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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薛枞在外头随便吃了些东西,回家后径直去了浴室,捧着冷水洗了把脸,抬头时,对上镜子里面无表情的自己,呼吸都顿了一下。

    他早早地躺回床上,掏出手机给黎江越转账,边等回复,边望着天花板发呆。

    其实毕业之后,他回学校找过黎问。可是当年那个因为相貌出众而人尽皆知的物理系活动景观,却像是无迹可寻一样。薛枞打听了几次,都无功而返。

    两人的交集,说来也平常,更是只有薛枞单方面记在了心上。

    那时刚上大一,比高中时的花销多出不少。薛枞早已断了和沈易的联系,还存着钱准备将房子买回来,经济上就相当拮据。但他成绩优异,打工之余,也有大大小小的奖学金可以拿,勉强能存下些钱来。

    坏就坏在他的双腿。

    大一的学生,也做不了专业相关的工作,本就只能打打零工,还因为残疾被很多工作拒之门外。他最后还是挂靠了一个辅导机构,没课的时候去教教学生,但生源不太稳定,来去一趟,也要花费许多精力。

    临近期末,正是学生最多的时候,薛枞没法给自己放假。为了配合他们的时间,薛枞回去宿舍得愈晚。谁知自己的考试进行到一半,竟然疲惫得睡了过去。成绩出来,虽然还是排在本系的前面,却被另一个人比了下去。

    这个人就是黎问。

    黎问与他不同专业,但这回的奖学金又偏偏是几个系混在一起,按加权的分数来评选。

    薛枞被辅导员叫去办公室的时候,看见一个高挑的背影,正是黎问。

    黎问听见脚步声,兴致缺缺地转过头来。

    他戴了一顶鸭舌帽,底下便是被戏称为校花的那张脸。从薛枞的角度,只能看见这人挺秀的鼻尖和淡色的唇。

    “薛枞,”辅导员见到他,忙招手道,“你过来一下,这是黎问。”

    薛枞不明白黎问和他有什么关系,只好顺着辅导员的话道:“你好。”

    黎问站在薛枞身侧,薛枞的轮椅只能到他的腰间,投下来的视线便免不了带了些居高临下的意思。

    他好像微微愣了一下,才慢悠悠转过身,去隔壁办公室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薛枞旁边。

    “你好。”他这才说道。

    黎问说完,也不再看薛枞。几缕碎发从他的帽檐滑落出来,他不舒服地轻轻挠了一下。

    “这次的特等奖学金,”辅导员面向薛枞,“黎问说他打算让出来。”

    他知道薛枞的成绩,也大致了解到一些他家里的情况,多少有点替他惋惜,哪里料到还会峰回路转。

    “为什么?”薛枞却并不太喜欢别人让出来的东西。况且这次失误,也怪他自己时间安排不妥当。

    黎问在一旁默不作声地,闻言才转过头,不解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不需要,”黎问用手支着下巴,眼底都是困倦的水色,“而且我要退学了。”

    “什么?”这话却是辅导员问的,连他也是刚刚听说,被这变故吓了一跳,声音都高了八度,“为什么?”

    “因为我想退学。”黎问神色平静。

    辅导员当他是敷衍,可若是黎问的父母在一旁,就会知道,他分明是认认真真地在回答——黎问的随心所欲就是他的理由。辅导员还待再问,却见黎问起了身。

    “我今天就是来说这件事的。我要回去了。”

    还没等辅导员挽留,他当真扭头就走。

    薛枞全程没有再说一句话,却将这个人记得很牢。

    倒不是因为黎问的名气——虽然薛枞确实从起哄的同学那里听说过他。

    在顶尖学府里,物理系的女生相对不算多,黎问入校当天,就靠着一张惊艳的脸被四处“惊鸿一瞥”,更被瞎闹着推崇为本系的系草兼任系花。

    平心而论,黎问的容貌并不女相,只是五官过分精致,连挑剔都让人无从下手,便只好统称为美。

    男生玩笑似的叫着“黎美人”“黎校花”,起初也存了些忿忿不平的嫉妒心思,可叫久了,发现他好像并不太在乎。

    黎问走到哪里,都是挂着副清清淡淡的神色,有时睡眼惺忪地被拦下路来夸赞,也只是停下脚步,好脾气地点点头。混熟之后,男生们又开始小黎小黎地叫得亲热,还对外吹嘘他们物理系今年扬眉吐气,胜过文科各大院系出了个校花。

    这也直接导致了黎问声名远播,常常有不明真相的其他系学生,慕名过来“一睹芳容”。

    可令薛枞经年不忘、心里始终梗了一根刺的,还是那奖学金的事——他最终还是咬牙顶了黎问的位置。

    虽然辅导员一再告诉他,程序上来看,这没有任何问题。黎问连学籍都退了回去,就不再是本校的学生,这奖学金本就该落在薛枞的头上。

    可薛枞的羞耻感,不是源于黎问“让出来”,而是自己竟然接受了。

    别人不屑一顾的,被他捡了起来。

    薛枞本来也是生活优渥的小少爷,从未为钱操过心,那件事之后,连沈易的东西都不屑要,却要对这仅仅五千的奖学金低头了——他那时候不得不为每一笔钱做打算。

    黎问在那次之后,倒真的没再回过学校,薛枞却忘不了当年的窘迫。

    在拿到正式工作后的第一笔工资时,他就想要将这笔钱十倍地还给黎问。

    即使黎问仍然不屑一顾,可至少了却了薛枞的心结。

    微信提示音拉回了他的思绪。见黎江越收了钱,薛枞顺手将他删了,才把手机扔到一边。

    铃声又响起来。

    薛枞左手的胳膊枕在脑袋下,也不想动,只维持着这个姿势,伸出另一只手随意在床上捞了一把,却没摸到。只好坐起来,前倾了身体,在卷成一团的被子里探出手去,才触碰到仍在震动的机身。

    薛枞看了眼来电号码,指尖犹豫着,从挂断的位置移向了右上角的静音。

    他又躺回床上。

    手机屏幕在他的身侧一闪一闪,熄灭两次后,固执地又闪烁起来。

    薛枞闭上眼,因为是白天,视网膜上仍然映出白亮的光。他用手背轻轻搭在眉骨,又缓慢地将眼睛睁开。

    迟疑着,他的指尖最终滑向了屏幕。

    “孟南帆?”薛枞轻声道。

    那边却只有远远近近的嘈杂人声,薛枞凝神听了,才隐约猜出那些人是用法语在交谈。

    大概只是不小心碰到,误拨到薛枞这里。

    方才的犹豫不决倒真是一个笑话。薛枞的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

    听筒里又传来衣料窸窣的摩擦声,与酒杯清脆的撞击声。

    “通了?”

    是不属于孟南帆的男声,带着丝雀跃。

    薛枞没有说话。

    “稍等啊。”电话那端的声音变得模糊了一些,对另一个人说道,“南帆哥快过来接一下!”

    又是程煜。

    “怎么了?”孟南帆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试了试信号,这里还不错,就想先拨过去看看……哪里知道就拨通了。”

    “你打给谁了?”

    “就那个,”程煜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那个薛枞啊。你不是惦记着给他回电话吗?”

    孟南帆的声音清晰了一些,想必是走到了程煜身边:“谁让你——”

    “可是你一直心不在焉的……”程煜截住他的话头,“晚餐是我和他们约的BBQ,晚上又不回城区,我也怕……你不高兴啊。”

    “算了,”孟南帆轻声叹气,“给我。”

    然后薛枞才真正听到孟南帆的声音,就在耳边,几乎让他错觉是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像……那段时日。

    “小枞,不好意思,”孟南帆脱口而出,才意识到自己总是在对薛枞道歉。上次遇到他后其实没再见过,却似乎每句话都差不离,表达着或深或浅的歉意,“刚刚断掉了,后来也一直没信号。”

    “没有关系。”薛枞像是对他的声音都产生了应激反应,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又刻意地松开。

    孟南帆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话,他从接到薛枞的来电起,就觉出些心神不宁,此时又像是无话可说。

    他面对薛枞,常常涌起一股陌生又奇异的情绪,却又不能确切地捕捉,只好解释道:“本来想回去之后再打给你,但是小煜和这边刚认识的朋友约好了,在野外找个景色好的地方小聚一下,就耽误了时间。”

    见薛枞没有搭腔,又继续道:“而且路途上信号也一直时强时弱的,怕打过来又断掉。”

    “嗯。”薛枞示意自己在听。

    “今天是他的生日,”孟南帆的语气也急促了一些,带着几分迫切,解释道,“我也刚知道,所以……要多陪陪他。”

    “跟我说这些干什么?”薛枞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裹着冷意,像团碎冰,直接将孟南帆心中莫名热切的一小簇火星砸灭了。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辩解有多么唐突,更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地把前因后果都讲述得如此细致。

    可他仍然脱口而出:“我过来这边采风,是之前就定好的,不是特意——”

    “跟我说这些干什么?”薛枞又问了一遍。

    孟南帆愣了一下,才像没听见一样,仍然温和地继续道:“之前你问我三周之后,是有什么事吗?”

    “现在没事了。”

    如果两个人之间的步调真的存在某种频率与节奏,那么他们便总是不断错位,一次次脱节。大概也是薛枞从前不识好歹的报应,他无数次地冷待孟南帆,逼得孟南帆的耐心也终于告罄,找到了更适合放在心尖上的人。

    至少曾经,也得到过真挚的誓言,真切的关心——那些都不曾作伪。

    落后的半步,在不恰当的时机,也可以成为错过的后半生。

    孟南帆沉默下来。

    即使没有立场,他也被薛枞的冷淡刺伤了。他总觉得一切不该是这样,却又不明白究竟应该是何种模样。

    没有人挂断,他们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僵立在地球的两端。

    直到那个带着愉快笑意的声音插入进来,“说完了吗?可以插蜡烛了!”程煜见孟南帆许久没有说话,便捧着蛋糕凑到孟南帆跟前,“南帆哥,你先帮我点燃吧,我没带打火机。”

    “再等等,”孟南帆将手机传声的位置捂住,不愿让薛枞听见他们的对话,“我马上过来。”

    不用他遮掩,薛枞也明白,程煜和孟南帆之间,暗涌着他人无从插入的气氛。

    “如果是急事,我尽量赶回来,”孟南帆询问道,“好吗?”

    其实这段采风的行程可短可长,程煜偏闹着要跟他一起过来,又自作主张列了长长的清单。孟南帆不想拂他兴致,也就默许了。

    “没必要。”

    再重大的事情,也比不过放在心上的人一句小小的撒娇。

    薛枞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仍然残留着曾经被烈火焚烧的痕迹,缭绕着浓黑的、令人心悸的图案。

    或许真的只是黄粱一梦。他早该醒了,怎么又沉入梦中。

    大概是这回的梦境过于纯挚美好,才让噩梦缠身的薛枞,情不自禁地迷失其中。

    明明睁开眼,才是属于他的现实。

    “到底是——”孟南帆追问道。

    “说了没事。”

    薛枞还哪里肯将自己放在天平上,与另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陌生人,让孟南帆衡量。

    侮辱的不知道是谁。

    也是他自作自受,终于用浑身的尖刺与戾气,消磨尽孟南帆的善意与情意。

    胃部泛起的酸水让薛枞猛地捂住了嘴,身体内部的某个地方抽痛着痉挛,像从前被薛薇惩罚的时候一样。

    他这才意识到,最近几天的作息晨昏颠倒,让他的饮食恢复了不规律的状态。安分多年的胃,被不爱惜地折腾了一番,又气势汹汹地反噬了。

    可他已经是成年人,早就学会了好好照顾自己,不用再依靠任何人。

    保温瓶里一直盛着热水,就立在手边不远的位置,薛枞放下手机,将温度适宜的水小口地送进嘴里。

    待胃部的不适缓解一些,薛枞重新拿起电话:“还不挂么?”

    孟南帆不语。

    “等着我和他说一句生日快乐?”薛枞的语调没有起伏,听不出讽刺的意思。

    孟南帆却觉得心里的某个角落被刺了一下,他徒劳无力地想要解释什么,又不知道自己为何需要解释、又该怎么解释。

    “挂了吧,再见。”薛枞盯着桌面的水杯,他好像必须要看着哪里才能凝神一样,“是我打扰你了。”

    他去厨房找出装些小米泡在水里,为煮粥做准备,又在急救箱里翻出胃药来。他的手很稳,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他知道只要再等不到一个小时,他的胃就会好起来。

    薛枞早就习惯了一个人,该怎么生活。

    孟南帆听着短促又乱人心绪的忙音,沉默着晃了神,他的胸口在暑夜里都好像有些发凉,热度飞快地散逸出去。周遭已经有人随着逐渐热烈的舞曲扭动起身体,可他却再也融入不了这样轻松的氛围中。

    他当然不知道,或许连薛枞也没有真正意识到。

    曾经的孟南帆,决不会有任何犹豫,只会欣喜地想尽一切办法,满足薛枞的愿望——他原本连薛枞的愿望究竟是什么,都触摸不到分毫。

    他渴切地探求着薛枞的内心,为他从不示人的真心苦恼;可是当薛枞坚硬的蚌壳终于被他敲开,在薛枞谨慎又惶恐地抬起一个小小角落,将那团毫无保护的软肉坦露出来,像触角一样小心着、试探地触碰着他时,孟南帆一无所知地拒绝了。

    那里没有任何坚硬的骨节,脆弱地,但真诚地。

    薛枞本来将自己保护得很好的,足够好了,连路衡谦的偏见与戒备都无法真正伤害到他——薛枞连爱一个人,都像警觉的幼兽,始终有所保留。

    可是生出期待的一刹那,临近动心的一刹那,便任对方生杀予夺了。

    虚张声势的伪装都被剥离,于是最温柔的抚摸,都可以留下伤口。

    是薛枞赋予了他伤害自己的权利。

    这本是孟南帆连想也不敢想的事。他曾等待着薛枞的示弱,等待着薛枞的目光,等待着薛枞毫无保留的那颗真心。

    可是这些也统统被他忘记了。

    连同那些微弱的讯号——欣喜的、惶恐的、无处可诉的,都被粗心的人毫无所觉地屏蔽掉了。

    第二十章

    手术前一天,薛枞接到医院的电话,被委婉地提醒道,最好能有家人陪同——言外之意,其实是需要家属签一下手术和麻醉的同意书,走个流程。

    薛枞默然将自己的亲属关系梳理了一下,直接剔除了沈易,皱着眉给沈安发了条短信,写明医院的地址和明天见面的时间。

    几乎是信息发送成功的下一秒,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未免沈安产生什么理解偏差,薛枞还是接了。

    “哥。”沈安忐忑道,“我刚刚收到你发过来的……”

    “嗯,“薛枞打断他,“过来签字。”

    “签什么字?”沈安的语气瞬间急迫起来,并着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一同传到薛枞耳边,“你怎么了?”

    薛枞也没打算解释,回了一句“记得准时”,确信他已经明白了情况,直接切断了通话。

    手机又规律地在桌边震动,薛枞直接关了机,开始准备手术要带的证件和必需品,确认没有遗漏后,提前关灯入睡了。

    第二天清晨,薛枞在闹钟响起之前就醒了过来,比原定时间更早地出了门。他选了稍微绕路却风景更美的一条小道。

    街道上很安静,三两行人闲适地踱步,走在雨痕未干的石板路上。薛枞抬头,被乍然穿破云层的阳光刺得眯了一下眼睛,两旁矮楼的窗户也反射着橙黄的光。

    他刻意花了更长的时间在路途上,却还是比预计早到了一个钟头。轮椅停在医院门前,不安与踌躇终于在这许多天的极力压制中破土而出。

    他其实也想倾诉,渴望被谁真切地挂念,可是好像没有人愿意聆听那一点点微弱的呼救。

    当然不是什么突如其来的崩溃,却是经年的累积,在一朝希望闪现时,终于席卷着洪流冲破了日复一日苦心筑成的堤坝。

    ——人其实在看到希望时,才最软弱。

    手术台下,或许是新生,也或许,是此后永远屈服于命运的判决书。

    30%的成功率,他怎么可能不怕。

    薛枞咬牙,克服着缓慢滋生的恐惧,找到主治医生,去完善相应的手续。

    沈安已经等在那里了,他已经和医生谈过,此刻煞白着一张脸。看到薛枞,忙不迭迎上去,眸中尽是担忧混杂着震动的神色。

    “哥,”他小心翼翼地来到薛枞身边,“要不要……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薛枞却没理他,找医生拿了文件,递给沈安:“签字。”

    沈安的脸色更差了,却只能在薛枞的注视下,潦草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你可以滚了。”薛枞不留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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