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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姜怀央没再说什么,引着她继续往前走。

    她则默默看着,有了之前箭矢之事,她知晓此处机关繁多,绝马虎不得。因将他每一个动作,甚至是落脚的地方,都一一记在心间,可诸项繁杂,难免有疏漏处。

    她眉心越蹙越紧,边记着,边梳理之前所记的。

    他一边手给她抱着,另一边手指尖滑过石壁。指腹下是凹凸不平的,冰冷的触感裹挟缠绕上来,使他忆起上回至此处。

    宫变发生后,所有皇室男子几乎都中了毒,况当时郁王又远在封地,本无力反抗,幸而毒发不算是快,他躲开三皇子耳目,孤身避进了这无人知晓的密道里。

    当时他的状况并不算好,昏昏涂涂走出了外边,他记得那日的日头很是晃眼。

    后来,许是上天亦觉他命不该绝,叫他得一人相救。他领兵杀回宫中,那时,往日富丽繁盛的皇城,已是一片惨相。

    而这,不过方是几月前的事。他恍惚间,似乎都能闻见自己留在此处的血腥味。

    许是黑暗模糊了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走到了尽头。他问,“可记住了?”

    她自然不可能将话说满,况且她也摸不清他的用意,若是他意在借此试探她,说全记下了反倒惹来灾祸,她又待如何?

    她微微摇头,“只记了个大概。若要臣妾再走一遍,估计得折在半路。”

    他默了会儿,“无妨。”他想他不会再让这密道再有用处。

    但经此一趟,这秘辛仿佛长藤,探入两人血肉,尖刺扎入白骨,叫他觉得,这神仙般的人儿,似乎已然被他拉进了同一方泥淖。

    他将手摁上前边的石壁,那石壁竟轻易松动了。亮光一下照进来,适应了昏暗后,这样的光线便显得格外晃眼。

    阮玉仪眯了下眼,方才看清眼前的景象。水红软帘,绣金椅搭,宝瓶中半枯的红梅,不是长安宫又是哪里。

    大殿落着锁,可被褥帐幔之类,俱已全备了,不比上回所见的空落,已是能居人的模样。

    密道入口缓缓关上,立在墙前做掩饰的,是一方形博古架,架沿则刚好遮挡住门隙。

    这许多路走来,她被他护着,倒是不曾伤到,甚至衣裙上也不曾蹭上脏污,只是难免累脚得很。她不愿长久呆在养心殿,因去勾他的指头。

    “陛下,臣妾看这宫里又添不少日用物件,大约可住人了。”

    她一双含情目,两腮若凝新荔,拿着撒娇的腔调,就是知道这小娘子鬼精灵得很,唯有有事相求时,才会如此,他心口也软了几分。

    他瞥了她一眼,松了口,“届时着人将你贴身的物件送来就是,不急。倒是此番,朕可不是带你白出宫,泠泠待要拿什么来回报?”

    她假装看不懂他幽暗的眸色,只展颜道,“臣妾待会儿去采了花来,给陛下制些香膏来。”

    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她珠玉般地耳垂,看着那出泛红似要滴出血来。他低笑一声,“朕又不是女子,要你这香膏何用?”

    她微微歪头,将脸颊贴上他的手掌,“陛下嫌弃臣妾做的白兔花灯,那为何还留到今日。”他的掌心是灼热的,带着有些粗粝的薄茧。

    姜怀央盯着她好一会儿,没收回手,他的手心似也沾上她脸颊的柔软,如此滑腻叫人留恋。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红了又红,“……陛下得了那香膏,还可与臣妾用。”

    他的眸倏地暗下来,垂下首,咬了下她的耳朵道,“朕记下了。”

    忽地,门外隐有人语声,大约是负责洒扫的宫婢。其中一人道,“你可听见了里边有动静?”

    她心中本就羞得厉害,心中弦一拉紧,想也没想就捂上他的口。他配合地不言语,垂眸看她惊慌模样。

    ……“不曾,许是你听错了罢。”外边的声音愈渐远去。

    四下再次静下来。见他发笑,阮玉仪这才忽而意识到自己所在,以及眼前人的身份,哪里是需要藏着的。若真说起来,该避讳的倒是外边那两名宫人。

    约摸一盏茶后,他令她在此处歇息后,抽身而去。玄衣衣角转出殿外不见。

    阮玉仪这才缓下一口气。她的身子软得厉害,几乎是站不住的,往后了退几步,跌在椅上的软垫里。

    待面上热意消退些,自原路回来的木香,也得了信,寻至了长安宫。

    第193章

    挑唆

    长安宫所布置铺陈的一切,都是妥当的。使阮玉仪讶异的是,长安宫内外均移了几株梅树,其粗细修短,与落梅轩的相似。

    搬离新帝的寝宫后,除夜里新帝偶至,又少有搅扰,她心下自在不少。昨儿夜里见了外头飘起了细雪,便打定主意要晨起采些花上雪水泡茶。

    今晨起来,连衣裙也不及易,随手披了件斗篷,趿着绣鞋,就出门看雪。

    倚栏迎风,雪被斜吹进廊下,她只消稍一伸手,就轻易接住了。手心很快留下一滴琉璃似的水珠儿。

    木香将备好的袖炉递与她,叹道,“这雪瞧着松软,拿来存些雪水当真是极好的。”

    她在廊处立了会儿,被封吹得冷了,才折回去梳洗更衣。

    盆中的水温度合宜,她净了脸,将双手浸在水中,感受热汤将她的手裹挟,直至水稍凉下来,方取出了手,这会儿身子也暖和了。

    木香忙取了干净帕子将她手上的水擦干。

    小半个时辰后,梳妆已毕,木香去小厨房寻了花瓮,并两口原作赏玩之用的玉碗。两人行至庭院中。

    雪仍旧在下着,自天空渺远处飘来,落于这琳宫之中。

    采这雪水本就是取乐,是不必假手他人的。木香撑了油纸伞,伞面上是接住雪珠儿后的细碎声响,听得人心中一片澄澈。

    她以指尖在花上碰两下,上边的雪便落入了玉碗中。这采雪也有讲究,非得是花上的才好,旁的厚处舀来,反是缺了些意思。

    她信步走着,动作间不紧不慢,将低处的雪采得差不多了。因不愿受伸高手的累,忽而忆起长安宫外尚有几株,便又一路踏雪往出走。

    半晌,花瓮中已积攒了一个底的雪了。

    “姐姐真是好雅兴。”有人拿着柔软的嗓音如此道。

    白之琦行了一礼,姿态散漫,“这般小事交给下人做就是,何必累着了自己。”她一袭白衣盛雪,也还是个清丽标志的人儿。但她拿眼睨着人的神态,却暴露了她并非是个和善人。

    “兴起而已,”阮玉仪嗓音疏淡,问道,“白姑娘怎的会途径此处?”

    白之琦并不接话,反是自顾自说着,“如此看来,姐姐身边人似乎都不大妥当呢。”她话中有话。

    她伸手掐了一枚梅花下来,放在手心看了会儿,顿觉无趣,随意抛回树下。

    “妥不妥当,本宫自是知晓。”

    她做出一副讶异的样子,以手掩嘴,“姐姐竟是还不知道?下人间都传开了呢。”

    看阮玉仪蹙眉的模样,她轻笑一声,“木灵可是姐姐宫里的?对食可是要治罪——”

    她忽地顿住,敛了些笑意,“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姐姐可莫要怪罪妹妹啊。妹妹这是想着这些下人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替姐姐不值罢了。”

    她的声音本就别扭,如此絮絮叨叨地,也就更使人听了徒生燥意了。偏生她自个儿还不自知。

    阮玉仪自是极相信木灵的,面色不改,“想来不过讹传罢了。”

    “况且,即使在下人间流传,白姑娘又是如何得知?”她轻飘飘地道。

    她不曾将下半句说全,可其中含义再明显不过。白之琦没想到向来被宫人们夸赞温柔的槿妃,亦回讲话夹枪带棒的,她脸色微变。

    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继续道,“姐姐未免太信任那婢子。这深宫的腌臜事,可多着呢。”

    “散布谣言,亦可降罪。”阮玉仪正色道。

    木灵不曾缺衣少食,有恰是行事烂漫的时候,哪里会有何事需要去求人。

    她着妆花褶裙,发上珠翠文彩辉煌,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是难得的仪态万方。与白之琦对立着,却显得白之琦这打扮不入眼了。

    白之琦差点没掩饰住,面容扭曲了下,继而冷笑道,“姐姐何必如此坚决,一问便知。”

    望着她的愈行愈远的身影,阮玉仪回过身来,扣着玉碗的手微微收紧。她将碗中一点雪也倒进花瓮里。

    木香轻啐道,“一天天的净想着人不好,也不知这颗心事怎么长的。”

    她心中亦有些不快,到底心中烦乱,没了兴致。因轻声道,“这雪水也差不多够了,我们回罢。”

    .

    木香用这新鲜雪水泡了茶水来。

    阮玉仪接过杯盏,缓缓呷了一口。这梅上雪所烹的茶水似是清口不少,带着梅花的幽香。她自斟第三盏的时候,木香终是看不过去。

    这雪水泡茶,虽是极风雅之事,却到底是雪,也不可多用的。

    木香轻摁住她的手,“小姐,奴婢不若去将木灵叫来侍候罢。”

    她手一顿,轻轻嗯了声。近些日子木灵的异样,在此时一寸寸放大,使得她根本忽略不了。

    不消多时,木灵便到了,行礼唤道,“娘娘。”

    阮玉仪注视着她的面容。平日总见着,倒不觉得,也不知是否是受了白之琦的话的影响,如今看来,木灵面色平和,不见往常咋呼模样,似是少了几分生气。

    她微微抬手,示意她起来。

    “近来可还好?”她温声试探。

    木灵身子僵了一瞬,欠身道,“多谢娘娘关心,都还好。”

    她定定地看着木灵,“你若有什么事,要与我说,我才好替你解决。”她并未以妃子的身份与木灵说,而是直接“你我”相称。

    这是极亲近的唤法,日子恍若回到尚且还在程家的时候,木灵不由恍了神。她还是坚决称不曾遇见什么事。

    衣袖下,木灵的手攥得指节泛白。那个人已经死了,只要她不说,小姐就不会知晓。

    见她不说,阮玉仪也不再提,“今儿新采了雪烹茶,你木香姐姐烹的。”她递了新斟的过去。

    在她的印象里,木灵一向馋木香的手艺,从前没少向她来讨要吃食。

    但木灵这次没接。

    眼前人的声音太温和,催得她落下泪来。她回想起从前跟在小姐身边的日子,那时的她,绝不会想到会有这般事落在她身上。

    她也不想的。

    “木灵?”

    再抬眼时,她已是满脸泪痕。

    第194章

    利用

    阮玉仪的手还凝在半空。

    木灵往后退开了些,稽首道,“娘娘,请将奴婢调去别处罢。”她的裙衫落在地上,阮玉仪看见她乌黑的发顶,心里咯噔一下。

    她忙去搀木灵,“你先起来,好生与我说。”也不知这小丫头哪来的这么大劲儿,竟是纹丝不动。

    木灵唇张合了下,泪水又顺着鼻侧划入口中。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哽咽道,“前月奴婢去采花儿,碰见了——”

    有一个老太监找上她。

    她第一次恨自己气力太小,连这只算得半个男子的太监也敌不过。

    她一点点将原委道来,磕磕绊绊,没有分毫隐瞒。她本可以当做没有发生此事,继续留在小姐身边。

    可她又心有郁结,一日日浑浑噩噩,看着旁人欢笑,像是局外人一般。她觉得无处容身,一切都不似从前,她无力再侍候小姐了。

    木灵一字一句述说着,皆如针刺般扎入阮玉仪心口,使得她心口一阵抽痛。她蹲下身来,将哭得身子发软的小丫头搂入怀里。

    “这不是你的错。”她的嗓音温柔且坚决。

    她取了帕子拭去木灵的泪水,见她哭得耳朵都通红了,自己的手也微微发颤。

    初见木灵的时候,她也不过是方及笄,往后还有大把的日子。若是愿意,她也可以安排木灵出宫,为她与她的心上人添上一份贺礼。

    但所有的设想都在这一刻被打乱了。

    木灵埋首在她怀中,说不出声儿来,只一个劲地摇头。

    阮玉仪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如幼时她摔疼时,阿娘安慰她所做的。她尽量放柔声音,“你口中的那名宦官,现在在何处?”

    与柔和的声音不同的是,她一双漂亮眼眸中闪过的暗芒。

    木灵缓了好几口气,“……死了。”

    她抚着木灵的手一滞,“这是何意,可是意外才导致人没了的?”

    “是陛下赐死的。”

    所以他一早便知道。阮玉仪心中泛起古怪的感觉。照理说,秽乱宫闱乃大罪,先不论意愿,就是这般的事实摆在眼前,也是不容木灵再继续在她跟前侍候的。

    她曾从金嬷嬷口中听过,先朝时类似的事情更为盛行,当时大多是双双赐死,就算其中一方是被迫犯下这般罪行,亦是如此处置。

    他为何会允木灵继续留在她身边?

    只是因着木灵是她带入宫来的,念着两人感情身后吗?

    “小姐,奴婢——”木灵抓着她的衣衫,将那块衣料都攥得有些皱了。她不求别的了,只希望小姐能遂了她的愿。往后偶尔远远地看一眼小姐近况如何,也便满足了。

    事已至此,她还多要求什么呢?

    阮玉仪扯开一个笑,“你先下去歇息,旁的事让我先想想再作打算。”木灵已经心绪不佳了,她不能在给她心里添堵,因敛尽了眼中的担忧。

    她知道,木灵要的不是怎般恳切的安慰,而是不再一次次打着安慰的旗号去揭开她的伤口,要告诉她世间繁华,告诉她余生漫漫。

    然后给她一个拥抱,帮助她继续她的日子。

    木灵吸吸鼻子,与阮玉仪相互搀着起身,“奴婢告退。”许是跪的时候长了,导致腿麻,她走得缓慢,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没了抽噎声,一时显得分外安静。

    再看木香,她也是面沉如水,“小姐,此事奴婢也有错。奴婢早该多注意她的。”她跪下请罪。

    “你又混请的什么罪,快些起来罢。”阮玉仪太阳穴突突地发疼,她屈指揉着,无力地道。

    如果陛下能容许木灵呆在她身边,是不是也能答应她旁的要求?

    她心下燃起一点希冀。

    .

    夜里的长安宫不比平日早早就挑了灯,至子时,仍是灯火通明。

    阮玉仪对着菱花镜,看木香一支支将自己簪钗取下。最后一根固定用的簪子抽开后,一头乌发骤然散落。

    她原打算放下镜子,却忽地在镜中瞥见一角玄色衣裳。她将那镜子偏了些,如水的镜面中,果然映出他颀长的身形。

    姜怀央也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他们在镜中对视。

    她放下菱花镜,欠身行礼。

    他虚扶了她一把,“怎么今儿还未歇下?有事与朕说?”自身子大好后,小娘子有了早早就寝的习惯。

    有时候批阅完折子已是很晚了,他偶尔会来她这处歇下,但早朝时候小娘子又尚未转醒,因此她甚至有的时候并不知晓他来过。

    有时甚至要从夜里值守的宫人口中听到他的行踪。

    一来便被戳穿了心思,阮玉仪面上有些泛红,她自是不可能直接说的,转而软声道,“前些日子听宫人说陛下来过,可臣妾都不曾见到。”

    她亲昵地搂住他的手臂,“这不是正等着陛下么。”

    他哪里看不透她那点小心思,嗤笑一声,“现下不与朕说,待会儿可不一定有空当说了。”他环过她纤细的腰肢。

    他的气息盈满她的后颈,惹得她脸上发热。她思忖了会儿,试探着开口,“宫中可有宫女未至年岁便能放出宫的先例?”

    他拨弄着她的衣扣,挑开又系上。

    “泠泠想让你身边那名婢子出宫?”他的模样虽漫不经心,却一下便会了意。

    “她名唤木灵。”她怕他弄错了人,补充道。

    他随口嗯了声,“你的婢子自然是由你自己来决定便好,不必过问朕。”就算是没有先例又如何,在这皇城中,他的意思便是规矩。

    何况只不过是允一个婢子出宫,再轻省不过的事儿了。他甚至想过小娘子会要求找到那老宦官家眷,做些什么解了此恨。

    可她没有,她终究是太过良善。

    在这宫中,宫人的性命犹若草芥,再大的委屈又如何,一切都是要以主子为先的。也只有她,会尽力照顾到身边侍候的人的情绪。

    两人倒在柔软的锦衾之中。

    她伸长素白的手,将床幔挑下,金销帐悠悠荡荡落下,遮住了里边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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