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便是赵徵都抬了眼,眉间稍愕然。外头丝竹声起,泠泠悦耳,混杂着酒醉人声。
少顷,不知谁笑了声。
“多谢你。”
华缨扭头瞧去,目光干净道:“将军不信?”
“喝大了吧,牛皮吹上天去,”黑将军筷著敲了敲碗沿,粗声道:“咱们几个都不敢说能将燕云五州收复,你一个女娃……”
“徐大小姐年浅,怕是不知,承禧九年时,孟固安带着的五万兵马,可是精锐之师,比之禁军都骁勇善战,”小诸葛说,“而孟家世代戍边,对狄人了如指掌,如此,都大战两年,这才勉强将五州收复,如今满朝之上,可与孟家相比的将帅寥寥,更别说老将身死,如今西营将士又不堪任。”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华缨盘腿坐在椅子上,在一群膀大腰圆的武将中,显得小小一团,像是那门前的白猫,柔软无害,她说话声音不高,却是能让众人静下来听她说,那双眸子尤其的亮,嘴巴一张一合,就是一句——
“云雁五州,我要,孟固安的命,我也要。”
咕咚。
不知谁咽了咽口水。
厢房中鸦雀无声。
华缨一手托腮,一手匀称纤细的手指捏着根筷著,敲着杯盏和着外面的箜篌声,淡声道:“我乃女儿身,不可建功名,可世间男儿芸芸,多的是不如我的,从古至今,女儿家也不乏姣姣,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1]谁究之是男儿还是姑娘?”
“承禧九年有精锐之师,如今昌隆九年为何没有?是如今之少年郎无铮铮铁骨,还是诸位将军,失了争锋之心?”
……
“操!干他奶奶的!”黑将军吞了吞唾沫锤桌道。
满桌碗盏乱跳。
华缨跟着摇脑袋,“得练兵啊,孤勇将军去送脑袋吗?”
她似是醉了,说话多了几分含糊咕哝,忽的想起什么,又嘀咕道:“那日东营,那卫兵连我三招都接不住,早被那些营妓掏空了身子,这般废物东西,留着也无用,砍了算了。”
“咳,爷们儿用营妓纾解,人之常情。”
华缨眼眸一转,扭头看着赵徵问:“常情吗?”
赵徵搁下筷著,也抬眼看来,与她目光相对,道:“贪色便是贪色,哪里寻的托辞?”
上位者气势凌人,声音不怒自威。
“将士们以军饷养着,便是我朝在面对狄人铁骑之时的一道墙,若是这墙风吹就倒,又如何护卫山河安稳?更遑论,收复五州。”
文臣治世求盛世安稳,武将征伐求扩张疆域。
燕云五州是在他们手中丢的,来日后事之师提及,怕是得戳他们的脊梁骨。
男儿自当壮志酬筹,建功立业,收复失地才是要紧事,钻什么玉罗裙!
酒气熏人,不知是谁先摔了只碗,大有出征酒的架势。
“练他娘的!”
“那营妓……”华缨适时问。
“撵出去!”
“就是!省得那群瘪犊子成日惦记那档子事,不好好操练!”
酒尽宴散,主客皆欢。
一群人东倒西歪的往外走。
小诸葛走过来,手中的折扇戳了戳华缨的肩,“徐大小姐好计谋。”
趴在臂弯里的脑袋被盯着,片刻,老实巴交的抬了起来,仰起的白皙脸上满是真诚,“世叔说的哪里话,我也无意让诸位将军替我当先锋,只盼着来日我面见圣颜,说起遣散营妓之事时,世伯们能不拦着就好。”
小诸葛沉吟片刻,问:“为何要帮她们?”
“恃强凌弱本就不对,顺心而为罢了。”华缨答。
对着他没挪开的视线,华缨默了默,反问:“若那些营妓是狮子,老虎,卫兵们可还敢欺凌?”
“他们是罪臣家眷。”
“罪行该由律法定,若当真罪恶滔天,合该斩首,凭何让她们遭受畜生凌辱?”
厢房静了片刻。
小诸葛忽的后退半步,朝她拱手,“受教了。”
门外,赵徵手臂上搭着一件白狐披风,默然的站了片刻,抬脚进来。
厢房中的二人闻声回首。
小诸葛问:“殿下还没走?”
华缨瞧着他手上的披风,脑子迟钝的想:有些眼熟。
“我送徐大小姐回府。”赵徵道。
小诸葛目光在二人身上停了一瞬,笑道:“那末将先行告辞了。”
风吹过檐角风铃,一阵叮铃铛的清脆。
华缨步伐稳当的过来,指着那白狐披风,控诉道:“这是我的!”
赵徵顺着她的目光垂眸,片刻,抬手递给她,“自己穿好。”
入夜的街市热闹。
夜游的百姓只见那请贵公子身侧跟着只……无面小鬼,挪着小碎步哒哒哒。
第47章
打劫。
“爹爹开门~我鬼混回来啦!”
厚重的漆红门被啪啪啪拍了两下,
那白乎乎的一团紧贴在门上。
坊巷寂静几瞬,站在门前几步之远静观的人,眼睫轻动,上前叩门。
声音响在耳侧,
华缨将暖乎乎的披风敞开一条缝,
迷蒙的眼珠子瞪着那叩门的人,
凶巴巴道:“这是我家!”
赵徵是当真信她醉了,长了一截的白狐披风被她勒紧了结缨系带,直挺挺的戴在脑袋上,
整个人都包裹进了那披风里,若是迎面远远瞧见,
怕不是以为那是索命的白无常了。
此时这小鬼瞪着他,
好似他要抢着她进门。
赵徵无语一瞬,朝后退了半步,示意她亲力亲为就是。
华缨这才满意,哼着蜀南的小调儿,吴侬软语的喊爹爹开门。
大抵是……当作了从前在外时的快活日子了吧。
赵徵想。
片刻,徐家的阍者才闻声来开门。
“大小姐回来了。”
“嗯呐~”华缨两只小手抓着披风,只有巴掌大的脸露在外面,乖巧点头。
阍者目光往后,
便看见了石阶上站着的赵徵,“殿下……”
“不必多礼,”赵徵说,“我送徐大小姐回来,时辰不早,
便不叨扰了,告辞。”
“殿下慢走。”
赵徵不疾不徐的迈下石阶,
在那门关上之际,忽而回首。
阍者察觉到他的视线,关门的动作一顿,神色不解,“殿下可还有事?”
赵徵默了一瞬,沉声道:“无事。”
门内,那道月白的身影已经飘荡着跑远了,嘀嘀咕咕的软声含糊不清,渐渐也听不见了。
阍者还保持着两手关门的动作,目光没有挪开的看着他。
赵徵收回视线,抬脚往巷子外走。
月色洒洒,寒风吹过,掀起了衣袍一角,浓如墨的发丝在平直的肩背后张牙舞爪,一双耳朵冻得通红。
.
华缨做了个美梦,梦中花妖带着她跋山涉水的去锄奸惩恶,她走累了,就爬到了花妖背上,他们御剑而行,日行千里,还有软乎乎的白狐抱,画面陡然一转,那花妖钻进了她的怀里,舔她脸!
世风日下啊!!!
脸上湿漉漉的感觉委实太过真切,华缨当即就醒了!
——对上了一双琥珀蓝的眼睛。
时辰且早,漏更都没漏完。
院中阴风阵阵,屋子里却烧着地龙暖乎乎的,半分不染寒意。
一人一狮对视片刻。
小白狮用脑袋拱她,欢喜得蹬腿儿。
华缨木着脸将他的脑袋推开,翻了个身朝着里面,嘀咕道:“今日不练刀,我想睡个懒觉。”
说罢,脑袋一缩。
欸?
不是她的锦被。
就着外间昏暗的烛火,华缨勉强辨认出,这是件白狐披风,很宽敞,能将她整个人包裹容纳。
“爹爹还有这样的好东西呢……”
华缨嘀咕一句,缩着脑袋满脸虔诚的想要将那梦续上。
舔了脸,该舔嘴巴了叭!
她还是头回做这样香艳的美梦呢。
诶呀,羞煞人啦~
回笼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梦里的花妖不知怎的长了赵徵的脸,当真是脏了她的美梦!
这便罢了!
赵徵竟是对着她念咒,要她速速现身!
当真是倒反天罡!
华缨颇为怨念的醒来,熙和的日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来,将屋中陈设照得清晰,外面院子有人低声说话。
她目光在屋里巡视一圈,也没看见那小白狮,五更时被她扒拉走,也不知去哪玩儿了。
华缨翻身坐起,踩着鞋披了衣裳,去将那软榻旁的窗棂推开些,目光落去,还未张口,顿时傻眼。
只见院中摆着一案桌,上面不知供奉着什么神圣,香火袅袅,一碗鸡血,一碗灰烬,还有一碗小米。
穿着道袍的道士手握拂尘,嘴皮子不知念什么,身姿飘逸的闭着眼,捏着决,围着案桌绕圈儿,煞有介事。
要紧的事!
徐九涣一脸认真的看着那道士施法!
华缨:……
完蛋!
她爹爹竟也信神佛了!!!
建道观要多少银子?
祖父会不会将他们赶出家门啊!
徐九涣余光瞥见她,立马招手喊——
“闺女!”
“来来来!”
“拜一拜,驱灾辟邪!”
还要拖着闺女下水。
华缨面无表情的啪嗒一声将窗棂阖上了。
华缨不信鬼神,若这世间当真有鬼有神,又怎会对那‘竹杖芒鞋破壁崖’的疾苦视若无睹?
丫鬟进来伺候梳洗,外间摆饭。
她起得晚,徐九涣已经吃过了,桌上几碟小菜,还有她喜欢的红枣粥,熬得软糯香甜。
没多久,外面的道士被客客气气的送了出去,绿稚进来,与两个小丫鬟和她说起了院子里半夜有小鬼哼曲儿的事。
“我们睡在后面的罩房,夜里的动静不知,但主子说是有。”
“主子昨儿让奴婢去跟二夫人要银子,便请了这道士来,听说这道士远近闻名,许多贵人都请他去驱过邪。”
咬着根萝卜丝儿、疑似她们口中唱曲儿的小鬼·华缨:“……啊,这么多人家家中都闹鬼?”
那总不能都是她叭!
小丫鬟抿唇笑得含蓄,“咱们也是听闻,没见过……”
徐九涣花了十两银子,花得通体舒畅,将人送走,他折返归来,抢了闺女碟子里最后一块萝卜糕,“今儿不出门?”
这会儿都日上三竿了。
华缨有些气虚,也不与他计较那一块萝卜糕,忍气吞声的埋头吃粥,闻言,呐呐道:“今日陪爹爹玩儿。”
徐九涣顿时眯起了眼,“你干什么坏事了?休要让我背锅!”
华缨抬起眼睛,神色单纯道:“瞧,爹爹多疑了吧。”
徐九涣:“呵。”
他白眼一翻,瞥见了旁边木架子上撑起的白狐披风,顿时‘哟’了声,“哪儿来的这好东西?”
华缨两颊鼓鼓,囫囵吞着红枣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与爹爹视线对上时,神色比他还空,“不是……爹爹给我的?”
徐九涣:“想得美!”
华缨小时候确实有一件白狐裘,便是爹爹给她的,内里织花缎锦,很是漂亮暖和,只后来,她长大了些,那白狐裘穿着小了,这才自此压了箱底。
她想了想,电光火石间好似回想起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