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好吧,好吧。”阿尔巴利诺从善如流地说道,他放松地往身后堆叠起来的枕头里靠了靠,“我们可以聊点别的,轻松的、日常的话题:巴特正对这个案子全情投入,虽然我们都知道或许会和之前一样以失败告终,无论如何,他希望我暂时从家里搬出去。”“因为他担心你依旧被针对着?”赫斯塔尔问道。
“从没有人从钢琴师手中幸存下来,我们恐怕没有什么先例可以借鉴。”阿尔巴利诺说着又往枕头堆里深陷了一点,因为他的动作敞开得更大了一点的领口下面是斑驳的掐痕,还有几条露头了的刀伤,全都结痂成了深红色的线,“我倒觉得不用太担心,礼拜日园丁和维斯特兰钢琴师都从不重返犯罪现场,这可在连环杀手中很罕见。”
是的,大部分连环杀手在欲望的驱使之下都很难克制住重返犯罪现场、参加被害者的葬礼或者以某种形式试图加入调查的举动。赫斯塔尔早学会如何谨慎地克制自己的欲望,他不需要站在犯罪的第一现场回味自己施暴的愿望。
说真的,那多低俗。死去是人也只是逐渐腐烂的没有生命的物件,他们曾经承载的一切——生命力和他们实打实犯下的罪恶——都已经从这个空壳里脱离,所以钢琴师当然不会出现在死者的葬礼上,也不从他们身上取走东西作为纪念品。
而礼拜日园丁显然是另外一个极端:看看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吧,他和哈代警官合作处理连环杀人案许多年了,他亲手用繁花布置现场,然后在几个小时之后站在警察们面前再亲手把他的作品重新拆解开来。无论园丁本人是否刻意追求过这种感觉,那肯定也是一种极端的刺激。
“他们确实是连环杀手中的特例,所以呢,你会暂时搬走?”赫斯塔尔慢慢地说,看对方脸上露出的那个自鸣得意的笑容吧,没人相信受害者的脸上能露出这种表情的。
“贝特斯托朋友在市里给我找了一间公寓,我可以在那里租住一段时间,那里离警局和法医局都挺近:假设我最近还能回去工作。”阿尔巴利诺眨眨眼睛,笑容非常愉快,“况且,我不认为我真的想立马回家,贝特斯告诉我说,钢琴师把我的起居室布置成了一个邪恶的祭坛……贴满裸照的那种。”
确乎如此:赫斯塔尔在贴大部分照片的时候,阿尔巴利诺还没有因为逐渐失血而昏过去。赫斯塔尔依然记得那个时候雨势已经逐渐转小,变成了连绵不绝的破碎叮咚声。
而阿尔巴利诺就躺在地板中央,像是个诡异的阿兹特克文明祭坛上血淋淋的祭品,躯体苍白得像是碎在地上的月光。即便如此,他还有空对赫斯塔尔贴照片的层次感叽叽歪歪。
赫斯塔尔顿了顿,然后只能说:“报纸上很清楚地描述了这个细节。”
“我就说,WLPD里的有些警察,只要付他们钱他们什么都会说出去的,巴特都快为这事气死了。”阿尔巴利诺完全不生气地说道,“但我也看了那篇报道,《维斯特兰每日新闻》——那个记者,叫什么什么什么施海勃的,起着外国名字的家伙,把受害者被强奸的场景描述得非常……身临其境。”
他这话说的就好像他不是那个受害者一样,不过或许,他也确实不算是个受害者。
阿尔巴利诺继续兴致勃勃地叙述道:“不过他显然是贿赂了外围的警员,有些很私密的信息记者们并没有得知。比如说,我听奥尔加说钢琴师在我的起居室中央留下了一颗苹果,麦卡德探员认为那意味着钢琴师对我解剖尸体的行为感到不满。你记得吧?理查德·诺曼的那个案子,钢琴师在受害者的胸膛里塞了一颗苹果。”
“既然这种信息对外围的警员都没有公开过,我不认为你应该告诉我。”赫斯塔尔低声回答。
他确信苹果的事情阿尔巴利诺确实是从奥尔加那听来的,因为等赫斯塔尔放苹果的时候,对方已经昏过去了。这人失去知觉的时候绝对比醒着的时候要乖巧太多,如果阿尔巴利诺是个植物人,肯定是个赏心悦目的植物人——醒着的时候就不一定了。
“我只是很困惑,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仰着头说,假装自己真的很困惑,“因为,为什么是苹果呢?又为什么是《创造亚当》呢?这是个宗教式的隐喻吗?”
当然不可能是个真的问题,鉴于这个烦人的家伙肯定早就知道答案。
“你不如采信一下麦卡德探员的说法。”赫斯塔尔指了一下电视机,虽然那上面已经没在播放新闻发布会了,而是在播放一个什么字母形状早餐麦片的广告。“或许,那是在侮辱你,因为你践踏了他人的工作成果。”
阿尔巴利诺看着他,那是他经常露出的那种像是单纯的好奇又好像是在沉思的表情,他费力的向前倾身,因为腹部的缝线发出些微的、疼痛的嘶嘶声,然后还是成功地用手抓住了赫斯塔尔的西装领口。
他手里抓着那片布料,跋扈自恣地把赫斯塔尔拽过去。赫斯塔尔往前走了两步,稍微弯下腰,一只手撑在了床头上。
“巴克斯医生。”他很冷静地说道。
阿尔巴利诺的手指在他的领口上收紧了,那双绿色的眼睛下面有着深深的阴影,显然他必须花时间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精神崩溃的受害者,这于他们而言都不是特别容易的事情——在这方面,赫斯塔尔的感谢阿尔巴利诺分散了警方的注意力,要不然他就是得在众人面前伪装成杀手强尼的受害者的那个人了——尽管如此,赫斯塔尔的嘴角依然在微笑。
“那是伊甸园中央的那颗苹果吗,阿玛莱特先生?”阿尔巴利诺用低得像是气音的声音问道,“假设我们确实是在一个圣经典故里的话,就如你想向众人传达的那般?那是我的苹果吗?那是我的原罪吗?”
米开朗琪罗的《创造亚当》之中,亚当无力地把自己的手伸向上帝,好从他的指尖上获取智慧和神的热情;在上帝的臂弯之中,环着尚未出世的夏娃。
——不久之后,这两位人类的先祖就会被逐出伊甸园。
阿尔巴利诺的呼吸吹在赫斯塔尔的嘴角上,那几乎是痒的。
赫斯塔尔听见他用气声说道:“莫非你吃了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吗?”
赫斯塔尔能从阿尔巴利诺的眼里看到那种神情:一般人将此称之为胜利的喜悦,或者恶毒,反正这两种情形在阿尔巴利诺身上展现出的方式没有什么分别。这足以证明那个雨夜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在阿尔巴利诺的计划之中,他乐见它发生、且千方百计地推动着它发生——那段毫无意义的、关于葡萄的对话,那瓶白葡萄酒,他坦露出自己去躯体的姿态,当然了。
“请停一停,你真美丽。”
“你没法想象你在别人眼里的样子,钢琴师——那种生机勃勃的残忍,粗野的疯狂。”
“我陷入你的罗网了吗?”
“那蛇引诱我,我就吃了。”——赫斯塔尔低声回答他,声音低到就好像他们的对话真的会被旁人听见,就好像这个答案会被风吹走一样。
赫斯塔尔知道,这就是对方从一开始就在等待的那个答案,将军的那颗棋子。赫斯塔尔当然可以拒不承认,但是他们似乎没必要在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实上撒那么多谎。
——而事实就是,他受到了诱惑。事实是,虽然有的时候他极其生气,但他也的确享受这个游戏。
而且他也的确愿意跟阿尔巴利诺·巴克斯上床。就算是他们可以把这个事实推给乐园中央的那颗禁树、推给那枚教人辨识善恶的水果、推给狡猾的蛇,这也的确是个事实。
阿尔巴利诺眨了眨眼睛,笑容几近得意洋洋、胜券在握。这个表情向来然赫斯塔尔厌烦,于是他凑过去亲吻了对方的嘴唇。
或者说,他并不客气地撕咬着阿尔巴利诺的下唇,牙齿陷入对方丰满的唇瓣之中去,从对方干裂的嘴唇上尝到了一点血腥味。以他们现在的姿势赫斯塔尔可以很方便地把阿尔巴利诺按在枕头上,他握着对方的手臂,病号服的布料之下就是伤痕累累的躯体。
他有了探究的欲望,就没有抑制自己想要行动的想法。赫斯塔尔很轻易地把手从阿尔巴利诺的病号服下摆摸进去,碰到了对方腹部的绷带,隔着那些粗糙的表面描摹对方腹部留下的那些字母——他想要确保自己在那里刻的单词一定会结疤,缝合的针脚可能会保证这一点。
阿尔巴利诺隔着衣服布料按住了他的手。
虽然如此,他似乎也没有很想让赫斯塔尔立刻把手拿出去,赫斯塔尔的手还是按在他的腹部上,能摸到那些极其温暖的肌肤。阿尔巴利诺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毫无必要地舔舔嘴唇。
然后,阿尔巴利诺微笑着问道:“你享受伤害我的感觉,对吗?”
“确实如此。”赫斯塔尔承认道,他凝视着对方,如同第一次踏入其他肉食动物的领地的时刻一般谨慎,“问题只是在于:我真的伤害到你了吗?”
奥尔加·莫洛泽说:于他而言我们不是人类,至少不是和他同等的生物,是可供他选择的工具和物品。
“显然没有,”阿尔巴利诺低声回答,他眨眨眼睛,故作扭捏的诱惑姿态,或许他真的能从这种行为里得到乐趣,“或许不如让我们谈谈,我是否真的有‘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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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巴利诺在医院住了五天才被放回“家”——也就是贝特斯托朋友找的那件公寓,阿尔巴利诺的房子里现在可以预见地被指纹粉和其他化学试剂覆盖得严严实实,正如哈代所说,他还是先不要回去的好。
尽管最近暂时先租住在市内只是综合考虑各种因素之后做出的理性决定,但这显然也没阻止哈代的半个组的警员用“噢这个小可怜没法回家,他一回家准要PTSD发作”的怜爱目光看着阿尔巴利诺。哈代手下的一个警员回阿尔巴利诺的家给他搜罗了一些日常用品,装在一个巨大的皮包里塞给了他,于是他就不得不这么拎包入住自己租的房子里了。
法医局的带薪假期显然有延期到圣诞节的趋势,法医主管和面色憔悴的哈代把他亲自送到了那个公寓门口,告诉他好好休息啥也别多想,碰见记者只要打电话给警局就好,如此等等——因为媒体对他的热情显然尚未退却,而这个案子再一次陷入僵局了。
维斯特兰钢琴师一如既往地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值得检验的检材,追踪他打给哈代的那个电话也毫无结果。虽然贝特斯没提,但是阿尔巴利诺很肯定警局和CSI翻了他家方圆十公里以内的所有垃圾桶,指望找到钢琴师留下的安全套……但是他显然也不可能留下。
而在往后拖无可拖之后,拉瓦萨·麦卡德也不得不离开维斯特兰,回匡提科去了。
就这样,这个案子八成要扔进“悬案”的故纸堆,而巴特根本是钢琴师案和杀手强尼案在一起办,他可能真的快被压垮了。这群倒霉人把阿尔巴利诺送到家没几分钟就纷纷拖着脚步回去加班,把阿尔巴利诺一个人留在了这所公寓内。
贝特斯的朋友给他找了间舒服的旧房子,室内设备齐全,只是家具都有些旧。就算是好好地关着窗户也总能听见窗外川流不息的车辆长河发出的喧嚣声响,这可比他住在郊外喧闹多了。
阿尔巴利诺把提包扔在沙发边上的地毯上,他是晚饭后才办的出院手续,现在都晚上八点多了。或许,明天再收拾日常用品是个好主意,他还得出去采购,天啊。
他觉得不必要自不量力地承认自己非常好,主要是他浑身哪哪都疼,有些淤伤已经褪色成青灰色,有些还处于最可怕的黑紫色阶段,看上去像是死人身上的尸斑。而他腹部缝针的伤口还隐隐作痛,让他弯腰都困难。
阿尔巴利诺盯着地毯上的包看了一会儿,没想好自己是应该坚持住把睡衣拿出来,还是干脆直接躺到床上去。但就在这个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
阿尔巴利诺见过有些案子的受害者,他们在案发后很长一段时间的被害妄想都十分严重,一阵突兀的敲门声能让他们直接哭出来。但阿尔巴利诺显然并不是那个类型,他拖着步子走过去打开门,然后看见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站在门口。
“你竟然有时间跟踪我吗?我以为你工作很忙的。”阿尔巴利诺只是这么说。
然后他反思了一下,这好像不是一个受害者对强奸犯的正确态度。
“今天是周五。”赫斯塔尔答非所问地回答。阿尔巴利诺勉强理解,这句话表达的是“我明天休假并且今天没加班,所以说是哦我有时间跟踪你”的意思。
“是,今天都四号了,你成功地让我在医院里度过了万圣节前夜,真是一次令人难忘的经历。”阿尔巴利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赫斯塔尔从门口让了进来,然后随手关上门。
赫斯塔尔不甚赞同地看了他一眼:“你这把年纪了难道还玩‘不给糖就捣蛋’吗?”
阿尔巴利诺自顾自地把自己仍在了那张格外柔软的沙发上,他腹部缝线的疼痛基本上让他放弃一直站着了,谁知道这么浅的伤口会这么疼啊。
“我住的那地方根本不会有邻居家的孩子来造访,但雕南瓜灯也挺好玩的不是吗?而且万圣节还是个可以光明正大去买糖果的日子。”阿尔巴利诺眨了眨眼睛,乐在其中地回答,“啊,当然了,我是不是也不应该跟你讨论这个?‘没童年先生’?”
赫斯塔尔的回答的一声干巴巴的叹气。
但是他还是在沙发的另一角坐下了,这可能意味着这段对话还是可以继续的意思。阿尔巴利诺歪着头打量着对方的侧脸,然后忽然说:“其实我小时候也没怎么过过万圣节——我父母都是外科医生,你知道医生的工作又都很忙,所以我小时候大部分时间在上寄宿学校。”
阿尔巴利诺沉默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笑容:“那种学校在万圣节是有各种活动的,但是……”他又顿了顿,耸了耸肩,“总的来说,小孩们都很讨厌。”
“我们现在要谈这个了?”赫斯塔尔讥讽地问道。
“为什么不呢?蒙在床单下面互相交换秘密,我以为我们已经到了这个阶段了吧?”阿尔巴利诺语气夸张地说。
赫斯塔尔啧了一声。他们显然都没少调查对方,关于肯塔基州的那些旧事,赫斯塔尔是打心眼里不想让阿尔巴利诺知道的。但是既然对方持一种默许的态度,他也就只能问道:“他们很相爱,是吗?”
“过于相爱了,充满那种……奇妙的浪漫色彩。”阿尔巴利诺慢吞吞地说,“所以我很确定我是因为避孕不当出生的,他们本来打算过一辈子二人世界来着。”
赫斯塔尔注视着他,然后忽然问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阿尔巴利诺扫了他一眼:“你查过,对吧?”
“网络和旧报纸上有些语焉不详的片段。”赫斯塔尔承认道。
阿尔巴利诺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他两只手都搭在沙发靠背上,这个人肢体语言很放松地靠在那里。他讲述往事的时候声音里其实没有真实的怀念,像是在讲述和自己无关的故事。
他简单地说:“溺水。”
赫斯塔尔自己查到了之后的故事,因为阿尔巴利诺的父亲确实是非常有名的一位外科医生,而且显然在维斯特兰的上流社会很出名,医生毕竟是个值得尊敬的职业。在那场“意外事故”之后不久,阿尔巴利诺的父亲就不幸罹患了抑郁症,然后在两年之内自杀身亡了。阿尔巴利诺很快变卖了他们原来在市中心的房子,在城市边缘买了一块地。
“新闻上说,你父亲去世的时候你十九岁。”赫斯塔尔低声说。
阿尔巴利诺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就好像想要微笑:“是的,你想问什么呢?”
“你那个时候已经大学毕业了,因为据说你在小学时期跳了很多级。”赫斯塔尔复述着阿尔巴利诺的履历,其中一部分是他从奥尔加那听到的,“接下来呢?”
“四年在宾夕法尼亚大学佩雷尔曼医学院的课程,”阿尔巴利诺回答,他张开五指,然后慢悠悠地屈起了四根,食指伸展着,嘴角依然嘬着一个笑容,“一年在欧洲的旅行;然后我回到了维斯特兰,成为了一名病理医生——就跟所有法医的履历一样。”
“你回维斯特兰那年二十四岁。”赫斯塔尔低声说。
“是的。”阿尔巴利诺脸上的笑容没有任何改变。
“礼拜日园丁从十年前开始在维斯特兰作案,今年你三十四了。”赫斯塔尔继续说。
阿尔巴利诺眨眨眼,声音听上去非常轻快:“马上三十五了,如果你是在算我的年龄的话。”
但是赫斯塔尔显然并不是在算他的年龄,对方只是注视着他,用目光描摹阿尔巴利诺的鬓角和眉毛,就好像能从中看出什么问题的答案。但他们都知道不能,就算是最出色的侧写师都尚未从他这里得到答案。
赫斯塔尔说:“我明白了。”
“不,”阿尔巴利诺小声回答,“你并不明白。”
——他当然并不明白。这是一个犯罪心理学家们常年执着的话题,意即,到底是什么把一个人变成杀人狂的。要让赫斯塔尔扪心自问:要是他没有一个酗酒的父亲和早早把他抛在襁褓中离家出走的母亲,他会变成现在的他吗?如果没有肯塔基的那个教堂,他会走向何处?
他当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永远也不会得到答案的另外一个问题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是如何成为现在这样一个人的。奥尔加·莫洛泽坚持礼拜日园丁是那种从一出生就注定要成为一个连环杀手的人,是那种基因里就写着“他是个怪物”的那种家伙。
但是即使是如此,他的家庭有给他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呢?
就好像阿尔巴利诺本人不愿意谈起的那场“溺水”——他的母亲真的死于一场意外吗?
赫斯塔尔不知道是否要在这个时候叹气,他有的时候会觉得,如果他不认识阿尔巴利诺·巴克斯,他的人生会变得简单许多。但是换句话说……
“你隐藏在完美的理智面具之下已经太久,当你生活在人群之中的时候,无法向他人叙述你真正所想,也不能苛求他们的理解;你的疯狂大部分时候被束缚在规则的表皮之下,以至于让我窥探到了你假面下摇摇欲坠之处。”
阿尔巴利诺愿意把它称之为——正如柏拉图所说——“神圣的迷狂”。
“你在想什么?”阿尔巴利诺问,他的声音又低得像是一声气音了,他喉音的低沉之处令人联想到黑夜的洞穴中震荡着的海潮,“你今天是为什么而来的,赫斯塔尔?”
赫斯塔尔朝他挑了挑嘴角,那近乎是一个笑容。
“重返案发现场,”维斯特兰钢琴师说道,“我是来检查我的作品的。”
“很漫长的一天?”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法医主管问。
“太过漫长了,从理查德·诺曼的案子开始,我们几乎就没有休息过。”哈代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方向盘。他现在还得回去加班,杀手强尼的案子结案的程序还没走完呢,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报告要写啊。“上帝啊,我女儿都快要不认识我了,这就算是对维斯特兰市来说也太过头了吧。”
法医主管也疲惫地笑了笑,他的首席法医官身上三天两头地出事,就跟个厄运磁铁一样,显然也让他不好过:“连环杀手们的活跃期——最近礼拜日园丁和维斯特兰钢琴师犯得案子真是多得不正常了。”
“我怀疑他们在攀比,”哈代摇摇头,瞪着干涩的眼睛看着前面的红绿灯,该死的红灯还是亮着,“奥尔加跟我说他们两个注意到对方的时候我就该意识到了——他们恐怕正在进行什么杀人竞赛呢。”
法医主管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不抱任何希望的语气问:“这事最后会怎么收场?”
“也许,他们两个会杀了对方,这再好不过。”哈代胡乱猜测道,“又或者,他们联手搞出个什么见鬼的大屠杀来……不,我不知道这件事能怎么收场,我只希望它立刻停止。”
赫斯塔尔的手终于摸到阿尔巴利诺的衬衫下面去了。
这个人从来不肯穿层层叠叠的衣服,让他打领带就快等于要他的命。这件衬衫下面什么都没有,只有缠绕在腹部的绷带,而这,确实相当令人心猿意马。
沿着绷带的边缘,赫斯塔尔能摸到结痂的伤口,刀刺入的深度顺着持刀的力道由浅入深,拔刀的时候由于刀尖上挑的动作留下一个小小的皮瓣——作为法医的阿尔巴利诺应该对这种形态的刀伤十分熟悉——这些没被包扎起来的伤口最深的部分被零星地缝了针,近乎无畏地坦露着。
赫斯塔尔的指尖擦过许多道结痂,他依然记得这些伤口如同鲜红的网一样环绕着对方的皮肤的样子;但现在它们只是在他的掌心地下,粗糙,坚硬,让一个有点强迫症的人特别想用指尖抠掉其中的一部分,让下面刚刚愈合的鲜红皮肉露出来。
阿尔巴利诺的手放松地搭在沙发的绒布布面上,对一个面对着变态杀人狂的人来说,这个动作太过放松了。他打量对方的眼神令人联想到那种好奇的动物,会毫无戒心地冲上公路,在粉身碎骨之前都不知道死期将至。
当他露出这样的表情的时候,不禁让他人产生怀疑:即便有人真的会去掉那些结痂,甚至再一次让他的血流出来,他都不会表示反对。
赫斯塔尔怀疑,这只是迷惑人的假面,但却也相当引人入胜。
他只能皱着眉头,手指掐着那些皮肉,把对方推到了沙发扶手上。
阿尔巴利诺倒下去的时候都没试图挣扎一下——他就真的这么懒洋洋地躺下去了,一只手撑在沙发上,双腿不舒服地挂在沙发的边缘。赫斯塔尔听见他笨拙地试图甩掉自己的鞋的时候发出的不成功的碰撞声。
然后,阿尔巴利诺说:“我们确实到了这个阶段了?”
“什么?”
“彬彬有礼地吃好多顿饭,深入地了解了对方和对方的家庭,最后到了可以躺在一个丑得要死但是挺软的波点沙发上说话的阶段——恋爱的正常流程,对吗?”阿尔巴利诺努了一下嘴,他这样成功地把自己的鞋甩掉了,赫斯塔尔听见皮鞋砸在地上沉重的邦的一声。
“你管这个叫恋爱吗?”赫斯塔尔问道,作为一个律师,他觉得对方得出结论的方式有点没有逻辑。
“它可以是。比如一者是刁蛮任性的西班牙小公主,只想跟没有心的人玩游戏;而另一者是自卑脆弱的小侏儒,收到一朵美丽的白玫瑰就认为这是爱情。”阿尔巴利诺哈了一声,“以某种标准来说,这算是个爱情故事了。”
“我觉得你在嘲弄你自己。”赫斯塔尔指出。
“至少自嘲也算是一种美德,”阿尔巴利诺笑眯眯、懒洋洋地回答,“我觉得比嘲弄自己的每一个受害者的那种杀人狂要幽默多了,对吧?”
赫斯塔尔只能对此报以冷哼。
尽管如此,赫斯塔尔的手还是没从阿尔巴利诺的衬衫下面抽出来,这个法医在衬衫下面藏着锻炼精实的肌肉,当然如此:就看看他把托马斯·诺曼倒悬在水里的时候的那个工作量吧。
赫斯塔尔一路往上摸过去,手指追逐着那些刀痕就好像摸索树叶的脉络。他最后触到了对方的乳尖,犹豫了几秒钟,然后伸手轻轻地揉了一下。
阿尔巴利诺低低地嘶了一声。
“我猜你对你的犯罪现场还是挺满意的,”阿尔巴利诺说道,声音刻意压得更低沉了些,“我知道你的脑子里在转着什么念头呢——直接说出来吧。”
赫斯塔尔注视着阿尔巴利诺,那双绿色眼睛,不知怎的令人联想到毒蛇斑斓的蛇皮。
“我想再上你一次。”他说。
注:
[1]阿尔巴利诺举的那个例子是王尔德的《西班牙公主的生日》。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说:那是个鬼的爱情故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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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巴利诺的神情似乎有些惊讶,虽然不知道这意味着他是真的感到讶异还是随便伪装出了一个这样的神情。他似乎深思熟虑了几秒,然后忽然笑了起来。
“是谁当初在指责我‘把事情变得复杂’来着?”他一边笑一边说,“我怎么感觉跟一个口活比起来,现在的事态才更复杂?”
他说这话的时候依然懒洋洋地躺着,头枕在沙发的扶手上,无畏地注视着俯视着他的赫斯塔尔。从某种层面上说,这个姿势可以说明很多事——不是有种说法认为,食肉动物不会向与自己势均力敌的捕食者坦露腹部吗?
“我想这是因为我们现在都退无可退了。”赫斯塔尔冷静地回答。
“在维斯特兰钢琴师袭击了法医局的首席法医之后吗?”阿尔巴利诺愉快地反问道。
赫斯塔尔显得不为所动:“你对此心知肚明。”
“我当然明白,因为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阿尔巴利诺坦然地承认道,且在“就是”上面加了个完全不必要的重音,以示强调,“我愿意成为关系质变的那个推手——因为这正是我期待着的进展,我很想知道你能对你的一个同类坦露多少灵魂——可你呢?据我所知,这最开始可不是你的设想,但现在你似乎也乐在其中了。”
他们都明白阿尔巴利诺指的是什么:当赫斯塔尔选择在那个雨夜去找阿尔巴利诺的时候,可真没想过要把阿尔巴利诺的家变成钢琴师的犯罪现场。
现在想起来,阿尔巴利诺很怀疑对方可能只是想去对他冷嘲热讽一顿、在脸上挥两拳,搞不好再说几句意味着一刀两断我不陪你玩了之类的话,毕竟杀手强尼那档事的确是让赫斯塔尔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