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程越生笑起来,似真似假地说:“确实立了,谁知我会不会哪天就横死。”秦宗诚想这确实是他的风格,未雨绸缪。
他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证婚仪式已经开始,那边开始催,两人才过去,坐在最后一排,看这对奉子成婚的新人在人前表演恩爱。
新郎对天发誓,对面前的女人至死不渝。
新娘拿着誓词卡,美美流着眼泪找跟拍摄影的机位。
晚宴来了更多人,何家包下酒店二楼整层宴会厅,从外场走道,到场内布景,无不奢华绚丽,乐队奏曲,新人夫妇台上互动,台下敬酒,整场婚宴热闹非凡,宾主尽欢。
程越生坐在台下,不时便有故人前来敬酒同饮,仿佛新郎是他。
来者众多,却无一人敢提当年之事。
一来在场当年受程家好处的人多了去,只要不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都不轻易揭人伤疤。
二来,即便是曾经的仇家想看热闹,也得担心程越生眼下混得风生水起,会伺机报复,又要顾忌几分赵家和许家的薄面,还怕坏了何家喜事,自不敢轻易上前自讨没趣。
但总有那么些人,以为时过境迁,又小人得志,忍不住来博存在感。
一男人一手拎酒壶,一手执酒杯上前,远远的就已经双眼含泪,甫一走近,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便浮起几分虚伪奸佞的伤感,哽咽道:“世侄,多年不见,你过得怎样?”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程越生笑看对方,从椅子上缓缓起身,“多谢沈叔关心。过得还行,若无意外,再活个几十年也没问题。”
沈父微愣,抹了抹薛定谔的泪,拍拍程越生的肩:“那就好那就好……当年我也受过程兄的恩惠,老天瞎了眼,竟让程家落得个这样的结局,我实在心痛,担心你一蹶不振,你能走出来最好。”
秦宗诚坐在一旁,脸色都已挂不住。
程越生亲自拿过酒,慢悠悠地给沈父斟满,“时也命也,都已经是往事了,人总要往前看。”
程越生缓慢说着,将白酒杯递给对方,沈父伸手来接。
手刚捏住酒杯,程越生收手时,一股轻微力道挂住杯座,酒杯从沈父手中施然落下,杯子落在地毯上倒没碎,酒倒是倾洒了一地。
沈父脸色微变,程越生盯着那滩酒液,带着醉意笑问对方:“看来沈叔说心痛是真,连酒也要先敬给我父母和两位叔叔?”
沈父眯了眯眼,周围人都看着这边,知情的不敢作声,不知情的以为姓沈的真这么仁义,深深为之触动。
沈父哈哈讪笑两声,感慨道:“是啊,这么多年了,我还没亲自去上过一炷香,敬过一杯酒,那就趁今天……”
沈父说着,又接连倒了两杯酒,咬紧牙一脸沉痛地倒在地毯上。
过后,沈父也没心情再要程越生喝他的酒,只是笑呵呵地跟程越生说起沈纾纭,麻烦他多照顾。
“纾纭从小任性,还要劳烦你多包容了。”
程越生:“一定。”
聊了几句,沈父带人走了,一转身脸色大变。
身旁不知是助理还是小弟的人物,点头哈腰跟他说了句什么,他目视前方,看也不看人,反手就给了人一耳光。
程越生看了眼地上那摊水,皮鞋踩上去。
姓沈的也配给程家人敬酒?
别人敬酒,有叫他“兄弟”的,有喊“生哥”的,也有叫他“贤侄”的,程越生来者不拒。
水晶灯下,各异的面孔一茬茬地掠过,不知谁是谁。
直到一个女人抱着孩子上前来,竟是双眼含泪喊了句:“生哥。”
程越生觉得这人面熟,但叫不出名字,心说这人怎么一副生了他孩子抱着上门认爹的凄苦模样?
秦宗诚见他喝大了,提醒说:“这是程程的闺蜜,当年形影不离的,老往程家跑。”
程越生看着面前年轻女人的脸,愣了会儿,才温和笑笑:“变了。”
秦宗诚叹气,这么多年了,还不变。
程越生又盯着她怀里的小女孩,“孩子多大了?”
“两岁多,”女人哽咽,“小名叫程程。”
程越生点头:“好名字。”
他打电话给李方长,叫人立刻准备一张银行卡,装红封里头送来,在离席前给了那个叫程程的小女孩。
难得相聚,气氛又佳,婚礼舞台俨然变成KTV,故人在上面唱:“也许我偶尔还是会想他,偶尔难免会惦记着他……只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让往事都随风去吧……”
程越生就着面前这光景,越喝越觉得心静。
曾经程家人出入场合,多少光鲜,多少拥趸。
如今,外人只会因程家死了几口人唏嘘。
**
顾迎清白天从程越生那儿出来,方觉腿下发软,脑中空白,接驳车开出了一段距离,才想起来她的行李还在那儿。
但又不想折回去。
于是先回了自己的房间,准备自己去市中心逛逛,顺便解决午餐。
但又怕故地重游,勾起伤心事,曾经她和父母来州港旅游过。
未出门,两位女同事又邀她一起逛街,明日要工作,今天有空,怎能不去购物天堂买买买?
三个女人作为逛街伴侣,日行万步,满载而归,又在外面吃了晚饭,乘邮轮,在霓光繁华晚风习习的港边逗留许久。
回到酒店时已经是十点过,顾迎清准备去程越生那里拿行李,给他打了个电话,半天才有人接,接了又不讲话。
她问:“你在房间吗,我过来拿行李。”
听筒那边传来平缓的呼吸声,顾迎清担心是白天惹他不快,他懒得跟她讲话,便挂断,直接过去。
如果他没回来,她大不了在外等等。
到了别墅门口,她准备按门铃,却发现门开着一道缝隙,她伸手推门,开了。
室内竟没开灯,顾迎清以为没人,走进去,却见一抹火星在昏昧黯淡的光线中半明半灭。
程越生背对她,面朝落地窗,静静靠着沙发,手臂搁在沙发背上。
第160章
你喝多了
他一动没动,顾迎清告知一声:“我来拿行李。”
声音在格外寂静的环境中,有种被放大的突出。
程越生既没有回应,也没有动作。
顾迎清猜测这次出差是他安排的,刚到酒店就被截到他的住处,想做什么简直不要太明显。
本来他应该挺有兴致跟她玩暧昧,要隐秘朦胧,要她退他进才有意思,反之亦然。
可她直接跟他正面刚上,说话太直白,即便没猜中所有,应该也揣对了七八分。
她觉得他应该没心情了,而且还是以让她出去收的尾。
顾迎清撇了撇嘴,在与沙发平行的墙边找到自己的行李箱。
她拉着行李箱要走,视线却不受控制地又多看了他一眼。
这一看却发现他靠在那里好似睡着,周身沉静,身形轮廓在黑暗中宛如一座山。
她进门时发现他手上有烟,白天从他朋友那里听得出,他今天是要参加婚宴的,万一在婚宴上喝醉了……
顾迎清不放心,决定过去瞧一眼。
他长腿敞开,支在沙发与茶几之间,背脊陷入柔软的靠背里,头微垂,烟在右手,烟灰缸也在茶几右边靠角落处。
顾迎清只好绕去另一边,见他手里纸烟已经燃了三分之一,烟灰摇摇欲坠。
她立刻将烟灰缸拿近,整截燃灰完整地落下。
室内安静,顾迎清全程动作小心翼翼,唯恐惊醒了他,此时离得近了,她感受到他的呼吸,比平常要厚重几分。
顾迎清心念微动,偏过头去看他。
模糊的光线,使他侧脸阴影加重,轮廓线条过于分明硬朗,给人不近人情的意味。
可他双目闭阖,眉眼间的倦意又有着休憩时的松弛。
握着烟灰缸片刻,顾迎清轻轻将它搁回茶几,坐在沙发沿,撑着沙发凑过去,想闻闻他面上的酒味,不知喝了多少,醉得这样睡着。
一靠近,酒味浓烈,顾迎清轻轻皱眉。
谁知程越生倏地睁开眼,一动不动盯着她,吓得顾迎清轻呼一声,身体本能后仰,差点从沙发沿滑坐到地上,她及时用手撑住了沙发,才稳住自己。
主要是她没见过程越生这样的眼神。
双目猩红,戾气四射。
见过他平静的愤怒的眼神,也有轻轻一瞥狠劲十足的,却从未见过这样既压抑,又像底下有什么东西随时要爆发,焚山燎原似的。
他偏偏神色如常,极致的偏差,才更显得矛盾诡异。
顾迎清猛地站起来,他目光跟随她,眯了眯眼,拿烟的手放到唇边,两颊凹陷进去,吸了口烟,唇微张,缓缓吐出烟雾。
随后,他站了起来。
顾迎清莫名心跳加快,想到在西南宾馆那个夜晚,又能明显察觉其中不同。
他沉默逼近,双目有种醉至深处反而显得异常清明的漆黑,顾迎清心里害怕,脚下条件反射地后退。
膝盖碰到茶几,她低头看了眼,再抬头,他又近了几分。
她声音难以察觉地颤抖:“程越生……”
“怎么了?”他声音低沉,吐字清晰,说完垂眸,将纸烟摁熄在烟灰缸里,又抬脚朝她走近。
今夜他身上的压迫感超乎寻常,顾迎清甚至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令人心悸心骇。
她一面后退,一面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就是来跟你说,我来,拿行李……”
“拿行李去哪儿?”她退,他就一步一步地逼近。
大片月光洒下来,越靠近落地窗,他的五官也越来越清晰,她能看清他眼神中的风暴在平静中不断滚动汇聚。
顾迎清咽了咽喉咙:“回我房间。”
他视线俯下,又慢慢抬起,看向落地窗外。
程越生停下来,顾迎清也钉在原地。
她这个时候才能确认,他是真的醉了的。
他酒量应当不错,当初在西南那晚,她闻见那样浓烈的酒味,却也不见酒意上面,如今他眼下和脖颈处,竟被酒精染红。
顾迎清轻声喊了句:“程越生,你在看什么?”
她好奇地半转过身体,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过去。
落地窗外面什么也没有,除了山就是海,漆黑一片,山间通明的别墅,海上远去的游艇,也只变成遥远的漂浮不定的游光一点。
她不知道,在自己转身的那一刹,程越生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
程越生猛地上前箍住她的腰身,一手便将她抱离地面。
“程越生你干什么!”顾迎清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忽然有些失重,有些恼火地拍打腰间青筋凸起的手臂。
她被人半提半抱地带至落地窗边,脚刚落地,又被人一把按抵在窗上。
顾迎清心跳猛地蹿到嗓子眼,程越从后面压上来。
她的脸和额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灼热的体温又自后把她包裹得密不透风,冰火两重天之下,顾迎清微微颤抖。
她视线往下,看到的便是垂直的悬崖,她蓦地腿软,连嗓音也因为惊惧染上生理性的哭腔:“程越生,你先放开我……”
白日里的美景,被笼罩着一层夜色,瞬间增添了几分可怖,她耳边仿佛还能听到海水拍岸的孤独壮阔之声,被风声卷成冷冽凄然的呼嚎。
就如同身后这人,在夜里露出了獠牙。
“风景如何?”他哑声问着和白天一样的问题。
顾迎清因为害怕,本能地抬手撑住透明玻璃。
五月中的州港,暑意已经很浓,室内长期制冷,她温热的掌心刚贴上冰冷的玻璃,便因温差形成了一个手印。
鼻息喷洒上去,也是一层薄薄雾气。
“你喝多了……”顾迎清想劝他去休息。
他没有理,炙热的呼吸洒在她耳畔:“看见对面半山腰灯最亮那栋别墅了吗?”
顾迎清定了定眼神,找到他说的那个地方。
他又说:“在那栋房子更上面一点的地方,是程家的祖宅,我在那里住了二十年。程家失势,有仇家小人得志立刻拍下了程家的房和地,推了房,建新房。”
顾迎清心脏猛地一坠,眼睛直直盯着那山中漆黑某处,或许就是他曾经长大的地方。
“去年底,那人破产,我买回了地,推了房,建新房。”他说着,手指抚上她的脸,嗓音低得像情人间的喃喃,“知道他是被谁搞破产的吗?”
顾迎清身体一僵,心中骤凛。
第161章
你担心我
程越生带着醉意轻吻她耳根,告诉她:“是我。”
顾迎清即便知道答案,在听到他亲自说的时候,仍是忍不住心惊,蓦地曲起手指。
“凡是因当年事舞到我面前的,有一个算一个,”他声音忽然沉冽逼人,咬牙切齿地冷笑,“都得付出代价!”
“我有一辈子陪他们耗,只要我没死,不管是人情债性命账,但凡欠了程家的,我挨个去收!”
他没说一句话,顾迎清都能感受到他强劲的心跳和呼吸,透过他的胸腔,她的后背,牵动她的心绪和灵魂,为之颤抖好。
她隐约听说过一些程家从前如何风光,又如何在一夕之间高楼坍塌,家破人亡。
以前见他在人前被提及此事,总是云淡风轻,说一句“都是往事”,她还以为日月流转,情随时迁,他已经放下。
顾迎清呼吸时重时轻,时缓时急,虽害怕,却尽量放软声音:“你不要这样……”
她想劝他向前看,他前途大好,怎么着也得为兖兖想想。
他却猛地掐着她的下颌,低头抵住她额头,狠厉低沉的声调一字一句说:“你以为赵南川又算个什么东西?你真的觉得他活着,你的命运会不一样?你喜欢上他,他就会喜欢你,心甘情愿给你遮风挡雨?”
顾迎清猛然怔住,仿佛被人扼住喉咙,说不出话。
“你觉得赵南川跟我这种人又不同在哪里?嗯?”他呼吸愈演愈烈,“不过也是眼里只有利益的蠢人,这种人最好打发。就算他活着,只要是我想要的,看他留不留得住?”
“就算我想要德信,你信不信将来许安融也得乖乖递到我手里……”
“你疯了!”顾迎清猛地清醒,忽地突破他的力道,转身过去捂他的嘴。
程越生眼里欲望铺天盖地,就那么静静凝视着她,好像要将她拽进去。
顾迎清看得心惊肉跳,回想方才那番话,什么是‘他想要的’?
一颗心不受控制地跌来荡去。
她打消这些有的没的念头,低喃:“你喝醉了……你真的喝醉了。”
她说完要放开手,程越生却圈住了她的手腕:“不用你提醒。”
顾迎清已经与他面对着面,将他的样子尽收眼底。
许是刚才发泄过,情绪还没完全过去,浓眉锋利,眼神逼人,牙关紧咬,使轮廓五官犹如刀锋般锋芒尽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