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狻猊是什么,代表着什么,孤知道,深得星主疼爱的你,焉会不知?”穆祀心肠冷极,根本不是能被女子眼泪所左右的人。“殿下,我可以对我父亲的亡灵起誓,若是有对右右不利之心,便叫我天打雷劈,永世抬不起头。”
第42章
转变
这一刻,书房之中,静得只有两人的心跳声,一急一缓,一快一慢,窗外黑沉沉的海水都仿佛停止了涌动。
穆祀的目光一沉,描着沉云游鹤的袖摆一动,那份黑纸白字,明明白白的平铺在清漾的眼前,少年面若冠玉,然沉下声时,那股逼人的气势,便缓缓地沉透进骨子里。
“好。”他踱步行至她跟前,像是听闻了什么趣事,蓦地笑了一声,伸手捏住了她的下颚:“不愧是孤倾力栽培之人,如此能伸能屈能用亲爹亡魂发誓赌咒的女子,孤还未见过第二个。”
清漾唇色蓦地白了下来。
穆祀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焉能不知。
她闭眼,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鼻腔里流进去的气流越来越少,心跳声却像是鼓点一样,一下比一下激烈。
“殿下,我没有。”她从喉咙里艰难吐字,带着掩不住的痛楚之意。
穆祀随意地收回了手,他眉宇间的戾气未消,居高临下地看着清漾像是烂泥一样的瘫在地上,瘦削的手指捡起那份密报,道:“为两族友好,孤今日不动你,这份密报,如今怎样呈在孤的眼前,出深渊后,便会怎样出现在星主的案桌上,你这份赌咒,对他去说,效果会更显著。”
他身份使然,对上星主,也并不如旁人一样敬畏尊崇。
“你现在是星界之人,不该待在天族阵营,孤命人送你回去。”穆祀冷声道。
清漾不可置信地抬眸。
明明说好的,他护她周全,日后她入主花界,自愿交权,融入天族。
这样诱人的条件,就因为一个未曾成功的谋划,一份含糊其辞的秘报,他便舍弃了?
她知道,他明明可以装作不知道。
明明,可以大事化小,就当做这事从未发生过。
而她,将为此永远臣服于他。
黎兴得了命令,无声无息进来,但看到清漾又是一副眼泪涟涟的样子,禁不住开始皱眉。
沉思片刻后,他让女侍将人拖了出去。
整个屋子安静下来。
“孤今日才知,右右为何多次因她迁怒于孤。”穆祀转动着手指上的空间戒,嘴角笑意凉薄:“横镀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一个女儿。”
黎兴根本不在意女子间的明争暗斗,他尽职尽责地提醒:“殿下,今日若如此,先前咱们的一番筹划,便全是白用功。”
舍利取义,非谋者所为。
穆祀深谙此道,实施起来,往往比谁都好。
然而这一次,他沉默了半晌,月明珠的光亮柔和,他沉声,道:“一颗棋子而已,即便废了,也不影响整盘局势。”
是。
只是要迂回婉转,多花费许多心思。
黎兴仿佛能从这句话里,看到未来被杂务缠身,点灯熬油忙碌的自己。
“孤要去主殿一趟。”穆祀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张,吩咐道:“将幺尾召回来。去查,清漾往日的举动,任何细节都别放过。”
黎兴抱了下拳,消失在半空中。
穆祀进主殿的时候,南柚已经睡了。
狻猊盘成巨大的一团,被女使的通报声吵醒,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将头偏向另一侧,脑袋埋进长长的毛发里,小荼鼠原本趴在狻猊身侧,现在它一动,它就吱地惨叫一声,浑身的毛都倒立起来。
帷幔后,南柚艰难地睁了下眼,眼皮像是在上下打架,没过多久,便迷迷糊糊闭了眼。
小荼鼠看了看硕大的狮子,又看了看自己的大床,任命地溜了出去。
片刻后,它又跑了回来,利索地跳上了床,用冰凉凉的小鼻头蹭了蹭南柚的脸颊,将嘴里叼着的纸张铺在南柚的眼睛上。
“球球。”南柚哀嚎一声,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她伸手摸了摸脸,将那张纸拿了下来,她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困意:“你这是从哪带来的东西。”
球球想了想,像是在调整语言,过了半晌,才一字一顿道:“太子,找,给的。”
南柚稍微清醒了一点,她抓过那张纸,匆匆扫了两眼。
这一看,便犹如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方才还浓重得不行的困意瞬间消散,一丝一毫也没留下。
南柚手忙脚乱起身,在下榻的时候摸着黑还踩到了狻猊的尾巴尖,威猛的异兽很不开心地竖起了黄金瞳,一见到是她,又很开心地换了个姿势,黏黏糊糊地用脑袋蹭她的手,声音里的撒娇意味浓得不容忽视:“右右,你踩疼我了。”
南柚蹲下身,伸出两条胳膊,环住了它,满心被失而复得的后怕之意充斥。
狻猊的睡意瞬间就飞了,它哼哼唧唧,顾不上自己的体积,使劲将自己往她怀里挤。
“我要出去一趟,你们两个乖乖待在这,别乱跑。”南柚又转身,抚了抚委委屈屈看着狻猊眼红的小荼鼠,道。
一炷香之后,南柚在偏殿见到了深夜前来的穆祀。
两相对视,寂然无声。
“东西看了没?”穆祀眸色深深,他立在窗前,身体的影子被月明珠的光拉得有些长。
南柚点了点头,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下,她神色凝重,问:“我尚在腹中之时,便与当时还未出世的狻猊成就傍生,当年,为狻猊寻洞穴,设禁制,横镀也都有参与,可这事,他绝不会外传,也没必要告诉当时才千岁大小的清漾。”
不然,各界各族,不会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那清漾是如何利用横镀的精血与海罗盘找到狻猊具体位置的?”穆祀理性地分析:“就算给狻猊设置的禁制中,十之五六皆是横镀的手笔,气息与特色浓郁,清漾与他血肉相连,能产生一些微妙的感应,但,万仞城有多大,有几层?”
南柚默然不语。
万仞城太大了,足足七层,每一层的面积都无法估量,在这样的环境下,清漾若是没有具体的方位,便无异于海底捞针,只能似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可她明显没有,她的从侍没有任何犹豫的,奔上了第七层,找到了狻猊蜗居的洞穴。
“逝去之人,无法开口。”穆祀垂眸,隐晦地点破了一层糊着的纸。
南柚睫毛上下动了动,心底掀起了万丈波澜。
穆祀能想到的东西,她亦能想到。
死去的人无法开口,那么开口的,就是清楚知道狻猊位置,又尚在人间之人。
毫无疑问,那些人,都是星界的忠臣,是星主的心腹。
例如,乌鱼和汕恒的父亲。
他们是星主的左膀右臂,也是横镀的生死之交,是南柚的叔父,也是清漾的叔父。
“接下来,你需思考验证一些事了。”穆祀意有所指。
“我知道。”南柚皱眉,头疼不已,“那几个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明知清漾要做什么还将狻猊地址暴露,或是清漾用了什么法子,明推暗算,从他们口中获得了线索。”
若是前者,那么,星界必有一番大的动荡。
两人相对而坐,相继沉思,这样的氛围,莫名令穆祀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
天族太子之位尚未确定的时候,他的那些兄弟,个个不是省油的灯,明里暗里使绊子,他有时也会崩溃,也会无助,南柚就是这样坐在他跟前,拿一支笔,一张纸,将那些杂得乱成一团线的事件理清楚,哪个是哪个派来的钉子,哪个可以先处理了,哪个留着有用。
到现在,他修习的功法,都有几样是星族的不传之密。
那是南柚跑去跟星主撒娇,软磨硬泡求来的。
后来,他崭露头角,一飞冲天,在天族声望日盛,要操心的事多不胜数,渐渐的,就不怎么来往星界,跟她的联系,也淡了。
“我将清漾送到主殿了。”穆祀问:“你准备如何处置?”
南柚抬起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像是觉得奇怪,又带着不甚明晰的惊讶意味,她问:“穆祀,你今夜前来,是什么意思?”
穆祀用帕子擦了擦手,而后与她对视,他语调平静地反问:“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南柚摇头,“我不是圣人,我猜不透所有人的想法和意图。”
“我也不想去猜。”她眼眸明澈,“你告诉我吧。”
“右右,我承认,走到这一步,我已不够纯粹。”穆祀眼角往下,“我做不到完全的舍利重义,每件事,每个举动,我考虑的,是利益,是未来能够获得的好处,是天族的未来。”
“清漾如此,花界如此。”
南柚捏了捏手中薄薄的纸张,道:“而你今日所为,违背了这套利益原则。”
穆祀扯动嘴角笑了一下,指骨搭在桌沿,瘦削寡白,瞳色极深。
“右右,我还没无情无义到,她伤害你的证据已摆在我的案桌上,我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她交换条件,助她登顶。”
“我从来不自诩好人,但应允过的承诺,不会改变。”
穆祀起身,虚虚地抱了小姑娘一下。
南柚没有推开他。
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南柚坐在椅子上,闭眼,脑海中的影像急速倒退。
她知道穆祀的那句“应允过的承诺”指的是什么。
他曾说,待他成长起来之后,无人能在他跟前伤害她。
所以,她入深渊,音讯全无,他跟进来了。
所以,她被荼鼠掳去,他强开重瞳之力,放弃蛊雕,也要救她。
可前世呢。
她永远记得书中那句“南柚身死,天君穆祀为清漾善后”。
一句善后,足以令她对一个人的期待化为死灰。
书中现实,错了哪一步,她无从得知。
穆祀突然的转变,她无法全然相信。
第43章
血脉
清漾被送回主殿的消息,在第二日就传遍了三族,有人去打听了缘由,而天族那边也未曾遮掩,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事情在第二日早上就已闹得极大。
南柚起来的时候,汕恒和乌鱼均与她提了此事。
“姑娘打算如何处置她?”乌鱼问。
南柚抿了一口热茶,精神状态不是很好,白嫩的小脸上,眼下的乌青格外明显。
她身边蹲着硕大的异兽,黄金瞳纯正,气息逼人,它觉得有些无聊,但又想陪着南柚,便用肉乎乎的前掌陪荼鼠玩游戏。
小荼鼠卷成一个球,狻猊用爪子将它抛来抛去,满屋子乱蹿,偏偏被当球踢的荼鼠还挺开心,两个小家伙玩得忘乎所以,丝毫不理会房里多出来的两人。
南柚无奈地看了它们一眼,坦言道:“不是我说如何,便能如何她的。”
“这件事,还是得看父君的意思。”
乌鱼冷哼了一声,恨恨道:“此女心肠歹毒,若不给些教训,日后还不知会起什么样的心思。”
自从听说了这件事,汕恒皱着的眉就没消下去过,他接着乌鱼的话,道:“现在不止我们这边,妖族也得到了消息,我们进来前,少妖君便已将情况如实转告给妖主和妖族统领,现在,想必王君和夫人都得知了此事。”
南柚点头,手指在袖中闪着细碎光亮的留音珠上顿了顿。
“已经知道了。”
乌鱼与汕恒对视一眼,问:“王君是什么意思?”
南柚垂着眸,又抿了一口热茶,语气无辜,言语诚实:“我没与他们联系。”
两人眼里便都泛出疼惜之意来。
她毕竟才那么大,身为星女,被一个臣下之女如此暗算,而清漾能走到这一步,星主的宠爱毫无疑问是主因,此时此刻,她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现在是谁在看守她?”半晌,南柚抬眸,问。
“月匀在守着,少妖君身边的从侍也在。”
南柚点了下头,说:“等下我去看看她。”
两次前脚出去,流芫后脚就钻进了主殿。
“我今早得到这个消息,可开心死了。”流芫眼睛都发着光,她伸手想去摸狻猊的头,被它灵巧躲过,它嗷地低吼了一声,喉咙里发出警告的声音,神情冷淡,眼神凌厉。
“兽君,果真不凡。”流芫也不在意,她收回了手,接着方才的话道:“这样,我觉得未免夜长梦多,我们干脆先将她弄死,来个先斩后奏,不过一个臣下之女,意图伤害未来的少星君,赐死她都算是给她体面了。”
流芫管的牢狱里,每日不知有多少人消亡,她看惯了这些,话说得也是理所应当,丝毫没有觉得不对。
说实话,这一夜,南柚不是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想法。
她实在不想跟清漾耗着拖下去了。
但这种想法,最终还是被她打消了。
她确实还有诸多顾虑。
不得不说,星主和那些跟横镀交好的重臣,对清漾确实是百般喜爱,诸般宽纵。诸系皇族子弟才有资格留下的灵魄灯,他们也为清漾特意做了一盏,这就意味着,即便是肉体消亡,千年之内,只要寻到了合适的肉身,她也能重返人世,届时,修为全无,那些老怪物,还不知道得如何心疼。
她倒成了过错的那一方。
如此一来,她的先斩后奏,便成了急于杀人灭口,那份密报,说白了也只是穆祀调查的结果,他们并未亲自入深渊,真假全凭一个信与不信。
南柚伸出手掌,小荼鼠小小的眼睛亮了亮,抱着爪子跳到了她的手上。
“放心吧。”南柚将手掌伸过去,让眼馋许久的流芫摸了摸荼鼠银丝一样的毛发,道:“要她死,没那么容易,但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也不少。”
流芫像模像样地用手托着脸颊叹了口气,道:“你父君与母亲,太过保护你了。”
“你父君让你参与政事,教你为君之道,用人之道,却根本不让你接触权力之下的那层泥沼,你从小没经历过这些,将来,可怎么掌权呢。”
“自古以来,权力都是建立在铁血手腕之上的,王位上坐着的,从来不是纯善者。”
说到最后,她的神情已经认真起来,“你瞧瞧我,瞧瞧大哥哥,再瞧瞧天族的太子,哪个似你这样手不沾血,对谁都抱有一份善心的?”
南柚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她捧着荼鼠,愣了一下,又很快回神:“我知道的。”
有些话点到为止,流芫也不过多提及,她看着威风凛凛盘踞在一侧的巨兽,连着惊叹了好几声,但没敢再伸出手去摸一摸。
她走之后,南柚抚了抚狻猊的脊背,站起身,笑着道:“走吧,带你去收些好处。”
狻猊一听说有好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长长的尾巴像是甩在空气中的鞭子,带起一阵猎猎风声。
清漾被关在一间破落的偏房里,没有南柚的命令,无人敢对她动刑,但她自己心里不好受,因而南柚推门进去的时候,她满目憔悴,脸色苍白,蜷着腿缩在一个陈旧的柜子后面,存在感低得可怜。
月匀嘴里叼着一根海草,模样嚣张又懒散,他对清漾没半分好感,现在狐假虎威,一刻不停地吓唬她。
“姑娘。”见南柚来了,月匀才终于站起了身,将这个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让了出来。
自从渡了雷劫,月匀的容貌变化极大,不再是当初的小萝卜头,个子一天蹿得比一天高,现在看起来,跟流焜流钰一样年龄大小,行事也显得稳重起来。
南柚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格外落魄的清漾身上,半晌,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透着寒意,“孚祗呢?”
月匀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月匀,你下去吧。”半空中,孚祗悄无声息现出身形,少年玉冠束发,清隽如兰,他眼神落在南柚身上,话却是对月匀说的。
偏房狭小,狻猊不得不变小了身体从门口挤进来,现在不情不愿地趴在地上,小狗一样,毫无气势可言,它有些不满意自己现在的模样,尾巴左右甩着,带着显而易见的催促意味。
南柚嘴唇翕动:“东西带回来了吗?”
孚祗颔首,从空间戒里拿出了一团被光晕围绕着的精血,里面异象连连,有光莲坠落,有浮云升起,有仙乐吟奏。
角落里,清漾受到了某种莫名的感应,她缓慢抬眸,在见到那光团的时候,眼里仅剩的光亮便如风中的萤火,蓦的消散熄灭了。
什么她都可以辩解。
但,她父亲的精血,容不得她说半句喊冤的话。
如果,她真没有那份心,她带着亡父残留下来的精血进深渊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