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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自武陵到建邺,钟媪与萧窈相处的时日也不算短了,但她当真不了解萧窈的脾性。

哪怕她今日责罚的是萧窈,打她几戒尺,萧窈都未必会找到祈年殿来。

能到这地步,实在谈不上上心。

她并不在乎萧窈原本性情如何,也不在乎该如何引导才好,只想拿捏公主立威。

“世上能叫我唯命是从的只有阿姊,您的话我尚且半听半不听,她算什么!”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重光帝不由得点了点萧窈,失声笑道:“你也知道自己时常阳奉阴违。”

葛荣松了口气,端上备好的杏仁酪浆,向萧窈道:“公主喝些热饮暖暖身子,这一路过来,想必冻坏了。”

萧窈这才终于挪到重光帝书案一侧坐了,额边打湿的碎发散在脸侧,面色苍白,唇上也没什么血色。

难得透着些柔弱的可怜。

她将衣袖拉下半截,将小臂上的挨的那一下给重光帝看:“阿父这里有药酒吗?”

葛荣大吃一惊,连忙吩咐内侍取药箱来。

重光帝眉头皱得愈紧,也彻底沉了脸色。

他不是不知道萧窈此举是有意为之,但那红痕看起来触目惊心,他只这么一个女儿了,又岂会不心疼?

重光帝亲自接了药酒,吩咐葛荣:“去告诉钟媪,今后公主的事情无需她插手过问。”

对于钟媪这样自恃资历的人而言,此举无疑是打在脸上的一巴掌,也是告诉宫中众人,她不配再教导公主。

“还有朝晖殿的侍从,都换了吧。”萧窈并没见好就收,慢吞吞道,“我不想罚他们,却也不想再留他们。”

葛荣看了眼重光帝的反应,会意,随即应道:“老奴这就去办。”

重光帝为萧窈上了药,倚着凭几,看她专心致志地喝热饮,一时觉着这样就很好,过会儿又叹了口气。

“过几日班大家入宫为你讲功课,她素有才名、知书达礼,应当不至于此。”重光帝语重心长道,“你也收收心,等何时学好了规矩,再出宫也不迟。”

萧窈冰冷的手渐渐暖和起来,放了碗,认真问:“阿父真想叫我变成那些世家闺秀模样吗?”

“我并非说她们不好,能写一手好字、能画画,还能弹琴、绣花,都厉害极了。”

“可我本不是那样的。”

“若要我全都改了,弃了从前喜欢的,费好大功夫学那些不喜欢的……那还是我吗?”

重光帝被这番话给问愣了。

萧窈阿母生下她没多久,便过身了,早些年一直是她阿姊萧容时时陪着她,教她说话认字,教她知事懂礼。

后来萧容也没了。

萧窈大病一场,在姑母阳羡长公主处修养过一年半载。

这位长公主乃是孝惠皇后所出的嫡女,行事不羁,我行我素。

她这些年始终未曾出嫁,在阳羡招了个赘婿,还养了几个伶人。哪怕为此颇受诟病,也从未有过要改的意思。

重光帝自问是疼这个小女儿的,叫她这些年衣食无忧,随心所欲。但也不得不承认,对她性情影响最大的人,或许是长女与阳羡长公主。

他忧心道:“那你的婚事,待如何呢?”

“我就是这般模样,他们喜欢最好,不喜欢也罢,又有什么干系呢?”萧窈浑不在意道,“大不了我如姑母那般……”

“胡闹。”重光帝打断她。

萧窈气势便弱了下来,小声道:“等年节到了,姑母来建邺朝拜,您先骂她胡闹去。”

重光帝便不言语了。

瞥见书案上的奏疏,想起被撂在东偏殿许久的崔少卿,吩咐道:“传崔循。”

定了定心神,这才向萧窈道:“你先乖乖回去学功课。至于旁的,等阿父过些时日再想想。”

萧窈一听便知此事有戏,压了压嘴角,却还是笑了出来:“是。”

她来时心气不顺,见着崔循时并没想太多,只是不爱见他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便有些不耐烦。

眼下此行目的达成,解决了今日之事,才后知后觉想起昨日之事——

崔循手中还攥着她的把柄。

萧窈是在出门时遇着崔循的,微微侧身,稍显心虚地唤了声:“崔少卿。”

崔循停住脚步,看向她。

萧窈没什么底气,对上崔循的目光后又错开视线,低头看着地面,小声道:“我今晨有些烦心事,冲撞了少卿,多有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她实在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来回反复的喜怒都写在脸上。

崔循莫名有些想叹气,但还是客气而疏离道:“无妨。”

重光帝此番召他来祈年殿,是为治书御史呈上来的一封奏疏。

奏疏上言及,当下世家子弟间风气不正,成日耽于玩乐、不务正业,宜着人整肃太学,不致学宫空设。

重光帝将奏疏给了崔循:“言辞虽犀利了些,但朕看着,这想法却是难能可贵。”

崔循看过,倒也没避讳:“实是如此。”

“只不过整肃太学说起来容易,若要真着手去做,怕是困难重重。须得延请当世名师大儒坐镇,更要整肃规矩约束那些世家子弟……”重光帝打量着崔循的反应,徐徐道,“崔卿可愿自告奋勇?”

此事不但难办,更要紧的是得罪人。

重光帝思来想去,最后也只能叫崔循来问,恐他推辞,便道:“若此事能成,今后每年察举推选的名额,也可酌情划分给太学些许。”

这样的条件,可以说是极有分量了。

崔循衡量片刻,躬身道:“圣上有命,臣自当尽心竭力。”

重光帝道:“再有,谢三郎天资聪颖、博学广闻,又师从松月居士,此事叫他从旁协助,想来能为你分担些许。”

崔循垂首应下。

“那便去吧。”

重光帝靠着凭几喘了口气,犹豫着是否要宣太医来看看,再抬眼时,却发现崔循竟还站在那里,似是有话要说。

这很稀奇。

因崔循并不是那种游移不定的性子,无论问他什么,总是对答如流,重光帝就没见过他如现在这般明显在犹豫的时候。

重光帝疑惑:“崔卿是还有什么事要回禀?不必有顾忌,直言就是。”

“圣上应当已经知晓,王闵横死之事。”

“自然。”

王家昨日那样大张旗鼓地押了许多人回府,闹得鸡飞狗跳,转头还告到了重光帝这里,要追究城中禁军渎职之罪。

重光帝没应,但还是耐心安抚了王家,说是等找到行凶之人再细论。

崔王两家本就是多年的交情,早年崔循的一位姑母嫁到了王家,也算是姻亲。

如今崔循提及此事,重光帝还以为是为王家说项,只道:“王家自己揽过此事,连廷尉都插不进手,究竟如何处置,还是等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再议吧。”

崔循应了声“是”,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书案一角的小碗上。

青玉小碗,其中还余了些未曾饮尽的酪浆,有切得细碎的朹梅、果脯,是女郎们喜欢的热饮。

一见便知是谁留下的。

他自己先提起王闵之事,最后却又什么都没再说,行礼告退了。

第007章

7

萧窈来时匆忙而狼狈,离开时,无需开口,已经有内侍撑了伞将她一路送回去。

而朝晖殿这边,也得了葛荣来传的旨意。

萧窈拂袖离去时,钟媪就知道今日之事办砸了。

但宫中人尽皆知,重光帝性情和善,行事手段绵软,钟媪揣度着应当不至于大动肝火,兴许是罚几个月俸禄以示惩戒。

及至听了传话,脸色青了又白,灰败得厉害。

她在宫中熬了这么些年资历,如今却彻底被扫了颜面,若是传出去,今后自己的话还有多少人肯听,可就说不准了。

“葛常侍,今日之事实是我做得不妥,但初衷也是为了公主好……”钟媪没了往日的游刃有余,攥了阿竺的手,将她拉到面前来,“我只是令人责打青禾,是她,是她办事不力,才伤了公主玉体!”

阿竺原就吓得心神不宁,钟媪又抓得极重,修剪得宜的指甲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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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掐进肉里,疼的她眼泪都出来了。

当即也顾不得许多,连忙跪地叩首,痛哭流涕:“奴婢冤枉,奴婢也只是听命行事啊……”

“老奴是来传圣上旨意,不是来断官司的。”葛荣看着眼前这场闹剧,冷笑了声,“谁将公主视作柔弱可欺的女郎,犯上欺主,谁就该自食恶果。”

“掌司在宫中多年,如今就知情识趣些,给自己留点体面吧。”

此事已经不是她推脱责任,就能全身而退的了,钟媪看明白这一点,终于咬牙切齿地松开了阿竺。

“圣上宽仁,留了掌司的职。也望你感念皇恩,别想着做什么文章,若他日有什么损害公主清誉的流言蜚语传出来……”

葛荣脸上虽笑着,目光却并不和善,尤其配上眼下那道疤,竟显出几分狠厉了。

钟媪被他道破心思,只觉遍体发寒,话都说不出来。

葛荣吩咐道:“请钟掌司回去。”

萧窈回到朝晖殿时,此间安安静静,不复晨间剑拔弩张的架势。

钟媪和她的亲信女史们已经不见踪影,内侍、宫女们得了旨意,回房收拾自己的衣物包裹,午前便要离开。

葛荣道:“老奴已经让人去内史司传了话,送些忠心得力的侍从们过来,请公主亲自过目挑选。”

“还是您帮我掌掌眼吧。”萧窈不甚在意道,“不过经此一事,想来也翻不出什么浪了。”

钟媪想杀鸡儆猴给她立规矩时,应当没有想到,最后自己成了那只被杀的鸡,用来警示旁人。

翠微迎上来,摸了摸她被雨水洇湿的衣袖:“我去煮姜汤……”

“这么点细雨而已,犯不着喝什么姜汤。”萧窈问,“青禾呢?”

“青禾并无大碍,也上了药,我见她疲累,便叫她先在自己房中歇下了。”翠微又看过萧窈小臂上的伤,懊恼道,“是我反应慢了。”

“你挨这一下,总不及我来行之有效。”

萧窈眉间微蹙,忍着疼笑道:“若是过会儿阿父再想骂我,兴许叫他看看伤,就心软了呢。”

翠微一怔:“圣上为何要如此?”

萧窈咬了咬唇:“兴许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她自然是盼着不要东窗事发的,但也没抱多大指望。

毕竟崔循此人,一看就是个恪守规矩的,今晨又被她冲撞,告状时不添油加醋就是好的了。

然而直至午后,朝晖殿新换的侍从们都已经拜过萧窈,有条不紊地洒扫宫室,祈年殿那边依旧没人来传话。

倒是被钟媪遣出宫的六安回来了。

他回到朝晖殿,见宫人们都成了生面孔,便知道必然是出了什么事。

及至听翠微讲了原委,气道:“难怪今日一早,那老妇特地叫我出宫给班家送礼,原来是排了这么一出大戏,要将我支开。”

六安与翠微她们不同,他当初随着重光帝来的建邺,从前在祈年殿侍奉,是萧窈到了之后才到朝晖殿管事。

若今晨他在,宫人们便不会那样由着钟媪支使了。

“是奴才一时不察,叫公主受委屈了。”六安大为懊恼。

“不怪你。”萧窈按了按不大舒服的嗓子,随口道,“你既去了班家,那位可曾说自己何时来?”

六安点点头:“明日便至。”

萧窈坐得本就不端正,闻言,有气无力地趴在了小几上,抬了抬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六安忍笑道:“公主不必担忧。班大家声名极佳,奴才今日也曾见了一面,冷眼旁观,并非那等迂腐之人。”

萧窈信他看人的本事。

只是一想到钟媪也大为推崇班氏,恨不得早早地将人请进宫,一同调|教她,就又难免有些发怵。

-

第二日,这位传闻中的“班大家”,班漪来了朝晖殿。

她看起来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

石青色的衣袍,通身并无金饰珠翠,只一根绾发的玉簪,腰间系着白玉禁步,走路的步子轻而缓。

仪态优美,目光沉静,像是春风吹不皱的深潭水。

萧窈不自觉的连呼吸都放轻了些,客客气气地问了好。

“公主不必拘谨,”班漪从袖中取出一锦盒,双手予她,温声笑道,“圣上聘我为公主的女师,初次相见,我也为公主备了份薄礼。”

萧窈愣了愣,又道了谢,这才打开那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盒子。

锦盒中,躺着一支凤羽金钗。

样式还算精致,但并非什么贵重至极的稀罕物件。

萧窈看过,正要交由翠微收起来,班漪却动手拿起了这根发簪。

“这是早些年偶然得的物件,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则内有玄机。”班漪修长的手指抚过簪身,向萧窈展示,“公主看这里。”

“发簪中,可藏银针。”

“只要按下此处机括,便可将银针射出。”

萧窈目瞪口呆。

她在晏家的表兄们那里也见过不少暗器,头回知道,竟还有这样精致的玩意。

更令萧窈惊诧的是,班漪竟会将此当做礼物送她。

难道不应该是什么孤本、名画吗?

班漪道:“昨日宫中内侍来时,我向他问过公主的喜好。”

六安自然不会说公主琴棋书画都不大通,只言辞委婉地提到,公主在武陵时喜投壶、射箭。

“我虽有许多藏书、金石拓片,但思来想去,应当还是送这个最为得宜。”班漪将金簪放了回去,“是个还算精致的小玩意,能博公主一笑就好。”

萧窈已经笑得眉眼弯弯了。

她从来都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初见就对班漪印象极好,加之拿人手短,接下来的功课学得也都还算认真。

几日相处下来,她也逐渐意识到,班漪的确与钟媪不同。

钟媪在时,若是她说错、做错什么,总会拧起眉头,一板一眼地纠正,仿佛在教一个极不成器的学生,时时刻刻等着纠她的错处。

班漪并不会如此。

无论她问出怎样的问题,班漪的态度始终都很随和,不会言辞凿凿地否定她,而是会掰开揉碎给她讲明白了。

这日,班漪讲至“德容言功”。

萧窈揉搓着书册一角,虽未曾开口,但不认同的意思已经写在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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