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65章

    盒子里铺着厚重的暗红色天鹅绒,看上去近乎像是一捧血,在这些布料的簇拥之中,躺着一把左轮手枪。

    赫斯塔尔慢慢地皱起眉头,他并不认为阿尔巴利诺会热衷于转轮手枪,也不太清楚他选择这把枪作为圣诞礼物的寓意是什么。他在困惑之中手指握上枪柄,把手枪从盒子里慢慢地拿出来——然后他忽然发现,这同样是一把有些年头的手枪,枪管和枪柄上手指握不到的位置上沾着些星星点点的污物:已经干涸成棕黑色的液体以枪口为中心呈现飞溅状,沾得金属的枪体上到处都是。

    赫斯塔尔忽然明白了。

    ——21年月2日,一个天气晴朗的夏夜,查尔斯·巴克斯医生在他家当时住宅的书房中举枪自杀。

    那是一把左轮手枪,阿尔巴利诺本人更偏爱半自动手枪,但是他父亲显然是使用左轮的类型。

    赫斯塔尔感觉到思绪有些混乱……当然,这是阿尔巴利诺送给他的圣诞礼物,那间夺取了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亲人的性命的武器,这当然是阿尔巴利诺能做出来的事情。但是意义是什么?园丁所喜爱的那些曲折的含义在哪里?为什么阿尔巴利诺最终的目的是给他一把枪,但是却要先送给他一把钥匙?

    所以说他依然在乎他的亲人们吗?或者说,他实际上也会“在乎”吗?阿尔巴利诺位于郊外的房子中再没有任何关于他的双亲的痕迹,但是实际上他依然保留着他们的遗物?

    还是说,这意味着“权力”,同这把枪一起,阿尔巴利诺把剥夺查尔斯·巴克斯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血脉的权力留给了赫斯塔尔?

    紧接着,赫斯塔尔忽然意识到,如果他是在圣诞节那天拆开了这个礼物,他是可以问这些问题的。

    然后阿尔巴利诺会回答。虽然他喜欢用各种格外曲折的方式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但是只要赫斯塔尔问的话,阿尔巴利诺就很可能会回答。

    ……但是站在现在的角度看,这把枪恐怕不能被用在阿尔巴利诺之前曾设想过的任何地方了。

    卡巴·斯特莱德站在总统套房的落地窗前,欣赏着日暮的景色。地平线尽头还闪烁着一线太阳浓金色的光芒,但是天色已经很暗淡了,天空中堆积的云朵被暮光映成了一种淤血般的暗紫色,看上去像是死气沉沉的尸体的皮肤。

    这是斯特莱德留在维斯特兰的最后一晚,他对FBI提供的保护计划还算满意,等到明天天一亮,他就会乘飞机到一个比又湿又冷的维斯特兰更适合生活的地方去——或许是西海岸那些可爱的临海城市,他的资产能让他过上任何他想要的生活。

    ……任何他想要的、但是不包含小男孩小女孩的生活,好吧,人生活在世上总是要做出些让步的。

    当他第一次发现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就是当年的小威尔、而小威尔可能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时候,想想他有多么吃惊吧。

    ——他永远忘不了当年他晚上忘了那落在教堂大厅里的东西,下楼之后却看见十字架前吊着两具尸体的那个令人肝胆俱裂的深夜,死的两个人里一个是对他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的助祭,另外一个是和他一起享受孩子们曼妙的嗓音和皮肤的教友,而他们中间的一个位置还是空着的,那是留给谁的呢?

    不,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死,其中一个还在半空中扭曲挣扎,嘴唇发紫,目眦尽裂地直视着他,仿佛在恳求他的救援。在对方挣扎之中他看见对方的脖子上勒着一根细细的钢琴弦,那个人的体重全都压在那根金属丝上,他的皮肤毫无疑问地被割破了,鲜血沿着皮肤流淌而下。

    然后他听见了声响:声响从木质的楼梯上传来,有个人在上楼,向着他们这些神父住的阁楼走去。

    那一声声的脚步声仿佛敲在斯特莱德的心上,他做出了唯一的也是最正确的选择:他夺路而逃,远远地离开了那个教堂、那个城市、那个有钢琴弦的夜晚。

    那神秘的杀手是谁呢?他曾经多次想过这个问题,他回想起一个个可能知道他干过什么事的人,回想起一张张已经越来越模糊的脸——直到他坐在典狱长对面的那个晚上,典狱长把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档案递给他。

    他看见了一张被他遗忘已久的熟悉面孔。

    钢琴弦,威廉姆,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红杉庄园意料之外的访客,神秘的入侵者和无声地死在庄园外面的看守,维斯特兰钢琴师。

    有一条线可以串起一切。

    后来他坐在FBI的特别探员拉瓦萨·麦卡德面前,结结巴巴地描述着自己心中所想,他说:“或许很疯狂,但是我认为阿玛莱特是维斯特兰钢琴师。”

    其实那只是直觉,但是,一个城市里又有多大的可能性同时存在着两个曾经把人用钢琴弦吊死在天花板上的凶手呢?

    他没想到的是,麦卡德缓慢地露出一个笑容。

    “我很清楚阿玛莱特就是维斯特兰钢琴师。”麦卡德这样彬彬有礼地回答道。

    就这样,斯特莱德一颗狂跳的心终于落回到原处。

    此时此刻,他听见身后发出了一声轻轻的门响。斯特莱德回身的时候,看见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正推门进来,他的身上没有血迹,依然衣冠楚楚、一丝不苟的。斯特莱德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通过门口的看守的,但是现在这都不重要了。

    斯特莱德知道正有FBI的人埋伏在隔壁的房间里,这让他放心地露出一个笑容,说:“威廉姆,你来了。”

    于是斯特莱德就看见一丝极轻极轻的戾色从对方眼里闪过,然后又恢复毫无波澜的蔚蓝色。对方的手探进大衣的口袋里,从轮廓上来看那是一把枪,看来就算是他也知道自己的时间紧迫到没法把钢琴弦拿出来了。

    斯特莱德毫不担心,他知道不用等对方拿出枪来,那些埋伏了许久的FBI探员就会一拥而上,把他抓个人赃并获。因此,他甚至还很有闲心地挑衅了一句:“你的皮肤和当年一样白。”

    赫斯塔尔还是没有回答——下一秒,他拔出那把枪来。那是一把左轮,有着绝不会卡壳的天然优势,夕阳的照耀之下金属表面上近乎像是浸了一层血。

    斯特莱德后退了一步,他感觉到不太对,隔壁那些埋伏着人的房间太静了,没有任何人即将突袭的声息,而那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接下来——

    “你比拉瓦萨·麦卡德愚蠢多了。”赫斯塔尔冷冰冰地说道。

    斯特莱德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新的恐惧,他想要大喊,想要逃亡,但是来不及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赫斯塔尔扣下了扳机,子弹和火药气体一同喷出枪口,明亮的火光在昏暗的房间里一闪而逝。

    “砰!”

    第一枪击中了他的胸膛,斯特莱德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后退了一步,而赫斯塔尔面无表情地开了第二枪、第三枪,第二枪也打在了他的胸膛上,第三枪则击中了对方头颅的某处。鲜血砰地喷溅上洁白的窗帘,斯特莱德踉跄了两步,重重地撞在了身后的落地窗上。

    落地窗上早已因为一颗子弹布满了蛛网状的裂纹,他这样一撞,玻璃轰然破碎,在紫色的天幕之下闪烁着刺目的亮光。斯特莱德在逆光之下整个人如同一条庞大的黑色影子,他就这样撞碎窗户、跌出窗外,鲜血淋漓的身躯仿佛在空中滞留了一秒,然后往后一仰,整个人闷声落了下去。

    下一刻——

    “FBI!都不许动!举起手来!”

    起居室侧面其他的几扇门随着一声脆响被猛然撞开,赫斯塔尔握着手里那把属于阿尔巴利诺的父亲的枪冷静地转身,看见了拉瓦萨·麦卡德那双冷漠而坚毅的眼睛。

    注:

    [1]奥尔加对“园丁的爱好有可能变化”的说辞见《献给珀尔塞福涅的告白

    》。

    [2]“我已厌倦了荒凉动荡的海洋”:

    改编自丁尼生《食莲人》中“他们已厌倦了荒凉动荡的海洋”一句。

    []我派我灵魂进冥冥之域,去探索我们来生的秘密:不久我的灵魂传来回报:“我本身就是天堂,就是地狱。”

    ——《鲁拜集》

    [4]“为什么阿尔巴利诺的目的是送给赫斯塔尔一把枪,但是却要先给他一把钥匙”这个终极问题过几章让奥尔加·莫洛泽教授为大家解答。

    (*2107╰╯21)小颜整理00

    221--21

    :1:26

    食莲人

    阿尔巴利诺躺在不甚柔软的床上,盯着对面墙壁上那面挂钟。

    赫斯塔尔离开了近一个小时了,这期间阿尔巴利诺证明了几点:第一,那个没有行医执照的医生应该确实不在房子里,反正房屋里没有一点动静;第二,他对拴着他的手腕的塑料制品没辙,看来没有什么挣断这种尼龙束带的可行方法;第三,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但是要么这间房子隔音很好,要么隔壁没有什么人住,反正显然就算是他大喊大叫,也不会有人来救他。

    阿尔巴利诺无声地磨了磨后槽牙:现在都快五点半了,据他所知,赫斯塔尔可不是什么拖沓的性格。

    ……我怀疑最多几个月,你就可以从这里走出来。你是有选择的余地的,你的爱好也有变化的可能。

    是这样吗?

    阿尔巴利诺皱起眉头来,他把左手拇指拄在冷冰冰的金属栏杆上,摸索着寻找到一个适合用力的角度,然后手掌猛地往下一压,只听到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他的拇指关节硬生生地脱了臼。阿尔巴利诺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睫毛轻微地颤抖着,把左手从尼龙束带里慢慢地、慢慢地抽了出来。

    奥瑞恩·亨特站在白橡镇的警局门口,嘴里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滤嘴已经被他咬得歪歪扭扭的了。他终于等到了那个磨磨蹭蹭地交班的警察,后者把他想要的文件递进他的手里,不必要地向他挤眉弄眼。

    亨特只能往对方手里又塞了几张钞票,这件事才算了结。亨特靠在墙壁上,顺手翻开了那份三十年前的悬案的第一页。

    他的面色立刻沉了下来。

    他曾经想过很多次自己会在这份档案上看见什么案子,但是绝没想到细节是这样的:警方发现圣安东尼教堂的一位助祭和一位教友被吊死在了教堂的中厅里,就在十字架的正前方,吊死他们的两根钢琴琴弦,这些琴弦之前一直被放在教堂墓地边缘的一栋小屋里,和其他修缮工具放在一起,是用来维修教堂里那架钢琴的。

    作案嫌疑最大的是一位神父,那位神父在警方发现尸体的时候就已经不知所踪,原本的卧室里任何物品都没有被带走,警方当然会怀疑他畏罪潜逃。毕竟这个案子已经年代久远,那个时候监控探头和网络都不很发达,嫌疑人的唯一一张照片的复印件也附在档案之中。

    ——年轻了三十岁的斯特莱德相貌与现在比起来已经几乎无法辨认,但是亨特依然在照片上认出了那双令人厌恶的眼睛。

    他发着抖翻到了下一页,那位不知名的凶手给钢琴弦的末端打结的方式看上去是如此的熟悉。渔人结,他在挺多犯罪心理学家的论文上见过类似的、被打结的钢琴琴弦的图片。

    这说明了很多事情。

    亨特抓着纸页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面前一个个铅字似乎逐渐被如血的光辉吞没——此时此刻他起了之前的种种往事,如同有一条鲜明的红线串起了散落的所有珠子。

    他第一次注意到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那个案子,嫌疑人被钢琴弦勒死,但是胸腔内被塞进了一个精致的薄荷花球;艾伦·托德被假扮成职业代理人的钢琴师骗去抓鲍勃·兰登,但是却说电话那边一共有两个人,全都是男性;阿尔巴利诺的母亲作为杀人狂的危险前科和巴克斯医生本人眼中的那种奇异的神情,当然还有无缘无故地出现在红杉庄园里的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对斯特莱德的案子特别感兴趣的阿尔巴利诺,完全自相矛盾地答应做斯特莱德的辩护律师的阿玛莱特……

    总有一种解释可以说明一切真相。

    就比如说,卡巴·斯特莱德确实从三十年前就是个恋童癖,天知道他对圣安东尼教堂唱诗班的那些孩子做过什么。

    就比如说,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很可能就是维斯特兰钢琴师。这能解释钢琴师对强奸犯们格外暴虐的作案手段,解释赫斯塔尔为什么要混进红杉庄园,却又千辛万苦地给斯特莱德脱罪。

    ……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所作所为和立场就十分值得玩味了。

    他真的可能一无所知吗?他真的可能只是一个利用精巧的手段谋害了自己的前女友的凶手吗?

    “天啊,”亨特捏紧那些纸页,听见自己的嘴里在喃喃自语,“巴克斯有可能是礼拜日园丁。”

    他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几分钟,然后忽然整个人都要跳起来了。亨特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把电话拨通了出去——这一切只是个猜测,当然;但是假如猜测是正确的,阿玛莱特就肯定要杀斯特莱德!

    钢琴师和园丁应该被逮捕归案,这点毋庸置疑。无论钢琴师本人的出发点多么情有可原、多么引人同情,魔鬼本身依然必须被囚禁于牢房之中……当然,斯特莱德这种烂人就像之前那样逃脱惩罚也太过可惜了,这次如果他们能掌握足够的证据,最好能直接把那个混蛋送进重刑犯监狱。

    亨特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打通巴特·哈代的电话的,但是出乎他的预料的是,虽然看时间哈代警官应该已经下班了,电话另一边却依然一片兵荒马乱。

    “哈代警官!”亨特不得不在一片嘈杂中提高声音,“您还记得我吗?我是亨特,那个赏金猎人,我有一个很重要的发现需要报告——”

    “抱歉,亨特先生!”哈代也同样提高声音回答道,他那边一片警笛的刺耳鸣叫之声,显然在一个案件现场之类的地方,“要是不是特别紧急的事情,就明天再说吧。我这边有突发情况……”

    他的声音被一片混乱淹没了,亨特耳朵很尖,他似乎隐约听见了那边有人说“斯特莱德”什么什么的。

    “是斯特莱德出了什么事情吗?”亨特冲口而出,话刚说出口他就意识到这么问不太妥当,案件调查中哈代作为一名警官,不应该告诉其他人任何事情的。

    哈代那边沉默了一下,亨特刚想要道歉,就听见哈代疲惫地叹了一口气,说:“……算了,这里到处都是记者,反正不到一个小时你也能在网络上看到相关信息了。亨特先生,斯特莱德被阿玛莱特先生枪击了,阿尔失踪了,我们这边一片混乱,我实在没时间跟你多说,你有什么发现等明天再联系我,好吗?”

    实际上哈代最后一段说的什么亨特几乎没听到了,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对面是什么时候挂掉电话的,他愣愣地把手机举在耳边,听着里面嘟嘟的忙音,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依然晚了一步。

    巴特·哈代感觉到一口气卡在了自己的喉咙里。

    他对麦卡德的计划知道一二,但是对方并没有说什么细节,以麦卡德的为人,也不可能对他透露什么细节。所以,他对赫斯塔尔会去杀斯特莱德这件事多少有点心理准备,却万万想不到这件事会是以赫斯塔尔完全不做任何迂回的计划、单枪匹马地杀进斯特莱德居住的酒店、用电击枪撂倒了门口的警卫人员、然后二话不说冲着斯特莱德开了三枪这样的形式进行的。

    斯特莱德不知道应该说是运气好还是不好,他一头撞碎了总统套房的落地窗,从窗口摔了出去,但是总统套房的下一层有个露台,他没有直接从高楼上落下摔个粉身碎骨,而是重重地摔在了下一层的露台上面。

    哈代赶到案发现场的时候,斯特莱德正被急救人员固定在轮床上往外推——在头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枪之后他竟然还活着,虽然看上去有进气没出气,但是总体上还是生命力惊人。

    本来审讯就刚结束没多长时间,现在还有些记者在斯特莱德的酒店外面蹲守,现在更是蜂拥而上,闪光灯闪成了一片炫目的海洋。警员们心力交瘁地守在封锁线边,而哈代一回头,就看见两个身上穿着标注着鲜明的“FBI”字样的联邦探员从酒店里面又押出一个人来。

    ——那正是赫斯塔尔·阿玛莱特。

    而在他后方不远处,站着在酒店的台阶上面的正是拉瓦萨·麦卡德和那个好像是姓加西亚的BAU成员。加西亚刚刚加入BAU没有多久,完全没法掩盖脸上刚刚抓住一个重要罪犯的兴奋之色;而麦卡德看上去要平静得多,他的目光如同鹰隼一般注视着阿玛莱特的背影,就好像国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土。

    阿玛莱特的头发看上去稍微有点凌乱了,金发晃晃悠悠地在额前垂下来几率,不显得很狼狈,却看上去奇怪地柔和了那种冷酷的轮廓。赫斯塔尔苍白的皮肤上飞溅着几滴血,现在已经逐渐凝固成深色,虽然这个场景看上去应当是冷酷而残忍的,哈代却觉得他从未比这一刻看上去更像是个感情丰沛的人类。

    而且,如果他真的出现在这里,试图杀了斯特莱德,就说明他真的曾被斯特莱德……

    哈代干涩地吞咽了一下,觉得自己没法继续往下想了。他听妻子华莉丝转述过那场她和赫斯塔尔在警局走廊里的不期而遇,那个时候他妻子说了些挺尖锐的话,但是那个时候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个人曾经遭遇了什么,不知道他心里真正如何作想。

    当然,他们不应该同情杀人狂,对吧?但是一码归一码,哈代依然感觉胸口塞了团棉絮似的东西。有一秒钟他在想,这次,等克莱拉再问起阿玛莱特叔叔,他可真的不知道该作何解释了。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一直注视着阿玛莱特的背影,直到对方被一位FBI探员动作粗暴地推进一辆警车里面。而一位急匆匆地赶到他身边的警员多少分散了哈代的注意,他勉强回神过来,发现亚历山大正举着手机,一脸焦急地看着他。

    亚历山大说:“施万德纳先生他们已经赶到了嫌疑人的住所。”

    “贝特斯发现什么了吗?”哈代忍不住皱起眉头来问道,这样一件小小的事情,应该不知道贝特斯专门打个电话来才对。

    亚历山大深吸了一口气,一口气说道:“他们发现阿玛莱特的公寓里到处都是血迹,有些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但是看鲁米诺试剂的范围……血量似乎非常大,室内还有打斗的痕迹。”

    哈代僵硬住了:他没记错的话,阿尔巴利诺是跟赫斯塔尔住在一起的吧?

    “血迹还没有去罪证实验室验DNA,但是,”亚历山大吞咽了一下,声音稍微有些发颤,“法医局那边也来电话说,他们联系不上巴克斯医生了。”

    ——而此时此刻,无论是亚历山大还是巴特·哈代都没有注意到,在封锁线遥远的另一端,喧闹不息的记者身后,街道的转角处站着一个穿着套头衫、带着帽子的男人,他站在逐渐低沉的灰蓝色的暮色之中,就好像一个普普通通地等待归家的人一般,丝毫没有被街对面的嘈杂吸引。

    他的帽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一截下巴和一点从棒球帽下面探头的栗子色发梢;这个人的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自然的垂落着,拇指关节处红肿得吓人,泛着一丝丝淤血的青紫。

    天已经完全黑了,安妮·布鲁克站在单人病房的走廊里,她的约会对象——现在已经可以称之为“男朋友”了——菲斯塔就站在她的对面。

    这次的菲斯特跟她上次约会时所见的不太相同,至少,这次菲斯特没有在打扮得那么衣冠楚楚了。他确实仍然穿着西装外套和衬衫,但是却没打领带,衬衫领口歪歪扭扭地松开了;他那头阿波罗似的金发似乎也没有精心打理,有些干枯蓬松地堆叠在他的额头上面。

    他的手按在安妮的肩膀上,声音痛苦地说着:“……忽然撤资,这个缺口如果填不上的话,就马上要出大问题了。软件研发的风险就在这里,如果最后的成品没有做出来的话,之前投入的费用就都算打了水漂,如果我现在停在这里,就什么都拿不回来了,我又怎么跟和我一起创业的那几个朋友交代?”

    “天啊,菲斯特,天啊。”安妮手足无措地抚摸着菲斯特的肩膀,却不知道能说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好——她出生在普普通通的工人家庭,读的是普普通通的护理学校,可以说,她这半辈子都没法想象开公司到底是怎么样的,有能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不安地问道:“菲斯特,你还需要多少钱?”

    “几十万?”菲斯特惨淡地笑了一下,“等明天一早,我就去看看能不能把我的车子抵押给银行,在贷出一笔款项来,房子在一轮投资之前就已经用于抵押贷款了,所以剩下的部分还得去找我那几个朋友凑一凑,我看差不多可以凑齐……”

    “别担心,”安妮的声音忽然稍微提高了一点,她紧紧地抓住了菲斯特的衣袖,安慰似的用指尖磨蹭着对方的手腕内侧,“我还有一笔存款,之前是打算用来买房的,我一直很想有一栋位于河边的小公寓……但是如果你急用钱的话,这件事可以暂时放一放,我大约能拿出三万——”

    也就是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忽然被打断了:她负责看护的病人的房间里警报声忽然铺天盖地地响了起来。

    安妮猛然放开了菲斯特的手,转头看向了那个方向:那位睡美人,WLPD雇佣她全天候护理的奥尔加·莫洛泽女士已经睁开了眼睛,手指虚弱地按在放在床单之上的那个呼叫医护人员的按钮上。

    安妮愣了片刻,几十秒之内两个医生就想当迅速地冲进了莫洛泽女士的病房,专业而有序地检查着连在她身上的种种机器和她本人的状态。然后安妮才后知后觉地迈开步子,走进了病房,菲斯特在她身后两步,越过她的肩膀好奇地往里面看着。

    安妮意识到,那位莫洛泽女士无视了正在她身边忙忙碌碌的医护人员,而是专心致志地打量着她。

    在这种情况,这位女士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刚刚醒来就发现自己失去了一条腿,身边又没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心中应该很张皇无措吧?安妮张开嘴,打算说点什么安慰对方一下,当然,她应该先从自我介绍开始。

    于是她开始说:“莫洛泽女士,我——”

    “……布鲁克小姐。”奥尔加·莫洛泽完全出乎她的预料地打断道,她的目光锐利地略过安妮胸前的铭牌,显然已经看清楚了他的名字。

    这是安妮第一次听见奥尔加61莫洛泽的声音,这位女士的声音很低,听上去又轻又哑,显然,她急需一点水润润喉咙。

    由于职业习惯,安妮简直都想条件反射地去拿玻璃杯和吸管了,但是奥尔加低低地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开口说出的下一句话让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

    奥尔加轻而慢地说:“你知道你的男朋友是个诈骗犯吗?”

    (*2107╰╯21)小颜整理00

    221--21

    :1:29

    食莲人

    6

    “……此案自立案调查以来最令人震惊、最意想不到的突发情况,月日下午,也就是庭审结束后的第二天,辩方律师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拿着一把手枪进入了斯特莱德居住的酒店,对着斯特莱德开了三枪,现在……”

    换台。

    “……令人震惊。在这起凶案发生的两个小时之内,WLPD和参与此案的联邦警探就举行了联合发布会。在发布会上,维斯特兰警察局局长本杰明·埃佛顿表示……”

    换台。

    “……室内有大量血迹和打斗痕迹,经过罪证实验室的DNA检测,它们属于在阿玛莱特被捕前后失踪的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维斯特兰法医局首席法医,因在斯特莱德案审判过程中被指出作假证而被停职。巴克斯医生最后一次出现,是在……”

    换台。

    “……A&H律师事务所的主合伙人霍姆斯先生拒绝对此事发表评论,检方也尚未……”

    换台。

    “……依然在重症监护室中,据称尚未脱离生命危险。相关专家表示,斯特莱德能否幸存将成为此案的关键,如果斯特莱德不幸死亡,检察官办公室可能以一级谋杀的罪名……”

    关机按钮被按下,屏幕上覆盖着灰扑扑的尘土的电视机啪的一声黑了屏。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躺在一个旧得已经褪了色的豆子沙发里面,双脚大喇喇地放在面前的一张桌子上,桌子上还堆着已经吃空了的披萨盒子。他现在所处的房屋采光不好、室内暗沉沉的,面积狭窄,地板和桌面上都积了一层灰;家具破旧,墙纸剥落,这是维斯特兰的贫民街区建筑物最常见的室内装潢,也是阿尔巴利诺给自己准备的安全网之一。

    虽然很多人都认为礼拜日园丁肆意而为,但是阿尔巴利诺确实给自己储备了难以追溯来源的现金、不会让警察调查到他头上的房子和汽车、以假身份出境的全套手续,虽然赫斯塔尔为他选择的道路是他之前没有预见到的,但是他现在也不至于猝不及防。

    但是他现在没有一点按照赫斯塔尔的预想潜逃出国的意思,阿尔巴利诺关掉了电视,轻飘飘的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他的拇指关节处已经变成了那种腐烂一样的淤紫色,但是他从痛觉上判断不像是在脱臼的时候因为角度不对而把骨头搞骨折了,于是就干脆没有管他。

    现在的重点在于,赫斯塔尔。

    虽然阿尔巴利诺不想承认,但是赫斯塔尔确实把自己推到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他现在确实不能出现在人前,要不然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他都没法解释:赫斯塔尔为什么要在去杀人之前伪造他的死亡?又有什么必要要这么做?

    现在还不应该是把礼拜日园丁推到台前来的时刻,所以他只能保持隐匿。

    阿尔巴利诺还是想要叹气,但是他最后没有这么做。他从豆子沙发前面的桌子上拖来了那个速写本——被翻得很旧、页脚的边缘印着干涸的血迹的那一本,这是少量跟着他转移阵地的东西之一——翻开到空白的一页,慢吞吞地用手撑住自己的下巴。

    他相信赫斯塔尔有自己的打算。

    而他则需要一个计划。

    安妮·布鲁克顶着哭红的眼睛坐在奥尔加·莫洛泽女士的病床对面,颇像是一条肿眼泡的金鱼。而奥尔加或许是在看电视,“或许”的意思是,她把电视开到新闻频道,然后把声音调成静音,现在就只能看见电视上表情严肃的记者张合的嘴唇和屏幕最下面的那一行字幕,所以谁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在看电视。

    安妮一直以为,她第一次见到菲斯特时的那惊鸿一瞥是她这辈子与人最印象深刻的一次相遇,但是现在看来并不是,她这辈子与人最印象深刻的相遇是属于莫洛泽的。

    就在昨天下午,这个刚刚奇迹般苏醒的植物人对着她说:“你知道你的男朋友是个诈骗犯吗?”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