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苏余兴嗤了声,“军饷?每日剩菜剩汤的不饿死就行了,哪用得着耗费军饷。”华缨拳头硬了,面上却是笑着的,喊:“世伯,剩菜剩汤也是有油水的,养猪岂不更好?养得膘肥体盘,给军中将士杀来吃肉,不比给那些个营妓糟蹋了强吗?”
苏余兴张了张嘴,似有些吃惊,“那、那些营妓吃猪草吗?”
华缨噎了下。
吃你大爷!
苏余兴瞅着她的表情,哼了声,“唬谁呢,徐大小姐那日在东营逞威风,替一营妓出头的事,可传遍了几个营,今儿来我府上还想诓我?”
小姑娘家家的,见识就是浅薄,满军营的男人,皆靠着那些个营妓纾解,要她们犁地耕田做甚?
那再是罪臣家眷,从前也是娇养着的,一身皮肉滑溜就够了,跟爷们儿似的糙了,那才是糟蹋东西。
华缨:……
她扭头看向苏扶楹,不觉有些委屈。
不是都说这老东西在家中醉生梦死吗?怎的前儿个东营的事,他都知道了?!
苏扶楹神色一顿,冲她轻轻摇首。
很奇怪,她们二人见过几回,却是话都没多说两句,眼下神色对上,华缨却是看懂了她的眼神。
华缨当即挥挥小拳头,谦虚道:“小事罢了,当不得世伯夸赞。”
苏余兴登时翻了记白眼。
谁夸她呢?
“听你东扯西扯的瞎耽误功夫,”苏余兴说着起身往外走,兴致阑珊道:“行了,送客。”
给徐家人踩着他的地儿,都碍眼的紧。
晴空不知何时转了阴云,灰蒙蒙的笼罩着,好似俯瞰天地。
几个文臣神色尴尬片刻,皆看向了徐鉴实。
徐鉴实没抬眼,当作不知,浅啜碗里的茶水。
少顷,户部尚书干巴巴道:“殿下,且不说那些人可否能种出粮食来,便是营里……额,那些将士也不会放人的。”
“为何?”赵徵问。
户部尚书:……
你真的不知吗?
因为他们要耕地啊!
大眼瞪小眼片刻,赵徵道:“既是他们觉得,无需开垦耕田,那便是军饷并不吃紧,圣人训,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不愿放人,那想来耕田也能亲躬,如此,春岁的军饷,大人便能省半数之余了,此事,是大人亲去与官家禀,还是我去?”
户部尚书:……
我去。
徐鉴实垂眸听着,半晌,面容露出一丝淡笑。
读圣贤书,也会恩威并施的手段,此子比先帝期盼得长得好。
只是,不知泱泱做得如何了。
“世伯这便要撵我了?”华缨捂嘴惊讶,“我还当世伯想给庶子挣个一官半职呢,好歹苏家祖父还给世伯留下了殿前兵马司的兵权呢,虽说这兵权因苏遮弄巧成拙的丢了,可那西郊三营再是烂泥扶不上墙,那也是先帝时便有的军营将士,世伯再是不济,也是指挥使呢,可苏遮……”
华缨说着叹气,“您若是不能将三营收拢,来日便是这烂泥都给不了苏遮呢。”
迈出门槛的苏余兴:!
谁教你捅人肺管子的啊!!!
与那双目眦欲裂的眼对上,华缨眨了眨眼,“世伯不必如此感怀,我也是方才想到的呢。”
苏余兴深吸口气:“你待如何?”
“请世伯助我一臂之力。”华缨福了福身,真诚道。
苏余兴咬牙。
果真是姓徐的!
没一个好东西!
丢了祖宗基业,苏余兴脊梁骨都要被戳烂了,族中人不满,外人竟也敢奚落他,都是见风使舵的东西!
去岁,苏余兴着实消沉了许久,后来要接手西郊三营时,也委实不易。
是他不想收拢兵权吗?
是他收不拢啊!
那些个勋贵子弟,一个赛一个的屁毛病多!
打不得骂不得,还个个儿的不服管,那些个将士没一个好脾气,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苏余兴之前还气,但是后来也渐渐瞧明白了。
那些人纵然骄纵,可若背后无人授意,又怎敢与他堂堂国舅叫板?
而那授意之人也不难猜,毕竟,能将这坨烂泥塞他手里。
可掌过兵权的人,哪里忍得了如今这般号令无兵,手中无权?
苏余兴稍想这些时日受的气,再看徐家的这女娃,忽的也瞧她几分眉清目秀,钟灵毓秀。
“此事你怎的不寻你祖父?”苏余兴粗声粗气道。
华缨抬眼,忽的咧嘴笑,“我不想牵累我祖父。”
“……那你就想拉我下水?!”苏余兴顿时瞪眼。
“世伯怎将自己说得这样无辜,你也贪婪呐。”华缨说大实话。
苏余兴气结,片刻,也不怕给她看笑话儿了,双手一摊,道:“你想如何做,我也命令不动谁。”
“还不到做事的时候呢,只要世伯是三营指挥使,不反对即可。”华缨说,“还有,我想请世伯帮个小忙呢。”
“……说。”
“今日傍晚酉时末,会仙楼宴请诸位将军,人,世伯请,账,也是世伯结。”对上他无语至极、欲言又止的神色,华缨又说:“想想咱们的大、计,一顿酒钱罢了,世伯不必介怀。”
苏余兴:……
那好像也是我的银子!
华缨被撵了。
苏扶楹送她出来的。
府前,华缨与她福了福身,小声道谢,“多谢你告诉我世伯的软肋,来日若功成,也有你一份功劳在。”
苏扶楹轻摇首,莞尔道:“我也没做什么,徐大小姐言重了。”
“唤我华缨就是,”华缨说,“今日匆忙,未携礼便登门,你要去看胭脂?不知是否方便我同去,我想送你一盒胭脂聊表心意。”
她说得真诚,那双眼睛亦是。
苏扶楹自幼便见过许多见风使舵的,去岁家中变故,许多往日交好的手帕交也有虚与委蛇不再来往的,她好像见过很多的不良善、不真挚,是以,见着这双眼睛里的真诚时,心口忽的软了下,细细密密的,像是糖葫芦化了的糖丝。
片刻,苏扶楹轻眨了下眼睫,含笑点头:“好。”
苏余兴骂骂咧咧的去替人办事去了。
半下午,华缨收到了苏余兴派人递来的信儿,说是万事妥当。
酉时末,华缨催马来到会仙楼,随手将马鞭插在腰封,抬手便推开了厢房门,未及开口,目光先落在了那尊贵紫袍,整个人倏地愣住了。
“……”
这老登西咋的没说赵徵也在?!
这让她咋忽悠。
算公然行贿不?
第46章
鸿门宴。
“你是谁家的姑娘,
走错厢房了?”背对门坐着的小将被冷风一吹,打了个寒颤,不禁问道。
华缨的目光自那张俊脸收回,夷然自若的抬脚进来,
对上众人视线,
她微微躬身道:“徐家华缨,
见过诸位世伯。”
“徐家?”席间一位儒雅些的,瞧着不过三十年岁,眉头轻动,
似不经意的朝太子殿下那处瞧了眼,又看下华缨问:“你是徐太傅的孙女?”
华缨刚点了点头,
便听那席间一位壮硕、身形似先朝好汉尉迟恭的黑将军嗤之以鼻的轻哼,
“爷们儿吃酒,他镇国公喊个女娃来干啥。”
“咳,”方才说话的那人示意,“这位是太子妃殿下,不可不敬。”
“还未成亲,唤她徐大小姐便是。”赵徵说。
“正是。”华缨紧随其后道。
二人目光对上一瞬,又在顷刻间错开。
桌上众人瞅着这一幕,愣是听出几分针锋相对的不喜来。
啧。
众目睽睽之中,
华缨抬脚走向那桌上仅剩的空椅子——大抵这是众人先前给苏余兴留的位置,在主位左尊,挨着赵徵这个太子外甥。
华缨步履飒飒踏踏,坐得也理所应当。
众人:……
这就坐了?
赵徵眉眼敛了敛,目不斜视,
端的一副矜贵姿态。
堂倌儿进来,恭敬将菜色折子递向主位坐着的人,
对方却没接,淡漠道:“给这位小姐吧。”
“那便多谢了,”华缨也不推辞,伸手接过,道:“太白鸭,东坡肉,黄金鸡,蟹酿橙,这几道做一份端上来,再另打包一份送去徐府,都记镇国公账上。除这几道外,鱼要清蒸鲈鱼,豆腐丝,醋溜黄瓜,红烧蹄髈,诸位将军爱酒,先上十坛金陵春。”
“与谁吃酒不是吃,这些佳肴美酒也没惹诸位不是?”华缨说着抬眼,看向左手边似要起身的人,“世伯要走?”
“?”
这将军长了张凶神恶煞的脸,对上她无辜的眼,张嘴时不禁憋了憋,霍然起身道:“我不与女娃吃酒。”
“哦,正好,”华缨起身,朝着他道:“那世伯与我换个椅子,你与太子殿下喝。”
“……”
华缨一双眼睛莹莹的看着他,还不忘抱起自己面前的碗筷。
这位凶将军被她这话猝不及防的架了起来,走也不是,换也不是,憋红了一张脸。
“将军莫不是嫌我文弱,也不愿与我吃酒?”赵徵忽的问。
“末将不敢。”
赵徵:“那便与徐大小姐说的这般,将军请坐。”
华缨如愿以偿的抱着碗筷酒盏换了位置,这才觉得浑身神清气爽,袖子一挽,拎起茶壶,给自己满了碗茶,端起浅尝。
满桌之上神色皆不对,互相使个眼色,又茫然无知。
黑将军粗声道:“今日到底是谁请吃酒?”
华缨抬眸,“账是挂在镇国公名下,酒自是他的。”
“他人呢?”
“家里陪美妾呢吧。”
“……”
华缨话说得直接又坦然,倒是不好让人往下接,若她不在,众人约莫会说几句调笑呷弄的话,可此时,厢房中寂静雀无声。
华缨好似觉察不到这诡异的沉默,手里的茶吃了半碗,她徐徐道:“近日天晴,我在家中整理藏书,一卷杂记,上面所记乃是先朝万国来朝的盛况,想我这些年与爹爹四处游历,尝过葡萄酒,听过驼铃响,却是唯独没见识过燕云五州的苍鹰,听闻诸位将军南征北伐,见多识广,是以,今日会仙楼宴请将军们吃酒,便是想听听燕云五州的事。”
“燕云苍郡广袤,那里喂养出来的鹰隼也凶的很,随意一叼都能咬掉一块皮肉,平日里吃食都是生肉,战事起时,是当战鹰用的,徐大小姐喜欢?”那位儒将笑眯眯的问。
华缨:“听着就觉威猛,与诸位将军一般。”
小马屁一拍就响。
“威猛又如何,如今朝堂之上多是徐太傅文官操持,咱们都要靠边儿站,成了那吃干饭的。”黑将军凶巴巴道。
这话不好听,但也是事实。
先朝末政治荒唐,割据林立。
本朝自圣祖定国后,便汲取教训,将武将约束,兵权收回,如今天下安定,政治安稳,武将无战可征,便如鸟尽弓藏,而文臣治理天下,权势在握。一文一武,犹如两极。
“徐大小姐莫怪,他就是发两句牢骚,断没有怨怪太傅之意。”那儒将说。
华缨目光落去,道:“素闻有位儒将,心思玲珑,有小诸葛之称,原是世叔。”
“怎敢用先贤之名,惭愧。”那人拱手道。
“你就是忒谦虚……”
桌上几人相继出声。
本就是武将,无那些个规矩礼数,几句话罢,厢房中渐热闹。
赵徵端坐品茶,倒是鲜少开口。
会仙楼客盈满门,外面寒暄说话声热闹,红灯笼亮起,将宣白窗纸都映得霞色。
酒菜上得很快。
堂倌儿退下将门阖上。
华缨未主动与谁敬酒,但是酒壶到她手边时亦未推脱,皓白的腕子轻抬,微凉的酒液滑入了唇齿,喝得风轻云淡。
赵徵朝这边看了几回,那双眸子浸染酒香,愈发的乌黑透亮,却是不见醉态,他心稍安。
“……燕云五州丢了几十年,再过百年,怕是都少有人知晓,那曾是咱们的疆土!”
“承禧九年时,若是孟固安没投敌,这会儿燕云五州早就划在了咱们的地界儿,将士守着的边境,也能往外扩千里。”
“也不知我可能瞧见收复那日。”
华缨仰着脖颈,手中捏着个白玉瓷的酒盏,语气狂放又磅礴道:“王师北定中原日,清明祭酒告你坟。”
话音未落,乍然一室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