算在白日里,阗仲麟的眼睛也是带着血丝的,他把漫画书还给阗野,愣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和阗野说什么好,最后,他哑着声音和他说:“谢谢你把我儿子的漫画改出来。”

    再之后,阗仲麟总找阗育敏看电脑,阗野在Steam上收到了条新留言。

    这位用户的名字叫仲麟,他的评论很简单,他说,漫画很好,游戏非常好,感谢创作。

    阗野看评论看了半晌,他不敢相信这会是阗仲麟发的话,可种种证据表明,这就是阗仲麟写给他的,这日是正月初十了,天气已经暖和起来,阗野看向窗外,玉兰树已经作势要开花,他想他那场从新加坡下到甬城的雪,或许终于可以停了。

    第162章

    南来北往(上)

    校考开始得早,眼下虽还在正月里,胡瑶已经要出去考试了。

    李慧君剥着砂糖橘,看胡瑶收拾行李,嘴里问她:“出去考试紧张吗?”

    胡瑶打趣说:“有时候紧张,有时候不紧张,总的来说,我是薛定谔的紧张。”

    李慧君不懂什么是薛定谔,她只管畅声和胡瑶担保说:“不要紧张,考得上最好,考不上还有我养你,听到没?”胡瑶听了这话,抬头瞅了眼李慧君,笑道:“你养我啊?那我要受宠若惊了,你花钱大手大脚,外公外婆那些钱够我们吃几年?我还是自力更生吧。”

    李慧君气噎,伸出手指头戳了戳胡瑶:“你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好听的话不肯说!”

    胡瑶拉上行李箱,冲李慧君抬抬眉,示意她往下说,李慧君哼了哼气,颇有自信地抱着手臂朝她说:“我难道就不能找份工作养活你?”李慧君说的工作,是指她雷达币的买卖,胡瑶不晓得她搞的这些花头,以为她是真要出去找工作,胡瑶打量她两下,奇道:“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怎么突然就想着要工作了?”李慧君保密似的微笑不语。

    网约车要到了,胡瑶不好再和李慧君废话下去。

    走前,胡瑶还是放心不下她,终于问她说:“你和麦亚闻怎么样了?还好着吗?”

    李慧君警醒问:“好好的,提他做什么?”胡瑶耸肩说:“我就问问。”李慧君说:“不怎么样,谈恋爱没意思,人家现在也不搭理我了。”胡瑶哈哈笑了两声,又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像是很有涵义,李慧君问:“你笑什么?”胡瑶拍拍她说:“不笑什么,我得走了,你自己在家好好的,我这趟没查你手机,但愿你有点自觉,别干傻事。”

    李慧君想着雷达币,催她说:“行了,不是还要赶高铁吗,快走吧!”

    话到这里,胡瑶也不好再多说,只好走了。

    阗野在高铁站等她。

    她考试,他陪着,两人上了高铁,心里有种齐整的高兴。

    胡瑶看阗野脸上神色疏朗,便知道他心情舒畅,问他说:“这几天开心吧?爷爷给你的游戏留言咯。”阗野正牵着她的手,听了这话,他垂下眼,微笑着点头,她知道他家里的事,又问他:“那你原谅他了?”阗野问她:“你想听真话么?”胡瑶说:“当然。”阗野温声说:“只有我爸爸才能原谅他,我没法原谅他,我做这些,只是想和自己和解,我不能总恨他。”她安静了会说:“很有哲理,恨一个人比较伤身体,所以我懒得恨我爸,只是偶尔诅咒诅咒他。”

    阗野看胡瑶说话时认真到可爱的神气,他心里莫名轻松起来,像是吃了水果糖。

    高铁要开到虹桥站了,人人收拾起东西。

    胡瑶的手机震了下,她拿出来看,是条熟悉号码发来的短信。

    上面说:新年快乐,我在电视上看见你了,很漂亮,你最近怎么样?还在生我的气吗?

    胡瑶读完,手指快速点了两下屏幕,删了短信。阗野看她紧抿着嘴唇,脸色不快,问她怎么了,胡瑶摇摇头,不说话。车到站了,人人蜂拥着下车,胡瑶跟在阗野身后,他牵着她,发觉到她手心里出了些冷汗。

    到了上海就是考试。

    北京的学校都把初试改成了线上,胡瑶回了趟机构,录考试视频。

    线上考试的感觉很潦草,胡瑶听不太清老师的话,也看不清他们的反应,等她考完出来,和同学一说,才知道大家的感觉都很坏,有个同学甚至点错了按钮,提前退出来了。浙传和上戏的初试结果出来了,胡瑶都过了,她等着北京的出结果,手头准备着复试。

    真忙起来了,时间就过得飞快,像是有个嘴馋的巨人在偷吃时间。

    胡瑶和李慧君发过两次微信,和她讲自己过了初试,李慧君很高兴,说等胡瑶回去,她要带她去吃OMAKASE,胡瑶只当李慧君是开玩笑,她想李慧君哪里有钱带她去吃这人均八九百的日料。过了几日,北京的学校出结果了,胡瑶又都过了。这些学校的考试时间排得太密,阗野仔仔细细帮她订了酒店车票,又在手机里做了日程规划,两人赶场考试。

    对于胡瑶来说,考试主要是冷和等。

    现在是三月,春寒料峭,有几所学校不准胡瑶进去候考,只让他们这些考生等在校门外。

    等到他们这批了,再有师哥师姐举着牌子,领他们进学校考试,阗野像是送考的家长,他目送胡瑶进去,苦等胡瑶出来。她考完出来,他就像小太监似的揣测她的表情,胡瑶会对他笑笑,也会对他皱皱鼻子,阗野总是牵住她,问她说:“饿不饿?我们先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胡瑶会告诉他这场考试发生了点什么。

    两人在莫斯科餐厅吃饭那会儿,胡瑶喝了口奶油蘑菇汤,淡淡说:“有些老师喜欢问学生家里是做什么的。”阗野问:“怎么?”胡瑶用叉子捅破奶汁烤杂拌的芝士皮,抬头和他说:“可能是对学生感兴趣,也可能是想知道学生有没有资本,这场考试,站我边上那个男生就说他爸是当官的,他的爱好是坐他爸的路虎去打猎。”阗野挑眉说:“这么高调?”

    胡瑶哼了哼说:“可不是吗,老师都乐了。”

    阗野问她:“那老师有没有问你问题?”

    胡瑶闷头吃着奶汁海鲈鱼,抽空和他点头说:“问了呀。”

    阗野颇有兴趣地问她:“他们问你什么?”胡瑶抿了抿叉子,和他说:“他们问我甬城有什么好吃的,问我平时喜欢干什么,还问我觉得他们这学校怎么样,我说挺好的,要是能让我考上就更好了。”阗野听完,和考官的反应一样,笑了。胡瑶又说:“这次双人小品抽到捉蝴蝶,我搭档不是学表演的,傻站着不动,眼睛朝天看,我只好蹑手蹑脚走过去,两手一拍,把他吓一跳,再慢慢把手打开,跟他说,喏,蝴蝶。”

    阗野笑道:“这倒很聪明。”

    第163章

    南来北往(中)

    胡瑶在北京考试的时候,李慧君在甬城忙活开了。

    麦亚闻放了所谓的内幕消息给她,说是在这两天里,包括雷达币在内的几个币种会有大涨。

    李慧君按捺着不肯买,先把消息发到了她白飞机的小群里,她牌友的耳根子都软,弹来语音问她消息保不保真,李慧君哪懂这种资本运作,只好去麦亚闻的朋友圈里学黑话,谈胜率,讲点位,说仓位,那些牌友听不懂这些,问着问着,倒觉得李慧君很了解。

    麦亚闻看李慧君还不肯买,又催了她几趟。

    李慧君的定期存款刚刚到期,加起来也有两百万,很是可观。

    电话里头,李慧君支支吾吾和麦亚闻说她要好好想想,又说她实在不懂这虚拟币的运作,要是可以,她想再来麦亚闻公司看看,麦亚闻那边像是有电话打来,他安静了会,惋惜道:“嗳呀,你早不和我说,这几天我在搬公司啦,你知道的,搬去发展大厦嘛,不如这样,你下周过来看啦,到时候我请你好好逛逛,好啦,我不同你讲了,我现在好唔得闲,你有事不如去问问王阿云啦。”就这样,麦亚闻挂了李慧君的电话。

    李慧君约王阿云出来吃饭,王阿云倒很愿意。

    两人约在香樟公寓附近的小商场里见面,王阿云在这里开有间美妆店,李慧君过来,正好看见王阿云关店,她笑盈盈地和人签了转让店铺的合同,李慧君诧异问:“好好的,你这店怎么就不开了?”王阿云看上去倒很是轻松,她笑笑说:“大环境不好,忍痛割爱,多出来的钱正好买雷达币嘛。”李慧君听了不响,又看了看王阿云,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吃饭时,两人又讲到雷达币。

    李慧君还是不肯拿积蓄出来买雷达币,银行里的两百万是她父母的车祸赔偿金,她对这笔钱有所忌惮,王阿云看李慧君犹犹豫豫,叹气说:“我是看出来了,你呀,就是胆子小,给你机会你也不中用啊!我劝你把钱拿回来,以后别碰雷达币,也别去想这些东西,我们赚钱你也别眼馋。”李慧君听她讲到这,心口闷得像是沉到了海里。

    李慧君嗫嚅道:“话也不是这么说,我就是不放心……”

    “不放心?你有什么不放心的?”王阿云夹着菜,吊高声音说:“麦亚闻把公司开在这里,我们都陪着你买进卖出,你买到现在亏过钱没?没有呀!你要是真不放心,那你就像我说的,把钱连本带利地拿出来,以后不要再碰雷达币,我们赚钱,你也别眼红。”

    王阿云把话放到这,李慧君低头叹气,碗中的汤羹也凉了,发菜腻腻的飘在汤面上。

    回去之后,李慧君握着手机闷闷地在沙发上坐了会,左想右想,到底还是想把软件里的钱给提出来,她卖了手头的雷达币,回头看了看余额,在深红的界面里,阿拉伯数字像咒语似的刺入她的眼睛:李慧君投了六十万进去,到现在竟也赚了十多万。

    李慧君发起了提款申请。

    汇款有流程,麦亚闻知道了消息,打电话来问她。

    电话里,李慧君支支吾吾说自己不想做了,觉得她赚得很够了。

    麦亚闻没有再劝她,他像是对她失望了,语气陌生地和她说钱会在晚上打过来,李慧君低声说好,麦亚闻叹了口气,挂了电话。

    晚上,李慧君如何也睡不着觉。

    夜里起风了,她的房子又像是被人嗑开了个口,冷空气涌进来。

    李慧君窝在被子里,觉得房间像是冰箱,她自己则像是隔夜的冷汤团,想到这里,李慧君的牙齿都冷得打起颤。偏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李慧君忙点开看,她那七十四万已经全款到账,麦亚闻另给她转了小两万,说是她做小组长的工资。李慧君握着手机,忽然觉得自己像是服了碗姜汤,身上竟黏腻腻地出起汗来。

    夜晚像是被人熬烫着,慢慢煎出人民币的味道。

    人的欲望是无底洞,李慧君睡在床上,觉得自己像是被针扎着。

    她在心里喃喃对自己说,雷达币是真能赚钱的。或许事情真的像王阿云讲的那样,她胆子太小,他们给她机会她也不中用,麦亚闻把公司都开到发展大厦了,王阿云都投了几百个进去了,她还犹犹豫豫,举棋不定。雷达币明日还会涨,她为什么不多等几天再拿出来?

    等到天亮,李慧君的意识已经乱得像浆糊。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了,钱,她是想赚的,魄力,她是没有的。

    她被自己的焦虑磨成了个苦人儿,在房里碎步碎步地走着,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手不知怎么就摸到从前的老相册了,胡海文无表情地看着她,李慧君看着胡海文,想到他们前段时间的重逢,胡海文像避害虫似的避着她,他老婆把她从头到脚看了看,鄙夷地转走视线,他们瞧不起她,想到这,李慧君像是被人用镊子给夹了下,莫名地想证明自己。

    意识又乱了起来,李慧君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手机响了,她拿起来看,是麦亚闻发来的微信。

    他把曲线图拍给她,雷达币又涨了,李慧君抽身抽得太早,亏了些钱。

    麦亚闻调侃她说:“靓女,后不后悔啊?现在回来也来得及,赚钱不分早晚嘛,投资嘛,胆子要大,心思要野。”李慧君听了他的语音,更觉得自己像是被针刺了下,房间里的老钟滴答滴答摆着,像是有人在冲她拍手,李慧君浑身热臊,脚痒得恨不能冲出去。

    这天,李慧君还是把钱提出来,全部押给雷达币了。

    她做完这动作后,觉得窗外阳光亮到要让她盲。

    第164章

    南来北往(下)

    李慧君给胡瑶打来通电话。

    接电话时,胡瑶正要排队进电影学院考三试。

    北京风大,隔壁电影频道的大楼又在装修,工人把水泥板砸得哐啷响,像是要蹦出火星。

    电话里,李慧君的话听着很是模糊,胡瑶说了两句就想挂断,李慧君急叫,嘴里说:“啊唷,你有点耐心呀,听我说完!”胡瑶只好问她说:“那你想说什么呢?”李慧君快乐又遥远地和她说:“乖囡,你在北京好好考,妈妈等你回来,送你份大礼!”胡瑶笑了,她不知道李慧君着了哪门子邪,前头师哥师姐喊人了,胡瑶又和李慧君说了两句,忙挂断电话。

    这场考试,胡瑶考得很吃力。

    阗野在校门口被冷风吹了许久,方等到胡瑶出来。

    胡瑶朝他皱皱眉,样子不大开心,阗野低下头问她说:“这是怎么了?”

    胡瑶摇摇头,叹口气,阗野帮她挡住风,梳了梳她的马尾:“没关系,我们先去吃饭。”

    两人走到牡丹园,寻了家馆子坐下,胡瑶透过那落地窗看北京。北京的早春敞亮到有种窗明几净的意思,天光亮得像玻璃,杏花繁茂如雪,麻雀灵巧地飞到天上去,这里的空气是干燥的,仿佛是塞了几百包干燥剂,胡瑶鼻子都有些疼,阗野低眉帮她烫着牛肉,潮汕火锅此时倒成了个雾蒙蒙的加湿器,让她好受些。

    胡瑶吃了口牛肉,倒笑出来。

    阗野抬眉看她,她顿了顿和他说:“今天考试,考官让我们演个雨中车站的即兴小品。”

    阗野问她:“那你们怎么演?”胡瑶笑说:“本来是正常演,十人小品难出风头,我给自己的设定是低头玩手机,另外有两个学生演父女吵架,这父女俩吵得厉害,旁的人就说他是在拐卖儿童,演爸爸的当然说女儿是他亲生的,又把女儿拉过来说,你看,我们长得多有夫妻相啊!”

    阗野笑着把话念了遍:“夫妻相?他是不是想说亲子相?”

    胡瑶说:“是啊,他说完就笑了,据说是笑出了鼻涕泡,其他人也笑,整场戏垮掉。”

    阗野问她说:“那你也笑了么?”胡瑶摇头说:“我是没笑,我整场戏都在打游戏,车到了,我收了手机,朝他们瞥了眼,自己过去坐车了。”阗野点头道:“这倒也很好,至少你自己的表演是完整的,老师说不定会对你印象深刻。”胡瑶叹气道:“谁知道呢,等成绩吧。”

    话说完,胡瑶看着锅里沸腾的汤,心里翳上雾气。

    这几天里,李慧君实在很高兴。

    她女儿考试关关过,她的雷达币也像是服了伟哥似的猛涨。

    这种喜气滋养了李慧君,让她年轻了几岁,眼睛也明亮起来,觉得这世界又新又可爱,空气鲜嫩得仿佛是百合花。白飞机的小群里日日有人叫好,他们把雷达币的走势图放出来,每人算着自己这一分钟又多赚了多少钱,李慧君也算着钱,短短两日,她赚了四十万有余,这钱提成现钞能淹死她。李慧君在心里想,胡瑶将来要是想去美国读书,只怕她也供得起。

    就这样,李慧君和她的手机成了连体婴。

    她吃饭要看手机,上厕所要看手机,睡觉也要抱着手机。

    雷达币的走势图成了她的心电图,李慧君从未觉得自己的心肺功能有如此好。睡前,李慧君把手机放到枕头底下,像枕着流水金砂似的枕着手机睡了。半夜,手机尖锐地响,有人给她打电话,李慧君模模糊糊接起,牌友的声音大鸣大放地灌进她耳朵:“妈的这屌逼软件崩溃了!他妈的点都点不开,怎么回事!”李慧君吓得困意顿消。

    雷达币APP打不开了,白飞机也打不开了。

    李慧君以为是设备维修,打了两通电话给麦亚闻,对方不接。

    现在是三点半,李慧君心慌得想吐,忙蹲下来做深呼吸,手哆哆嗦嗦给牌友发消息,安慰说是设备维修,也许到白天就好了,牌友骂骂咧咧说了几句牢骚话,手头又没辙,只好到白天等等看。等到白天,李慧君再拨麦亚闻电话,还是拨不通,微信群里已有人骂起来了,句句指向拉他们入伙的李慧君,说她是骗子,要上门来找她。

    李慧君不敢在家等,她拉了两件厚衣服套上,奔去麦亚闻公司了。

    这天天气真好,发展大厦亮得像面镜子,远远看过去,倒有点西游记里降妖宝镜的意思,李慧君没心情去看发展大厦的风貌,她跑也似的奔进大厦,问前台麦亚闻的公司在几楼,前台小妹像看难民似的看她,嘴里客气地说:“您找错了吧?我们这里没有您说的公司。”

    李慧君发急道:“不可能的呀!他之前带我来看过的呀!说是在装修,马上好搬进去了!”

    前台小妹还是微笑说:“您应该是搞错了,我们大厦今年没有楼层在装修。”

    李慧君发狠说:“肯定是你搞错了,给我换个人过来问!”

    前台小妹转开视线,给保安使了个眼色。

    脸色黑凛凛的保安朝李慧君走过来,看样子是想把她架出去。

    李慧君恨得想咬人,又扑到大厅的指引牌上看,发展大厦里头统共就两三家公司,都是甬城的老企业,哪里有麦亚闻插足的地方?李慧君在发展大厦寻麦亚闻不得,又绕到他原来公司的地址,电梯坏了,李慧君只好爬楼上去,等她气喘吁吁立定,人又差点昏过去。麦亚闻的公司早就人去楼空,吊灯格子间都消失了,就连地板也拆得干干净净,只剩个凹凸不平的水泥面,类比她坑坑洼洼的糟糠人生。

    李慧君站着,觉得这世界在旋转。

    她立不稳,摔到地上,手被擦掉一大块油皮,眼泪跟着滚出来。

    口袋里,她的手机还在嗡嗡震动,微信群炸开了锅,牌友给她打电话,个个要质问她,李慧君躺在地上喘,天花板黑压压的,仿佛要塌到她身上来,她头脑昏昏胀胀,觉得耳道里像有小虫子在飞在撞,李慧君闭上眼,眼泪顺皱纹淌下来,她投的是两百六十万啊。

    第165章

    坠鸟(上)

    李慧君的泡泡破了。

    麦亚闻消失了,王阿云也不见其影踪,李慧君倒像个蜡烛头似的杵在这天地里。

    李慧君在外头哭得眼泪都发干了,脸僵得像是从外头沙地里刨出来的,嘴唇上起了灰白的小鱼鳞片,她哭哭停停,知道这噩耗是真的,她便恨这世界没有暂停回放的功能,又恨自己太蠢太莽撞,再睁眼,她只觉得视线模糊,她的世界暗了,小了,原先的百合花也枯萎了,发臭了,花芯灰得像老鼠尾巴。

    李慧君坐公交车回了家。

    人败坏到这地步,她倒也知道要省钱了。

    李慧君走到香樟公寓,绕了两个弯子,老远就看到老李老赵那帮牌友在她家楼下气哄哄等她,人的怒气大到了这种程度,脸皮子都是红的,李慧君远远的就冒出冷汗,老李的目光似探照灯甩过来,把李慧君照了个手软脚软,他喊道:“抓住她!别让她跑了!”这瞬间,李慧君还以为自己在看警匪片。

    几个大男人冲上来摁住她,李慧君痛得大叫:“啊唷哇!”

    “我操你奶奶的!”牌友里头的北方人大骂:“老子投了八万,你把钱搞哪去了?”

    李慧君被人扭了手,整个人和油面筋似的歪过来,痛得话都说不连贯:“要死啊!我、我哪里知道哇,你投了八万,我还投了两百六十万!现在全没了,我还要找人报警……啊唷哇!痛煞人了!你放手哇!”李慧君哭叫得像是要挨刀的年猪,声音也哑了。

    那汉子骂道:“我管你投多少!我告诉你,这笔钱你找得回来最好,找不回来,我要你赔!”

    老李接话道:“当初说的比唱的好听,现在跟我们玩这套!钱要不回来就让你赔!”

    李慧君跌在地上哭得泪眼模糊,旁人都过来看笑话。

    李慧君逃命似的跑到警局报警。

    她哆哆嗦嗦说了事,小警察把头一歪,和师傅说:“又是买雷达币的。”

    老民警抬头瞥了眼李慧君,摇摇头,平淡说:“过去排队做笔录。”这帮人看过去,真看见有人在走廊排着队,脸上都是搓气,那东北大汉憋不住气,凑上去问:“啥叫又啊?这得是有多少人上当受骗啊?警察同志,那我这钱还能追回来不?总不能全给卷走吧!”

    老民警说:“你先做笔录,配合我们做调查工作,我们会尽力破获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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