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是了,一到秋季,到了家塾的木槿的花期,阮家公子便总会在这瓶儿里放些新鲜花儿,用清水养着,往往不待上一次的枯败,就又放了新的来了。木香张了张口,却不知接什么好,眸中泛起些担忧。
身后门被推开,木香一怔,忙前身行礼,见他摆手,因垂首往边上退了些。
阮玉仪正出神,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她身前,将指尖捏着的几支红梅插到瓶中,纤长的枝条歪在瓶中。
红梅极艳,艳得叫她心下一动。
“木槿没有,”姜怀央随手摆弄了下那几枝红梅,使得长短错落开来,“朕却见你宫里的梅花开得盛。”
一种道不明的情绪将她整个儿裹挟,她来不及细辨,身子先做出了反应。她回过身,行礼道,“见过陛下。”
她宫里的梅花确实开得极好。只是要当雪落红梅,一白一红间,相互映衬,那才叫一个惊艳。
她将袖炉递给木香,亦伸手去拨弄那几支梅,一只柔夷有意无意地触碰他寒凉的手。“陛下雪天来赏,再合适不过。”她邀道。
他眸中一暗,捉过她的手,许是一直渥着袖炉,她的手温热软和,仿佛将他身上寒气也驱散不少。
“可惜那梅才见了一季。”她唇角含笑,轻声道。
他知道她说的是往后搬至此处,便无法日日见着落梅轩的梅了。他道,“你若喜欢,大可着人移过来。”
她却摇头,“臣妾怕移来移去得坏了它们生机,还是种在原处的好。”有些东西,该是何处的,便是何处的,凭一时的欢喜轻易动了,只怕是适得其反。
他不再道什么,由她去了。
默了一会儿后,阮玉仪忽而开口,“臣妾尚在家中时,曾移过一株木槿,活了一个春秋便愈渐枯萎了。”
她鲜少说起来京中前的事,许是眼下心绪明朗,不自觉想找人倾吐。他并不打断她,安静地听了下去。
她接着道,“原是臣妾的兄长每日着人给臣妾换时鲜花卉来,后来索性将整株都移了,结果却——”
他把玩着她指尖的手顿了下,眉心微跳。
倒不曾听她提起过她的兄长。
第180章
踪迹
说来引人发笑。
阮家家塾的院儿里,有一株开得极好的木槿。
世人皆言“劝君莫种木槿花”,只因这花儿朝开暮落,常常无法尽情观赏,亦不乏含有一些叫人听了心中膈应的寓意。
但木槿花期长,开得繁盛,还是常被不少人家用作装点庭院。
每至秋季,阮家家塾的那株木槿便灼然开着,树下花瓣锦重重地铺了一地。家塾的教书先生是个极风雅之人,觉此花日日凋落不绝,是为坚韧,因而十分爱护。
阮家公子素来疼爱其妹,知其爱花,就日日采了木槿着人送去。
但木槿暮时便凋,往往是晌午左右最为糜丽。他因着身边伴读趁着花开,给妹妹院儿里送去。
偏有一日,那伴读染了风寒,休养在家。原只一日送着没什么,但若日日都有,忽而有一日不送,难免使她担心。
于是他便打算亲自采了给她送去,不想恰巧被先生逮个正着。
说着,阮玉仪抿唇而笑,香腮微赤,眸中晶莹如含朝露,不知是怎般个香培玉琢的人儿。她虽笑得浅淡,却比寻常面对他时,多了几分真切。
姜怀央只觉心中似有什么牵了下,力道不轻不重,凝不成欲,也不会轻微到被忽略了去,却只一眼,就能叫人眼饧骨软的。
小娘子顿住了声,悄悄觑了他一眼。也不知她说了这许多,会不会招得他不耐。
他顺手替她扶了扶玉簪,“怎么不说了?”
她这才松快了些,温声继续道下去。
其实小娘子嗓音温软悦耳,如眼下这般娓娓道来,恍若莺雀啼鸣,便是她所言无物,也是轻易听不够的。
“先生本就爱护这花儿,近来发现树上的花儿数量不对,早早就盯了一只眼睛在此了。大约——”
大约是因着阮家二房的一位堂哥的前车之鉴,先生竟将兄长此举,也误以为是与什么莺儿燕儿有关。
那先生一面气他折花,一面气自己素来聪颖乖顺的学生竟也学那怠惰人物,可没少给他手板。
后来解释灵清了,先生知晓是自己误会,却拉不下面子,立眉涨红着脸,兄长好一通赔罪才将人的气給消了。
姜怀央听罢,忽觉小娘子幼时定然也是玉雪可爱,一众姊妹中最讨人欢喜的那个。她又是个爱脸红的,少不得家中长辈总来逗她。
他甚至都能想像到,方及长辈腰间的小娘子的模样。
她腕上要戴一对银镯,颈上是彩绦璎珞,双腮上许是会有些软乎的肉。被逗得羞了,就捉着阿娘的衣裳,往人身后躲,只探出一双点漆眸。
“泠泠倒是好哄,几枝木槿,能记到如今。”他道。
阮玉仪神色微暗。只是后来,家塾的先生点了头,那木槿被移至她的院儿里。一岁后,那木槿枯死,阿爹也出了事。
这些,她都是不会说与他的。
她脑中有些昏涨,依着身侧几案。她眨了两眨眼,眼前的景象晃了下。
她望见他眸中幽暗,身子一僵,清明了几分,软声道,“臣妾好不好哄,陛下最是清楚的。”
他的手向她伸来,她不由往后仰了些,对眼前人的认识,却使她不敢完全躲开。那只手显然顿了下,却只是探上她额间。
不热。
姜怀央收回了手。
“今日可服过汤药了?”他语气疏淡,不似在关切,反像是随意扯了什么话来寒暄而已。
她忽地有些心虚,“宁太医嘱咐膳后再用。”只是她早上食欲不佳,并未用了多少,也就不曾服药。
他神色不变,亦不再多问。
她瞥着他的神色,顺势道,“臣妾身子不适,想先行回宫了。”不适也是真不适,但于她来说,这更是一个离开的托辞。
他颔首允了。
她没有迟疑,欠身离去,转出宫殿时,方才松下心中紧绷的弦。
只是她回去的隔天后,落梅轩便传出槿妃病倒的消息。
她扶着床沿干呕,额角布着虚汗,眸中噙不住的泪混杂着汗水滑下。因着腹中本就没装着什么,到后来已经是吐无可吐,整个儿虚弱得犹若晨雾,日头一出,就要散去的。
木香取来温热的茶水,递至阮玉仪的唇边,“小姐。”
她掀起眼皮瞥了眼,张唇含了一口,因着脑中委实混沌得厉害,她差点将漱口的水吞了下去。见颔下布了痰盂,方才以帕子遮掩着吐出。
谁也不曾想到,自大半月前一次发热后,这病竟是断断续续拖至如今。像是积郁太久的忧闷,随着一次小疾,一道涌了出来,这才止也止不住。
落梅轩笼罩着一股沉闷的气息,苦涩的药味儿经久不散。
宫门口,宫人们来来往往,煎药烧水,不敢稍加歇息。
岑礼从落梅轩中疾步而出,紧抿着唇,疾步往养心殿去。
彼时姜怀央负手立于窗牖前,脚下连着一小片影子。隔着廊下的距离,窗外雪零零落落地下着,像是遥远的春里的飞絮,却又要比之稍沉重些。
早在几个月前,他便着手调查过她的家室背景,知晓其父被冠罪下了牢狱后,她家里便没落了下来。
只是按照律法,原本该抄净家底的,却不知在谁的操纵下,留下了原本的宅户。
这并非是最古怪的事,令他有些在意的,是阮家嫡支的大公子,也就是她口中的兄长阮缨,在其父过世后的两年,竟是查不到半点踪迹。
按说人只要生存于世上,就定然会与旁人有所接触,总有人会见过他。可友人也好,商贩也罢,俱是统一口径,道是那几年来,就不曾见过他人。
但却见阮家给他办过白事,想来是人出事了。
姜怀央听温雉一一向他禀报,他微蹙了眉,想命他继续往下追查。
岑礼却闯了进来,一向淡然的小宦官眼下面上却惶惶不安,咽下口中喘着的粗气,道,“陛下,娘娘病情反复,您去看看罢。”
他神色一僵,侧过脸来,白日的光线映照着他的眸子,呈现出一种浅淡的琥珀色,“生了病不去找太医,寻朕做什么。”
“娘娘连药也咽不下去,尽数吐了出来。”岑礼垂首。
他脑中晃过她苍白的脸孔,含泪的眼。
他阖了阖眼,沉声道,“下去罢。”
而后,他移步去了落梅轩,许是走得急,连轿辇也忘了吩咐人备下去,至于她的兄长的事,自然也抛却在身后。
毕竟一个死人的事,也没什么好追寻的。
与阮家来说,府邸尚在是好事,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也不必什么都要探查个清楚明白。
第181章
病倒
阮玉仪漱了口后,便歪在床榻上,蹙眉承受着身子的不适。
木香瞧得揪心,轻声道,“娘娘,奴婢已经吩咐人新煎了药去了,宁太医说可以放些糖进去,您待会好歹喝些下去,这病才会好得快。”
她微微摇头,一头乌发散落在身后。
理是这理,她不会不明白。但她也委实是喝不下去了,一闻见那药味就腹中一阵翻涌,就是勉强喝下了,也是卡在喉间一般,旋即便反上来。
木香没了办法,左右先将药煎好了,服不服的另说。
守在外室的岑礼见那玄衣身影,欠身行礼,心中却丝毫不惊讶。
他欲抬步往内室去,忽而想起什么,又褪下氅衣。温雉打起撒花软帘,接过那衣领上尚沾着雪珠儿,带着寒气的氅衣。
他进来这会儿,阮玉仪正阖着眼假寐。她额角的薄汗已被拭净,但发上仍有曾被沾湿的痕迹,她半张脸都陷在软枕中,乌发雪肤,尤为打眼。
他心口微紧。
他从未忘却过她的罪,也不曾忘却她那令他憎恶的、无用的良善,如今见她不好受,他暗嗤因果有报,心中却无半分愉悦之感。
她眼下瞧着委实脆弱,似有若即若离之感。他心中涌上一股不安,梦中小娘子身死的模样,愈渐与眼前之人重合。
他是见过小娘子待程家大公子的决绝的。
于他,她怕是更是如此。
“见过陛下。”木香福身行礼的声音将他的神思唤回。
他没理会,径直走至她榻前,坐于床沿,捉住她一只手腕,那只腕子纤细雪腻如白瓷般,仿佛他稍一用力,便会碎在他的手中。
她几乎昏昏沉沉地要睡去,又被手腕上的痛意弄醒,蹙眉哼了声。见眼前人,她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姜怀央将人摁着,没让她起来,不经意一瞥方才掐着的那只腕子,才意识到方才自己使了多大力道。
她攥着身侧的锦褥,勉力弯起唇角,“陛下还是莫要久留,臣妾怕过了病气给您的。”
他眸色微沉,“朕才来,泠泠便急着赶朕走?”他来时,宫外竟如寻常时候一般平静,也只有进了她的居所,才能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
若不是岑礼来禀,她难道要一直瞒着么。
“朕亲自喂你服药,”他沉声吩咐宫人去端了药来。
调羹碰撞着碗沿,击出如金玉般的玎珰之声,只是里边的药汁却是褐色的,微微晃着,散逸出苦涩浓郁的草药味。
她脸色白了一分,试图逃避,“陛下,臣妾待会儿再用。”
他屏退了一众宫人,含了口汤药,捉住她的下巴,倾身覆上。
病中的她,眸中总是含着水光,如今更是噙不住,热辣辣地就从颊上滑落,落入两人相依的唇间。
苦涩的药味在唇齿间辗转,她一时竟忘却了对药的抗拒,他一拨弄,不由便咽了下去。
温热的药汁滑过喉间,落入腹中。她抵着他的肩,将人推开,张着唇缓气,耳尖泛起的红倒是为她添了些血色。
耳边是他喑哑的嗓音,“如何?”一枚蜜饯递至她唇边。
她犹疑了下,张口衔过,也不知是否是故意的,濡湿的唇瓣触及他的指尖,惹得他呼吸一重。她弯着眼笑,“多谢陛下。”
蜜饯的酸甜一下将药味冲淡,那口药难得没有反上喉咙。她顿了下,又问,“这碗汤药里似乎加了糖?”
他嗯了声,也尝出来了。他一手扣着碗,递至她面前。
她怔愣着,没想到要伸手去接。
“怎么,仍要朕继续喂?”他思忖了一瞬,觉得倒也不是不可以。
她自是不可能应下,耳尖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双手捧住瓷碗,想将汤药接过。可他并未松手,她只好抬眼看他。
姜怀央示意她拿调羹,“朕怕你洒了,给宫人们徒添麻烦。”他随口道。
她有些不服气,哪里就弱成了那样。
小娘子捏起调羹,指尖比瓷碗的白还要温润上几分,恍若上好的羊脂玉般,只是寻常动作,都已分外赏心悦目了。
她之前吐得怕了,吃什么吐什么。再见这药,自然抗拒。
但宁太医听闻她喝不下,便又往里添了一味无损药性,却能叫她好下咽些的。再加上煎药的时候加了糖,眼下自是稍微能用下些了。
他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却有些堵得慌。
——在她眼里,不知将他看做了怎般的豺狼虎豹,才会喝药间,都下意识拿眼觑他。
见汤药见了底,他随手将那瓷碗搁在一边的几案上。他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拈了一粒圆乎乎的东西,抵着她的唇就推了进去。
她没敢入口,而是拿后牙衔着,“这是何物?”她压着声使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含糊。
他一眼便看出来她并未吃,轻笑一声,吐出两个字,“毒药。”
阮玉仪面色僵了一瞬,随即绽开一个笑。她低声道,“臣妾相信陛下不会的。”口中如此说着,微颤的指尖却暴露了她真实的心境。
她怎知他不会。从前,他也不是没动过这个心思。
他默然不语,目光落在她姣好的面皮上。比之在长安宫的提及兄长时的表情,她眼下笑得委实是勉强极了。
她犹疑了半晌,终是将那粒东西东西含着。它一接触到舌侧,甜味便一下扩散了开来。
她心中猛地松下来,往后靠了靠,呢喃道,“是糖。”
他挑起她的一缕发丝,重复道,“是饴糖。”幼时太妃给他的,也是这种糖。虽则如今旁的样式的糖粒层出不穷,可在他幼时,这糖可是稀罕物。
这粒糖辗转在她口中,她边感受着甜意,边试探道,“陛下,臣妾近来身子抱恙,恐怕无法将后宫事宜管理得尽善尽美——可否派一人来协理臣妾?”
她往他那侧挪了些,温热的身子贴上他的手臂。
他眉尖微挑,着实不曾想到,他都已经将权力送至她眼前,她还会想着分出去,也不怕大好后取不回来。
不过她眼下的身子,的确承受不了那些繁杂的事宜。
他颔首允了,顺手替她掖好锦衾。
第182章
痊愈
新帝去了落梅轩后,这新封的槿妃病倒的消息,便在宫中传了开来,一时间波澜暗起。
阮玉仪思来想去,还是向他举荐了徐嫔,在她印象里,徐嫔虽不爱言语,却是个妥当的。
姜怀央对此事倒是无所谓,由她定了。
徐嫔来看过她一次,交接了些事宜。虽说是协理,其实大部分杂事,都落到了徐嫔的头上,她则负责安心静养就是。
不过不知是否是因着习惯了的缘故,那些宫人一有事,还是习惯往她这处禀,后来说了几次,才渐渐转而去搅扰徐嫔了。
除去前几日尤为难受,后来这病倒是安生不少。只是她总是口里清淡,又吃不得重盐重油之物,只得不时往口中放块蜜饯添添味。
原以为之前闫宝林与她算是交好,听了消息会来探望,可白之琦都来过了,也不见她那处的动静。
阮玉仪恐她出什么事,曾着人借着讨要蜜饯的名头去看过,不料被人一句“臣妾最近不曾做蜜饯”给请了出来。
之后她便也不再多想,心里明白闫宝林这是刻意要与她淡了去。
倒是白之琦曾带着人参之类来过,拿着一口甜腻的嗓音,“姐姐”“姐姐”地唤着,说出来的话却隐有不忿。
阮玉仪哪里听不出来,后来便干脆闭了落梅轩的门,也免得有人怀着七了八了的心思来探,她不必应付,也落得个清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