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众人面面相觑。出现在这儿的每个人都是猴儿精,恨不得八百个心眼,单凭着一句话就揣测出八百个意思,有人更是直接大胆问:“廖书记有亲戚在这儿?”廖远停笑着没说话,和众人挥手,坐上了车。
开车的李单也不由自主看了一眼副驾上放的餐盒,又看一眼后视镜。
廖远停将外套脱了,单穿一件黑色衬衫,他将衬衫前两个扣子解了,腕扣也解了,卷卷袖子到小臂,试图散热。
他虽喝的不多,但也有几杯,这会儿酒劲儿上来了,头脑不至于昏沉,也能思考,就是血液流动速度加快,让他肾上腺素有点高,需要冷风灌一灌清醒。
李单问:“书记,我们去哪儿?”
“回去。”廖远停说,又补上,“彭怀村。”
李单有些讶异,但没表现出来,应了声就朝目的地驶去。
他是廖远停的司机,跟他两年了,以前在市里不常出现,因为廖远停会开车,用不着他,但下来后就不一样了,村离市的距离相当于跨个省,他出现的次数就多了。
到村里已经快九点了,农村没有路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李单就没有关车灯,以此照明。
廖远停就住在村室二楼,二楼总共就两间屋子,一个储物间,一个他的卧室,他的卧室有张床,床旁有床头柜,放着插板,因为床头没有插座,插座在床对面,床尾是简易衣架,一架下放着三个洗漱用到的盆,里面还有一些洗漱用品,再就是一张有些低的玻璃桌,桌边放了两个马扎,桌子上放着一份报纸和收音机。
非常简陋,但胜在干净,格外整洁的屋让卧室整体看上去还不错,就是有些空旷。
任谁都想不到市委书记的儿子住这种地方。
廖远停提着鱼上楼,李单摸摸脑袋,想难道书记真的很喜欢吃这个鱼,正准备发动车子,就听到廖远停说:“把刘学叫过来。”
留学?李单纳闷,我还出国呢。
而且是现在?他想说,九点,人是不是都已经睡了啊。
但这话他不敢问,他只是个司机,怎么敢反驳质疑领导的决定,于是他说好的,就认命开车拉人去了。
留学……哪儿的人啊,他不认得啊。
这是书记在哪儿认识的人啊……他倒吸一口气,看到有一户的院子还亮着灯,就下车敲门,是个男人开的门,问他干什么,手里还捏着一把瓜子,李单说自己找刘学,那男人也好说话,给他指指路,李单道了谢,就抓人去了。
路也好找,直走,走到岔路口,再拐弯,走到头,一大片空地前有一间破烂瓦房,瓦房前摆着乱七八遭的,像是破烂又似乎能用的东西,就是刘学的家。
强烈的车灯照着这摇摇欲坠,岌岌可危的房子,像两道太阳光,照的黑夜无处遁形。
刘学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醒来的。
他睡的正熟,眼突然就被闪了,好像突然上了手术台,又好像天突然就亮了,他揉着眼,慢慢醒过来,打着哈欠下床,看到门口披着衣服,拄着拐杖的奶奶。
老人醒的比他早,但同样大脑当机,没反应过来,转头看到刘学,被吓了一跳,反手甩他脑袋:“你这孩子,吓死我了你。”
刘学用手挡着眼,嘟囔:“这是什么啊……”
车灯瞬间灭了,霎时又陷入一片寂静的黑暗。
李单从车上下来,用手机打着手电筒照着地面,试探地问句:“刘学在这儿吗?”
刘学一愣,应着:“我。”
找对人了,李单出口气,张嘴,又闭上,他竟然不知道怎么说,呃,廖书记要请你吃饭?不对,廖书记喊你去吃饭?呃,也不对,廖远停叫你过去?怎么还感觉不对。李单服了,你说你大半夜,人家都睡了喊他干什么,都九点钟了!于是他说:“廖书记邀请你共进晚餐。”
一片寂静,刘学瞪着眼,老人杵着地的拐杖都抖了抖。
她下意识看向刘学,苍老的面容讳如莫深,嘴唇动了动,发出干涩沙哑的声音:“我孙子,长本事了。”
8.
刘二瞬间就清醒了。
他打个机灵,眨两下眼,连忙回屋,将桌子上隔着的月季小心翼翼地别到耳朵上,步伐轻快地跃到李单面前,双手背在身后,脚尖对内,很羞涩但很开心地笑着。
李单喉结滚到一半,又掉下去,动动唇,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他感觉奇怪,又不知道哪儿奇怪,他说不上来,干脆忽略,下意识给刘学开车门,像伺候书记那样再把门关上,才返回驾驶座。
刘学从没坐过车,但他见别人坐过,比如男人,他就见了很多次,他从车上下来再上去。
刘学只坐了一点点,只有屁股尖儿挨着车座,大部分支撑力都在腿上,几乎半蹲。
他总是坐地上,他身上脏,他不想弄脏这干净的地方,这是男人的位置,他轻轻用手摸摸车垫,仿佛这样就能和男人相接。
车停,李单给他开车门,刘学慢慢从车上下来。
李单站着没动,他也没动。
李单说:“书记在二楼,第二间屋子。”长腿
刘学下意识抬头看一眼,看着眼前瘦高的男人问:“我们不一起吗?”
李单摇头。
刘学垂下头,有些紧张和不自然地搅紧手指,他喘不上气,心怦怦跳,还紧张。
他慢吞吞地挪到楼梯口,又慢吞吞地挪到门口,踌躇地站在门前犹豫。
然后推开那扇门。
然后他傻了,傻站在那儿,不会动了。
廖远停背对他,穿着黑睡袍,腰间拦了一道,只露一节漂亮的脚踝。
他转身看一眼,朝他招招手。
刘学直直地朝他走,眼都不眨。
廖远停抬手指一下,命令:“关门。”
刘学乖乖关好门,再次朝他走去。
廖远停睡袍系的松垮,露着半个胸膛,胸肌微凸,有些许胸毛,能清楚感受到力量的蕴藏与薄发,满是男性荷尔蒙的吸引与魅力。
刘学停在离他几步远的距离就不敢往前了,也不敢看他了,低着头,盯着自己满是泥泞的鞋。
廖远停抱着膀子,将他从上至下看个够,问:“吃晚饭了吗。”
“吃了。”刘学老实地回,声音哑哑的,空白的脑子慢慢反应过来,小声撒谎:“没、没吃……”
廖远停没说话,弯腰夹一筷子鱼肉,用手托着,走到他面前,递到他嘴边。
那双手骨节分明,指节修长,指甲干净圆润。刘学睫毛颤了颤,微微张嘴,咬住鱼肉,咬到筷子,廖远停看着他,松了手,鱼肉落到刘学的舌尖上,他被那一瞬间的鲜嫩滑美惊艳,抬眼看廖远停,眸光惊喜,廖远停没什么反应,将筷子从他嘴里抽出来。
“好吃。”刘学情不自禁地赞叹,“好好吃,好好吃。”
他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廖远停笑笑,伸手将他耳边的月季摘下来,筷子递给他,他便迫不及待地坐到餐桌边大快朵颐。
他没什么吃相,大大咧咧的将后背留给男人,弓着腰,像撅个小屁股,吃的有滋有味,听起来非常香。
廖远停坐在床边,安静地看着他,手里捏着那枝月季。
他应该回头看一眼,看一眼,对上他的视线。
用他那愚笨的,不开化的脑子思考。
吃饭声告一段落,刘学摸摸饱饱的小肚子,非常满足地打个嗝,后知后觉想起来房里的男人。
他连忙转身,惊恐,慌乱,但男人只是垂眸看着那枝已经枯萎,衰败,经过一下午还快被蒸干了水分的月季。
察觉到他的目光,廖远停偏头看他,眉眼弯了一下。
刘学犹豫着走到他跟前。
廖远停抽张纸,抬手,慢慢地将他嘴边的油渍擦干净。
刘学呆呆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力道很轻,就如他的眼神,神情,给人的感觉,都是那么温柔、宽容、怜爱。
纸团扔进垃圾桶,廖远停低头闻闻月季。
什么味道都没有,刘学想,下午他也闻了,什么味道都没有。
但男人似乎闻到了不同的味道,他像是闻出了香味,目光带着期盼地柔和与沉溺,沉声说:“送给我,好吗。”
“好。”刘学想都不想的就答应,还很不好意思地解释,“这就是……下午你送给我的。”
廖远停低低地笑,叫来了李单。
刘学走后,廖远停反锁上门。
他看着手里的月季,一直看着,然后把他捏碎,扔进垃圾桶。
9.
第二天,刘学起个大早,饭都没做也没吃,悄咪咪地溜到其他人的院子里,把自己知道的,目之所及的,一切花都摘了,他憋着一口气,翻篱笆、木桩,有几个有钱人家是院墙和大铁门,他实在没办法了才放弃,身上,脸上,划的都是道子,有几户家里养的还有狗,对着他一顿狂吠,吓得他两腿直抖,但还是壮着胆子,抄着旁边铁锨吓唬它,可狗的叫声唤来家里人,有几个中年妇女撩开帘子一看,正好和鬼鬼祟祟的刘学对上视线,袖子一卷就骂起来了:“刘二!你干什么呢!”
刘二说不出话,只知道攥紧手里的花,花枝被他狠狠地捏在手心里,有细微的刺刺进掌心,让他疼的嘴角微微抽搐。
女人抄起扫把就朝他噼过来,他奋力地翻围栏,裤子被勾着撕裂一道口子,背上也被敲了一扫帚,他头也不回地跑了。
烂了的裤子灌着风,他用胳膊抹把脸,一路跑到村室,喘着气蹲在阴影里,拍拍身上的土,把偷来的花一枝一枝摆好,大部分是村里种的野花,有蓝色的,白色的,还有粉红色的,都说不上名,花瓣小,花枝长,长着小小的倒刺,有几枝被他捏的太狠,绿色的枝干上染着红色的血,他把手在身上蹭了蹭,痒疼痒疼的,他忍不住挠掌心,又用嘴咬着掌心肉,难受的要命。
村室锁着门,门前空无一物,车不在,男人也不在。
刘学等着。
没多会儿,他的肚子就咕咕叫,他用手摁着,下巴搁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村室的方向。
可是男人没有来。
他连午饭也不吃,就干等。
中午韩书德回来了一趟,急匆匆的,看到他脚步顿了一下,又着急忙慌地走了。
刘二又等了一下午。
太阳东升西落,他嘴唇起着皮,靠着冰冷的墙,看着即将失去水分的花瓣,有些焦躁了。
他不该今天摘花的,他应该确定男人在这儿,再去摘花,这下好了,花都要枯萎了。
他怎么这么笨。
刘二第一次恨自己没有脑子,他咬着拇指,胸腔起伏跌宕,眼眶湿润,泪打着转。
天黑了,降温了。
少有的裤子又扯烂一条,露在外面的肌肤冻的冰凉,刘二冻的直抽抽,他搓搓手,跺跺脚,袖子抹把鼻涕,小心翼翼地捡起花,抱在怀里,扶着墙站起来,步履蹒跚。
灯就是在这个时候照在他身上的。
那是两束大灯,照着前方的路,和路上唯一的刘二,刘二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拉的很长,他下意识转身,却被灯光刺的睁不开眼,他用手挡了挡,透过手的缝隙看到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一个男人。
他站在车旁,看不清面容,但身形修长,高大伟岸。
车灯渐渐熄灭,被驱散的夜卷土重来,一切又陷入黑暗,刘二什么都看不见,眨巴眨巴眼,才渐渐恢复视线,适应昏暗。
冷风中,他打个哆嗦,风就吹不到他了,他眼前站个人,把他完全挡住,刘二后退一步,抬头看他,发昏的头脑懵了懵,才猛然反应过来,呲着大牙笑了,把花都举到他面前,声音哑哑的,带着浓重的鼻音,语气依然喜悦:“送给你!”
廖远停站着没动。
半晌,他接过花,在刘学放手时牵住他的手。
今晚是个重要的局,几个都是能在仕途上帮助他的叔父,他强撑着陪到最后,喝的超量,没有让李单扶着他回来就是最后的体面。
车停的时候,李单说:“书记,那好像是刘学。”
刘学。
廖远停缓缓才反应过来,脑子里第一个念头:他等我一天。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笃定,就是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让他坚定,这个愚笨的人,看他的眼神,会固执的等着他。
然后他下车,看到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瘦小的,破破烂烂的身影。
廖远停说:“吓到他了,关灯。”
李单愣了一秒,连忙噢了两声。
掌心传来的手感冰凉黏腻,廖远停低头看他,刘学僵着身子,木木地跟着他,眼睫毛长长的,鼻头冻的通红,手小的可怜。
这是刘学第一次和人牵手,男人的手温暖宽厚,包住他整个手,不是那种虚虚地握,而是有力道的,不容拒绝和抗拒的。
李单看着廖远停牵着人上二楼,挠挠脑袋。
进屋,廖远停就把灯打开了,刘学站在白炽灯下,狼狈的不堪入目,纵然是这么愚钝的他,也为自己脏乱的形象感到羞愧,他看到自己走过来的脚印,带着泥泞,印在洁白的瓷砖上,很显眼。
廖远停把花放在桌子上,脱下外套挂起来,转身,就看到刘学跪在地上,用袖子蹭着地上的脏污。
他愣了一秒:“你在干什么。”
刘学一僵,收回胳膊,慢吞吞地站起来,低着头,手指搅在一起,声音低低的:“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说完,一整天没进食的肚子还叫了起来。
刘学把头垂的更低了,恨不得埋到地里去。
廖远停揉揉眉心,感觉自己捡了一只流浪的小狗,还是那种没满月的,什么都不会,脏兮兮的小狗。
他给李单打个电话,让他上来,又给刘学倒杯热水,递给他。
刘学想接,但他接不住,他的掌心肿着,碰到热东西刺挠的很,痒疼痒疼的,那杯水就洒在了瓷砖上,还有些许溅到了廖远停的裤脚上。
刘学几乎瞬间蹲下想给他拍裤脚,但他的手也不干净,他就迟疑了,紧紧咬着下唇,泪一滴又一滴地落在廖远停脚边,无声地哭。
李单上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导致他也站在门口凝固了,看看廖远停,看看刘学,又看看廖远停。
廖远停闭闭眼,弯腰抓着刘学的胳膊,将他带起来,扶到床边,刘学红着眼,梗着脖子,就是不坐,甚至用手挡着自己的屁股。
廖远停看着李单说:“去买份粥,两道菜,一荤一素,清淡点的。”
李单应了声。
又归为一片寂静。
廖远停再次低头看刘学,看着他颤动的睫毛,喉结滚动:“我从没有嫌你脏。”
刘学一愣,抬头看他,廖远停的拇指抹掉他眼尾的泪,说:“坐。”
10.
刘学有种不真实感。他很恍惚,像被上了发条,只知道听从男人的命令。男人让他坐,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捏捏,就让他双腿发软,坐在床上。
廖远停有种不动声色的压迫,让刘学没有勇气反抗,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局促,只知道他看自己一眼,所有的小心思都暴露无遗。
廖远停搬着小马扎坐在他对面,拉过他的手,上面有着泥痕,还有几个显而易见的倒刺,把手扎的泛红肿胀,廖远停又将他仔仔细细地看一遍,起身重新倒杯茶,拿着让他喝,刘学被他摁着后脑勺,只能张嘴,温水入喉,一整天没吃没喝的身体如遇甘霖,得到缓解,他的小喉结滚动着,不由自主大口喝下,发出轻微的咕咕哝哝的声音,一杯水见底,他意犹未尽地舔舔干涩的唇,舔到翘起的嘴皮,有点喇舌头。
廖远停揉揉他的脑袋,在盆里倒了温水,洗洗毛巾,端到他跟前,把他脏兮兮的小脸擦了擦,避开他额头上刚结的血痂,又拉过他的手,一点一点擦拭,手心,手背,手指,擦的干干净净,又给李单打电话,让他买镊子和创可贴回来,瞥一眼刘学烂了吧唧的裤子,又加一条针线。
挂掉电话,他坐在刘学面前,拖着下颚,垂眸拉着他的手。
他用仅剩的思维尽量条理清晰地安排一切,但他很累,酒精令他疲惫,奔波一天的倦怠席卷他,让他很难再强打起精神。
他闭着眼,呼吸绵长,安静极了。
刘学咽口唾沫,看着他的面容,心脏剧烈地跳动。壹壹群,還有其他H蚊
他长的太好看了,让人移不开目光。
刘学想摸他,但不敢,察觉到他困了,就轻轻抽手。
廖远停没有睁眼,没有松手,语气平静,声音很低:“去哪儿。”
“回家。”刘学小声说。
“不许。”
廖远停握住他的手腕,揉捏着,用拇指和食指丈量腕骨,没什么表情,玩玩具似的。
刘学不理解,很茫然,眼尾微微下垂,看起来很无辜。
廖远停睁眼,对上他的视线。
又是这种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