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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阮玉仪瞧见阿娘的面容,尚未开口,先是鼻尖一酸,上前扑进了她的怀中。阮夫人稳当地接住了她,在她身后轻轻拍着,一如幼时。

    注意到她衣裳单薄,阮夫人侧首看向木香,笑骂,“怎么侍候的?还不将斗篷拿来。”

    木香亦是笑着应了声,将臂弯上挂着的雪青薄斗篷抖开,往阮玉仪身上披,细细系了带子。一语未了,后边两辆马车也悠悠停了下来,分别下来林姨娘、和两个弟弟妹妹。

    到底是身子抽条的时候,虽只两岁不见,不论是四姑娘阮玉闲,还是三公子阮濯英都长高不少,模样还是那个模样,身姿款段,却都成熟不少,街市上迎面碰见,怕是认不出来。

    阮老爷仙逝后,阮家一夜没落,林姨娘一家却仍旧愿意留下来,陪伴阮夫人度过最难捱的一个个寒冬,阮玉仪心底自是感激的。

    被瞧见与阿娘撒娇,她面上洇了些红,从阿娘身上抬起首来,“闲儿出落得愈加漂亮了,该认不着了。”

    阮玉闲是个跳脱性儿,素来很黏她,闻言,眉眼弯弯,几乎要笑出一朵花儿来,一面口里应着“那自然”,一面不管不顾往她身上扑。

    尽管早料到这小姑娘要来这一出,阮玉仪还是被扑了个趔趄。

    侍立在侧的木香面色一白,忙在她身后稳了一把,嗔道,“闲姐儿!”

    阮濯英抱臂上前几步,冷声道,“姐姐才好了,你还不当心着些。”

    方才站得远,不曾注意,幼时总爱当自己小尾巴的阿弟,竟比她还高了一个头,又是骨相凌厉,俨然随了林姨娘。

    她招手要他走进,方才还端着架子的小公子悄悄红了脸,乖乖上前,垂下头方便她揉。

    虽是一母同胞,闲儿和英儿两个却最是爱生口角,也不是说不对付,只是寻常拌嘴,倒有欢喜冤家的意思。以至于周围侍候的,也都见怪不怪了。

    听他这般说,阮玉闲自要回呛,“我又不知,谁叫你非举着书信不给我看。白长这么高个儿,只会欺负妹妹!”

    她眼波流转,红唇张合,分外生动活泼。

    阮夫人原与林姨娘说着话,见状指着闲姐儿和玉仪给林姨娘瞧,“我记着仪儿小些时候也是这样活泼,不想愈大,肚里反是愈发没话了。”

    林姨娘垂眸,轻轻浅浅地笑了,尖下巴,细直鼻,颇有几分仙气,“仪姐儿这是知事了,哪比闲儿,还是个小丫头片子。”

    话虽如此,她落在两个孩子身上的目光,还是十分柔和。

    林姨娘与阮夫人原不是如此和气,到底是夫君只有一个,利益相冲,明争暗斗还是少不了。后来不知怎的,阮府的人都走光了,林姨娘却留了下来。

    阮夫人心中感激又古怪,因放下脸面,与她促膝长谈。这一谈,果真问出来些事儿。

    原来林姨娘母族不愿认这么个嫁出去的女儿,却填着脸想将外孙儿认回去。两个孩子是林姨娘的命根,她哪里会肯,因此不肯回去,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免得碰见林家的人。

    她们不过共处一个宅院,却并非生来深仇积恨,说了一气体己话,也就冰释前嫌了。

    这里正闹着,车夫们早将马车在东角门停好了。门口传来戏谑的声音,“我好容易回来了,仪儿另见了旁的弟弟妹妹,倒将为兄晾在一旁。”

    说着,他假意抹眼泪,倒演得跟真的一般。若非他斜倚在门边,一副吊儿郎当的样,一行人就信了。

    在场的几个皆知他是个爱逗趣儿的,也没当回事,闲儿更是掩口咯咯笑个不住。

    阮玉仪却是一怔,迅速红了眼。她长久孤身在外,将一身皮囊养得更坚忍了,但内里却愈加脆弱。

    她好不容易将兄长盼回来,怎舍得晾着。

    身边正热闹着,她也不愿在此时见泪,煞了风景,因别过脸去,往上抬眼,希望泪珠儿能倒流回去。

    阮濯新是如何熟悉妹妹的一些小习惯,一见她不吭声,躲了开去,就知坏了。他如临大敌,忙敛了笑上前去,自己惹哭的自然要自己哄。

    阮夫人心疼得紧,蹙眉笑骂了做哥哥的两句。

    闲儿到底还是小姑娘,见了也眼红,用手肘杵了杵身边的阮濯英,低声咕唧,“阮濯英,你瞧瞧人家哥哥。”

    “那也是你哥哥。”被点名儿的阮濯英丝毫不解风情,原是哄一句就罢了的事,偏生要回嘴反驳,“你若也能哭得阿姐这般好看,大哥不也哄你?”

    阮玉闲气得差点没背过去,恨恨地踹了他一脚,回身跟姨娘告状去了。

    .

    站在门口闲话自然也不是个事儿,一行人在木香的提醒下,才进了府,各去各的院落归置行装。

    因着几人方从婺州过来,本家的小厮婢子也不剩几个,到了京中,自是也每人新拨调了一二个贴身的。

    阮玉仪无需整理什么,就待在阮夫人的院里陪她。

    阮夫人见她出来得急,发髻也有些散了,便打发木香去取了梳篦来,重新替她挽发。

    她也不过问阿娘要挽什么样式,十分信任地由着她折腾。原来的簪钗卸下来,乌发散了一背。在阮夫人勾挑盘拢间,正巧在林姨娘他们过来前挽好了。

    闲儿知了此事,缠着阮玉仪也非要她帮着重新挽发。

    林姨娘在边上道,“你的发髻好着呢,哪里需要新挽的,快别麻烦二姑娘。”

    “无妨的,姨娘。”她轻笑着。她能不知道这小姑娘心里想着什么吗?这哪里是要她重新盘发,这是借着这个机会撒娇呢。

    于是换阮玉闲坐了下来。

    阮玉仪抽出一只半旧的攒珠步摇,一面叹,早知将长安宫的物件也拿些出来,赏与她的,就是她的了,放在那边也是落灰,最好的情况,就是再不回去了。

    忽地,她瞥见一边的阮濯英瞧瞧闲儿,又拨弄了下自己的发,被逗笑了,“英哥儿也想挽发?”

    原以为他一个半大的小子,自然会拒绝,不想他别扭了会子,抬眼,眸中晶亮,“可以吗?”这是当了真了。

    “不若待会儿我来罢,免得累着了姐姐,”闲儿轻哼一声,“你是要双平髻还是堕马髻?”

    他哪里是这个意思。

    阮濯英难得有一次被她呛得说不上来话,别过脸去,满面羞红。于是又被闲儿逮着机会逗了一番。

    一时间言笑满堂。

    第259章

    乞讨

    夜里,也不知是今儿高兴,晚膳用得过了些,还是旁的什么,阮玉仪反是十分清醒。辗转着睡不着,索性起了身。

    一掀开软帘,却见外头守着的木香也不曾睡去。

    借着如水月色,依稀可变她手上拿的是一圆形的红纸。纸上被剪出了几个指甲大小的花,筛过的月光,撒在冰凉的地上。

    与木灵之前在程府补窗儿时做的一般无二。

    阮玉仪心头微微发紧,“这是何时取来的?”

    木香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浑然不曾察觉她的靠近,听她出声,猛地打了个激灵,“小姐,你走路怎的没声呢?”

    她好笑地替她拍了两下背,而后从她手中取过那窗花,神思渐渐飘远。

    木香一下噤了声,良久才轻声道,“这不是程府的那个,是奴婢新剪的。”红纸和剪子尚还放在一边。

    她好端端就不该剪什么窗花,白白勾起小姐的伤心事。

    阮玉仪眸中暗下了几分。想也是,且不说木香没工夫揭,就是硬揭,怕也得撕破的。

    用浆糊粘着,时间一长,就留那儿了。

    时间一长,就留那儿了。

    她叹口气,将窗花还与木香。木香接过,一点点摊开,放在装着红纸剪子的承盘上。

    “我也想她了。”她忽地道。

    见到自己的亲人时就想着了。木灵不是从本家带来的,她不曾见过她的哥哥和阿娘,只能根据她口中的描述,大致勾勒出他们的性情形容。

    木灵一直想见见他们来着。

    良久不作声的木香,张了张口,却只挤出一个带着哭腔的“嗯”字。她因着不愿影响小姐,素来是鲜少表露这样的情绪。

    可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相互依靠着走过这么久,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如置车水马龙中。

    “可困了?”

    木香摇头。

    “去外头走走罢。”阮玉仪这般提议。

    .

    风吹动树叶细碎作响,树影婆娑,月光倾泻一地,一湖。

    绕过小湖,却见阮夫人的房还点着灯。阮玉仪顿了下,往那边缓步而去。

    打起软帘入内,果见阮夫人还不曾歇下。她手中握着块玉佩端详,看了会儿,又塞回被褥下,想想,又拿出来细细地看,如此反复。

    听见动静,她抬首,“囡囡,这么晚了,怎的还来?”她迎上来,招呼阮玉仪坐下,又要木香去搬了小杌子,也随意坐了。

    “想您了,”靠近阿娘,她总是愿意放下心防,口中的言语也软和下来,“倒是您,这么晚了,怎的还没歇下。”

    她抢着坐了木香搬来的小杌子,顺势靠在阿娘的膝上,示意木香坐榻上。

    阮夫人平日里也将木香当做半个女儿在养,木香没太拘着,也就坐下了。

    阮夫人和气地冲她笑笑,告诉木香若需茶水果子自取就是。她垂下眸,看向趴在她膝上不知羞的小撒娇鬼,指尖拢着她的鬓发,将之别至而后。

    “告诉阿娘,可是叫梦魇着了?”

    阮玉仪沉默了好一会儿,忖度着是否要将宫中发生的事,将木灵的事告诉阿娘,终是将这些话咽了回去。不能脏了阿娘耳朵。

    她只是摇头,“阿娘方才在看什么?”

    阮夫人起身,去床榻的被褥下拿出那玉佩来。原以为就一枚,不曾想一连牵出五枚来。灯下一照,才见上边所雕琢的,俱是宝瓶如意之类。

    她将那些玉搁在几案之上,缓声道,“这是临行前我和你林姨娘去寺庙里求的,不求旁的,单单求的平安。

    “你来得正巧。这玉佩你与木香分别一块,余下的明儿早膳时,几个小辈自来取就是。”

    阮玉仪心头微暖,将她递过来的玉佩接过,垂垂细细地看。

    木香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儿,推脱了几次,还是收下谢过了。

    只是不想,这玉佩到阮玉仪手里,只是一宿,尚未焐热,就叫人给摔了去。

    .

    翌日,待几口人陆陆续续都聚在了偏厅中,阮夫人才着人安桌布箸,摆菜开膳。

    阮玉仪一早就在宫里下来的赏赐中,择了不少翠簪金钿,给玉闲院儿里送去。给兄长的赏赐中,为何会有女子用的物件,这是不消想的。

    她不愿受,也不想受,正巧闲儿缺,就给送去了。

    几个小辈都分到了玉佩,也就都给面子地系在了腰间,环佩琅琅,倒极为悦耳。

    阮玉闲蹦跶上台矶,笑意盈盈的,身后随着的婢子却提着一颗心,不断喊着,“四姑娘仔细台阶。”

    她照例先拥了阮玉仪一下,然后规规矩矩地欠身道,“请母亲的安。”

    阮夫人含着笑,要她起身,又着下人引她落座。

    要不怎说闲儿还是小姑娘的性儿呢,今晨一收到那些首饰,这会儿仍兴奋得不得了,拉着阮玉仪,一个劲儿地讨论,小麻雀似的不知累,倒挤占得阮玉仪没工夫混想。

    木香瞧了一眼阮玉闲今儿的穿着妆饰,赞道,“方才小姐还与奴婢说呢,这身行头闲姐儿定然欢喜,搭好了才给送来的,眼下一见,果真不错。”

    “是罢,”阮玉闲扬了扬首,笑意更大了些,“阮濯英还贬我呢。”

    阮濯英只是习惯性地与她拌一两句嘴,委实没想到这是他二姐姐的物件,忙从跟前的碧粳粥里抬起脸,为自己开脱,“阿姐我可不曾说过这话,都是闲儿混诌的。”

    阮玉仪一怔,笑弯了眼睛。

    “到底是谁混诌,”闲儿亲昵地挽着她阿姐的胳臂,脑袋也靠在她肩头,“吃你的粥去!”

    他瞪了妹妹一眼,不再作声。

    正用着早膳这时,外边有人来禀,道是东角门那边有个叫花子带着一痴子,要府里的主子们给些施舍。

    阮濯新蹙眉,首先道,“你给些银钱,打发了就是。”

    小厮面露难色,“那人寻常银钱不肯要,说是认识二姑娘,非得见上一见,说什么也不肯走。”

    桌上几人纷纷看向阮玉仪。

    她只当是哪儿的布衣,委实是过不下去日子了,混说了个人儿。不过眼下也没什么要紧事,且见上一面,该布施布施,让人堵在门口也不像个样子。

    原说是阮濯新陪她去,无奈闲儿黏黏呼呼的,非得一起,也就一块儿跟着了。

    推了朱门,阮玉仪在墙檐下看见了几乎快淡忘在她记忆里的人——程朱氏。

    第260章

    教训

    阮玉仪婷立在朱门内,程朱氏蜷缩在朱门外的墙角下。

    程朱氏身上仍是穿着锦衣,却磨坏了花样子,脏得看不清原本的色泽。满是褶皱的脸上,挤出一双充斥着疲倦的眼,浑浊不堪,却死死盯着阮玉仪。

    程睿很是壮实的一个,蹲在她身侧,扣着墙角濡湿的青苔,指甲缝里满是脏污。

    瞧见那双锻鞋迈出门槛,她方才转了转眼珠,像是活过来些。她手脚并用爬上来,“仪姐儿……仪姐儿……不,娘娘,天下都称道您好心,您不会放任姨母不管的不是?”

    阮玉仪一惊,一个退不及,腰间一坠,腰间的玉佩被扯断。光润的如意样玉佩被摔在地上,碎作两半。

    冷不丁听见这动静,程睿浑身一颤。

    落在后边的阮濯新也是措手不及,一个箭步上前,将两个小姑娘挡在身后。

    毕竟是阿娘方给的玉佩,她心里到底不好受,蹙眉抬眼间,却瞥见程朱氏眸光闪烁,拼命摇头,晃得发髻蓬乱,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

    不知什么时候,程家主母身上的气势已是褪尽,她变得分外胆小,又是稽首,又是道歉不断。只是这道歉怕是为的这玉佩,却非从前所为。

    要经历怎样的事,才能将一个人磋磨成这副模样。

    “不,我不是故意的,”程朱氏还想靠近,“仪姐儿不会怪罪姨母的不是?”

    她紧抿着唇,俯身拾起地上的玉块儿,用帕子收好放于袖中,又拉着闲儿往后避了些,“程夫人午夜梦回时,可也会梦见那些因着你的包庇,而错失功名的书生?”她嗓音疏淡。

    阮玉闲有些嫌恶地捂住口鼻,仿佛瞧见程朱氏这副模样,就已闻见味了,“阿姐,你当真认得此人?”

    抬眼去瞧阮玉仪的模样,却见她神色沉静,并无松快样子。闲儿心里就有数了,这是当真认识——也不知是哪来的落魄远亲。

    就是之前阮家无顶梁柱时,他们过得拮据,也是将身上收拾得齐整干净,晨昏定省,亦是不懈怠分毫。

    为免得程朱氏再靠近,阮濯新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在她肩上,将她踹了个人仰马翻。

    她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手脚并用爬起来,脸上堆着讨好的笑,眸眼浑浊,“想必这位就是……”

    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想起眼前人的名儿,只好转而道,“就是大将军罢,当真是不得了的人物。”

    阮濯新从她言语中辨出,这位怕就是妹妹旧日的婆母。他看戏似的睨着程朱氏,唇齿间逸出一声冷笑,口里的话却是对身后两个妹妹说的,“闲儿,你且先带着你姐姐进去。”

    闲儿巴不得早些进去,忙答应了,挽着阮玉仪往里走。

    真是可怜,阮玉仪暗想。

    走出几步,她尚且还听到身后程睿忽地喊着“仪妹妹”,接着是一阵浑厚低哑的哭闹。

    她顿了顿,回身往出走。

    “诶,”闲儿想拦,“阿姐。”

    她推开半掩的门,露出一个脑袋。程朱氏见她肯回头,也顾不得哄身边的程睿了,欣喜若狂,面上涕泪混作一团。

    但她不曾分程朱氏一眼,“哥哥,莫要耽搁太久,早膳该凉了。”

    “好,你俩且先回。”

    他变脸也是一绝,哄完了两个妹妹,瞧着人走远了,一转回头面对程朱氏时,已是冷了脸。

    .

    阮玉仪一至堂中,阮夫人便搁了箸,“可打发了?”

    还不待她说话,闲儿就抢道,“是程家的人,那老阿婆可赖了。”她皱了皱鼻,坐回自己的位置,伸手拈了个白生生的小包子。

    如此一说,阮夫人便知是程朱氏了,拉着阮玉仪的手,上下打量,“没伤着罢?”

    “不曾,”她笑着摇头,要阿娘放心。

    阮夫人松了口气,却一句没问程朱氏如何,怎会被守门的小厮认作叫花子。忽地,她的目光在她的腰间顿住。

    她低着眉,取出那碎掉的玉佩,“阿娘,它被程朱氏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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