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他想，既然她在他家里留了衣服，那他不怕她不来。临走前，阗野慎重地拎了拎加百列的盆土，按着比例施肥，浇过点水。
其他东西都能带走，只有加百列不能，阗野找了保洁阿姨上门帮他照顾加百列。
阗野等在楼下。
黑色奥迪慢慢朝他驶过来，停在他面前。
阗野把行李放进后备箱，打开车门，坐到阗仲麟边上。
阗仲麟今天穿得极平常，衣服料子倒是一贯的考究，开司米柔软，法兰绒的裤子适意。他哪怕是坐在车里也照样挺直腰杆，那根乌黑的金属拐杖被他叠起来收在一边，结合着看，倒像是能去登山的。
“爷爷。”阗野叫他。
阗仲麟点点头，又问他：“你最近学习怎么样？”
阗野老老实实把情况和阗仲麟说了，又讲到自己已试着写物理引擎。
阗野说完，阗仲麟没有马上做出回应。
车开出一段路，阗仲麟才缓缓说：“你学这个专业，我不反对，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人工智能又是现在发展的风口，你要重视人工智能和其他各个学科之间的相互关系，追上技术革新的速度，不要浪费手里握的那些资源。”
看阗野不回话，阗仲麟侧身看向阗野。
阗野笑笑说：“我知道了。”
上飞机了。
阗仲麟系上安全带，侧头发现阗野盯着手机看。
他手机里的花说不清楚是玫瑰还是月季，白生生的一朵。阗仲麟咳了一声。
阗野把手机收起来。
阗仲麟不咸不淡说：“你中璟堂哥评上副教授，留美国了。”
阗野淡笑着回应：“是么？那他可以放松下来了。”
阗仲麟不满地哼一声：“三十岁就想放松？”
阗野没有去回应。
阗仲麟顿了一顿又说：“你在清华读完本科，我也可以送你出去读博，但你要记着一件事，学成之后必须给我回来。”
“我知道了。”
飞机起飞了，两个人耳膜都不舒服。
阗仲麟呼出口气，喃喃说：“送出去了，我也会看着你，你别像你爸一样……”
颠簸中，阗仲麟的手扣在扶手上，老年斑的颜色是浅梨色，大手浮起青筋，小拇指上的疤痕格外醒目。
第50章
银线
坐了两个半小时飞机，阗仲麟多少有些累了。
下飞机时，甭管阗仲麟的仪态多端正，他左腿到底是跛的，一步没踏稳，人就跟着晃一下，脊背轻轻躬下去，如同被雪压弯的松树，他手里那根金属拐杖如盲杖般着急地在台阶上拍打两三记。
阗野迅速伸手扶住阗仲麟。
阗仲麟借力挺直背，稳住身形，大手微微推开阗野。
阳光之下，他两鬓的银发皑皑，倒有一种金属的意味在里面。
阗启仁的司机已经在候着他们了。
阗野和阗仲麟上了车，司机就往巴沟路开去，那是阗野住过的地方。
阗野被阗仲麟从香港接回内地之后，曾在他大伯家里呆过一阵。那时候，他堂哥阗中璟早就做了所谓的“巴沟远征军”，打算留美国了，阗启仁和妻子两人住在西城区，知道阗野要来，他们重又搬回了巴沟路的那套房子里。
阗野搬进去的时候，他房间里盈满金灰色的阳光。
桌上放着许多书，托尔金、阿加莎、卡尔·萨根，甚至还有手冢治虫。
阗启仁走进来，用宽松温和的语气和阗野说：“你爸爸说你喜欢看书，可我不知道你喜欢看哪种，干脆各种类型都买了。”阗野礼貌道谢。两个人相对站着，对话家常又陌生，关于阗野父亲的事共同地横在他们心里，造下阴影。
阳光里，粉尘纷纭。
香港是回不去了，新加坡那边就更不用提。
在巴沟住过一段时间后，阗启仁和阗仲麟提议，让阗野留在北京念书。
阗仲麟没同意，电话里拒绝阗启仁一次，当面又拒绝阗启仁一次，第三次，阗仲麟敲着拐杖说要把阗野放在身边看管，阗启仁终于对这个话题按下不表，他朝父亲轻轻摆了摆手表示退让，阗启仁那时还不到五十岁，眉宇间已经有了些褶皱。
阗野被阗仲麟带回了甬城，阗启仁却依然给阗野保留着房间。
阗启仁让阿姨把房间打扫得太干净了，仿佛阗野随时可以住进去。
阗野和阗仲麟到了房子里。
这是工作日下午，阗启仁还没回来，屋里很安静。
阗野把衣服整理进衣柜，阗仲麟在他房门上咚咚敲了两声，撑着拐杖走进来。
阗仲麟在阗野房里环顾了一圈，打开书柜的玻璃门，眼睛从那一排漫画书上扫过去，随手抽出一本翻了翻，放回去，转身语气清淡地和阗野说了一句：“你大伯对你是好。”阗野停下手上的动作，对上阗仲麟的眼神。
“嗯。”阗野浅笑着回应。
晚上就在家里吃的饭。
阗仲麟、阗启仁、阗野，一家三代人坐在饭桌上，阗仲麟依旧是主位。
头顶的射灯是冷色调，席间安静，阗启仁知道阗仲麟吃素，饭桌上一半都是素菜，他另给阗野添了两三道荤菜，都是他儿时爱吃的口味。南乳鸡翅有些油腻，阗野没胃口，又怕阗启仁觉出异样，还是忍着恶心吃了两块。
“还合你胃口吧？”阗启仁的笑容很有把握。
阗野点点头，“很好吃。”
阗启仁说：“好吃就好，房间什么的还满意吧？有缺什么东西没有？”
“嗳，都很好，谢谢大伯。”阗野笑着应了一声。
阗启仁在巴沟的这套房子离清华才十分钟车程，按阗仲麟和阗启仁的意思，阗野本科四年都是要住在这儿的。毕竟，这里有阗野的房间，他甚至拥有自己的书房，住宿条件怎么看都要比宿舍好。
谈话间，阗野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两下。
他手里的筷子顿一顿，真希望是胡瑶在给他发微信。
阗仲麟给阗启仁盛了碗汤，借着档口又说起话：“中璟在美国待遇怎么样？虽说是在国外当副教授，你该操心的事情还是要操心，别让他像断了线的风筝，飞偏了。他做了评终身教授的计划没有？发了多少顶刊了？我告诉你，美国，那对亚裔是有歧视的！”
阗启仁笑了一下说：“爸，中璟自己心里有数。”
阗仲麟没有表情，冷烈的光下，他衰老而苍白，英挺的脸上布满阴影。
阗启仁打量着眼前的情形，补了一句：“当然，在教育方针上，没有人能比过您。”
阗野吃完饭就找借口回了卧室。
打开手机，发现不是胡瑶，而是其他程序。
阗野干脆把所有软件都开了免打扰，只留下微信。
过一会，阗启仁敲了敲阗野的房门。“请进。”阗野在里面说。
阗启仁走进来，笑着说：“看书呢。”
瞥见阗野手里拿的是手冢治虫的漫画书，阗启仁笑了笑。
他想到他弟弟阗培英。阗启仁比阗培英年长八岁，他们的父母忙于事业，阗培英几乎是由阗启仁手把手照顾大的。上世纪九十年代是日本漫画的灿烂时期，阗培英迷上漫画里那些浪漫浓烈的故事。有些阗培英要看的漫画没那么好买，阗启仁还专门托朋友帮他带了几本原文书回来。
“里面写的都是日语，你看得懂么？”阗启仁笑着问阗培英。
“别说看了，我读写都没问题。”阗培英朝书桌上的日语教材努努嘴。
阗启仁永远忘不了阗培英脸上的少年神气，当时是七月份，天光亮得像不绝的蝉声。
阗启仁从回忆里抽身。
“大伯给你包了个红包，恭喜你考上清华。”
阗启仁拿出个缎面云纹红包，阗野一望那厚度，即知有三四万。
阗野抬起眼，脸上表情礼貌客气：“谢谢大伯，这太多了，我不能收。”
阗启仁摇摇头，把红包塞阗野手里。“就当是你爸给你包的，”阗启仁压抑地重复说：“就当是你爸给你包的。”
同样的话，用不同的语气说两遍，已经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阗野没法再拒绝阗启仁。
第51章
花束
十点了，阗野房里关了灯。
看着像是睡下了，实际上还握着手机等胡瑶给他发微信。
在阗野和胡瑶的关系里面，胡瑶是主动的那个人，她总是在要完之后轻松离开，留阗野在原地。他给她发消息，她经常不回，次数多了，阗野就明白他的定位了。他不是胡瑶的恋人，而是胡瑶的安抚性玩偶。
他想爱她，就只能耐心地等她，缄默而柔软地拥抱她。
沙白的月光搁浅在阗野脸上，照出他清隽疏朗的面部轮廓，他比月亮更像是月亮。
阗野服了两粒思诺思，模糊的困意如温水袭上来，眉眼慢慢变得惺忪。干等着太难受了，阗野看起特吕弗的《四百击》，全把对话当作是他等待她的背景音，法语密密潺潺，像他混乱的心绪，话赶话，对白越拉越密，像是张爱玲写的弦音。
消息框伴随提示音弹出，是胡瑶发的。
电影，安静了。
遥遥：[图片]
阗野点开，发现是一条关于雍和宫的推文截图。
遥遥：真有这么灵吗
阗野弯起来的眉目如将蚀之月，他斟酌着字句，给胡瑶发过去。
阗野：要不要我过去帮你许个愿望，验证一下？
他真希望胡瑶可以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遥遥：随你
遥遥：睡了
阗野迅速打出一句。
他关上手机，隔了会又打开，把对话内容重看一遍，吸收里面的能量。
单恋真是种奇怪的心绪，这么简单的一段对话，却够被阗野当成夜明珠一样捧着。
也许是因为他再没有其他可以握牢的东西。
隔天，阗仲麟在清华附近的宴铭园请了些老师。
最先来的是阗野表叔，十多度的天气，他依旧穿着休闲的短袖西裤，仿佛把无框眼镜一摘就可以马上去健身房。阗野从沙发上站起来，规矩地迎了迎表叔，表叔照旧和阗野讲一些关于函数的冷笑话，再说到他有些学生发论文，删了又改，改了又删。
“我说你这可是变成忒修斯之文了啊！”
表叔说完哈哈笑。阗野也笑。
等其他老师陆陆续续进来，阗野又从沙发上站起来，迎一迎。
阗仲麟在边上介绍阗野，阗野表现得温和有礼，俨然是芝兰玉树的模样。
人到齐就上桌了，一顿饭吃得好不痛快。
有阗仲麟在，所有人说的话都带上特别的意味。
到尾声，阗野口袋里的手机连着震动好几下，算算时间，夜自修放了。
阗野找了个机会出去。他期待地打开手机，谢天谢地，消息真的来自胡瑶。
遥遥：夸我
遥遥：[视频]
遥遥：别太感动
阗野含笑把小视频点开。
视频拍的粗糙随意，胡瑶给加百列浇水，小心浇过一点之后，她又学他的样子，用手拎了拎盆土，用她一贯散漫的腔调说：“差不多行了啊？挺重的。”加百列高高生长，连着抽出七八朵，像是月亮碎片。
阗野把这条视频下载下来。
他知道自己以后一定会把这条视频看很多遍。
阗野收起手机，调整过表情，回到包间。阗仲麟撇了阗野一眼，当场没说他什么。
吃完饭，坐车回去的路上，阗仲麟数落起阗野。
“那些老师就坐你边上，你怎么好意思走？你有什么急事必须去处理？”
阗野和阗仲麟道歉，淡色路灯无感情地扫过他的脸庞。他看着月亮，心里想的是加百列。
阗仲麟从鼻子里冷冷哼出气：“最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懂，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手里握的那些资源？你一直是最让我省心的孩子，回去以后给我把态度放端正了，所有人都看着你，我可不希望你变成你……”
后面的字眼没说出来，阗仲麟摸了摸手里的拐杖，抿起嘴唇。
两个人在车里沉默了一会，阗野温驯地开口：“我知道了，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阗仲麟累了，到家就先歇息下来。
他们明天还要赶飞机，阗野洗过澡，坐在床沿擦头发。
他查了下路线，打算明天七点多出门，去雍和宫给胡瑶许愿。
他想着胡瑶，手机就接到她的微信电话，阗野立刻接起，下意识地按低手机音量，把房间的灯关暗。
“喂？”他语气微微上扬。
胡瑶在另一头找茬似的：“给你浇了水怎么也不好好谢我？”
阗野笑着说：“那你想我怎么谢你？”
胡瑶哼一声，不做表达，又接着问他：“你去雍和宫没？你都在北京干嘛呢？”
阗野一句一句地回复：“今天跟老师吃饭了，明天才去雍和宫，你有什么想要的么？”
胡瑶听话向来只听前半句：“哼，跟老师吃饭，听着就累。”
“嗳。”阗野说。
“阗野。”胡瑶在另一段暧昧叫他。
“嗯？”他说。
“你洗澡了么？”
“嗯，洗过了。”他轻声说。
“那你想干点坏事儿么？”胡瑶拉长语调。
第52章
密密语（h）
知道没有人会进来，阗野还是把房门反锁上。
他拘谨地躺回床上，没有掀被子，而是找个了舒服的姿势卧着，耳朵贴在电话听筒上。
“你想做什么？”阗野声音有点不自然，耳根也开始发热。阗野猜到胡瑶想带他干什么，可他现在借住在大伯家，阗仲麟就在他隔壁睡着，这种背德感让他感到羞耻。
更何况，他看不到胡瑶的样子，他感觉很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