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于?林道:“贵人生辰将至,我?该写什么祝语?”众将士都瞪着一双眼?睛。
“贵人?”
这二?字一出,席中?将士也心知肚明。
能有什么贵人,飞羽将军心气比天还高,能放在眼?里的权贵除了东宫那一位,别无其他。
“将军想?给太子?拍马屁?”
嘴快者立即被于?林凛了一眼?,甚至少见地瞧见将军眼?中?的不快。
“放你的狗屁,这是大事!肚子?里没墨现在就给我?滚出去!”于?林这恼怒的一声呵斥,将士们不由郑重以待,个个面色深沉。
有人问:“将军具体表达何意?”
于?林不由吐出一口气,他紧皱着锋利的眉,心里咬文嚼字但嘴里全是空气。
“足够真诚,特别。”
他说:“以及……动人。”
“……”
于?林读过?的书?太少,至多?看?得?懂军令,这晦涩的形容讲出来,让帐篷里一片沉默,那些穿着甲胄胡子?拉碴的大老爷们,全都开始龇牙咧嘴,苍天可见,这可比打仗难多?了!
两个时辰后,将士们才陆陆续续地从帐篷里走出来。
半月后,东宫取得军报,正逢太子?寿宴,只因?战事,宴席从简。
姜鹤年在夜晚拆开那封信,捏在手心中?一瞧,依旧只有一句话。
于?林写道: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院中?只有一棵枯木,他看?向明月,秋将至。
姜武二?十七年,姜王的身体每况愈下,姜军还差几口气才能彻底将蛮夷扼杀再战的火苗,太子?姜鹤年在这年深秋赶赴边疆鼓舞士气。
王位想?稳须手握实权,实权得?靠军民来固,姜鹤年深知姜王的用意,他的马车抵达压阙堡的时候,于?林已派人来迎接。
太子?来时,穿着一身素简的白袍,出征的姜军一共二?十万,姜鹤年没有看?见全貌,崇武营出来的将士都集结在此。
“战场的主宰是尔等将士,不必朝拜孤。”这是姜鹤年到来时说的第一句。
“孤来,是为祭奠亡灵,带故去的将士们归乡。”
因?战事吃紧,姜军的遗骸未能运回故土,只能埋葬在这黄沙下,军营为他们立了简陋的木头,一道道插在黄沙上,像是地里长出了白杨枯枝。
姜鹤年立在军队前,他挺直身,这一抹白在风沙中?不动如山,眉眼?一凝,目光不是冷的,对亡者的怜惜在他眼?底细水长流,地面都被黄昏落日?晒得?金黄,他站在那里时,像宫廷屋檐上无声的金铃落在边疆的投影。
在此之前,他未曾亲临战场,仅凭文书?未能体会其中?寒苦。
他低下头去,便能看?见地上插满箭羽,血流满地,迟早有一日?,黄沙会将一切都掩去。
姜鹤年能看?见的,还有木上之魂。
那些死去的将士们,身上有刀孔,满身箭矢,有的断了腿,断了手,在流血,更甚者,连脑袋都找不见,这些鬼魂立在木牌之上,无声无息。
姜鹤年望着那些黑影,他站在生与死的中?间,站在阴阳交界。
姜鹤年叹息一声,伸出手,一把土洒了出去。
尸体不能运走,他就带来森*晚*整*理了皇城的土,那些土和黄沙混在一起?,风来的巧,全都吹进了墓地中?。
他道:“我?姜朝将士,归乡矣。”
军队中?顿时有泣者,思?乡之情难掩,便就此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于?林会永远记着这一幕,他细细地看?着姜鹤年挺拔的身影和平静细腻的神情,天上的神仙会不会因?为人的消亡而流泪呢?他不知。
但他看?见地上的神仙在沉默哀恸。
太子?席地而坐,战士们皆未卸甲,那些冰冷有笨重的铠甲压在他们的臂膀上,饱经风霜之后,能在火堆边喝上一碗小酒是最珍贵又畅快的事。
姜鹤年知道自己的存在会让他们拘谨,所以他率先给姜军敬了一杯酒,在他脸被酒气烧红之后,便走进了帐篷里。
姜皖喝醉了酒,含着眼?泪枕着他的膝盖睡了过?去。
于?林遣人将她扶回了自己的帐篷里。
于?林总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只剩下他与姜鹤年两人时,他说道:“公主吃了很多?苦。”
“那卿呢?”姜鹤年便问,被他注视着时,不会叫人惶恐,反而让人心安定神,“小皖好与坏都会告诉孤,卿怎的不会?”
这声关心让于?林沉默着,一时甚至有些无所适从。
“臣并?不怕苦。”
他说。
姜鹤年笑道:“卿当真无所惧?”
于?林回:“臣非完人,岂会无惧?”
“卿惧何?”
于?林捏紧了酒碗,只痛饮下去。
诉心意,只怕遭厌。
于?林想?,等太子?登基,子?嗣绵延,天下太平之时,他便卸甲归田,那时,他心中?只有憾而无惧。
他也许会述说心意,也许不会。
“臣只惧心愿难成。”于?林擦去嘴角的酒渍,呼出一口热气,“臣有三愿。”
“一愿,天下太平,姜朝昌盛。”
“二?愿,主子?安康,万事无忧。”
“三愿,臣能无憾归乡。”
他说完,又自嘲般地勾起?嘴角,不去看?姜鹤年脸上是何反应,接着说:“主子?,你舟车劳顿当早些歇息,臣先行告退。”
“这是卿的帐篷,卿要去何处?”姜鹤年说话的声音很轻,但于?林都能听清,“若卿不嫌孤叨扰,不妨同榻而眠。”
“你我?君臣二?人,这些年,却很少交心而谈,今夜不正是个机会?”
“臣,都听主子?的。”于?林道,他低下头,吸了口气才将自己惊诧又欣喜的情绪沉淀下去,今夜的酒太纯,喝了两碗就冲昏了他的头,熏红了他的脸,他一定是醉了,醉了心就开始傻笑。
姜鹤年问一句,他磕磕巴巴地答一句,直到帐篷外的火熄了,人声退了,才决定上床歇息。
姜鹤年褪去外衣,于?林卸去铠甲,二?人躺在床榻上。
姜鹤年侧躺着,头发滑落在肩膀上,他的头发很长,京城里的主子?养得?矜贵,他露出的后颈像一截细腻的白藕,于?林细致地将他刻在自己的眼?睛里,这是从未有过?的距离,他庆幸姜鹤年没有回头,让他自己默默享受这一刻。
这注定是于?林的一个不眠之夜,他不想?闭上眼?,直到他听到姜鹤年的呼吸声越发平稳,已经夜深时,按捺不住搏动的心催促着他动了动。
于?林离姜鹤年很近很近,都能闻见他身上干净的气味,能听到他的呼吸,他探起?头,靠近些,紧张得?手攥成拳头。
他屏住呼吸,不让自己的热气洒在对方的脸颊上,他轻轻地比蜻蜓点水还要细微,最终用嘴唇触碰了姜鹤年的后颈,刹那间,立马缩了回去。
这是亲吻。
是他难以言说的爱。
于?林唇齿颤抖着,他不愿割舍,却又深知这种?情愫是畸形的令人作呕的。
他不是断袖,他不爱男人,他的心里只是装进了一个人,而那恰好是个男人。
只是于?林并?不知道,姜鹤年一直都是醒着的。
他的睫毛在于?林触碰他时明显地一颤,他没有睁开眼?,只是清醒地感受着于?林那小心的触碰,仅仅只是一瞬,但热息还是扫在他身上,烫得?他心惊。
于?林是醉了酒的傻子?,他亦是。
帐篷外的风还在吹着,这冷薄的空气冻不住怦然不止的心,宿醉一场又何妨?
第76章
姜鹤年(六)
姜武二十八年,姜王病逝……
三日后?,
太子回京。
将?军于马上送别,别无他言。
太子此行消解了他心中思?念之情,同床共梦已算圆满,
殊不知,这会是他此生与姜鹤年最后?一见。
姜武二十八年,姜王病重,太子侍疾,消息传至边疆时,姜皖决定不报回京。
姜王危,帝位更变在即,临行前,她?对于林道:“王氏贼心不死,
我恐其谋逆对阿兄不利,等朝廷的诏书下来可就迟了,有我在,必不会让阿兄有事?,你好生打?完这场仗,回京城复命之时,我们在宫中好生畅饮!”
姜皖回京时携带了四千轻骑,若当真宫变,便八百里加急,
边疆的于林带军回京接应,她?回到京都一路无阻,
身?上的铠甲还没有脱,持剑入内廷,一身?戾气无人敢阻,刚至午门,
头顶上传来一声?钟响,铠甲簌簌一声?,脚步顿时刹住。
丧鸣钟响,帝王崩殂。
她?遥看了宫中金顶,一时茫然,宫道间,宫人倏地跪拜在两侧,惶恐倾听。
姜皖没有停顿多久,接着她?便奔跑起来,她?急急地朝东宫的方向去,宫墙上有金黄的银杏叶璀璨得像天上的太阳落了下来。
她?父王竟去了。
姜皖即使有准备,却依然感到意外?。
她?心中没有莫大的悲伤,却也?不是她?自己预料般的冷漠。
她?记得,奶娘离去的那一天,她?难从悲痛中走出,阿兄在夜间与她?谈心,阿兄告诉她?,那就是死亡,血亲离去,身?上就会少一块儿,哪怕很小,也?是缺了。
姜皖更迫切地想见到姜鹤年,她?还未到宫中,先看见被?两侍卫架住的赵阴阳。
“公主?公主——!”他晃眼间瞧见姜皖,起先诧异,却如蒙大喜,“公主快助我一臂之力!东宫有变!太子有难——!”
闻之,姜皖立即冲过去,见侍卫有拔剑之意,她?先行出剑,未多半言,一道寒光闪出来,剑归鞘中,两侍卫的脖子顿时鲜血迸溅,呕血倒下。
宫廷的侍卫敢朝她?拔剑,果真东宫有变。
“我在东宫设下的阵方才破了,恐是有邪物?闯进东宫。”赵阴阳说道。
姜皖眉宇一皱,邪物??她?并不懂道法奥义却知是大事?,没等赵阴阳解释,先一步拽住他,奔去东宫。
东宫大门外?的婢子瞧见她?,又惊又傻,说道:“主子下令,任何?人都不得踏入东宫。”
“你是谁的人!”姜皖见那婢子的脸,冷呵一声?,“姜礼?”
姜礼的人进了东宫?
岂会如此?!
“滚开!我看今日谁敢拦我!”她?那沾血的剑刃直接削过去,婢子在惊吓中瘫倒在地上。
姜皖持剑踏入东宫,直至内院中,赵阴阳紧跟随后?,却颓然叹道:“迟了……”
满地的落叶,铺满了宫道,这里的空气冷得像是冰窖,赵阴阳半是哭半是笑,“这是命数,是天命,公主,你快逃!”
“放你的狗屁!”姜皖一听,恨不得将?他也?一并给劈了,院中没有血,和?她?记忆中一样宁静,她?自然不信姜鹤年出事?。
“阿兄!阿兄——!”
她?连连大喊,停在那内殿门外?,抬头一看,殿中跪坐着一个人影,一身?素白的外?袍,长发颓落,影子都未晃动?分毫,枯槁一般痩白的脸,与人偶别无不同。
那正是她?阿兄姜鹤年。
“你来得,倒是及时。”姜皖听人嗤笑一句,那人从殿门一侧走出来。
“姜礼——!”姜皖当即吼出来,她?提剑上前,身?上无所束,还未踏至殿上,就难再迈出一步。
她?看见,一双和?尸体一般腐烂苍白的手掐在姜鹤年的脖颈上。
那是什么?
姜皖见过太多尸体,鲜血淋漓,腐化溃烂,唯独没有活着的尸体,那便是赵阴阳口中说的邪物?!她?心中大惊。
“你若上前一步,你便能亲眼见证阿兄如何?身?首异处。”姜礼笑道。
她?阿兄阖紧双目,无声?无息地被?那一团黑雾包裹,那邪物?脏了阿兄的衣袍,饶是她?在战场两年,在一刻也?慌了神。
“太子已亡。”赵阴阳道,他摇摇头,却指着姜礼笑道:“可你也?不是天命之人,那王位,你坐不了!”
赵阴阳犹记当年,太子加冠,姜王命他为太子占星卜卦。
双星降世,双龙争霸,一为断首龙,二为潜龙,唯有潜龙啸世,可续姜朝盛世。
他为姜王和?太子解卦,得出的答案却让姜王勃然大怒,险些将?他下狱,只因姜王不想流言损害太子威名才将?此事?作罢,令他不得再提,所以那日朝后?,他赴东宫与太子话谈。
太子姜鹤年便是那断首龙!这是事实,是天昭!
天昭胜过他的前途和?性命,他当年辅佐真龙姜王造反登基,如今也?同样冒大不韪扛龙命,绝不会篡改预兆。
“如此,如此……”太子姜鹤年得知时,比他想得还要平静,他只轻叹一句。
赵阴阳不知他未尽之言是何?意,太子曾助他,他来此是为偿还恩情。
“若想改命,臣有二法。”赵阴阳道:“其一,斩潜龙!”
“那潜龙便是殿下从辛奴库收的野驹,好马化龙,杀了他,可破此命局。”
“原是如此。”姜鹤年不怒反笑,他眼睛里下了细雨,涟漪泛滥,也?许是高兴,也?许伤悲,都是刹那间的事?,太短太少。
“难怪赵公看他的眼神总与旁人不同。”他说,“他会成王?”
“是。”赵阴阳答:“臣见他的第一眼就看出,他身?负真龙之气,与王上相同。”
姜鹤年笑了:“那他也?会成为一位合格的帝王,与我父王一般。”他说,“既命数已定,何?须介怀,赵公不告之父王,而将?这些说与孤,难道真想让孤杀了他?”
赵阴阳摇头:“臣不敢拿国运儿戏,潜龙在世,必将?扫荡风雨,姜朝昌盛,这正是臣想看见的。”
“是了。”姜鹤年只道:“既能给姜朝盛世,便是幸事?。”
“殿下,臣来是为殿下您,臣仍是有一问?。”赵阴阳托起伴身?的长袍笔直跪下:“殿下可愿与臣入道?极阴之人,方有入道才可自救,臣愿助殿下改命。”
“赵公有意,孤谢之,但孤此生是太子。”姜鹤年淡淡笑之,“是储君,此命不改。”
赵阴阳问?:“殿下已知命数,所求是何??”
姜鹤年道:“孤思?忖,来日既促,何?苦嗟叹?珍惜当下,便已圆满。”
赵阴阳叹出一口气,朝姜鹤年拜三拜:“姜朝有殿下,是百姓之幸也?。”
“赵公,起身?罢。”
姜鹤年抬手,他站起,移步至殿门,推开一看,殿檐遮挡了他头顶的穹光,让它只有院中树枝的缝隙里熙熙攘攘地穿过去,落在地上,落在人身?上。
于林与姜皖站在院中,他二人连声?喊道:
“阿兄!”
“主子。”
他们都笑着,像月牙儿飘到他的手上,是暖的,此刻此景,就刻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想。
如此,便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