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他知道手术同意书其实可以自己签,只是不想让医生为难,才叫了沈安过来,此刻根本不想看见他的脸。“我在这里等你。”沈安的眼睛没精打采地耷拉下来,却仍是固执地不愿离开。
“可以。如果你想要看到我死在手术台上。”
薛枞一直清楚怎么让沈安难受,从前是连搭理都嫌烦,可在今天这样的时刻,他半点都无法忍受沈安继续在自己面前晃悠,便选了最能刺伤他的方式。
“我……"沈安果然退却了,他的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你别生气,我走就是了。”
说完,又看了薛枞一眼,见薛枞无动于衷地盯着他,知道薛枞非得亲眼看着他走出医院大门才罢休,不情愿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薛枞拿了缴费的单据,却没找到收费处。他在住院部胡乱晃了几圈,才准备去服务台找人问问,值班的护士却不知去了哪里。薛枞四处看着,余光却瞧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歪着身子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胳膊支在扶手处,袖口因为双臂的折叠滑上去一些,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被口罩遮住的下巴一点一点地,像是睡着了。可惜那座椅的高度着实委屈了两条长腿,他又担心伸直了会影响往来的路人,只好难受地蜷着,缩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
随着越来越往外倾斜的姿势,那口罩也从一侧耳边垂落下去。
眼见着整个上身都要歪向地面,薛枞及时地伸出手,扶了他一把,叫道:“黎问。”
黎问懒懒地睁开眼睛,虚着眼睛辨认了一下,又继续打起瞌睡来。
薛枞毕竟坐在轮椅上,只能用单手支撑他,方式便由托着背变成扶住黎问的肩,却见这人又要摔下去了,不得已再次开口道:“醒醒。”
“嗯?”黎问揉了揉眼睛,微微侧过头去,用手背遮了唇,小小打了个哈欠,睡意才一点点从那双猫儿似的眼里褪去。
薛枞这才放心地将手收回,黎问却从自己右肩的方向,轻轻捉住了薛枞的掌心。他偏着头看了看,两只同样白皙修长的手并排着出现在视野里。
黎问的指甲修得很圆润,指腹搭在薛枞的手背上,带着层薄茧。他的骨节比薛枞更突出一些,像是长时间练过乐器的手。
薛枞本想把他甩开,但黎问的手收回得更快,温热的触感一触即离。他好像纯粹是为了比对,颇认真地观察了一番,得出结论道:“你比我更白一些。”
黎问皮肤极白,除了刚生下来时不能免俗地红成猴屁股,之后便像是被黑色素忘记了沉淀一样,再怎么晒都没有黑过,从小到大因为这个特征不知被谈论过多少次——和他的“美名”一起。
被讨论得多了,心宽的黎问也罕见地生出一点点烦恼。
黎问的肤色是健康的、带着血色的白皙,薛枞却是偏冷质的苍白,从视觉上看,自然是薛枞更白一些。
这一番对比下来,黎问就像找到同类一样,心里顿时舒服了许多,轻轻露出一个笑来。
他的眼尾有一个斜斜上挑的延伸,却不是丹凤的眼型,笑起来的时候反而像月牙一样微微下弯,睫毛如扇。
即使只穿着简单的T恤和宽松的运动裤,这样一张脸,要被忽视也实在很难。薛枞有点理解,为什么当年黎问的校花之名足以远播了。可薛枞并不会为容貌所惑,仍旧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黎问的注意力却很快就转移到了其他地方。他的口罩已经摇摇欲坠,便索性动手摘了,又整理了一下睡皱的上衣。抬起头,似乎很好奇薛枞为什么还站在他面前。
他方才也是睡意朦胧,才会唐突地去握薛枞的手,但现在完全清醒,却不见得多么后悔。
黎问眨了眨眼睛,睫毛随之晃动,像是振翅时的蝶翼。他仔细地看了看薛枞的脸,又随意地扫了眼薛枞的轮椅,才恍然大悟,道:“钱我已经收到了。”
薛枞没想到他能认得出自己。
黎问见薛枞没有接话,又慢吞吞补了一句:“不用谢。”
薛枞一愣。
黎问这人,虽然单名一个“问”字,却偏偏什么都不喜欢问,他对周遭来来去去的人似乎一向不太感兴趣,可能正因为需要上心的事太少,他的记忆力反而好得惊人。
他在回忆里随意翻找了一下,便记起了薛枞这个人。对于薛枞托二哥给自己还钱这件事情,也没有露出几分惊讶。他不去关心薛枞为什么要还钱,数额又为什么多了那么多倍,见薛枞想还,便很自然地接受了,没什么多余的疑问。
薛枞却觉得心里轻松了一些。
鬼使神差地,薛枞对他说道:“我今天要做一场手术。”
反正无论多么重要的事情,对于黎问而言,都稀松平常,薛枞记起了黎问对辅导员直言要退学时候的平静神情。他身上有一种举重若轻的气质,让薛枞可以毫无负担地将话说完,想着反正黎问也不会在意。
至少薛枞并不希望,除了医护人员以外,只有沈安成为自己身边唯一的知情人。
如薛枞所料,黎问听完,只微微睁大了眼睛,虽带了丝藏不住的困惑,却对偶然碰见的旧识突然的自白,没有表现出惊诧的情绪。
他点了点头:“知道了。”
除此以外,也并无任何多余的话——没有疑问没有担忧,没有祝福也没有鼓励,就跟听到薛枞说“我要去吃饭”一样平静。
薛枞没有可以托付的对象,这萍水相逢的缘分,可以是黎问,也可以是任何人,它足以成为薛枞手术前的一点安慰。薛枞微微弯了嘴角,绽出手术前最为真实的一抹笑意。
黎问看到他黑沉如深潭的眼睛,在如漩涡般的浓黑里,像是燃起了一小团火光,跳跃着,闪烁出可以灼伤人心的异彩。
于是黎问也回以一个微笑。
他们都没有将话题进行下去的意思。
薛枞见病房里走出个男孩儿,正是上次在医院撞到他的那一个。
“他醒了,”黎问对薛枞说道,“这是我侄子,大哥让我来接他。”
那小孩在黎问身边却很乖巧,不像在黎江越来时那么闹腾。他用五根手指去勾住黎问的一根小指,另一只手按住手背上压着的、拔了输液管后止血的棉签。
黎问没有帮他,但是很小心地牵着他,跟薛枞道了别。
薛枞也向护士问了路。
可当他七拐八拐地找到位置,将缴费单据递进窗口的时候,却被告知已经付过了。他以为又是沈安多管闲事,现在也不想与他再见,便打算手术后找时间还给他。
黎问回到家里,昏天暗地地睡了一场。在医院陪小侄子输液实在是耗费了他很多精力。
快傍晚的时候,他准时感觉到饿,便到一楼看看晚饭准备得如何了,正好碰到快要出门的黎江越。
黎问见他手上抱着一大捧开得炽烈的红玫瑰,擦肩而过的时候,视线落向嵌在包装纸上的卡片。黎问扫了一眼印在上头的名字,直接将它抽了出来。
“怎么?”黎江越一顿,又想到什么似的,
道,“对了,你们也认识。”
黎江越记得薛枞提到过黎问,看他拿着那张卡片,也不觉得奇怪:“他今天手术吧,我去看看他。”
黎问停下脚步:“你从哪里知道的?”
“医院的朋友刚告诉我,”黎江越被薛枞拉黑之后,反倒更有兴趣了一些,打算陪他玩玩这个欲擒故纵的游戏,“我打算去看看他,你要一起吗?”
黎问没回话,直接把那捧玫瑰从黎江越的怀里扯了出来,因为动作突然,一些支棱出来的枝干将黎江越的手臂刮出几道血痕。黎问根本不管,只径直打开门,把整束花都扔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你干什么?”
黎江越虽和这个弟弟不亲,却也没有真的被他拂逆过。
黎问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不是你玩的那些小明星。”
黎江越哪里被人指着鼻子骂过,这下被拂了面子,几乎要忍不住去拽黎问的衣领,给他来上两拳。可黎问是家里的祖宗,黎江越看了眼客厅里无动于衷的父母,也只得忍下这口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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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南帆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他觉察出之前的记忆很奇怪之后,被路衡谦误导,就真的以为自己人格分裂了。这个过几章会写到,看到有人问,先提一句。
而且他“人格分裂”的时候,薛枞在大众眼里还昏迷着,孟南帆根本想不到跟他有任何关系。关于路衡谦在干嘛,之后再写,反正是怀疑人生中。
另外,虽然黎问是大美人吧,但薛枞更好看,只是他距离感太强了,没几个人敢跟他开玩笑。
(颜控作者的设定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反正这篇文里薛枞美貌值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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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补一下年龄的设定:
孟南帆、路衡谦比薛枞大1岁,宋澄比薛枞大4岁,沈安比薛枞小3岁,黎问和薛枞同年,黎江越比薛枞大7岁。
整理大纲的时候把黎江越剔除了,因为他的性格越看越像沈易年轻时候的翻版,所以是没有被薛枞接受的可能性了。
第二十一章
薛枞没想到,手术之后第一眼见到的,竟然是黎问。
他将视线从滴落着药水的输液管道,缓慢移向抱着胸靠在窗边的修长身影,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再醒来的的时候,手上的针管已经抽出,房间里很静。
薛枞将身体撑起一点,打量着四周,发现自己似乎身在一个类似于疗养院的地方,环境比之前逼仄的病房要好上许多,墙壁也没有粉刷成刺得人头脑发胀的纯白,反倒贴着暖色的墙纸,拐角的地方添置了些有趣的摆件。
黎问趴在窗前的木桌上,身上搭着件黑色的外套,只露出颈间一小段玉白的脖颈。桌上摆着盆不知名的植物,垂下的藤蔓恰好在他脸上投下一小块阴影,趁得侧脸的轮廓愈深。
听到响动,黎问才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一边脸颊还留有枕着手臂睡觉而留下的睡痕。
“你醒了。”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外套便滑落在了地上。
“黎问?”薛枞的声音还带着刚醒来的干涩,他不解道,“你怎么来了?”
黎问看了他一眼,却答非所问:“你的腿恢复得很好。”
又俯下身,把外套捡起来叠好,才走到薛枞面前。
“你——”
过多的疑问哽在薛枞喉中,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些什么,便下半身腾空,被黎问拦腰抱了起来,将双腿很细心地护住。
“忘记把轮椅推过来了。”黎问这才有一点苦恼。
他不开口的时候安安静静,说话时也总是一副很温吞的模样,做出的事却总是出人意料,让薛枞根本无从防范。
“搂着我。”黎问又道。
因为薛枞的不配合,黎问不得不用一种别扭的姿势抱住他,可怀里的毕竟是一个成年男人,带得黎问的重心都有轻微的不稳。
薛枞自然没有照做。黎问也并不勉强,底下的那只手臂却将他托得更紧一点。
“你先放下。”薛枞很讨厌被人抱在怀里的姿势,现在却整个人被圈在黎问胸前,忍不住挣扎了一下,却意外地牵扯到某根神经,痛得闷哼一声,肌肉也瞬间紧绷。
“不要动,”黎问虽然看上去仍然睡眼惺忪,手却很稳,“麻药过去了,你的腿,现在会痛。”
会痛?
薛枞不敢置信地僵住。
他试着感受下半身传来的、尖刀刮骨般的锐痛,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像在触摸一个随时会破碎的美梦。
他的手在半空中犹豫地停住,又颤抖着、轻轻搭在自己的膝盖处,那模糊的、温热的触感让他的手指越收越紧,喃喃道:“真的……”
“嗯,”黎问见他用的是要将指甲陷进肉里的力度,便将他的手挪开,“不要着急。”
薛枞根本没有在听黎问的话了。
当惊喜达到一种极端的程度时,薛枞已经无从反应,他甚至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木然。黎问怎么摆弄他,他都没有排斥。
为了离双腿更近,薛枞几乎将整个身体都蜷缩了起来,后脑勺便抵在了黎问的肩窝,能感受到对方胸腔里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放手。”
薛枞忽然回过神来一样,带着几分急切地说道。可他的右手却死死抓着黎问胸前的衬衫,双肩无法抑制的颤抖蔓延到指尖,再透过它们传递给了黎问。
薛枞已经彻底陷入混乱了。
黎问垂下眼,能看到他完全失去血色的双唇,削尖而苍白的下巴,以及脖颈皮肤下、几乎透明的细小血管,透出淡淡的青色。
“不要怕。”
黎问的发间藏了一枚不知何时落下的叶片,垂下头的时候,刚好掉到薛枞的脸上。黎问抱着他,抽不出手,只好轻轻地对着薛枞的侧脸,吹了一口气。他的嘴唇离薛枞的鼻尖很近,似乎再近一厘米,就会碰到一样。
那叶片乖顺地落向了地面。
薛枞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如同鹅毛笔尾轻轻拂过的触觉,在脸颊一触即离。
薛枞的手也渐渐松开,终于放过了黎问被扯得皱成一团的衬衫,和摇摇欲坠的纽扣。
“让我……”薛枞的姿态终于舒展了一些,“让我试一试。”
黎问却摇摇头:“现在还不能走。”
——以后是否真正站起来,也依然未知。
他没有把这句话转告给薛枞,可从他的神色里,薛枞已经读懂了。
薛枞却没有多么失望。
至少,至少不是像从前一样,连双腿的存在都感受不到。会痛就足够了。
他的愿望一向谨慎,可就连最微小的,也统统未曾实现过。于是他的期求愈来愈少,以至于不会再更痛了。
如今这样的结果,于他而言,已经是命运的恩赐。
“恭喜你。”黎问的语调很平,可壁灯斜斜投来的灯光,将他的脸和手臂都晕出一层层温暖而模糊的光圈,令他的姿态都显得过分地温柔了,“薛枞。”
一串刺耳的音乐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黎问皱了眉头,他还从没听过这么不悦耳的铃声,忍不住想要捂耳朵,可怀里抱着人,只好委屈地忍了下来,嘴里小声嘟哝了一句:“好难听。”
他不知道这是薛枞特意给沈安的号码设置的专属铃声,以提醒自己不要误接。
薛枞没听见黎问的抱怨,他接通电话,听到对面错愕而又欣喜的声音。
“哥,你醒了,手术怎么样?”似乎也没想到会被接通,沈安连珠带炮地问道,“为什么我都找不到你,你去哪里了?”
薛枞见不远处有护工推着轮椅过来,便对黎问示意将自己放下,才对沈安说道:“谁让你自作主张?”
“什么?”沈安愣住,“我没有。”
薛枞被黎问小心地放回轮椅里,终于自在了许多,手指有些不耐地敲击着手机的机身:“手术费我会转给你,等会儿把账单发给我。”
正是因为这件事,他才会明知是沈安的来电,也不得不接通了。
“我以为是你自己——”
沈安隐隐地察觉出不对劲。
他确实在薛枞进了手术室之后,一直悄悄守在外面,可等他想去结清费用的时候,却被告知已经付过了,他那时以为是薛枞。
可按照薛枞的意思,应当又有谁,在沈安不知道的时候,和薛枞扯上了关系。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哥哥带走了。
薛枞对沈安向来只是通知,也不管对方什么反应,直接挂断了电话。而那端的沈安像是终于才回过神似的,恨恨地将手机砸向了地面。
黎问见他已经和对方聊完,才慢悠悠地接过话题,道:“是我付的啊。”
薛枞哽住,看怪物似的打量了他几眼:“为什么?”
“你跟我说,”黎问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种问题,向薛枞投去了比他更疑惑的一眼,“你要做手术。”
显然两个人都很不能理解对方。
薛枞回忆了一下,因为相隔并不久远,他甚至能清楚地记得黎问当时的回答。
——“知道了。”
原来黎问口中的“知道了”,是这样的意思。薛枞有点头疼,又有点好笑。
“自作主张”的不是沈安,倒是黎问。
他不仅理所当然地承揽了手术大大小小的事宜,帮他转到条件更好的疗养院,切断了跟着薛枞的小尾巴,还尽职尽责地,一听到薛枞醒来的消息,就乖乖前来探望。
他是当真以为薛枞需要帮助。
“你要还给我吗?”
黎问听到了薛枞刚才的通话,才有此一问。
薛枞无奈地点点头。
“哦,”黎问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手机,“那你加我。”
可能是联想到薛枞之前还了十倍奖学金给他的事,黎问想了想,又气定神闲地补充道:“这次不要利息。”
薛枞哭笑不得,加了黎问的微信之后直接将钱转给他,黎问也不扭捏,大方收了款,又瞧了眼窗外的天色,对薛枞道:“医生说,要晒晒太阳。”
薛枞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分明已是夕阳西下,只余几缕勉勉强强的夕照。
“你睡太多了。”黎问见薛枞的神色不像很乐意的样子,又说道。
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睡得也不算少。
“而且医生来看过,”黎问继续补充,“可以出去。”
边说着,边将薛枞推出了门外,不再等他答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