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汉子听了,又朝李慧君发狠道:“都是你!你看这事儿闹得!”李慧君哭成了个泪人。
几人到了警察局才知道麦亚闻用的是假名。
王阿云是外省人,她对外只说她叫阿云,现在看来,她用的也不是真名。
李慧君觉得这世界像是有了假面具,现在这面具被人揭开了,面具底下的脸爬满了虱和蛆,根本找不到五官,李慧君盼这王阿云和麦亚闻还在国内,这样多少好抓些,除此以外,李慧君也没什么好期望的了。她现在等于是害了场大病,今天哭得五脏六腑都发痛,投下去的两百六十万好比是个铁箱子,这箱子和她的心脏紧紧拴在一起,沉下去,吊住她的身体,流星似的把她飞甩到十八层地狱里去。要是这钱真找不回来了,李慧君想,她对不起的就是她女儿胡瑶。
老民警惜字如金,叫他们回去等消息。
李慧君的牌友比她还丧气,都说这钱八成是找不回来了。
几个人于是把怒火迁到李慧君身上,又去到她家里闹了闹,几个大男人跟悍匪似的赖在她家里不走,抽烟搓麻将看电视,吃了满地板的瓜子皮,嘴里说李慧君既然拉了他们入伙,现在就应该承担责任。老赵叼着烟,眯起眼说:“呵呵,告诉你吧,这钱一天要不回来,我们就在你家多待一天!”李慧君被他呛得直咳嗽,她心里火起,恨得打电话报警了。
警察来了,几个牌友才收拾起得瑟表情,回家了。
隔日,他们还是来闹事,要么过来敲她大门,要么拿大喇叭在她楼下喊。
李慧君被他们吵得神经衰弱,实在不敢在家待了,只好在夜里收拾过东西,想出去找间宾馆住下。像有人在后头追似的,她低头匆匆忙忙拉上手提包,颈间有东西落下来,掉在地上,她朝下一看,是麦亚闻送她的梵克雅宝白金项链,这项链被吸在床底的吸铁石上了。
李慧君慢慢蹲下来,灰暗的房间里,她眼睛里起着水光。
项链是假的,爱是假的,被骗走的钱是真的。
李慧君搬出去住一百块一天的快捷酒店。
她白天晚上都睡不好,微信里日日有人催命,简直恨不得她死。
李慧君想着丢出去的钱,想着胡瑶,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倘若这钱收不回来了,胡瑶还要高考,还要上大学,她要怎么和她女儿说实话?她要怎么供她女儿上学?那帮狐朋狗友来她家里催债,她和她女儿又要怎么办?李慧君想得心也焦了,喉咙哽咽,冲到厕所吐了。
第166章
坠鸟(中)
李慧君还是去找胡海文帮忙了。
他不是她的家人,可他是胡瑶的家人,他是她父亲,他应该要帮忙的。
敲门后,胡海文开了门,他还和屋里的人说话,脸上神情轻松地像是动物园里的游客,看到她才诧异起来:“慧君?你怎么过来了?”门只斜斜地开了半个角,胡海文不想放李慧君进去,她下意识往屋里望了眼,阮黎和赵芬兰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阮黎搂着她,两人目光在空气中拉起道警戒线。那赵芬兰拧起眉毛看李慧君,她是她从前的婆婆。
李慧君哑了哑,像是不会讲话了。
她顿了顿才说:“我……我买币亏了钱,现在遥遥还要上学,你能不能,能不能帮帮我们?”
胡海文扬起眉毛问她:“亏钱?亏了多少?你买的什么币?报警没有?好好好,你不要哭,先不要着急,现在警察办案效率高,说不定下礼拜就破案了呢?”李慧君抖着嘴唇,不知道要怎么求胡海文,他紧紧把着门,和她说:“你不要急,我现在每月给遥遥三千块生活费,总够她用到高考吧?等她考上大学,我再给她包个红包,万事有我,你放心。”
胡海文这话说出来,李慧君觉得她像是给人抛尸到了北冰洋。
她啜泣着说:“你知道我要的不光是钱……”
说着,李慧君又想到胡瑶,她鼻孔翕动,张大嘴,终于像野兽似的哭叫说:“我该怎么办啊——遥遥还要高考,我的钱都给人骗光了,每天都有人上门讨债,我女儿要怎么办啊!她还在北京考试,她以后还要用钱,别人有的东西她都没有!你帮帮她,你帮帮她!”李慧君讲到痛心处,两眼通红,牙齿都拉出长长的唾沫条,胡海文几乎想往后躲了。
胡海文揉揉太阳穴,问李慧君说:“你到底被人骗去多少?”
李慧君哭着,胸膛似拉风箱般抽动起伏,哆嗦说:“两百、两百六十万全部进去了。”
“这么多?”胡海文瞪大眼,他之前只以为她是在夸张,“你搞什么东西搞进去这么多?给遥遥知道了,你要她怎么办!高考前出事情,你投之前怎么不想想清楚?赌博又炒币,你这个妈是怎么当的!现在出事情知道要着急了,你早干什么去了?不是我说你,李慧君,你这么些年脑子一点不长!”说到这,李慧君大哭出声。
赵芬兰走出来,上下看看李慧君,厉声道:“哭得吵死了!又出什么事情了?”
胡海文被李慧君哭得头疼,低头寒冷说:“她被人家骗了两百多万,不敢和遥遥说。”
赵芬兰听了,眉毛马上高抬起来,尖声说:“两百多万!你搞什么东西把两百多万都赔进去了?要死哦,这个时候出事情,你要遥遥怎么办?小孩子马上要高考了,家里破产,你真的是捣糨糊——”讲到这,邻居把门给打开,露出半个头偷听偷看,阮黎也走过来看,赵芬兰又骂李慧君:“没出息的人就是没出息!有多少家底都被你败光!海文,你不要帮她,她就是个无底洞!之前赌博被关拘留所,现在又遭人骗,遥遥有这样的妈也是造孽!”
李慧君心痛得仿佛要昏倒,哑声求他们说:“你们帮帮我……帮帮我。”
赵芬兰还要骂,被胡海文拦住:“好了,不要讲了,邻居在看了。”
胡海文不耐烦地叹口气,问李慧君说:“那你报警没有?”
李慧君脸上全是懊悔歉疚的泪光,喘气说:“报了,警察说不一定能追回来……我怎么办?”
胡海文只说:“还能怎么办?等警察办案吧,这么大的数目,能追回多少都是看命,遥遥那里我会替你瞒好,该给的生活费我一分不少,你现在抓紧找个工作是真,我看你就是因为不出去工作,没有钱的概念,才会被人耍得团团转!”
李慧君被他们骂得好比是被雨淋湿的狗。
她形容枯废着,嘴唇里已说不出话,阮黎倒问说:“胡瑶这几天在北京考试?”
胡海文唔了声,阮黎又说:“哎,她是想当明星的,出了这种事,她还怎么当明星。”赵芬兰是听不得这种话的,阮黎说完,她又惊叹说:“要死哦!遥遥要当明星?有这种妈妈,她怎么当明星?进过拘留所的妈妈!赌博赌到破产的妈妈!讲出去笑死人!有这种妈妈,我看一辈子当不了明星,想当公务员都不可能!我可怜的遥遥哦!”
李慧君听赵芬兰讲到这里,像是被人抽了几鞭子。
心里的铁箱往下落,哐当砸到地,她害了她的女儿,她真应该下地狱的。
胡海文看赵芬兰来了劲,心里也烦,怒喝道:“好了!别讲了!”
他扭过头,像是极公正地和李慧君说:“你哭也哭了,闹也闹了,遥遥是我女儿,我肯定会帮她,不会不管她。现在你也看到了,我有我的新家庭,我女儿马上也要高考了,我精力很有限,我能帮遥遥,但我帮不了你,你请回吧。”李慧君听到这,心像是被人切开了,尸首懒洋洋地飘在北冰洋的冰块群里。胡海文关上门,把李慧君的人和尸首隔在外面。
赵芬兰在屋里愤愤地说:“这李慧君,真是要死!”
胡海文挥挥手,像是要把晦气赶出去:“少讲几句好吧?你还有瘾了?”
阮黎不说话,只拿手机对准窗外,从她这里刚好可以拍到站在楼道里的李慧君。
李慧君把窗打开了,冷风呜呜地灌起来,将她脸上的眼泪水都吹干了,整张脸像是挂在走廊里风干,马上可以淅淅沥沥变成小碎屑,心碎成这样倒真像是将死之人。阮黎要把李慧君录下来,或许发给胡瑶,或许日后发到网上,或许她自己看,想着想着,阮黎眼睛亮得像是捕猎前的野生动物。天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讨厌胡瑶,天知道她们之前怎么会是朋友。
过了几分钟,阮黎觉得李慧君状态不对。
她直勾勾地盯着楼下看,眼珠子黑得像潭死掉的水,阮黎说:“爸爸,她——”
话未说完,李慧君攀上窗台,动作轻松地跳下去了,像是要去楼下花园玩玩似的,阮黎捧着手机,吓得叫不出声,几秒钟之后,轰然一声巨响,满小区都有李慧君的回声,他们家在十三楼,她身体的重音弹上来,胡海文抬头看过来,惊讶说:“咦?什么声音?”
阮黎抖着声音说:“是李慧君……她跳下去了。”
屋里安静像是星期天的殡仪馆。
胡海文表情变了,他慢慢站起来,走过来,往下望了眼。
大约是看到李慧君了,胡海文吓得眉毛鼻子眼睛起了褶,拉扯着嘴型骂赵芬兰,声音里带着恐惧:“要命……我让你少说点少说点,现在她跳下去了……报警!快点报警!不对,快打电话!打120!”赵芬兰吓得不敢从沙发上起来,愣了半晌,方才哆哆嗦嗦按手机,像是不会说话似的,磕磕巴巴说:“喂,有人跳楼……从十三楼跳下去……”
胡海文的脸变得比墙壁还白。
他手软脚软地穿上外套,哑声对阮黎说:“爸爸下去看看,你和奶奶待家里,别下来。”
胡海文下去了,阮黎坐着,手紧紧攥着扶手,她心跳快得像是要把胸膛给破开。李慧君跳下去了,阮黎想到的是胡瑶,她会哭吗?她们是母女,她们曾被脐带拴在一起,李慧君跳下去了,她的脐带也许会把胡瑶也飞扯下来,摔在地上。她妈妈死了,她应该是最伤心的那个人。胡瑶伤心,她就开心。她们的友情早结束了,她还对她念念不忘,这恨类似于爱,顽固地扎根在她心里,让她想着她。
阮黎想不清楚自己了。
她清楚的只是——胡瑶现在在北京考试,她知道她的电话号码。
要把视频发过去吗?不,不应该这么说,应该说,要让李慧君把胡瑶给砸死吗?
阮黎的手机屏幕亮得像是夏日里的断头台,她垂下眼睛,轻轻点按过手机屏幕,那鬼头刀便落下去了,视频传给了胡瑶,阮黎闭上眼睛,慢慢等李慧君身上的地心引力发作。但愿,但愿胡瑶赶在考试前看到这条视频。又但愿,但愿胡瑶不要看到这条视频。
阮黎的情绪羼媾着,欢欣和痛苦交织,她知道自己肯定要下地狱了。
她们曾是友情上的双胞胎,现在她恨另个自己。
第167章
坠鸟(下)
东棉花胡同里全是人,黑压压地轧在一块儿。
这帮子人里,自媒体博主要比考生多,他们多是把耳机线缠在下巴上,举着自拍杆,把手机扬上去,拍这些考生,那伸过来的自拍杆险些戳到胡瑶,阗野挡住,责备性地看了那博主一眼,那人嘴皮子一滚,麻溜又轻飘地说了声:“抱歉啊。”尾音还没来得及从嘴里吐出来,他又说:“新进直播间的宝宝们,咱们没点关注的先点个关注,没亮灯牌的亮个灯牌,这儿是戏剧学院表演系三试现场,数不清的美女帅哥,来来来,双击点亮小红心……”
胡瑶听他念贯口似的说着词儿,侧过脸,朝阗野吐吐舌头。
阗野问她说:“考完这场就结束了,待会想去哪儿玩?”
胡瑶没有化妆,姝美的脸庞被太阳晒得柔软明亮,她笑意盈盈问他:“去北海公园逛逛?再去什刹海转转?昨天说好的,今天晚上要吃涮羊肉,吃完去看天安门,你再陪我看通宵场电影,吃完早饭才回去睡觉,不许耍赖哦。”
阗野应声点头,笑着说:“嗯,我舍命陪君子。”
胡瑶哼哼说:“谁要你的命。”
两人正说着话,又有星探凑过来问胡瑶说:“美女,签影视公司了吗?”
胡瑶收敛了表情:“不签,不感兴趣。”那人抬头问阗野:“帅哥你呢,想不想拍电视剧?”阗野礼貌回拒,等星探走远,他垂下眼眸,含笑瞧她,胡瑶不解问他:“笑什么?”阗野叹说:“在算这是第几个想签你的,北京的星探很有眼光。”胡瑶笑了,捉弄地捏了捏阗野的高鼻梁。
胡瑶要进去考试了,阗野握了握她的手。
他对她说:“考试顺利,遥遥,我就在校门口等你。”
胡瑶抱着她的防水文件袋,冲他笑了笑,脸上的光明像日出:“好哦。”
带队师姐领他们进去了,胡瑶又开始等考试,在心里喃喃背着《日出》里陈白露的台词,他们的队伍里头,有三四个人化了淡妆,几个师哥师姐便用卸妆湿巾像擦灶台似的把他们的脸抹干净,湿巾多粗糙,把那白净的小脸擦得发红,像是柳絮过敏似的。他们也疑心胡瑶化了妆,仔细看了她两眼,用湿巾在她脸上摁了摁,没看见粉底,方才放她过去。
排队进了考场,胡瑶看向考官。
戏剧学院每年都会在三试安排明星考官,即那些已经功成名就的表演系毕业生。
这趟,戏剧学院叫回来的人是汤淇。胡瑶站在队列里,不晓得汤淇有没有认出她,两人对上眼神的瞬间,汤淇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起伏,她只是平静地看过他们,又低头看了看他们的证件。胡瑶轻轻做着深呼吸,她心里想的不是什么成败在此一举,她想的是,汤淇说我有希望考上的,二十多天不见,她不至于忘记我。
汤淇真没有忘记她。
他们表演完,她看着胡瑶,读出她的号码,语气清淡地说:“你再来个即兴吧。”
旁边考官要摸签,汤淇抬手截住他:“我给你规定情景,就演你在前线,抢救伤员。”说罢,汤淇从考生堆里点了个演技自然的考生给她做搭档,胡瑶垂下眼,心里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大山的片场,或者说,她又回到了前线,飞机从他们头顶轰轰飞过,大地被炮火震得像是有巨人在跑,小战士血肉模糊地躺着,她咬住牙,替他挡着风沙,手上扎紧止血带,她喊着他,要他不要睡,保持清醒,她会救他回去。
下午三点,阳光金昏到让人膨胀,阗野想到《末代皇帝》里故宫的光。
胡瑶混在人群里走出来,远远地朝阗野笑,不知从哪里照来片光,点在她鼻尖,让她看起来像是被神明选中的幸运儿,她笑得眉眼都舒畅着,他知道她这场考试肯定表现很好,她回到他怀里,阗野便笑着对胡瑶说恭喜。胡瑶挑眉:“恭喜我什么?”
阗野微笑说:“恭喜你拥有光明的未来。”
胡瑶低下头嘿嘿笑。
他们说好要先去北海公园逛。
阗野叫了辆车,等车间隙,胡瑶手机响了。
她划开手机,这是条视频消息,胡瑶看着屏幕里的人跳下去,心跳停了几秒。
所有人都说,现在是北京最好的季节,金香的阳光蜜在胡瑶脸颊上,她的长睫毛像蛾翅般轻轻震动,手机里的视频放完又重放,李慧君在哭,李慧君爬上窗台,李慧君跳了下去。
阗野叫胡瑶,她听不见,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妈妈,李慧君又跳了下去。
她的世界缩水了,下坠了,没有声音了。
第168章
那我背你上去(上)
李慧君被石膏裹了个严实,似木乃伊般挺在病床上。
两日未喝水,她嘴唇干得有如那用来占卜的龟壳,胡瑶用棉签蘸了水,点在她嘴唇上。
李慧君大约是要醒了,嘴唇翕动,眼珠子像小虫似的在眼皮下打转,慢慢地,慢慢地撑开那干而薄的眼皮,望出来了。她眼神里颇有种迷路的意思,看看病房的天花板,又看看床帘,再看胡瑶。
胡瑶沙哑问:“醒了感觉怎么样?医生说你手术很成功。”
李慧君看着她,眼睛里含了点稀薄的水光,眼睑轻轻颤动。
她脖子上的肌肉绷起,灰嘴唇张开,又慢又轻又含糊地叫她:“遥、遥……”
胡瑶说:“我在呢,不要怕,都救回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你属于是不幸中的万幸,胫骨骨折,骨盘骨折,颈椎腰椎内脏都没事,医生说,你从十三楼跳下去,没有瘫痪实在是个奇迹,你该好好感谢五楼的软棚,再感谢楼下那辆卡车,庆幸它送的是海绵垫,不是钢刀。”
李慧君无力气说话,嘴唇磕磕巴巴抖着,不晓得是想说什么。
胡瑶劝她:“说不动话就别说了,好好休息,人家都说你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李慧君还是半张着嘴,不肯合上,她头撞破了,被医生包得像个菠萝,脸上的肉都被裹得坟起,热胀难过得说不了话,李慧君只好抬起手指,软软地在胡瑶手背上点了点,呼着声,细如蚊呐地问她说:“考、试……”李慧君问的是北京的考试,胡瑶垂下眼睫,鼻酸地像吃了芥末,叹声说:“考试都考完了,你不要担心。”李慧君听了这话,方闭上眼,眼角泌出苦咸的眼泪。
胡瑶轻轻帮她擦泪,低声说:“好了,救回来了还哭什么?”
阗野回来时,胡瑶正靠在床头柜上补觉。
他轻手轻脚搭好行军床,手扶上她僵硬的脊背,顺了顺:“过去床上睡吧。”
胡瑶困得迷糊,只让阗野把她抱到行军床上,他才把绒毯盖到她身上,她又勉力睁开眼,嘴里喊:“你帮我看着吊瓶,挂完了让护士来换,我眯会。”阗野掖好软毯,“睡吧,这里有我看着。”胡瑶倦怠地点了两下头,缩回毯子里盹着。李慧君出了事,她急得两日未睡,脸色已有些像冷瓷片,微微地发青。过了半刻钟,阗野摁铃,唤护士进来换吊瓶,胡瑶又睁开眼,睇向李慧君。那李慧君脸上泪痕未干,半张嘴,颈上打着止痛泵,睡得像块木头,浑身板硬。
胡瑶看她熟睡,稍放下心,又叹说:“这么怕死,怎么敢跳楼的?”
过了两日,止痛泵撤了,李慧君夜里睡不好,痛得咬牙。
胡瑶听见她嘶冷气,忙从行军床上起来,问护士要止痛片给李慧君吃。
李慧君像条干硬的咸鱼,梗着脖子稍抬起头,将将把两粒药咽了,细声对胡瑶说:“好了,我吃了药就好了,你去睡你的……不要管我,我有事摁铃叫护工。”胡瑶嗳了声,静静看了李慧君一会儿,帮她把耳后的热汗擦了,又蜷回行军床。从她这里,她只能看见李慧君的侧脸线条和一点点鼻尖,她像小时候望月亮似的,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妈妈。
过了一个多钟头,李慧君还未睡着。
她木愣愣瞪着天花板,轻轻咳了声,胡瑶忙探身问道:“还痛吗?”
李慧君怕闹醒病友,把声音压得轻轻的:“不痛了,你去睡呀,快点睡。”
胡瑶支起身说:“你怎么不睡?有心事?医生说你没事的,养个半年就好下来走了。”
李慧君听她这么说,只勾了勾嘴角,脸上不大开心。胡瑶又说:“现在清醒了,心里头难过了?有什么心事讲出来呀。”李慧君抿住嘴也抿不住心事,到底叹气说:“我真是傻,做出这种事,钱没有了,人也坏了,还要害你吃苦……我真的怕,我怕影响你高考……”说到后头,李慧君抖起来,眼睛鼻头都红了,像是被人用热毛巾用劲擦了把。
胡瑶用拇指刮掉她的眼泪:“早想到这点,为什么还要跳呢?”
李慧君叹气。
胡瑶说:“现在跳过了,知道滋味不好受了,以后不敢了吧。”
李慧君憋着泪点点头,她鼻子堵了,鼻孔里头嘶通嘶通的,整个人被愧疚蒸得发红。
“头发乱得好做鸟窝了,”胡瑶捏起绺黑糟糟的头发,别到李慧君耳后,“骗也被人骗够了,交了这么多学费,以后不好再被骗了吧。”李慧君听到这,心软得像是雨天里的烂泥地,鼻涕眼泪都下来了,哽咽和胡瑶说:“不上当了,真的不上当了,钱都给你管。”
胡瑶轻笑道:“这时候倒有思想觉悟了,知道钱要上交给组织了。”
讲到钱,李慧君又哭,鼻孔吹出鼻涕泡:“我的钱……”
胡瑶给李慧君抹了把脸。
她安慰说:“钱么总还有点,你上次给我的二十万,我没动,正好拿出来给你看病。”
李慧君急道:“那是给你的呀……”胡瑶摁住她,轻声道:“好好好,我知道,我从你那几张卡里刮出来十三万,十三万也不少了,够用了,我们过我们的小日子,哪里有那么多需要花钱的地方?等你好点,出院了,我拿钱给你请个护工,你好好养着,知不知道?”
李慧君咬住嘴唇点头,又和胡瑶说:“骨折不要紧的,你也不要老守着我,好回去上课了,不要耽误高考,学习要紧。”
胡瑶揶揄道:“你现在感觉好了,又开始劝学了是吧?我有数的,再陪你两天,我就走了,换护工阿姨陪你。”
李慧君警惕问她:“这医院里的护工多少钱啊?太贵的我不要,我自己可以,蛮好的。”
胡瑶说:“一对多的一百块一天,你住半个多月,花不了多少钱。”
李慧君叹说:“还是贵,我真的是……你就该骂我……”
胡瑶笑说:“我困了,懒得骂你,要骂到梦里骂。”
第169章
那我背你上去(下)
病房里起得早,李慧君只打了个盹,又被闹醒了。
护士量过血压体温,报了声正常,胡瑶咧了咧嘴,朝李慧君说:“看到没,都正常,你这个身体素质倒是蛮好的。”年轻护士接口道:“你妈妈的身体素质不是蛮好,是特别好,从十三楼掉下来,区区骨折,可以上头条新闻了。”李慧君听了,躺在床上抿着嘴笑。
胡瑶瞧着李慧君:“笑了,又开心了,回头好了是不是要去参加世锦赛?”
李慧君笑得扯到了伤口,哎唷喊痛:“啊哇……不要讲了……”
六点不到,阗野提着两个大号保温饭盒来了。
胡瑶收了行军床,伸个懒腰问他:“来这么早,昨天回去睡了没?”
阗野笑笑,搁下饭盒问李慧君:“阿姨今天感觉怎么样?伤口痛得厉害吗?”
李慧君在小辈面前抹不开面,端着脸微笑说:“好多了,谢谢你哦,小——”讲到这,李慧君想到她并不晓得阗野的名字,她有些尴尬地侧过脸,瞧了瞧胡瑶,胡瑶说:“他叫阗野,阗是门里头一个真,野是旷野的,好记吧?”李慧君点头道:“记住了,记住了,小阗真是好,麻烦你忙里忙外,这趟真的是要多谢你。”
阗野温文地笑笑:“不用谢,阿姨,这都是我该做的。”
阗野打开饭盒,里头是生滚猪肝粥,另有碟虾饺,清炒菜心。
胡瑶望了眼浓稠的猪肝粥,嘴里说:“咦,猪肝粥,蛮好的,补血的,妈妈要多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