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她没有睡意。布着水一样波纹的庭院里,吊在柴火堆上的茶壶咕噜噜冒着小小的水泡,声音带着某种节奏感,在静谧的空间里,任何微小的动静都被放大了数倍,再落到人的耳朵里。
她对月站着,小而细长的影子印在碎石小道上,良久,她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红色珠子。
一股无形的波动散发出去,将整座院子保护住,同时,也在巧妙规避暗中窥探的视线。
“终于没了。”荼鼠从狻猊的背上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它拍了拍胸膛,警惕地探头探脑。
“右右右右。”半刻钟之后,等大家彻底确定没了那种被窥伺的感觉,荼鼠突然有点兴奋地跳到石桌上,两只小爪子抱着往前倾,道:“它在你身上呢。”
南柚嗯了一声,软软的疑惑的语气。
荼鼠干脆伸出爪子,够着她的衣角,示意她往下看。
南柚低眸,瞳孔里映着一根不知何时轻轻缠绕在腰身上红色绸带,还松松垮垮的打着一个别致的结。
“这是,我早上说的宝贝。”荼鼠吱了一声,有些开心的模样,“它不想跟着那个老头。”
能够神不知鬼不觉躲开金乌的探视,又让南柚和身边人毫无察觉的东西,确实无愧于这一声宝贝。
再退一步想,这还是它没有恶意,若是它有心想要伤害南柚,如此手段,根本防不胜防。
像是知道大家在想什么,荼鼠捎了捎头,支支吾吾半天,才交代清楚了事情始末。
身为能够感知天地灵宝的异兽,自然也有和他们沟通的术法,今日这根红色的绸带,远远跟着南柚的时候,荼鼠就感知到了。
“……它的作用不是打架,心无恶念的时候,有藏匿屏蔽气息的能力,它要是想伤害右右,今日根本近不了右右的身。”触及孚祗清冷的眼神,荼鼠身子抖了抖,有些委屈地解释。
南柚将那根红绸解下来,摊在手心里,触感比星界王宫顶级的天蚕丝都要顺滑,像是流水一样,能从指缝间泻下,垂落,随着风微荡。
“它唤什么?有什么效用?怎么毫无动静?”南柚仔仔细细观察了几圈,但并没有从脑海中寻出对应的印象,索性不再深究,侧首问荼鼠。
“它叫相思绸,听说能够在心心相印的两人之间建立微妙的联系,现在不动是因为它被金乌连着追了十几日,一丝气力都挤不出了,最近一段时间,灵识都得缩回本体内沉睡,休养生息。”荼鼠慢吞吞地将自己知道的东西说出来,尽量表达清楚,想让南柚听明白。
南柚在心里默念消化完这段话,眼眸微亮:“可以当做礼物,送给父君和母亲。”
荼鼠见到她开心,也跟着笑弯了眼,连连点头,拿冰凉的小鼻尖去蹭她的脸颊。
突然,白日里累惨,一直趴在石桌旁软绒绒垫子上休息的狻猊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懒洋洋,一副想说话,又实在不想开口的样子。
“姑娘,乌鱼来了。”孚祗从院子里高大的树冠顶上眺落,动作轻盈,像是一片飘叶,也像是一尾云燕。
南柚抬眸,疑惑地嗯了一声,低喃自语:“这才几日,怎么来得这么快?”
片刻后,桦引着乌鱼从小偏门里钻了进来。
“乌鱼哥哥。”南柚有些高兴地朝他招手,小脸上的笑意一如往常,没有想象中的疏远冰冷,也没有怒意质问,她站在橘黄古灯下,比星辰更耀眼。
四目相对,无形之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变化了,又一阵恍惚的清醒,觉得什么都没变。
她还是她,他还是他。
乌鱼得到消息后,是赶着过来的,几日几夜的行程,他眼睛都没闭一下。
满脑子都是他的父亲,和她。
还有正在被王君大刀阔斧整顿的乌家。
这些人,这些片段,一帧帧在脑海中闪过。
良久,神情疲惫,稍显狼狈的少年笑了一下,哑声喊她:“右右。”
第74章
抉择
月色似一层薄若蝉翼的轻纱,披在人的身上,带着水的凉意,不知名的飞鸟站在树梢头,歪头啄着漂亮的尾羽,叶片因为夜风的加入,发出沙沙的摩挲声。
这便是此刻院子里唯一的动静。
南柚从未在乌鱼的眼神中,察觉到那样复杂而浓烈的情绪。
仅一眼,她便知道,那些她想让他知道的,不想知道的,只怕都传到了他的耳里。
好似,人在成长过程中,总会经历各种情不由衷,各种身不由己,那些竭力想要保全维系的东西,往往会以一种叫人抵触的方式碎裂开,像用墨水擦拭模糊的镜子,越擦,越适得其反。
一声乌鱼哥哥,一声右右,好似是两人相见,唯一一句不需思考就能脱口而出的话语。
赶路的这几日,乌鱼的心里翻江倒海的闹腾,没有一刻平静。
从小到大,乌苏对他总是严厉要求,在他心中,是一个威望深重的严父,父子两日常并不亲近,但不可否认,他的修炼,他的为人处事,都是乌苏一点一点教给他的。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父亲,是重臣,亦是忠臣,他是乌家的骄傲,是能够撑起苍穹的天。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触及横镀和清漾的事情上,他却总是偏激而固执,近乎到了钻牛角尖的地步。
在清漾伤害星界唯一继承人的情况下,向王君谏言,替清漾求情;出手伤害孚祗,摆明了跟南柚唱反调,导致连降两级,身体受刑;发现精玉灵髓,他亲自前往赤云边,跟朱厌对峙,就为了将东西送去花界,交给清漾。
如此种种,荒谬得像是一场笑话,连他一个才成年没多久的人都干不出来,而他纵横朝堂,经历风雨的父亲,却毫无忌惮去做了。
这是在做什么啊?!
说好听点,叫没脑子,说不好听点,这是在跟星界王族作对啊!
他都不知道怎么面对南柚。
真的没脸。
前段日子,她的生辰,乌鱼忙上忙下,接待各族,又负责各种善后处理,人本来就消瘦了一圈,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乌鱼念及诸多,心绪不静,加之没日没夜赶路,脸色苍白,向来意气风发的少年显出从所未有的狼狈之意。
南柚侧首,吩咐左右女使:“去烧一壶热茶,要放三滴金露,等温度差不多了再呈上来。”
女使福身退下。
乌鱼神色顿时复杂得不像话。
她越是如此,他越是愧疚。
“右右,对不起。”
诚然,对不起三个字,对应乌苏所做的事,实在是轻得过分,但此时此刻,他能说的,好像也只有这么一句。
南柚坐在石凳上,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遭,并没有表露出意外或是吃惊的神情。
“你坐过来,站那么远,我还得仰着脖子看,今日累了一天了。”南柚用手托着腮,松散的黑发像是海藻般垂落到腰际,衬得她一张脸小小的,脸色瓷白。
乌鱼无言,一撩衣袍,坐到了她的对面。
南柚像是没听到他那句对不起,她笑着,朝他飞快眨了下眼,表情神态,一如从前,根本没有乌鱼一路上想象的疏离,冷漠,责怪。
她拨弄了下空间戒,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珠掉落在她白嫩的掌心里。珠子黄豆大小,水滴形状,里面一丝杂质也没有,像是注着一汪水,滚动间,还能看出里面水流的轨迹。
馥郁的芳香弥漫,占据了鼻腔里每一个缝隙位置。
“手伸出来。”南柚声音轻快。
少年手掌宽大,因为常年修炼,手握兵器,上面布着几个不大不小的茧子,但很干净,手指修长,形状好看。
南柚将那颗水滴形状的珠子轻轻放到他的掌心里。
“这是精玉灵髓。”她的话语很轻,短短的几个字,其中的意思却无异于石破天惊。
“高级灵脉汇聚处,一共只诞生了三颗灵髓,一颗在我这里,一颗被汕恒哥哥服了下去,这是最后一颗,给你留的。”小姑娘下颚微抬,露出一副类似于看我够意思吧的神情,眼睛亮亮的,等着他像往常一样收起来,而后大赞她够义气。
乌鱼喉咙里瞬间像是卡了一根刺。
他手掌慢慢合拢,将那颗珠子紧紧攒着,闭了下眼,又推了回去。
“右右,这太珍贵,我不能收。”他声音半哑。
“做什么你?”南柚拧着眉,看着那颗珠子,“不收我的?”
乌鱼垂着头,像是霜打了的茄子。
他性子向来外向活跃,话也多,平时都是他一个人在叽叽喳喳,说完这个说那个,今日这样沉默低落,跟从前判若两人。
“我都知道了。”乌鱼看了她一眼,苦笑道:“王君的旨意,已经下达乌府了。”
南柚也跟着沉默下来。
气氛凝滞。
“你觉得你父亲的所作所为,不该得到这样的警示?”不知过了多久,南柚轻轻反问。
“清漾伤害狻猊不成,反被识破,你父亲为她求情,让父君免她死罪;我大力栽培孚祗,封王军指挥使,他枉顾法纪,对孚祗下死手;在得到惩罚之后,他立刻前来赤云边,想要强抢精玉灵髓,送给它族皇族血脉?”南柚抿了一口茶,眼睫垂下来,她问:“乌鱼哥哥,你知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乌鱼不是涉世未深的孩童,南柚说的这些,他怎么会不明白。
他心里明镜似的。
“你父亲对我,十分不满。”南柚扯了下嘴角,陷入回忆中:“小时候,我常去找你和汕恒哥哥玩,相比汕豚叔父的慈和,你父亲面对我时,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你当时跟我说,你父亲对谁都是这样,嘴硬心软,只是不善表达,我便也当了真。”
“现在事实证明,并不是这样。”南柚抬头,与乌鱼对视,认真道:“他为臣,我为君,若君臣势同水火,谁走?谁留?”
少了一个臣子,很快有第二个,第三个顶替上来。
但少了一个南柚,星界上哪再去找一个继承人?
南柚虽未明说,但意思却已经再清楚不过。
“乌鱼哥哥,你不必同我说道歉。”南柚见他想开口,先一步打住了他的话,“你无法代替你父亲说这句对不起,我也无法代替被伤害的孚祗原谅他。”
“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更没有做错什么。”
见他实在担心,南柚摁了下眉心,道:“只要你父亲不再出这样的差错,他不会有事,乌家也不会有事。”
“我父君是个顾念旧情的人。”还有神主的那道神谕给他当护身符。
乌鱼彻底没脸。
“我回去,一定好好劝我父亲。”乌鱼看着小姑娘隐有些疲惫的面容,声音轻而坚定:“右右,别的我无法保证,就算想左右父亲的决定,也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唯有一点,我可以当面跟你说清楚。”
“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不论面对谁,发生什么事,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他无法承诺更多,因为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若乌苏当真要一意孤行,再来几件荒唐的类似事件,乌家的败落,是迟早的事情,他们这些人,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是问题。
他是乌苏唯一的儿子,距离死亡的铡刀最近。
南柚轻轻地说了一声好,弯着眼睛笑了一下,在乌鱼离开的时候,上前抱了他一下。
又很快松开。
乌鱼走后,孚祗默不作声拿了张沾了水的干净帕子过来,拉过她的手,一下下抚过青葱似的手指,南柚往后抽了抽,没抽动。
她有些奇怪:“孚小祗你做什么?”
“我手是干净的。”
闻言,孚祗将手里的帕子搁置在石桌边上,他皱着眉,声音难得低沉:“臣同姑娘说过多少遍,蜕变期过去,姑娘不可再同男子如此亲密。”
“那是乌鱼啊。”南柚有些好笑地回,没当回事的样子。
孚祗眉心默了片刻,将桌上的帕子收回来。
“是臣僭越。”
南柚眉心跳了一下。
孚祗的脾气,好得天上有地下无,堪称无条件偏袒南柚第一人,平时南柚怎么胡闹,怎么起哄,都不红脸,这样的语气,这样清冷的态度,已经算是极严重了。
他转身的时候,南柚拉住了他的衣袖。
孚祗的身形消失在她眼前。
被她牢牢捏着的衣角,也像是无声无息融入了空气中,奇迹般的没了踪影。
目睹了这一切的狻猊凑上来,直立着站起来,像人一样,伸出两只爪子搭在南柚的肩上,像模像样地将脑袋蹭在南柚的下巴上,蹭了两下,喉咙里就开始发出咕噜咕噜的舒服声音。
南柚推了一下它:“突然这么黏乎,又干坏事了?”
一个两个,今日夜里都奇奇怪怪的。
狻猊声音得意,带着某种挑衅的意味:“右右,我们多抱抱,气死他!”
乌鱼在出了南柚的院门之后,晃荡在街头,足足在冷风中站了半个多时辰,才脚步沉重地踏进了乌苏在赤云边购置的宅院。
迎接他的,是一桌小菜,两坛美酿。
乌苏早算到他会来,又像是感应到了他的气息,在院子里不知等了多久,乌鱼沉着脸坐下的时候,菜是热的,酒是温的。
“去见了南柚?”饶是摆出了一副促膝长谈的姿态,乌苏的神情依旧是沉冷的,声音也像是逼问。
乌鱼看都没看他,皱着眉,兀自灌了一杯酒。
“乌鱼!”乌苏声音一重,手中的酒盏带着警告的意味,落在木桌上,叮当一声清响,“你这是什么态度!”
“什么态度?!”乌鱼猛的抬头,心里憋着那么多天的不理解、火气和担忧,全部化为了梗着脖子的质问:“你做那些事,惹得家里被王军包围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担心你安危,吓得直哭的妻子,怎么没想过见面之后,要如何面对儿子的质问?”
乌苏被他这么一喊,一口气顿时堵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半晌,讪讪落座。
“你母亲她,可还好?”提起乌鱼的母亲,乌苏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梁。
“不好。”乌鱼语气恶劣,直截了当地回。
“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乌苏道:“精玉灵髓一共四滴,南柚用一颗,你和汕恒一颗,就算再给清漾一颗,也没有什么影响。”
“这是最后一件事。”
乌苏目光落在自己儿子的脸上,缓缓出声:“我探查过了,最后一颗灵髓想要彻底成熟,还得在半年之后。你身上这颗灵髓,可否先交给父亲。”
乌鱼瞳孔蓦的一缩。
他手指沉入自己衣袖里,果然发现了一颗沾在上面,被刻意屏蔽了灵力波动的珠子。
一瞬间,各种难以言喻的情绪直冲大脑,最后轰的一声,化作烟花炸开。
这玉髓,她是什么时候塞过来的?
她明明知道,乌苏一直想要这颗灵髓,她也知道,他带着这颗灵髓回来,根本瞒不过乌苏的探知。
她那么讨厌那个清漾啊!幼时,得知他和汕恒给清漾送了生辰礼后,还闹了好大的脾气。
乌鱼不由得想,她将这颗珠子悄无声息塞进他袖子里的时候,心情该是怎样的复杂。
她明明可以不这样的。
那个总是会轻易相信他们的傻姑娘啊!
乌鱼的眼尾一瞬间变红。
他将水滴状的玉髓使力拽下来,而后在乌苏四平八稳的目光中塞入嘴里,他哽咽,模样凶狠。
“你不是想要吗?我才服下这颗灵髓,你现在以我为引,将我练成丹,就还可以有效用。”
他一步一步逼近。
“你要想好,现在不杀我,未来那个清漾,必定会死在我手里。”
第75章
战场
落月高悬,繁星点缀。
夜风中,乌鱼和乌苏对视,一个眼尾蕴着浓烈的红,一个神情遮掩不住的震惊。
半晌,乌苏怒极,拍案而起,父子两梗着脖子对视。
“逆子!”乌苏再如何丧心病狂,也不可能对自己的孩子出手,他面色阴沉到了极点,猛的将桌边的两坛酒扫落,清脆的破裂声将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推到了最高点。
他拂袖而去。
在脚步踏过院门栏槛的那一刻,乌鱼泛凉的声音传出:“王军已经包围了乌府,你不会还想留在这,等上半年,再跟朱厌打一架,将灵髓给清漾送去,最后让乌家上上下下数千人成为刀下亡魂吧?”
乌苏胸膛里憋着一股气,他面色寒得能滴出冰来,“我的事,轮不到一介小辈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