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但做了就是做了。白纸黑字,一字一句,根本容不得他为自己辩解半分。
“什么时候回程?”半晌,乌苏扯了下嘴角,问。
“明日一早。”南柚见他并没有抵抗和动手的意思,吸了下鼻子,环视四周,问:“乌鱼在哪?”
乌鱼这个名字,像是突然触发了什么机关。
乌苏蓦的抬眸,眼中爆发出一股有若实质的杀意,他突然变脸,拍案而起,胸膛上下狠狠起伏,像是一头随时会暴起伤人的凶兽。
孚祗上前一步,将小姑娘往自己身后推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搭在清凤的刀鞘上,身体像是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准备出手阻拦。
朱厌和金乌齐齐皱眉,后者酒也不喝了,前一刻还是不省人事迷迷糊糊的样子,这一刻已是分外清醒,他眯着一双眼,紧紧地盯着乌苏的额头,像是在观察和分辨什么。
“我固然做错了事,但乌鱼一心向着你,你竟连这等容人之度都没有吗?”乌苏手指抠在石桌边缘,像是要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太阳穴暴出几根小虫一样的青筋,身上的威压已经山一样朝南柚身上压过去了。
这便是要动手了。
朱厌忍无可忍,上前一步,将乌苏揪起来,一巴掌重重地扇在他的脸上。
“你睁大眼睛给我看清楚,你现在是要对谁动手?!”
清脆的声响炸开,饶是以乌苏这样的反应能力,都直接懵在了原地。
金乌笑嘻嘻地看着乌苏脸上很快肿起来的五指印,手掌朝空中一握,将正急速奔过来的乌鱼捉住,在乌苏陡然放大的瞳孔中,一点点的收紧。
“南咲给我下了死命令,伤害南柚的人,一律死罪不可恕。”老头脊背挺直,一瞬间像是年轻了不少,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掌握人生死的感觉,看了看乌苏,又看了看被那股力道压得动弹不得,脸庞通红的乌鱼,咧嘴笑得开怀:“拿人手短,小老儿我一时半会杀不了爹,杀个崽子,还是没什么困难。”
“住手!”乌苏目眦欲裂,声音嘶哑。
“住手!”南柚迅速反应过来,她冲上去,抓住金乌的胳膊,焦急又担忧:“你赶紧放开乌鱼,此事跟他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金乌不把小姑娘的话语看得很重,他笑眯眯地解释:“乌苏不能死,现在发生这样的事,总得死一个人,这小子就算回去了,也是死路一条,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
“如此一来,我交差了,也替你出了气,岂不一举两得?”
金乌是凶兽,骨子里流淌着浓重的杀戮之意,虽然是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小老头,但实际性情喜怒不定,全凭喜好做事。
南柚急得不行。
朱厌牵制住发疯的乌苏,还得扭过头来冲着金乌吼:“放开!”
“这么多人求情呐?”金乌顿时来了兴致,他道:“那我偏要杀了他。”话音落下的一瞬,他敛了笑,凶相毕露。
“金乌你他妈找死别拉上我。”朱厌气疯了,他左右兼顾,分身乏术,“乌苏等下发疯跟你拼命死在这,神主的责罚下来,算你的算我的?!”
杀意上头的金乌动作顿时停住了。
孚祗看准时机出手,清凤刀鞘敲在了他虎口的位置,力道不轻不重,但也算是一个台阶,让金乌佯装不注意的将乌鱼放了下来。
“乌鱼哥哥。”南柚跑过去,半蹲在地上,塞糖豆一样的将手心里的几颗丹药塞到他的嘴里,半晌,见他渐渐恢复过来,没有大碍,才转过头,既惊又怒地对金乌道:“前辈,你再这样,就别待在我身边了,直接回王都找我父君要报酬就是。”
这头金乌,根本不将人命当命。
“你这丫头,气性还挺大。”金乌瞥了眼方才被孚祗用清凤敲出来的一小块淤青,眼里又放出了久违的心动的光:“小娃娃的修为又精进了,如此悟性,简直叫人艳羡。”
孚祗没有搭理他,他眉眼淡淡,走到南柚身边,声音温润,带着某种不易让人察觉的担忧:“姑娘可有受伤?”
南柚摇头,眉心蹙着。
乌鱼嘴唇煞白,强撑着一口气站起来,走到那桌石桌旁,首先看的,不是纠缠在一起的乌苏和朱厌,而是那一叠像是审判枷锁的纸张,他一张张地翻,在第二张的时候,手指已经开始发抖,脸上的血色像是流水一样被抽干,最后,他与乌苏对视。
“为什么?”
他崩溃极了:“你是想要将我们都逼死吗?你非要将我们逼入绝境才甘心吗?!”
乌苏原本还在跟朱厌对招,现在听到乌鱼这样的质问,节奏有些乱了。
朱厌又是一巴掌抽了上去。
啪的一声,尤其清脆。
“乌苏,你中招了你知不知道?!”他胸膛上下起伏几下,“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些事,哪一件,是你清醒时能做出来的?”
“愚不可及。”金乌的目光也落到乌苏的身上:“越活越回去,简直给我辈丢人。”
第77章
算账
闹剧过后,偌大的庭院里安静下来。
乌苏像只斗败的公鸡,手环在后脑勺,低着头,将近千年来发生的所有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
朱厌将沾了墨的笔递给他,神情之间,要多嫌弃有多嫌弃。
“所有像今天这样头脑发热下做的事情,全部写下来,你再不配合,就等死吧。”
“我来!”见乌苏久久不出声,也没有动作,乌鱼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接过金乌手中的笔,另一只手抓住乌苏的肩膀,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千年前,清漾暗算狻猊的事被揭发之后,你上书房,为她求情,说那些话的时候,可有像今天一样,情绪失控?”乌鱼咽了下口水,手心里全部都是冷汗,他道:“父亲,你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乌苏被乌鱼摇得头晕,喊得也头晕。
朱厌那两巴掌,差点没把他满嘴的牙都打下来。
朱厌闭眸沉思,脚尖撑地,半晌,率先开口,道:“那日,我也在。”
“当时,他和汕豚都在为清漾求情。”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竭力回忆千年前的细节,“汕豚虽然也是那个意思,但也只是大致表露了个意思,话没多说两句,就这个傻楞头冲上去,一通言辞恳切的哀求,还说什么不谈律法,只看情分,但凡脑子正常的,都不会说这样的话。”
当时他说完这番话之后,汕豚看他时的神情,充满了梦幻般的钦佩。
朱厌差点没跟他当着星主的面干起来。
乌苏抱着头,皱着眉,也有了那么一点点印象,他忍着牙痛,含糊不清地开口:“当时,确实想为清漾求情,朱厌一直在旁边大声嚷嚷,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了,有些根本不想说的话,还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了。”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不对劲的。”乌鱼笃定,同时飞快落笔,“你前段时日,为何突然对孚祗出手?”
在明知孚祗的所作所为皆照南柚的心意行事,王君也没有反对的情况下,身为朝中重臣的乌苏,夜袭孚祗,甚至动了杀心,下了死手,这是何等令人窒息的行为。
正常人都干不出这样的事来。
更何况是聪明了一世的乌苏。
有些时候,一旦察觉了不对,或是有所怀疑,那些原来被忽视的不对劲,便会被无限放大,直至所有的事情,穿成一根线。
而后,山崩石塌。
这样与审问无异的话语,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出自自己的儿子,这让一直以严父身份教育子女的乌苏有些抵触,但碍于形势,也不得不皱眉咬牙忍了下来。
“那段时间,孚祗太过激进,将王军中许多人替换,调整职位,我觉得不妥,那夜,是想给他个教训。”乌苏梗着脖子,觉得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揭自己的老底,尤其在听到金乌非笑非笑“真是好样的”这类嘲讽的话语时,又像是隔空被打了一巴掌,脸疼,头疼,牙疼。
“如此说来,父亲你那夜,本没打算下死手的?”乌鱼插话,连声问。
乌苏绷着脸,点了下头,十分不自在。
在南柚的生辰日,杀她身边的大妖,他回去就后悔了,不明白怎么突然就头脑发热,干了这样的蠢事。
乌鱼一字一句记下来,咽了下唾液,刨根问底:“那之后,你来赤云边,为清漾抢灵髓,又怎么说?”
“还有两成灵石,那样庞大的数量,你是怎么想到瞒天过海,偷偷运回王都,装备自家亲卫的?”
话虽是这样问,但这其中的意思,以及他脸上一言难尽的神情,就差没明摆着说:父亲,你就算是真要造反,也好歹用点智慧吧。
乌苏顿时更别扭了,一张脸绷得像块顽固不化的岩石,但在朱厌“你再不自救,谁也救不了你”的目光中,还是一狠心一闭眼,近乎自暴自弃地开口:“灵矿这个事,我没冲动,当初王君将此地划给我时,允准我管满千年,收获达到了他心中预期,便每年拨一个数额的灵石给我,只是我一直没要,近段时间,才有了这样的想法,那两成的灵石,折算下来,没超过王君应允的数。”
“用它装备府上的亲卫,是因为想给家人亲属留一条后路,这件事,我无可辩解,全凭王君处置发落。”
朱厌问:“灵髓呢?你又是怎么跟清漾联系上的?”
“灵髓的消息传出来,汕豚和我都动了心思,我们结伴来此,是为了给汕恒和乌鱼求一颗。”他本来是没想来的,可当时传出消息,灵髓一共就只有三颗,南柚必定是会留一颗的,他们若是不主动厚着脸皮来一趟,她身边的孚祗,狻猊,还有昭芙院里的那些从侍,还怕分不过来吗?
等到了地方,才知道除了三颗成熟了的灵髓,还有一颗正在成长中,而这个时候,他和汕豚突然得到了消息,清漾十分需要一颗灵髓,传信的人和他们说了很多的事情,比如,清漾这些年在花界所受到的苦楚,所遭遇的困境,以及在南柚之前的生辰,过得有多冷清。
末了,还拿出两根手工织就的腰带,说是清漾对两位叔父的一片心意。
不可避免的,听到这些,乌苏和汕豚再一次动了恻隐之心,同时,也产生了一种淡淡的名为愧疚的情绪。
南柚和清漾,两个都叫他们叔父,一前一后过生辰,一个热热闹闹,宾客满堂,一个清清冷冷,他们甚至都不记得,别说礼物,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传过去。
横镀在天上若是看到了,该是何想法。
然而,这样的愧疚,到了深夜,醉酒之时,竟鬼迷心窍的变成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冲动。
生辰日过了,补上生辰礼就是。
她想要灵髓,还剩下的那一颗,想尽办法,为她求来就是。
他的这一时冲动,跟汕豚说了,顿时遭到了后者堪称惊悚般的眼神。
横镀逝世,星主又是君王,他们四个曾经无话不说的好兄弟中,只剩下乌苏和汕豚,在极偶尔的时候,能够敞开心扉说说心里话。
“乌苏,这千年,你太冒进了,这不是你的性格。”汕豚眼里闪过探究之意:“你为何总同王君,同右右作对。”
“我只是觉得,相比于他们父女,横镀和清漾,实在太惨了…太惨了。”乌鱼灌了一口烈酒,唇舌和喉管都是暖的,心却冰凉一片,“他们的幸福,是横镀用性命换来的。”
这样的话,曾经同样困扰着汕豚,但听多了,也听腻了之后,只觉得烦厌。
“南咲是欠横镀的,但并不欠清漾的,在清漾做那件事之前,王君对她差吗?我们对她差吗?”
“横镀为了救右右,自愿献出生命,而他的女儿,在做什么?”
“这让他的牺牲毫无意义。”
汕豚拍了拍乌苏的肩膀,看着格外深邃的天空,像是在透过那层黑幕,看见那个死去数千近万年的人,他轻轻道:“那次,在大殿上,为清漾求情,保住了她的命,我并不觉得我们有对不起他们的地方。”
“我们和横镀固然亲厚,可跟南咲,也是出生入死可以交付后背的兄弟,这么多年,他一步步让着你,让着乌家,你以为,是他真的没脾气了,还是神主的命令,真的可以保护你到这种程度?”
当时听着汕豚说这话的时候,乌苏内心还挺触动的。
可第二日,为清漾取灵髓的想法,不仅没有消退,反而越来越强烈。
然后,就得知自己被汕豚那头猪给卖了。
再之后,就有了后面的事。
“还有方才,你突然想对右右出手。”朱厌若有所思,“前一刻还挺正常,后一刻就要暴起伤人了。”
分析完所有异常事件之后,朱厌扭头,问杵在树干旁眯眼晒太阳的金乌:“怎么样,看出些什么名堂来没有?”
南柚在翻万妖录,但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主要是,乌苏的修为摆着呢。
什么厉害的咒术、蛊术能够悄无声息种到他身上,然后对他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啊。
想不出来。
这确实有些可怕。
简直让人失了智。
金乌伸手,接住了一片枯黄的落败的叶子,抵住眉心,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真是有意思。”
“听见这样的描述,你们都想不到那个人身上去?”他的目光越过面色难看的乌苏,落到朱厌的脸上,丝毫不留情面地讥笑:“你也中招了不成?”
一瞬间,大家的目光都落到了唯一一位像是猜到了真相的金乌身上,朱厌正烦着,也不跟他客气,直截了当地道:“你想到了什么就说,我脑子笨,猜不着。”
金乌走近石桌,端着那杯从侍沏的已经凉了的茶水,几口下肚,他整个人精神了起来,一语道破天机:“横渡的天赋秘术,是什么。”
一句话。
乌苏整个人,从头凉到了脚。
别人不知道,他却再清楚不过,横渡的天赋技能,两个词,四个字。
引导,干扰。
引导情绪,干扰思绪和行为。
他身上所有发生的这些看似冲动,实则不合常理的事情,在这一刻,都有了解释。
“你的意思是,横渡还活着?”朱厌这回是真的吃惊了。
“蠢材。”金乌扯了扯嘴角,一副根本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前辈就直说了吧,我们这猜来猜去的,越想越离谱。”南柚出声,打断了两人的互呛。
“横渡是死了,但他的血脉还在。”一个月相处来下,金乌还挺喜欢这个善良得近乎天真的小姑娘,原本也没打算卖关子,这下就干脆直说了。
“清漾?”南柚一字一顿:“她现在的年龄,能不能开启天赋秘术还难说,就算是成功开启了,她的修为,也绝不可能强大到可以控制乌苏情绪的地步。”
“直截了当的来不行,可以借助媒介外物啊。”金乌满不在意地回,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乌苏身上,啧了一声,道:“若是我没有猜错,你身上,应该一直留着一两样清漾送的东西吧。”
乌苏嘴唇极速颤动几下,竟说不出话来。
乌鱼急了,他冲到乌苏跟前,红着眼,摇着他的肩,“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护着她?她是想害死你,害死我们啊!”
不知道哪个字眼触到了他,乌苏浑身打了个激灵,他道:“玉、玉石手钏,还有,腰带。”
乌鱼干脆利索地将他千年前就戴在手上,爱惜得不得了的手钏撸了下来,而后又伸手,摸向他的腰带。
片刻后,乌苏手提着裤腰,眼神冷得像是要滴出冰来,周深气势恐怖,势不可挡。
他闭眼,拳头都要被捏碎,手背上现出根根分明的青筋来。
清、漾。
不愧是他最疼爱的侄女,小小年纪,就工于心计,将他们这些老东西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真是小看她的能耐了。
当昔日那些美好的,令人怀念的温情瞬间,被一种极端的方式撕裂,没了那些纠缠不休的情绪作祟,剩下的,不过是一地鸡毛和狼藉坏象。
接下来,该是算账的时候了。
第78章
前夕
当天夜里,汕豚就到了。
他长得儒雅,方字脸,只要不刻意板着脸,给人的感觉十分随和,相比于乌苏,他在做人这一方面,很有自己的一套。
南柚见了他,至少还会唤声伯父。
汕恒也跟着来了。
少年抚了抚南柚散下来的乌发,半俯下身,问:“可有受伤?”
南柚摇了摇头,道:“没事。”
另一边,汕豚将绷着一张脸的乌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看向摊在石桌上的玉石手钏和腰带,眼皮往上抬了抬,问:“到底怎么回事?”
朱厌简短地将情况说了一遍。
院子里的气氛一瞬间有些凝滞。
半晌,乌苏罕见的有些脆弱地抬了抬眉,目光落在汕豚的身上,声音暗哑:“她送的手钏和腰带,你没贴身穿戴?”
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等待回答。
汕豚挤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我夫人爱揪着这点事闹,我躲都来不及……”
哪能上赶着凑上去。
比起乌苏盲目的勇气,他总是十分有自知之明。
那手钏和腰带,躺在密封的盒子里,吃了好长时间的灰。
乌苏深吸了一口气,那一丁点名为侥幸的情绪就像是一簇摇曳的火苗,在汕豚话语落下的那一刻,嗤的一声熄灭了。
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根本不需要再说什么,这两样东西,绝对就是金乌口中所说的秘术媒介。
活了大半辈子,乌苏什么风风雨雨都见识过,朝沉浮,揣度人心,人人都知道乌苏大人智慧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