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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大家都是这样的,他可是你的爸爸,他喜欢你才对你好。”

    “爸爸今天很高兴,你不要倒胃口好不好?”

    “不要惹爸爸生气。”

    小时候妈妈这样说,用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并且越来越不耐烦:“干什么老计较这些?真要这么拧巴,你自己注意点不行哦?你把衣服穿穿好不行哦?”

    “谁让你要长得这么漂亮,谁让你是个瞎子,谁让你要上学,天天还得你爸接送。”

    “他什么时候摸你啦!这不是你自己摔在他身上,他要托你起来啊!?”

    后来她慢慢长大了,长得比妈妈再高上一点点,可是又比姜爱国矮上那么多,那么多。

    “现在你看清楚了吗?”

    她听到开门的声音,她转过头去,问她亲爱的妈妈:“你看到了吗?他在摸我。”

    她的妈妈没有回答她,她把门轻轻地、重重地,又合上。

    再后来,她的妈妈越来越矮小,在她的影子里对她下跪,哭着说:“不要告诉别人,妞妞,不要说,说出去我们就没法做人了。”

    “你爸不会害你的,他就是、就是摸摸你,他做不了别的!”

    “他、他是不行的,真的,你看,我这里有医生给的单子,你看看,他是不行的啊!”

    她忘了,她看不了。

    ——她是瞎子。

    毕竟是一个世界里只剩黑暗,处处需要别人帮衬才能够活下去的,被抛弃的,被领养的,瞎子。

    妈妈喜欢说,养恩要比生恩大。

    大家都喜欢说,你要懂事,你要孝顺,你要做个好孩子,要体谅爸妈养你不容易,要记得感恩。

    她记得的。

    本来不是很想记得。

    可当她一次次对大家说,我的爸爸为什么老是亲我,为什么要抱我,我觉得好难受。

    而姜爱国对他们说,哎呀,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老来女,真是疼得不得了,一下看不到都心慌哦。

    “是我不对,是我的错,孩子大了,哎。”

    当姜爱国这么说的时候。

    他们不约而同地劝她:“眠眠,你要理解爸爸的哦!爸妈为了养你长大,那么辛苦赚钱,你必须记得感恩,不能胡说八道,不要长大了就嫌弃爸妈烦!”

    她就渐渐记得了,感恩。

    很多年之后,如果她能活到更多年之后,变成一个独立、聪明又自信的女孩,或许她可以说,这是绑架。

    道德绑架,亲情绑架,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谋杀。

    除了姜爱国,人人皆是帮凶,人人都该为她的死亡自省一下。

    可没有以后了。

    她其实只是一个窝囊、愚笨,又软弱的女孩。

    不太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黑暗里有无数条枷锁缠绕着,捆绑着,绞住喉咙,她看来看去,想来想去,不太明白该去解决哪个部分。

    因为不知道从何而下手。

    因为不知道能破坏什么,该抛弃什么才对,所以她选择隐忍,这是她的错,她要为自己付出代价。

    一直以来,她不断地想,也许到了十八岁就好,也许她还有机会离开这里。

    她将像鸟一样展翅。

    如此也不必毁坏牢笼才能逃脱。

    可是。

    但是。

    为什么。

    姜爱国还不肯放手。

    2002年6月1日,那天夜里,凌晨两点,她无意撞见那对夫妻的对话。

    她一句:“真不让妞妞上大学?”

    他一句:“现在这高中不花钱,做做样子就算了。一个瞎子上他娘的大学?白糟蹋钱!”

    她一句:“你之前说让她去的……”

    他一句:“你个脑子驴长得?我放屁都当真?也不想想她走了,谁帮警察破案子?要是那边不给我发工资,你吃什么穿什么?小心老子把你拖出去卖!”

    她一句他一句,将她唯一的希望彻底泯灭。

    所以她去找医生。

    一个半年前来的医生,一个发现她身上有伤、曾经试着询问,但被她拒绝的医生。

    这是她第二次向男性求救。

    她把一切都绝无隐瞒地和盘托出,她怀着恐惧,不安,期望,绝望,与那微不足道的羞耻,问他:“您能不能收养我?或者,帮我离开这里?”

    医生对她摇头。

    “抱歉,我是没有办法领养你的。”

    说完,他想了想,又温柔地笑:“但我可以帮你杀了他们,你觉得怎么样?”

    对不起。

    她不确定她在对谁说对不起,不过,总之,对不起,他们决定杀人了。

    他们不打算为此付出代价,不打算坐牢。

    因此按照计划,医生负责弄坏小区监控,准备好天衣无缝的不在场证明,以及所有需要用到的工具。

    她负责在姜爱国夫妻钟爱的杨梅酒里下药,以及撒谎。

    那时的虎鲸已连续犯下三桩命案。

    那时他们的计划是,模仿作案,再借她的特殊能力推给虎鲸。

    那天夜里下了雪。

    难得一见的大雪,轻轻软软掉落在皮肤上,冰凉地融化,有一种致命的温柔。

    像医生一样。

    “准备好了吗?”

    踩在走过千万遍的台阶上,站在门前,医生笑吟吟地对她轻语:“准备好杀死你讨厌的人了吗?”

    她点头。

    他们推开门。

    漆黑、凌乱的客厅里,姜爱国已死去多时。

    “看来他的确很不讨人喜欢,所以有人先我们一步下手了。”

    医生有些遗憾,可能还有些兴味,用气音问:“该怎么办呢,眠眠?”

    是啊。

    该怎么办呢?

    猫见了主人,扑上来扒拉裤脚,喵呜喵呜地惨叫。

    是因为目睹了恐怖的一幕吗?

    是饿了吗?

    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你就这样获得了自由?

    可是自由之后你要去哪里,做什么,你能怎样活下去呢,一只流浪的猫?

    姜同学蹲下身,摸了摸猫。

    也摸到猫身边的猫粮袋。

    当她捡起猫粮袋,猫粮从里面哗啦啦掉落时,她想了很多。

    为什么杀人会比逃离简单?

    为什么大半年来,医生从不问她的学习成绩,从没提过以后?

    为什么他要给她买那么多衣服,就好像,她将永远住在他的房子里?

    为什么。

    她疑惑,为什么她没有得到解放的感觉,反而像是一脚踩进更深的泥潭。

    猫粮卡在袋子里,她下意识伸手一勾。

    很久之后才想起,可能会留下指纹吧。

    到时候会被当做杀人犯逮捕吧。

    会吗?

    不会吗?

    外面的雪好像停下,她止住脚步,终于感受到方才的温柔不过刹那幻觉。

    雪只在冬天下。

    雪下完了,寒冬仍在。

    “傅医生。”

    她感到自己在轻微的战栗,她的血液、生命正在疾速流逝。

    她已没有未来。

    所以这一次,她看着他,淡然的、坦然的说出了内心深处真实的话语。

    “我很讨厌姜爱国没错。”

    “讨厌妈妈,也讨厌我自己。但是,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人。”

    “——是你哦。”

    *

    “……”

    所以,姜同学与傅斯行确实准备杀害姜爱国,只是碰巧被季子白抢先。

    接着,剧情继续发展。

    姜意眠得以亲眼验证自己的推断,那就是:真凶一定在主角的视线盲区,一定在案件的边缘徘徊。

    初来副本,离开教室,绊倒她的人是季子白;

    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返家,小区楼下成团围观的人里,有季子白;

    当她疲惫入睡,季子白站在楼底树荫下,抬头仰望;

    当绿灯转为红灯,车辆停下,季子白近在咫尺,侧头扫过眼神。

    学校里扶她的人是他。

    替她捡东西的人是他。

    大雨突如其来之时,撑起伞,如鬼魅般沉默走在她身边的人,也是他。

    送饭的人,深灰色卫衣,名牌运动鞋,棒球帽檐低低压下,碎发里只露出一点残忍的眼。

    是他。

    “谁?”

    屋里的她天真发问。

    他沙哑地吐出四个字:“深夜饭庄。”

    她走过去,摸索着,将耳朵靠到门扉上。

    “你还在吗?”

    他的嘴角慢慢拉大、上抬。

    额头、鼻尖、嘴唇,依次地、亲昵地贴上冰冷的门,低声说:“在。”

    我在注视着你。

    亲吻着你。

    玩弄着你。

    我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一直都在你的身旁。

    眠——眠——

    宝——贝——

    他往门上哈一口气,沾过无数刀尖血光的手指,一笔一划缱绻地写。

    他所幻想的,是终究有一日,他将绑缚羊羔,剥去衣裳,以世间人人赞誉的书法,亲手切肤地,在她身上一点一点写下。

    刻下。

    季,子,白。

    那是他的名字。

    有朝一日只对她使用的名字。

    多么美妙。

    仅仅是想象,就让他有些兴奋,变得生机勃勃。

    “请问你找谁?”

    傅斯行在这时回来。

    以旁观的角度,姜意眠注意到,季子白淡漠回首,没有做任何伪装。

    “深夜饭庄,老板让我送饭。”

    他敷衍作答,倒不算谎话。

    “老板么?”

    视线长久停在他的脸上,傅斯行笑了笑,提及监控。

    那段姜意眠曾隐隐觉得不对,却又没有头绪的监控对话。

    当下她明白了。

    “听说半个月前隔壁小区出事,监控凑巧坏了,才没能抓到凶手。”

    意思是:「半个月前荣光小区,姜爱国的死,是我弄坏了监控,才没拍到你。」

    “好在现在大家都意识到监控器的作用性,我们这个小区一共装了六个摄像头,安全问题还是有保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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