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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你想如何我管不着,但求你不要拖累我母亲,这么多年,她陪你走到现在,不容易。”

    乌苏闭了下眼,像是自知理亏一样,没有再说什么,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无边夜色之中。

    夜里,熟悉的召唤和悸动再一次席卷全身,孚祗一只手撑在身侧的树干上,脊柱像是承受不住一样慢慢弯下去,整个人靠着树干,滑落到地面上。

    少年有些狼狈,汗水很快沁湿了额心,黏在肌肤上,眼眸紧闭,皱着眉咬着牙全力抵抗这样的自从他前段时间突破之后,这样的召唤之感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频繁。

    他是一根折柳。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新生的身体,就是他的主身,假以时日,必定能彻底融合前世的记忆和修为,再回巅峰。

    可事实并不是这样。

    他的这具身体,好似是从另一个人身体里分离出来的,换句话而言,他只是一个次身。

    现在,主身在召唤他。

    可按理说,又不应该。

    他这具身体,还未成长起来,主身就算是要召唤他,也不会是在这个时候。而这段时间,他的脑海中,却真真切切地闪过一些模糊的影像,那是不属于他的记忆,却又在跟他融合。

    每一处异常,每一帧影像,无一不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是要回去的,他总归是要强大起来的。

    这样的念头一出来,却又在下一刻,被他狠狠压了回去。

    从前,右右还那么小,一个奶团子,走到哪都要闯祸,他不放心,便想着,等她渡过蜕变期了,能够独当一面了,他再走,也能走得心无牵挂。

    现在,她渡过蜕变期,行事作风,渐渐的开始有了自己的思量,很多事情都能处理得很好,可他还是不放心,怕她受欺负,怕她暗自神伤。

    悸动持续了一段时间,平息了下来。

    孚祗知道,这便是结束了。

    他虚脱一样地靠在突起的树根上,脑海之中,却又不由自主地闪过先前少女踮着脚,将那张小小的脸靠在乌鱼的肩头,自然又熟稔的样子,他不由伸手,捏了捏自己眼窝处,蓦地,又蹙了一下眉。

    小姑娘怎么那么容易相信别的男子。

    一点防备心都没有。

    这样,太容易被伤害,被辜负了。

    第二日,南柚很早就出门了。这一次,因为身份暴露,她身边的人都没有再用易容膏,狻猊显然更喜欢自己壮硕威风的本体,整只兽神气得不行,荼鼠趴在它软绵绵的毛发里,还眯着眼睛在睡觉。

    南柚想再去矿场看看。

    才到门口,脚步就止住了。

    天方破晓,晨光乍现,头发乱糟糟的老头抱着酒壶,身体靠在府门前的石狮上,眼睛眯着,醉得不省人事的样子,身上的气息尽数收敛,看上去,与普通的酗酒凡人无异。

    南柚仅仅顿了一下,又从善如流地继续朝前。

    老头笑眯眯地跟上来。

    桦是见过昨日这个老头出手,一掌将一座山脉拍碎的情形的,她身体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脚下的步子加快了一点。

    昨日发生了那样的事,那条通往矿场的小道,今日也没人前来摆摊,空落落的显得十分冷清,地面上铺着一层白霜和枯叶,人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

    无人说话,气氛有些凝滞。

    “前辈。”南柚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道:“昨日孚祗的回答,你自己也听见了,他不愿意跟你走,他不愿意,说什么我也不会放人的。”

    “你这样跟着我们,没有任何意义。”

    金乌吐出了一根鸡骨头,将油腻腻的手指往身上地粗布上一擦,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毫不在意形象,听了南柚的话,也不动气,笑着乐呵道:“小娃娃此言差矣。”

    “你父君昨夜联系我,让我跟在你身边,保护你的安全,防备乌苏,以免他乱来。”金乌看向一身白衣出尘高华的孚祗,眼里的满意之色丝毫不加掩饰:“若不是南咲开了令人心动的条件,老夫我也不愿意给一个小娃娃当贴身护卫。”

    南柚狐疑地皱了皱眉,一时之间,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前辈,还请你行为收敛些,赤云边生活的大多都是凡人,靠苦力吃饭,昨日你那一掌下去,今日街头巷尾,十家里有三四家都在办丧事。”南柚话语里带着绵绵的刺,对昨日金乌无端杀戮的行为十分不满。

    “他们命当有此劫。”金乌也不恼,脾气很好的样子。

    南柚深深吸了一口气,也不想和他多争辩些什么,带着人进了矿场。

    一路畅通无阻。

    昨日塌了一座山脉,今日那些未曾受伤的人便又开始动工,处处都是热闹的,鲜活的,带着晨间独有的清冽气息。

    南柚很有耐心地将每一处山矿走过,那些堆积在板车上的灵石,按品质分了类,被三两个人推着运送出去。

    狻猊和荼鼠小孩心性,早就按捺不住心中的玩性,见孚祗和金乌都守在南柚身边,四蹄发力,猛的蹬了出去,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孚祗再一次皱眉。

    在她身边的,大多都被惯得像小孩一样。狻猊和荼鼠就不说了,从来没个正经的时候,昭芙院里,还有个月匀,也是要蹭蹭抱抱喜欢被哄着的小人参精,除此之外,就钩蛇,长奎和云犽三个算稍微靠谱一些。

    但都还不能独当一面。

    孚祗的目光落在身姿纤细,明艳招人的小姑娘身上,半晌,近乎认命般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实在是,处处安排妥当了,还是觉得牵挂,还是觉得割舍不下。

    再等等吧,答应她了的,怎么也不能够食言。

    不得不说,在孚祗这里,天大的事,都得为南柚让步。

    这好似已经成了一种潜意识里的习惯,深埋于骨血,无需权衡之后利弊,无需思量事情缓急。

    最终,南柚站在了一座高级灵脉的山头,脚下踩着灵气浓郁的土地,她闭着眼睛感应了片刻,而后蹲下来,手指捻了一撮湿漉的泥土,放在鼻尖处嗅了嗅,再用帕子将泥污擦去。

    看到这一幕,一直跟在后面看戏而并不言语的金乌,眼里闪过诧异又欣赏的意味。

    “姑娘在看什么?”桦又给她递了张干净的帕子,轻声细语地问。

    才一日相处下来,南柚便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

    原来,不是所有王都里的尊贵姑娘都那样颐指气使,站在天上看人的。

    原来,出身皇族的金枝玉叶,也会因为那些死亡和受伤的凡人皱着眉头一整夜,会派出身边强大的兽君和异兽去营救,给他们服上好的丹药,跟他们轻声细语说话,甚至内疚道歉。

    她也不会无缘无故对人发脾气,甚至就连她身边的人,都一样的温柔耐心。

    “嗯?”南柚对她笑了一下,旋即,眼神凝下来,她站直了身,道:“叫负责这座灵脉的人来见我。”

    桦并没有多问,她点了下头,拿着南柚的腰牌,轻飘飘地掠向山腰,几个起落之后,消失在视线尽头。

    “小娃娃还挺细心。”金乌灌了几口酒下肚,随后,饶有兴味地赞了一句。

    南柚看向他。

    “前辈知道缘由?”她问。

    金乌眯着眼,懒洋洋没什么精神的模样,他伸手抚了下长长的胡须,颇为自得地道:“这世上,还鲜少有老夫不知道的事。”

    他以为南柚会接着问下去,但她只是默默收回了视线,慢吞吞地噢了一声,有些冷淡。

    金乌也不喝酒了,他像是突然来了精神,不再是一副醉醺醺神志不清的样子,“你就不好奇是什么原因?”

    “我可以问负责这座山脉的人。”南柚又在山头转了转,头也不抬地回。

    金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笃定道:“他们可不知道其中的秘辛。”

    “你让一让。”南柚拿了根树枝,在山顶上这里敲一下,那里拨弄一下,到了金乌的脚下,不算客气地让他挪地,同时回答:“我没指望他们回答,我只需要知道这里的具体情况。”

    “我自己想不明白的,可以回去问我父君,我父君不能说的,估计前辈你,也不太敢说。”

    金乌哑然,旋即失笑。

    “你这小娃娃,有意思。”他加了一句:“比你父亲有意思多了。”

    南柚扯了下嘴角,将手里的木棍往边上一扔,几根手指亲昵地搭上孚祗的衣袖,道:“我是绝不可能以孚祗为条件,去换取任何讯息和宝贝的。”

    小姑娘讨好人的模样可爱得很,像是幼兽试探着伸出爪子,又毫不掩饰的露出自己的喜欢和在意,拙劣又诚挚。

    这一招,百试百灵。

    孚祗再一次心软。

    她手背上尚有一块没有擦干净的斑痕,浅浅的一层印子,颜色不算深,但在白雪一样的肌肤上,还是显得突兀。

    清冷似月的少年低低地叹息一声,从她手心里取出雪白的锦帕,半蹲下身,一点一点,力道轻柔地将那块印记擦拭干净,他垂着眸,配合着道:“臣哪也不去。”

    “臣陪着姑娘。”

    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但每一次,都让人抵抗不住的心动。

    金乌心头一哽,别过头去,干脆眼不见为净。

    南柚的笑,一直维持到负责这座灵脉的人上来。

    那是一个身体壮硕的中年男子,脸上还带着一道长长的疤痕,他见过那道腰牌,自然也知道眼前几位的身份,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深怕自己哪处做得不对挨了贵人的罚。

    “我问你,高级灵脉出产的那些品相好的灵石,都运到哪去了?”南柚开门见山地问。

    按理说,这些高级灵石开采出来,将会直接运送到王都,国库之内,但据她方才观察,那一车车盖着黑布运送出去的品质极好的灵石,一颗不留,都送入了一个传送站里。那里戒备森严,外面写着几个她看不懂的上古文字,她辨认不清,却也知道,送去的地方,绝不是王都。

    “姑娘,这是朱厌大人的命令,好几个月前就这样了,具体送到什么地方,我们也不知道。”那名男子搓了搓手,小心斟酌着言辞答话。

    这也不是他们这种级别能知道的事情。

    南柚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喊他上来,也只是确认一下,如今听到了肯定的答复,便摆了摆手让他下去了。

    王都都不顾及了。

    能让她父君,让朱厌如此顺从之人。

    除了那位集诸天荣耀于一身,言出即神谕的神主。

    南柚再也想不出第二位。

    而且除了星界,别的种族,别的王都,必然也都是这样。

    那么,什么地方,需要这么海量的灵石支撑呢?

    战场。

    这两个字眼,再一次闪过南柚的脑海。

    第76章

    中招

    南柚在赤云边待了一个月,她有心要查,许多的事情,便都浮于水面,无所遮蔽。

    当初她来,是因为星主几次发怒,除去那些高级灵脉,赤云边其余灵矿产量连着好几月锐减足足两成,而今,在朱厌大刀阔斧的整顿下,她顺着蛛丝马迹盘查,发现那两成的灵石的下落线索,在乌苏身上,齐齐断了。

    这代表着什么,大家心里和明镜似的。

    结果一出来,别说南柚,就连朱厌都想不通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朱厌越想越不明白,他在庭院中负手走了两圈,眉头皱成了个大大的“川”字,“乌苏是得了失心疯了吗?”

    “以他的性格,就算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也绝不会如此行事,这与找死有何差异?”朱厌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坐在一旁垂眸饮茶不语的南柚,沉声道:“我追随王君的时间比他们晚,也不了解他们几人之间所谓的深情厚谊,但就这近万年的接触相处而言,乌苏做事,实在比汕豚还沉稳些,虽然时时摆着张面瘫脸,但确实不是这等没轻没重,将一家老小上上下下往火坑里推的愚蠢性子。”

    “他是脑子出问题了吗,这样足以抄家灭族的死罪,足够他被朝堂上那些言官参死,就算他不在乎自己,他总得顾忌下儿子吧。”

    朱厌一边说,一边摇头。

    “最近千年,乌苏跟被下了降头一样,浑浑噩噩,执迷不悟,简直找死。”

    南柚食指轻轻搭在那叠供纸上,疲惫地摁了摁自己隐隐作痛的眉心,浅浅地呼出了一口气,道:“是与不是,问过就知。”

    “右右准备去乌苏府上?”荼鼠站在一个石墩上,细长的尾巴打着卷,声音细细的,没睡醒的样子,格外乖巧。

    南柚颔首,“派人通知乌苏,今日申时,留在府中,我有话问他。”

    桦轻轻应了一声,很快下去吩咐了。

    望着这一幕,朱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他手指点了下桦的背影,问:“这个丫头,你觉得怎么样?”

    “心性坚韧,可塑性也强,只是胆子有些小。”南柚笑了一下,又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多见见外面的景象,胆子自然就大了。”

    末了,她问:“伯伯觉得,她可能入昭芙院?”

    “右右打算让她进昭芙院?”朱厌让桦来伺候她,原本就是打着让南柚将她带入王都的主意,但并没有想到,南柚会考虑将她收入昭芙院之内。

    那是个什么地方呢。

    里面住着的,都是未来君王直系亲属,是连星主都默认应允了的独属于南柚自己的一股力量。

    每一个进去的人,除了要南柚同意,还得上报星主和流枘,品行和天赋都要过关,未来能堪大用的,才能留下来。

    里面的修炼资源,更叫人羡慕眼馋。

    “我有这个打算,但不知她是如何想的。”面对朱厌,南柚一向直来直去,也不藏着瞒着。

    “这个丫头,得如此造化,也是她的福气。她父亲在天之灵,能安心了。”朱厌见她做了决定,也笑了一下。

    “右右打算什么时候回王都?”朱厌像是突然记起来什么,开口问:“若是我没有记错,再过段时间,你们该进书院了吧?”

    南柚点了下头,道:“过两日就走,内院日前发了通知过来,说是要提前一个月前去报道,那一个月时间,算是给大家熟悉环境和周围的人。”

    “我这次回王都,想将乌鱼哥哥一起带上。”说起这个,南柚的眉心又开始隐隐作疼,“父君将如何处置乌苏和乌家,我不知道,这也不是我插手就能管的事,我唯一能保住的,只有乌鱼哥哥。”

    乌苏咎由自取,在做这些事之前,他事前就该想到,一旦败露,自己和乌家将会面临怎样的处境。

    但他还是做了。

    证明他自己权衡过利弊,也接受最后的结果。

    既然如此,南柚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用完午膳之后,太阳从云层里露了头,洒下一片细碎的金黄,团簇在一起的叶片上,布着一层流动的琉璃色光泽,鸟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吵闹,被狻猊捉了又放,放了再捉,最后狼狈地扑着翅膀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对乌苏这个人,大家都是防备而警戒的。

    朱厌不放心南柚一个人前去,还特意叫上了喝酒喝得走路都不稳的金乌,算是充个人数,除此之外,孚祗,狻猊和荼鼠一个不落,都跟在南柚身后,浩浩荡荡一群人,进了乌苏在赤云边置办的宅子。

    因为南柚提前的传话,乌苏并没有出去,而是独身一人坐在院子里,等着他们来。

    侍女搬来藤椅,沏上香茶,而后识趣地退下。

    乌苏仍是一身黑衣,面庞严肃,不苟言笑,模样与从前没有很大的差别,若说有,便是他身上开始笼罩着一层颓废的阴影,如朱厌所说,已经不怎么能够看到早年的那股锐气。

    “坐吧,早间才到的新茶,我府上家奴去采的。”乌苏掀了掀眼皮,自己先揭开茶盏抿了一口。

    南柚和朱厌等人无声落座,金乌是个自来熟,也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走到哪说到哪,跟乌苏也算是老熟人了,他灌了几口酒下肚,摆了摆手,道:“你留着自个慢慢尝吧,老夫我今日,可是来看戏的。”

    诚然,乌苏在朝堂摸爬滚打多少年,早在朱厌出现在赤云边的时候,他就猜到会有今日,在南柚身边的人来传话的时候,他就知今日如此兴师动众,所为何事。

    “说罢。”乌苏声音里依旧没什么情绪,端正的方脸显得很坚毅。

    南柚没什么好跟他说的,只是将手中的一叠叠签了字画了押的状纸啪的一声丢到桌面上,问:“这些,你可认?”

    乌苏皱着眉,一张张翻过去,逐字逐句地看,最后将它们押回桌面,看向面带怒容的南柚,声音无波无澜:“姑娘是在审讯我?”

    南柚吸了口气,别过头,“我没资格审问你,什么解释的认罪的话,你还是对我父君和被你连累的族人们去说。”

    “今日我来,将你押送回王都,等候父王发落。”

    乌苏看着这个从小叫他一声叔父,也曾真心诚意对他露出过笑容的小姑娘,不知怎的,神思顿时有些恍惚。

    曾经,他对南柚,对清漾,是一视同仁,从不偏颇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

    那些冲动的,一时脑热犯下的事,他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可每一次,过错已然铸下,除了朝前走,没有补救的余地和办法。

    他忤逆君上,与下臣勾连,连累亲人,大半辈子的抱负和英名,都毁在了一件又一件跟横镀,跟清漾扯上关系的事情上。

    为什么呢?

    聪明了一辈子的乌苏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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