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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兔子从闫宝林臂弯中跃下,她轻呼一声,侧眼见它正好被阮玉仪身边的宦官捉着,抱了起来。

    阮玉仪摆手,示意他将兔子放回窝中,对闫宝林道,“你可信她?”

    闫宝林忙摇头,引得发上珠钗乱晃。

    她垂了垂眸。其实李美人说得不无道理。

    “臣妾有说错?”门外传来清越的一声,话间带着些讽意。

    李美人眼尾微挑,眉似远山,也是别有韵味的标志人儿,眸中的情绪却破坏了这一感觉,使人觉得此人尖酸刻薄得有些不计后果。

    她原是落了手炉在这儿,折回来取,不想正碰见闫宝林也在这,满以为她是要告状,憋了一肚子不忿的她,一下就忍不住了。

    她嗤笑一声,做出刻意的后知后觉的模样,“也是,可不能这么说,往后臣妾们还得仰仗娘娘的鼻息过活,得罪不得。”

    她微微垂眼,眸光似落在分外渺远处,“您瞧瞧,您这一入宫,淑妃都倒了,臣妾们又有谁还争得过您的?”

    宫中只落梅轩这位一枝花儿承了露,那旁的人算什么,陪衬么。

    她不甘心,这叫她如何甘心。

    阮玉仪原就在意着淑妃那边的境况,愧于自己帮不上忙,听她拿淑妃说事,脸色发白,“李美人可莫要混说,这是非你心里清楚。”

    “是非?”李美人睁大眸子,那眸中倒映着琼窗朱户,以及上首处的美人。她尖利地笑出声,“闫氏你可曾想过,为何只有她一人承了欢?”

    闫宝林环着自己的胳膊,被她几声笑激得毛骨悚然。

    她不由得退后几步,“自然是陛下轻欲,有何可揣测的。”

    李美人微微抬起下巴,似是洞悉了一切,缓声道,“容氏因容家有叛心而倒,她乃四妃之一,尚且如此,陛下扳倒偌大的容家,轻省得跟碾死一只蝼蚁一般。

    “淑妃不也未曾承宠?与你我境况一样——你可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看着闫宝林因惊惧而微颤的双唇,满意地笑开了,“淑妃的下场,便是我们的下场,我们谁也别怀着侥幸。”

    陛下若真当她们是姬妾,怎会一直不动她们。不过是与扳倒容家一样,她们只是一个引子,一个个可怜的棋子。

    李美人愈想,愈觉得自己窥探到了新帝的心思。她将自己往牛角尖推,碰到尖处了,浑身的血肉疼得不住发颤。

    她怕得身子发软,几乎要往地上跌坐。身边侍立的宫婢一惊,忙搀住了她。

    李美人从前依仗着与淑妃能说上几句话,没少作威作福。如今局势忽变,又看阮玉仪与淑妃交好,以为自己的位置被替,自是一时难以接受。

    阮玉仪暗自轻叹。

    “本宫看李美人身子有恙,竟开始胡言乱语了,”她看向扶住李美人的宫婢,“带你家主子下去歇息罢,记着找太医瞧瞧。”

    那宫婢垂手应下,哄着自家主子走了。

    一边了闫宝林神色怔愣,也不知信了几分,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闫妹妹?”她唤了好几声,方才见闫宝林一个激灵。

    她眸中泛起无奈之色,口中安抚道,“李美人这怕是自己将自己吓去了,你莫要同她胡想。陛下若要动你们,怎会用同一个手段,何况,此番确是容家异心在先。”

    说着,她自己也是一怔。是啊,容家异心在先,褫夺淑妃手中权力也是寻常,她拿什么理由去怪他?

    闫宝林抿唇,欠身道,“娘娘说的是,臣妾不会胡想的。既如此,臣妾便先行告退了。”

    忽而注意到岑礼还在边上,她身子微僵,额角沁了冷汗。

    不知这番谈话,他会知晓多少。

    她回想了一遍自己是否有何失言处,方才松下一口气。只是李美人怕千算万算,也不曾想到,落梅轩中还会有陛下的人在。

    岑礼乖觉地垂手道,“奴才去送送闫宝林。”

    她微微颔首,只觉身子有些乏了,注视着他走远,方才侧首,“木香,你去瞧瞧小厨房那儿药可煎好了。”

    木香应声去了。

    角落的兔子想来是睡去了,一动也不动的,它被养得极好,身子圆乎乎的,讨人欢喜得紧。她看了好一会儿,许是屋中委实暖和,不知何时便昏昏沉沉睡去了。

    却说木香走去小厨房,正碰上木灵。

    她蹲在井边,脚边摆着半盆子水。她不断往颈侧抓挠着,领口濡湿一片,她像是浑然不觉般,不管不顾地继续狠抓,像是不将扣层皮下来不罢休一般的。

    木香看得心口发紧,几步上前,一把捉住她的手。

    “你在做什么?”

    她一颤,缓缓抬头,却见眼中也是通红。她愣愣道,“——木香姐姐?”

    随即,她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慌乱解释道,“我,我颈上不知被什么虫子咬了去,痒得厉害。”

    木香不疑有他,拉着她起身,“去换身衣裳,然后瞧瞧小姐的汤药好了没,若好了,给小姐送去。”

    她面上一喜,放下了手,应道,“我这就去。”言罢,便要往小厨房去。

    木香再后边提着嗓子提醒,“先去更衣。”只是话音未落,人已经跑远了。她叹口气。

    她顺手端起那水盆,将水倒在了花根处,便往回走,心中琢磨着该向小姐讨些止痒的膏药来,再让木灵抓下去,可真要抓破了皮了。

    待木灵端了药过去的时候,却被岑礼拦着。

    “娘娘歇下了,”他淡声道,“将这药给咱家罢。”

    木灵往门隙间望了一眼,只是并看不见什么,“那便麻烦公公了。”她垂眸,低声说着,将那瓷碗递给他。

    正待抽身离去,门忽而被打开,木香探出来,“娘娘唤你进去。”她朝木灵眨了两眨眼。

    木灵张了张唇。

    岑礼不再说什么,往边上一让。

    她绕过他,忙进了去。

    阮玉仪正歪在榻上,星眼朦胧,双颊粉若施脂,正是小憩后将将转醒的娇憨之态。她唇角噙笑,冲木灵伸了手,示意她将药拿来。

    木灵忙递了过去,又寻了蜜饯来备着,口中嘀咕,娘娘这病怎的还不见好。

    第178章

    拦路

    近来的天总是晴一会儿,下会儿雪的,难以琢磨。

    只是雪后的阳光仿佛格外暖和些,照得雪地莹白发亮,叫人恨不能也化为雪珠儿,融在这暖阳之下才好的。

    宁太医调息诊脉已毕,照常嘱咐了几句,又道,“今儿外边晴好,娘娘若是得了空,四下里散散步,于身子也有益。”

    这些日子她委实是没少吃药,新帝索性安排了宁太医日日为她请平安脉。古语“是药三分毒”也不无道理,宁太医不敢给她多开了去。

    毕竟若自己不注意着自己的身子,再多的药也是枉然。

    宁太医瞧她面有病色,想是近来事宜繁多,委实累着了。

    送走了宁何,木香折回来,“娘娘,不若我们现下便出去走走罢。奴婢听闻御花园那边新种了不少花儿呢。”

    她取来了阮玉仪的羽锻斗篷,一副打定了主意的模样。

    阮玉仪不由轻笑一声,“那便依你。”她瞥了眼门口,这会儿确也不见有人找来。

    “是依宁太医的话。”木香展开斗篷为她披上,手下几翻,便灵巧地打了个漂亮的结。

    许是阳光的缘故,她心绪还算明快。她笑着,随口答应。

    原想着叫上木灵一道,她推脱宫里的雀儿还未喂食,茶水也未烧,便不去了。阮玉仪瞧她神思恍惚,也不多勉强。

    待封妃典礼一过,她就能名正言顺地要木灵接着近身侍候了。她暗自思忖。

    行至宫外,一小片阴影拢下。

    她侧眼看去,“不必撑伞,这日头不盛,算不得晒人。”她轻推开岑礼手中的伞柄,不掩眸中排斥。

    他像是丝毫未察觉,只收起了伞,“是。”

    不过这天气无常,带着伞也好,免得哪时忽而下起了雪来,回也回不去的。

    因着并无目的,一行人缓步走着。闻见哪处的鸟儿雀儿唤得好听,瞧见哪根枝上的雪松软干净,俱是要停一停的。

    宫外常青的树不少,便是这冬日里,也俱都还蓊蔚洇润。相比之下,旁的枯枝显得不打眼了些,被雪压得微微弯折,稍一拨弄,上头胜似梨花的白雪,就扑簌簌落下。

    她忽而抬眼,却见不远处的宫殿人来人往,往里搬些亭榭栏杆,帘栊帐幔等物。

    “前边可是长安宫?”

    “正是。”岑礼答。

    他觑了眼阮玉仪,继续道,“陛下念及娘娘身子未愈,特着人缮画长安宫,如今听闻是尚有一面墙未修缮,旁的多已全备,想来不日便可入住。”

    她遥遥眺着,忆起他的确与自己提过一嘴,只不过是于床笫间与她说的,她自是不甚在意,只当他是随口哄她的。

    岑礼试探着问道,“娘娘可要过去一看?”

    小娘子拢着衣袖立着,和煦的光亮描摹着她的面皮。她眼睫轻颤,并不言语,却举步往长安宫去。

    岑礼、木香等人忙随了上去。

    因着还是空殿,尚无需侍卫把守,此处往来,多是一些匠役,并几个负责安插摆布、监工事宜的宦官清客。

    于宫门处闲站着的匠役认不得来者,上前见礼道,“陛下有令,除匠役监管者,任何人不得擅入。”

    这会儿宫门正半开着,里边旁的匠役听了动静,不由侧脸好奇望过来。瞥见一角锦缎宫裙,又忙转过脸去。

    木香道,“我瞧里边修缮添置得差不多了,我们只是随意走走,想来不会妨碍什么。”

    “这位姑姑可别为难小的了。”匠役搓着手,讪笑了下。许是长久做工,他手上皲裂,还沾着些粉末染料之类。

    岑礼向前半步,神色疏淡,启唇道,“这位是落梅轩的槿妃娘娘,你既是此处匠役,应是听过。”

    自然听过。听闻将要入主长安宫的,就是这位。

    匠役一慌,扑通跪了下去。

    “这……”他迟疑道,“可陛下说的是任何人皆不得入内。”这个‘任何人’是否包括眼前这位,他便也不敢擅自言说了。

    这长安宫自长公主搬离后,便再无人居住,一直落着锁,空置至今。他们方进去时,以手一抹几案上,再摊手一看,指尖都是覆着层厚灰的。

    更别提墙面雨痕斑驳,木柜之上鼠蚁啃噬的痕迹。

    虽则岁月叫此处破败不少,但先帝在世时,昭容长公主是何其风光,她的住处自然也不会差了去。

    阮玉仪倒不甚在意,见给人添了麻烦,轻声道,“本宫不过是偶然途径此处,来了兴致便想着看上一看。既然不便宜,那便罢了,左右不过是出来散步的。”

    何况,既然要她搬至此处,迟早会见着,也只是个先后之分。

    可岑礼被拨至她身边,亦不止是向新帝传传她的琐碎小事。陛下的原话是,要他为她尽忠,她何时发现他私下传话,何时就不必再往养心殿去了。

    见他执拗不知变通,岑礼难得蹙了眉,神色微变,正待说什么,宫内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

    宫门尚未大开,便有一道轻慢的嗓音传来,“这是做什么?娘娘要进,何时都是来得的。”

    温雉自里边踱步而出,锦衣锻靴,面上是一贯的笑意。见了阮玉仪,那笑意染上几分至眼底,他恭顺地行了礼。

    陛下既然是想着为她重新修缮的,自然不会要瞒着她,亦没有不让看的道理。

    她微微颔首,迟疑道,“陛下可是在里边?”

    温雉替他传谕办事,几乎是一直随在他左右的,在旁人看来,温雉的意思,大抵也是新帝的意思。见这位近臣在此,她自是以为他与新帝在一处。

    “陛下去了宫外。咱家则是受陛下之命,专来看顾一二,也免得有人偷了懒去。”

    这足以表明陛下对此事重视。跪于地上的匠役忽地一颤。

    温雉推开了另外半边宫门,金灿灿的暖阳一下晃进宫内。他瞥了眼匠役,“娘娘,这匠人——”

    她提裙缓步跨进门槛,闻言,侧首道,“罢了。他也不过是遵照旨意而已。”

    就如她一直忍受着如外人般的岑礼在身边,也不过是遵照旨意。

    第179章

    闺房

    长安宫内雕梁画栋,廊腰缦回,门扇雕饰亦是时新花样。庭中点衬山石,榕树撑着巨荫,根处是新土,想来是方移的。

    不知是怎般的金阙琳宫。

    阮玉仪忽而想到了宫外的那方院落,心口发紧。

    “娘娘,咱家引您去里边瞧瞧?”温雉见她神色有异,转而说道。他是知晓那段日子的,也晓得她是对新地方有些怵了。

    但那时心中沉郁的又何止是她。温雉曾多少次见新帝额角汗湿着醒来,紧锁着眉去摁太阳穴,到这时,他便心中有数了,陛下这是又被梦魇住了。

    不曾见过那次战争的惨烈的人,不会对他心中郁结感同身受。

    尸积成山,血汇于足下,在最后一刻,将士们发出的惨叫,大抵不是未杀尽敌人,抱憾而死的愤懑,而是死于异乡的不甘。

    甚至是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最单纯不过的痛呼。

    箭矢穿喉,怎能不痛啊!

    就算是温雉,不过随侍御前,并未披甲上沙场,几年光阴已过,却仍旧对那迭起的惨叫感到心有余悸。何况是负责领兵的新帝。

    想来陛下心中定然也清楚地明白,横亘在他与槿妃之间的,向来不只是一个通敌叛国,抑或一个意外被救下的胡医那么简单。

    那是原应活下来一同在凯旋的队伍里的将士,那是与陛下情同手足的元副将的性命!

    温雉面色不变,引她往殿内走。

    她身形纤弱,仪态却是极好的,脊骨端直,且是延颈秀项,加之近日身上带病,更是一副弱柳扶风,我见犹怜之姿。

    如此脆弱的人儿,陛下若真狠得下心来,她不可能还走至妃位这一步。

    幸而她勾结外敌一事不过误会一场,陛下才不必那般紧逼自己。温雉一时嗟叹不已。

    朱门被推开,悠长的“吱呀”一声,仿佛也是在叹息。

    阮玉仪却凝住了脚步。

    眼前的铺陈,竟与婺州阮家她的屋子别无二致,大至灯具软帘,小至桌套椅搭。一阵兰香幽幽传来,也是她尚在闺中时爱用的香。

    她抬步往里走。

    她缓缓抚上几案上的宝瓶,指尖下是冰凉细腻的触感。眼前的一切都让她恍惚置身故土。

    她甚至觉得,她一回身,眼前的便是小舟长楫,柳色青青,烟雨朦胧不知其深几何。

    但她哪里敢回首。

    她抚摩着瓶口的光滑,猛然唤回了神思。

    因着幼时的摆弄,她屋中的宝瓶,是有一小缺口的,不过她欢喜上边双蝶戏兰的图画,就一直不曾丢弃。

    木香见眼前熟悉的景象,亦是眸光颤动,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道,“小姐——奴婢还以为走错了地方。”

    阮玉仪只有悄悄攥着木香的衣袖,感受到她正立于自己身侧,方才能抑住鼻尖的那股酸涩。

    “娘娘,”温雉道,“您可欢喜这般铺陈?”不知是未曾听见木香一时的失言,还是旁的什么,他没有执意于纠正木香口中的称呼。

    这是陛下的主意,他知她思家不已,方下旨缮此一处,好叫她聊以寄托情思。

    眼前的陈设虽不若别处华美,却是不知往婺州阮家去了多少书信,一点点核对打听清楚的,又不知花了多少心力各处采买置办的,连一方椅搭都寻了相似的过来。

    只是后来委实寻不见相同的宝瓶来,方寻了当初的工匠,烧绘了新的来。

    她深缓了口气,温声道,“你们用心了,要做到如此程度,想来分外繁琐。”

    温雉回了几句场面话,按照新帝的吩咐,只说是一个工匠的主意。言罢,他便寻了时机告退,将此处空出来予主仆两个。

    “小姐……”木香轻声唤,喉间却似有什么哽住,她再说不下去。

    阮玉仪会了意,垂眸道,“阿娘说了,要我好好过活,莫亏待了自己。我们回宫时给婺州去封信罢。”她又何尝不是思念难捱。

    她不再提,转而望着那宝瓶,弯了下唇角,“里边倒是少了些木槿。”

    她的思绪飘远,半敛着眼睫,眼下落着细碎的阴影,显得哀婉温柔。她笑意虽浅淡,却是难得的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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