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班漪看得真真切切,扫过书册上那几行,笑问:“公主可是有何异议?”“我,”萧窈沉默片刻,还是没忍住开口道,“我只是想,学这些有什么用处呢?”
班漪这些年教过不少女郎,也答过不少闻询,但这样新奇的问题还是头一遭听到。
她倒并不以为忤,沉思片刻,缓缓道:“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既为女子修身,也为他日嫁后侍奉长辈、夫郎……”
萧窈几乎已经能想到她接下来如钟媪如出一辙的说辞。
班漪却话锋一转:“以公主的出身,若是低嫁,这些确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就好比阳羡长公主,无论是她招的那个赘婿还是外宅养的,自然谁都不敢跟她提这些。
“可您要嫁入高门世家,那处境便如天下大多数女子一般了。”班漪叹了口气,问她,“公主可知,世家娶妻看重什么?”
萧窈心中对此有模糊的概念,但并没答,只静静听着。
“最要紧的,自然是姓氏、家世。”
婚姻结两姓之好,是真真切切地意味着,自此之后两家息息相关,共享所拥有的资源与承担的风险。
故而就算是士族之间,也分三六九等。
“若是家世略差些,如有名声也能抵上三分,或是才名,或是贤名。”班漪看着眼前这个貌美动人、却又天真不驯的小公主,柔声道,“您的文辞如何?”
萧窈:“……”
阿姐文辞极好,词赋信手拈来,可她半点都没学到,着实没什么天赋。
重光帝也是清楚这一点,才着人请了班漪,想借此给她添几分“贤名”。
“这世上,男子总有许多条路可以走,女子却大都困于后宅之中,一生从父、从兄、从夫……”班漪合上书册,微微笑道,“公主若有得选,也是幸事。”
萧窈哑口无言。
心头好似堵了团棉花,却又沉甸甸的。
班漪被请来为萧窈授课,是住在宫中,每旬回家一日。
到了休沐这天,她晨起陪着萧窈临了两页字,放了笔,这才告辞:“今日便不再留旁的功课了,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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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也可歇息一日。”
“好,”萧窈揉捏着手腕,起身送她出门,颇为羡慕道,“夫人慢走。”
班漪见她眼巴巴的模样看在眼里,想了想,停住脚步问道:“我家住处毗邻平湖,如今梅花开得正好,正宜煮茶赏花,公主可愿同去?”
萧窈眼都亮了,连连点头。
有班漪作保陪同,重光帝自是无不应的道理。
萧窈这次不必乔装打扮。
翠微还专程为她重梳发髻,上了妆,杏眼桃腮,唇上也抹了燕支。
她肌肤本就生得雪白莹润,稍一装扮,便显得明艳动人,是个极美貌的女郎。
因要出门的缘故,翘着的嘴角就没放下来过,眼中也盈着满满的笑意。
这样鲜活而灵动的女郎总是招人喜欢,就连班漪都多看了两眼,又觉着重光帝兴许是多虑了。
这样的样貌,哪家儿郎能不动心呢?
班氏算不得名门望族,所住的宅院拢共二三十间屋舍,但收拾得很是雅致。白墙黛瓦,青石铺地,精心侍弄的草木恰到好处点缀其中,相得益彰。
而在平湖另一侧,是极为豪奢的一户人家,远远看去院墙绵延,竟足足占据了一整条街。
班漪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适时讲解道:“那是谢家。”
谢家是真真正正的大族,萧窈现在还记得,自己记他家族谱时眼花缭乱的痛苦,到现在也没能背完。
印象最深的,是后来听六安提起的轶事。
说是谢家那位三郎,也就是与崔循并称“双璧”的谢昭,是谢公当年流落在外的子嗣,后来才认祖归宗。
如今是名正言顺了,但当初为着此事,生出的事端并不算少。
谢夫人不悦,起初并不肯点头应允。
但时下风气以貌取人,谢昭生得极为出众,自幼天资聪颖、出口成章,又得松月居士青眼收为学生,带在身边指点教导。
说是“芝兰玉树”,并不为过。
最后谢翁亲自发话,认下了他,此事才终于尘埃落定。
早在来建邺的路上,萧窈就看过谢昭的画像,知他相貌佳。但直至今日在渺烟亭偶遇,才知道,世上竟有生得这样的好的人。
像志怪故事中所描摹的精怪,单凭皮相,便能蛊惑人心。
谢昭站在亭外,目光从她身上掠过,看向班漪:“不意夫人在此,昭冒昧了。”
“无妨。”
班漪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萧窈,又看了眼谢昭,只觉这两人若是凑到一处,倒也当真赏心悦目。
她稍一犹豫,笑道:“此处叫我先占了去,便请三公子喝盏茶吧,不至空来这一遭。”
班漪虽未正经拜在松月居士门下,但曾破例受过他老人家教导,细论起来,也算得上是谢昭的师姐。
谢昭便没推辞,进了亭中。
煮茶的水,说是取梅上积雪收拢起来,化成的雪水;而这茶,也是班家不外传的手艺制成。
萧窈其实并没喝出什么不同,但没好意思说,只捧着茶盏小口抿着,试图品出点高深的滋味。
她与谢昭打了个照面,彼此颔首一笑,便算是问候了。
好在谢昭并没问她的身份。
班漪拨了拨红泥小炉中的炭火,问道:“你那幅画,如何了?”
“如今天寒,颜料凝涩,近来又有旁的事情要忙,便收起来没再动笔。”谢昭似是有些无奈,“只好等开春重来。”
“听闻圣上要你与崔少卿一道,重整学宫,的确是桩难事。”班漪了然,又开玩笑道,“不过有崔少卿在,你尽可将那些庶务都推给他,叫他为难去。”
谢昭也笑了起来:“怕是不成。琢玉这两日在忙王闵之事,不知何时了结。”
班漪尚未开口,萧窈已经咳了起来。
她原本已经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毕竟崔循不知为何,仿佛没在阿父那里告她的状,提心吊胆两日,渐渐也就不再想了。
哪知今日竟又听人提起。
班漪轻轻抚了抚她的背,等她顺了气,才问道:“你也知晓王家的事?”
萧窈点点头,好奇道:“此事竟还没结案吗?”
王家那样大张旗鼓地押人回去审问,恨不得掘地三尺,竟至今没找到凶手?
那得……多丢人啊。
第008章
第
8
章
萧窈在宫中时,消息闭塞,许多事情无从得知。
哪怕王闵之死在整个建邺传得沸沸扬扬,朝晖殿中,也不会有谁到她面前说这些。
如今再提起此事,被压下的疑惑又在心头浮现。
那日在扶风酒肆外,王闵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她面前,这样的场景十天半月是忘不掉的。
萧窈还记得他脖颈上深可见骨的伤,是一刀致命。若非是有功夫在身,很难做到这样干净利落。
她看向谢昭的目光中多了些期待,寄希望能从他这里听来些消息。
谢昭微怔,但转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斟酌着措辞,大略讲了此事。
那日在扶风酒肆的人,无论是酒肆的仆役,还是上门喝酒的客人,统统都被王家的卫兵给带了回去。
就连那日压根不在酒肆的东家,也被找去审问。
能在建邺城中开起这样大的酒肆,背后的东家也小有名头,与寻常官吏颇有往来,平素有什么事花些银钱就摆平了。
但偏偏这次出事的是王家郎君,谁都救不了他。
可这小半月下来,所有涉事之人都审了不知多少回,有过于紧张而前后说辞不一的,更是被用刑拷打。
却依旧没能找出真凶。
王家郎君遇刺,当街横死,本就是有损颜面的事,唯有尽快找出凶手处以极刑,才能以儆效尤。
眼下多拖一日,街头巷尾便要多议论一日。
高门显贵成了升斗小民的谈资,王家丢不起这个人,却又骑虎难下。
“……王闵出事那日,琢玉曾从中带走自家一位途经酒肆的族妹,这原也没什么,”谢昭顿了顿,似是对此颇为无语,“可偏偏一直未曾查明凶手,便问到了琢玉那里。”
萧窈眼皮一跳,低头喝茶,挡去了半张脸。
班漪轻轻叩了叩石桌:“也是走投无路了。”
谁也不会认为,崔氏女郎会与这桩命案有什么干系,王家此举,无非是想将崔循也拉进这桩事里罢了。
“你先问及此事,怎么听人讲完,反倒不置一词了?”班漪若有所思地打量萧窈,总觉着她这安静有些反常。
萧窈正想着崔循。
不知王家人上门找他那位“族妹”时,崔循是怎么应付的?听谢昭的意思,他眼下在帮着查此事,也不知有没有后悔那日帮她?
但这些想法毕竟不能宣之于口,她眨了眨眼,无辜道:“我只是好奇,谁敢对王家郎君下这样的毒手?不过还未查明凶手,个中原委,自然也就无从得知了。”
这解释还算说得过去,班漪也没再问,转而又同谢昭谈起松月居士的身体近况。
饶是萧窈这样不学无术的,也知晓这是举世闻名的大儒。
据说这位松月居士精通儒释道三派,博闻广识,门生更是遍布南北。
元平年间,适逢他来建邺,宣帝着人请他入宫相见,曾亲自于御阶下相迎,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宣帝那时还曾想邀他入朝为官,只是被回绝了,说是不喜拘束。
“如今重整学宫,还是得有鸿儒坐镇,我也只能厚颜去请师父……”谢昭玩笑道,“若是他老人家依旧不愿入建邺,讨个亲笔题的匾额也好。”
谢昭与他这位师父的关系显然极好,言及时,既有作为学生的敬重,也透着几分亲厚。
他容色本就生的好,这般眉眼含笑,倒真像是画中走出来的谪仙人。
萧窈原是垂眸看着红泥小炉中烧尽的碳灰,听着听着,目光就落在了他那张脸上。
心思歪了一瞬,想,时下将他与崔循并称“双璧”,恐怕除了家世,看得便是形容举止吧。
两人皆是一等一的相貌,但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谢昭像山林间的淙淙流淌的清溪,温和、宜人,耐心而细致,与他交谈时极易心生如沐春风之感。
崔循则不然。
他像是高不可攀、岿然不动的山,又或是冰冷、坚硬的金石,哪怕脸上也带着笑,却依旧令人觉着疏离、不可亲近。
萧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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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松月居士,更不了解学宫,便想着这种无聊的事情打发时间。
班漪见她长久地看向谢昭,还以为是少女“知好色,慕少艾”,可细看,却发现她的目光只是落在虚空之中,定定地出神。
便为她添了盏茶,轻咳了声。
萧窈回过神,与谢昭对视了眼,意识到自己此举不妥,低了头。
班漪笑问:“我家的茶如何?”
萧窈道:“很好。”
班漪逗她:“好在何处呢?”
班氏的茶极好,曾有人出千金想买方子,却被一口回绝。
若是旁人有幸尝了她家的茶,总是会引经据典称赞一番,早年,还曾有人为此写过诗赋,将名声传得更远。
“好在……”萧窈想了想,朴实无华道,“初尝像是微涩,回味却又甘甜。”
班漪便掩唇笑了起来:“不错,实是如此。”
萧窈却有些脸热,小声道:“其实是该说些风雅的,可我一时想不出来。”
“雪水煮茶也好,家传手艺也罢,最后不过都落在这茶水上。”班漪的笑容中不掺任何轻蔑或是嘲弄,不疾不徐道,“你尝到什么,便是什么,在我看来并无高下之分。”
说着,又看向谢昭:“潮生以为呢?”
“女郎此语返璞归真。”谢昭微微一笑。
虽不清楚这是不是哄人的场面话,但萧窈心中还是高兴,毕竟漂亮话谁都爱听。
谢昭并未久坐,喝了盏茶的功夫,与班漪闲叙几句,便告辞离去了。
他身形高挑而清瘦,月白的宽袍广袖随风而动,清逸而出尘。
萧窈光明正大地多看了几眼。
班漪笑而不语。
她并非那等迂腐之辈,更不会时时冲着萧窈耳提面命,要她恪守规矩,多看一眼都是错。
毕竟重光帝请她来教导公主,无非就是为了将来的亲事。
若萧窈今日当真看中了谢昭,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准就愿意为此收敛锋芒了呢?
萧窈喝了茶,又到班家蹭了顿饭,午后才要回宫的。
如今各个士族,其实大都有自家养的厨子,也有不外传的食谱,许多菜色哪怕宫中的厨子也赶不上。
她就很喜欢班家那道樱桃糕。
班漪看出来了,便特地叫人装了一盒,给她带上。
“等回到宫中,你与翠微分些尝尝。”萧窈倚着迎枕,同青禾琢磨道,“不知这樱桃酱是如何制成的,香甜可口,冬日难得能尝到这样的滋味……”
话音未落,马车忽而停了下来。
青禾问:“怎么了?”
“公主,有人拦车……”
隔着车厢,依旧能听出六安的声音透着些许慌乱,他在重光帝身边伺候这么久,寻常事本不该令他失态的。
萧窈正要推开车窗查看,却只听六安仿佛松了口气:“是崔家的人。”
有陌生的声音响起:“我家郎君,请女郎移步。”
崔氏的郎君,萧窈拢共也就见过那么一位,无需多想,便知道这是崔循的手笔。
萧窈眉尖微挑,倒没怕,只是觉着稀奇。
且不提崔循为何会知道她出了宫,途经此处。
像他这样恪守礼仪,绝不越雷池的人,按理说,是不该做出中途拦下公主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