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你来。”和陈鹤年猜想得不错,大巫师手?里的桃木枝指向了自己。
要在别处,陈鹤年会直接叫他滚,但现在还在人家的地盘上,他只好缓和一下态度,真诚地回道:“我不愿意。”
可大巫师震铃一吼,丝毫没有?被他的诚意打?动:“此?乃天命!不可不受!”
陈鹤年反笑道:“大巫师竟然能听?天语?难道是因为身上阴气重,去过那阴曹地府?”
大巫师有?些怒了:“黄口小儿,岂敢对天不敬?天必降责!”
赵翠翠在旁边拉他的衣角,也许是想叫他说句软话,但陈鹤年不肯,这时候指派他去做事,不是挖好了坑,就是打?算给他挖坑,他怎么能蠢到自投罗网?
陈鹤年身边的姜皖呵呵一笑,左贺则摘在了背上的木剑,放在桌上,不卑不亢地说:“我们?不过是外人,岂能插手?如此?重要之?事?大巫师,是否欠缺考虑?”
大巫师像是要发难,但是咚的一声?,有?人重重敲了拐杖,说话之?人声?音纯厚有?力,“他说的是正理。”是赵奶奶带着拐杖来了。
“阿奶。”
这里的人齐齐地喊了一声?,赵翠翠顿时喜笑颜开。
“大巫师,你不会不懂,这么多年,祭祀祈福,岂有?外人参与?的道理。”赵奶奶说,“不过是我的几位客人,来看看新鲜,三日之?内,他们?自会离去,绝不会再打?搅寨子。”
“况且,不正有?更?合适的人选?”
“翠翠。”赵奶奶说,“你去摘下来。”
赵奶奶一来,赵翠翠似乎也有?了底气,她跳起来,跑到了石柱底下,只见她手?一挥,袖子里就飞出来好几只虫,虫穿过火焰飞到了顶端,把那块布衔着带回了她的手?心?里。
她拿着那块儿布走到大巫师的面前,半跪着赤诚地说:“大巫师,天佑我蚩南。”
所有?人都看向了大巫师,面具下看不见他的脸,而他接过了那块布,缓缓说道:“天佑我蚩南。”
大巫师没有?再找陈鹤年的麻烦,但陈鹤年还是能察觉那面具下迫人的视线。
蚩南一族,和道上的人不同,他们?使用的是巫蛊之?术,但是这个大巫师身上,陈鹤年却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尸气,他简直就像一具活着的尸体,恐怕也沾染阴阳之?道,定然不只是巫蛊这么简单,他一定和赵奶奶一样,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体质,这个人给陈鹤年的感觉,是虫子一样的恶心?。
但这里的人明显是尊敬他的,他有?威望。
散席了,赵奶奶叫他们?先走,陈鹤年在大巫师的视线下离开,果然,一离开这个人,他就没有?再闻到恶心?的味道。
回家路上,赵翠翠还感叹着:“小哥哥,你居然顶撞大巫师,可真是把我吓死了,还好阿奶及时来了,不然他要是罚你,我可拦不住。”
“但是阿奶也说了,你们?马上就得走。”赵翠翠高兴也不高兴,“要是你们?走了,我可就无?聊咯。”
周曼曼立即说:“翠翠,你把我往哪儿放咧?”
赵翠翠哼了声?:“你还有?两天就要嫁给王麻子咯,马上就有?小娃娃,哪里还有?我嘛?”
“哪有?那么快,至少也得三个月咧。”周曼曼有?点羞,捂着发红的脸不说话了。
姜皖听?得直皱眉:“你才多大,就要嫁人?还生娃?”
“我已经十六咯。”周曼曼说,“再不生娃就老咯。”
“才十六?”
还以为她们?是看着年纪小,没想到年纪是真小,十六,可都没成年呢!
赵翠翠解释说:“我们?和外面不一样滴,我们?这里的人都是满十六就该生娃娃咯,我比曼曼还大一点,我已经要十七了。”
周曼曼说:“只可惜啊,翠翠哪个男人都看不上,可挑嘞!”
“曼曼!”
“咋?还说不得嘞?”
小姑娘嬉笑着推搡了一会儿,就分开了,回到赵翠翠的家,赵翠翠先回自己屋子里换衣裳,陈鹤年三人就坐在客厅的桌子上。
他们?在等赵奶奶。
赵奶奶说他们?三天之?内就会走,那她一定会在这之?前说明要求,陈鹤年三人慢条斯理地喝着油茶,心?里却是沉甸甸的。
“你们?没发现么?”陈鹤年说,“这村子里没有?老人,除了她阿奶,连中年人都没有?。”
“是的。”姜皖附和道:“他们?的座位应该是按辈分排的,越前辈分越高,而赵翠翠十七岁的年纪就能坐到最前面。”
“这意味着……”
姜皖话没说完,陈鹤年接了过去。
“这里的人寿命很短。”陈鹤年说:“他们?都活不到中年。”
第48章
桃花源(五)
“这次的祭品是我的孙女……
赵奶奶回来得晚,
赵翠翠提前烧好了?热水给他们洗漱擦身用,之前的?脏衣服现在晾在外头?,陈鹤年已经脱掉饰品,
胡乱披着头?发,只穿着单薄的?里衣打开门窗乘凉,他手里还捏着蒲扇,摇啊摇,摇到天上星星都?消失的?时候,听到了?拐杖的?声音。
“我的?祖先在生死存亡的?战争中落败,为了?繁衍传承,不得不隐山避世?。”赵奶奶回来后,她?平静地坐下喝了?口茶,
就直接说起?了?这里的?故事。
这个故事,也解答了?陈鹤年心里大半的?疑惑。
蚩南一族可以从千年前说起?,他们的?祖先赵阴阳曾是帝王身边的?大祭司,在姜王朝,一直负责举行祭天祈福一事,那时候,巫民在大都?也有一定地位。
可是姜武王病危时,赵阴阳被?疑罪下狱,朝廷开始绞杀巫民,
蚩南一族为了?保住族人只能舍弃赵阴阳开始南下,存活的?族人继续传承祖辈巫术,
蛊术,善养虫,蛇,族人安然度过千余年。
发生了?一场战争,
这场战争波及了?全国各地,让世?道混乱,饿殍满地,蚩南的?族人不得已逃难到这里,高山远陡,是他们想要的?一道天然高墙,就此,他们彻底断了?和外面的?联系,在这处毫无人烟的?地方开垦荒地,建高楼,子子孙孙能得以安居。
他们蚩南人又是“蛊人”,赵奶奶说道:“可再擅长养蛊之人也会?有被?蛊反噬的?一天。”
陈鹤年问:“出了?什么事?”
“我族险些覆灭。”说着,赵奶奶沉重地阖上眼,“因为一个疯子,他害了?我们全族人,他想要长生不老,所以,造出了?一只蛊王。”
那个疯子,叫赵长公,有人说他是赵阴阳转世?,是个天生的?蛊毒天才?,二十岁造出的?蛊无人能解,在他三十岁时,已经是寨子里的?蛊师父,给下一代?传授蛊术。
有一天,他在古书?里看到了?一本?落灰的?阴阳学书?,那是祖先和外面的?道士交流之后一流的?玄书?,他看了?,深深地鄙夷其中的?鬼仙之道,鬼马蛇神?,不如一只虫子来得轻便,别人称他为天才?,他也自诩天才?,心高气傲,生出了?长生的?妄想。
他说他要造一只蛊,寨子里的?人没多想,由他去了?。
赵长公在山上挖出了?一个万毒窟,将山上的?毒蛇毒虫都?抓起?来关在其中,又把族中培养的?蛊虫置入其中任由厮杀彼此吞噬,直到最后一只蛊虫活下来,就是他要的?蛊虫。
他真的?造出了?一只蛊王,那只蛊虫浑身剧毒,是族人见过的?最霸道的?蛊。
陈鹤年有了?些许兴趣:“养蛊还能长生不老?”
“也许吧。”赵奶奶冷笑了?一声,“可赵长公他失败了?,他喂了?蛊虫自己的?血,以为那只虫认他为主,就想将这只蛊虫养在身体里,由此得长生,却直接被?蛊王给活吞,吃掉了?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变成了?蛊的?躯壳。”
“我族养蛊最忌以人的?血肉喂养,他犯了?大忌,害了?整个族人。”
蛊王吃掉了?赵长公,并利用了?他的?躯壳在寨子里繁衍出了?子虫。
子母蛊,母虫能控制子虫,它繁衍的?子虫都?无声无息地寄生在了?蚩南族人的?身体里,无人幸免。
它身怀剧毒,杀死它,母虫的?毒素就会?转移到子虫身上,蚩南族无一幸免,皆会?毒发身亡,所以,蚩南族人只能先将蛊王关回了?万毒窟,可它醒着,也能控制子虫,为自己获得食物。
母虫吃了?人肉,就把人当?作了?食物,被?子虫控制的?族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跳进那万毒窟里,吃进母虫的?肚子里。
危难之际,出现了?一个人,他拿出了?一样法宝,他早年培养出的?一种血蛊,肯定地告诉大家,只要让母虫吃了?,就可以让它昏睡十七年。
他们只能用这个方法缓解困境,只是那只母虫已经尝过了?人的?滋味,它想要的?是人肉,蚩南一族就只能在族人中挑选出最适合种植血蛊的?人,成为母虫的?祭品。
献祭了?活人,血蛊起?到了?作用,母虫陷入沉睡,蚩南族得以获得喘息的?机会?。
可母虫还会?再次苏醒,悲哀的?是,寄生的?子虫没有随着第一代?人的?死亡而消亡,它们会?直接传到了?下一代?的?身体里,无解,这成了?他们族人的?诅咒。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被?子虫影响着,就算让母虫昏睡,也没人可以活过三十二岁,因为子母蛊,族人也不能离开虫母。”赵奶奶说,“就这样,我族痛苦不堪地延续至今。”
陈鹤年更好奇了?:“那为什么你可以活这么久?”
“因为你师父,周羡之。”赵奶奶回答,“那时,我正好十六岁,刚刚失去了最亲的人……”
这里的孩子意识到长大的?第一刻,就是埋葬阿爹阿嬷的?时候,那一天,她?给阿爹阿嬷的坟墓铺满了鲜花,然后自己一个人走了?很长的?路,走到了?自己能走的?尽头?,她唱着阿嬷教给她的歌,有流不干的?眼泪,怎么也擦不完。
从今天开始,她?就是一个大人,她有一个很大很空的房子,屋子里没有再等她?的?人,以后她?会?嫁人,然后生一个小娃娃,可此刻,只有她?一个人。
蚩南人喜欢站在山包上享受地下的?软泥,毛毛的?草,和高处的?风,她?放声歌唱,一直唱到黄昏,她?很累,嗓子很疼,可她?还是想要继续唱,声音哑了?很难听,连天上的?太阳都?要被?她?唱掉了?。
她?难过地呛了?几?声,结果背后的?山包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小姑娘,歇歇吧,再唱,嗓子就真要坏了?。”
她?被?吓了?一跳,连哭都?顾不上了?,听声音,那根本?不是寨子里的?人,还很虚。
她?胆子大,翻过去看,一看不得了?,是个男人,还是个腌入味了?的?瘪老干。
她?叉着腰,瞪着他:“你是哪个?在这里多久咯?”
“很久了?。”男人躺在地上,“我都?睡着了?,结果被?你吵醒了?,还听见你在哭。”
她?顿时有点羞:“那你咋个不吭声!偷偷摸摸的?!”
男人说:“别的?姑娘在哭的?时候,我要去打搅,是要遭报应的?。”
“你……我不管。”她?说:“你把刚刚的?都?要忘掉,都?要忘干净!不然啊……我放虫子咬你!”
她?捏着虫子想吓唬他,结果男人没了?一点动静,男人没说几?句话就闭上了?眼,不是睡着,而是昏了?,他的?身体和他的?声音一样虚,嘴唇又白又干,皮都?要烂了?。
她?只好把这个男人扛回了?家,给他灌了?好几?口水。
这个男人叫周羡之,他破破烂烂的?,也是逃难的?,他说,他外面全是仇人,能找到这里是因为他的?一颗琥珀石,石头?朝着一个方向发热发亮。
琥珀石里有一只虫,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而且还是蒹葭!蒹葭,雌雄双虫,没有合体它们就不会?死去,是用来养蛊的?宝贝。
她?有葭虫,蒹葭感应,才?让周羡之找到这里。
周羡之把琥珀给了?她?,对她?表示感谢,她?很高兴,给了?他食物和栖息之地。
但周羡之是个古怪的?人,他年纪也就比她?大个几?岁,却不爱动弹,她?想带他出去逛寨子,他不愿意,他说自己孤僻不喜欢接触太多人,可他明?明?话很多,巴巴的?根本?说不完。
周羡之说了?很多关于外面的?事,她?都?在认真听,原来外面的?世?界那么好,那么奇特。
她?很高兴,拉着他晚上去山包上看萤火虫,他们坐在地上,她?特意唱了?一首歌。
周羡之觉得动听极了?,说她?是只花鹦鹉,可她?没见过鹦鹉。
让他看虫他也没看,就盯着她?说:“你这样善心又漂亮的?姑娘,到哪儿都?应该过得好。”
周羡之问她?:“你想出去么?”
她?没回答,换了?一个说法:“我出不去。”
他说:“你不是说蒹葭可以克制那条恶心的?虫子么?你还不能出去么?”
“只有我一个人,哪成呢?”她?说:“我都?没有在外面生活过,我会?害怕的?。”
她?盯着周羡之,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望着他:“你能带我走么?要是你带着我,我就不怕咯。”
周羡之可见的?慌乱了?,她?看见了?他眼里的?犹豫,就扭头?一笑:“开个玩笑嘛,没得事,这里就很好啊,不出去我也可以过得很好。”
“对不起?。”他悲伤地说,“我不能。”
“为啥子?”她?明?知道没意义,但还是忍不住问个明?白,“你是觉得我很麻烦么?”
“不!你很好!是我。”他回答:“我出去,也许会?死,你在身边,我们只会?死得更快。”
她?问:“因为你的?仇人?你到底干了?什么坏事?”
他回答:“因为命,就和你们一样,生下来就得忍受。”
她?释然地笑了?,“好嘛,那你不要出去了?嘛,这样,你以后也不用担心受怕啦!”
可他摇头?,“有人告诉我,待在山上就能一世?平安,可我一辈子都?只能在山上吃斋念佛,换你,你会?愿意么?”
周羡之学的?是阴阳,她?学的?是巫蛊,所以他不会?在这里感到快乐的?,她?看明?白了?,“那你还是走吧。”
周羡之向她?承诺:“我会?回来的?,也许是在二十年后,我会?回来还你的?恩情。”
她?无声地点点头?,最后笑着问:“能和我拉个手嘛?我还没有握过男人的?手。”
周羡之拉了?她?的?手,却哭得两眼通红。
她?最后送走了?周羡之,送他离开的?时候她?也掉了?眼泪。
后来,她?就嫁了?人,有了?恩爱的?丈夫和一个可爱的?女儿,蒹葭蛊虫让她?以一种活死人的?模样存在,成了?村子里的?最老的?人,所有人都?会?叫她?阿奶,她?接过了?祖先留下来的?镇山木,看遍了?群书?,她?学了?周羡之的?阴阳之法。
她?又埋葬了?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她?无法再忍受……
“还有三天,又是给母虫献祭品的?时候了?。”赵奶奶悲哀地说:“这次的?祭品是我的?孙女翠翠。”
第49章
桃花源(六)
“一个小时。”陈鹤年说……
听到此,
他们脸色都有些低沉凝固了?,现在再瞧外?头的黑天,就跟虫嘴张开的黑窟窿似的,
越瞧越难看。
“此蛊如今可有解法?”陈鹤年是?最先开口的,他心里觉着,这巫蛊之术自然只有由他们蚩南人自己想解决办法,外?人无法插手,他这样问,多少还寄托了?一点希望。
可赵奶奶却在摇头。
“至今无解。”
她说:“如今,让母虫沉睡的血蛊已经由大巫师种在了?翠翠的体内,这种血蛊,大巫师十年也只能?培育一只,
还需在族人中挑选出适配的人,所以翠翠,是?这次轮回唯一的祭品。”
“那真是?……”陈鹤年斟酌,“令人惋惜。”
赵翠翠是?个?天真爱笑的姑娘,可现在她已经是?刀尖上的肥肉,才十七岁就注定要被喂虫子,心软的人听了?都得掉几滴眼泪。
“事?已至此,那你?想怎么做?”陈鹤年知道,赵奶奶绝不是?单纯和他们夜话诉苦,
他说得更?准确点,“你?想要我做什么?”
赵奶奶笑了?,
这一笑令陈鹤年都担心有口大锅要扣下来,她说:“是?你?能?做到的事?,我想要你?们带翠翠离开。”
“离开?”
“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
叫她走得远一些。”说到翠翠,赵奶奶说:“翠翠其实是?我收养的孩子,她阿嬷生她的时候就去世了?,是?个?可怜孩子。”
“我把?她一手带大,最了?解她的脾性,她什么都会,出去了?,总能?有办法活着,你?们能?给?她安顿一个?落脚处,就足够了?。”
陈鹤年不解:“可她体内有蛊毒,又怎么活着离开?”
赵奶奶早有计划:“我会布巫阵,将我的蒹葭蛊给?她,你?们先不要走太远,我会在第二天布阵。”
左贺问:“可这样,前辈你?就会死??”
赵奶奶只淡笑声:“我已经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再长也没?什么用。”
左贺又问:“没?了?祭品,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全?寨子里的人都会死??”
“早该灭亡了?。”赵奶奶眼睛变得冷冰冰的:“祖辈的祸事?,由后辈承担其后果,若是?,只能?牺牲族人性命苟延残喘,我族,也没?有继续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