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郗珣眼中升起了光,他想起自己忘了的重要事。原是要替那小儿取名的事。
原来养孩子还要给孩子起名。
...
燕王府邸内各处形制规模高,为方便府内出入,更是在左右两边开拓了两条跑马道。
中轴线往后正殿该是燕王寝居之所,那处极为宽阔,且前边过高廊往前,便是通政殿,日后处理政务与麾下谋臣将领议论也方便许多。往后院落该由燕王后妃居住,可奈何这代燕王娶得是皇朝公主,是以府上妾氏都远远避着,偌大的王府在郗珣未回来时也只晋陵长公主一位主子,空旷的厉害。
可郗珣却没去那处象征身份的正殿,反倒是搬来了位于西隅的西苑。
西苑此前从未住进人,虽如此却也修建的精巧独特。
内苑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如今作为新王寝居之所,内外皆是重新布置过,重新修缮的绿琉璃瓦,彩梁蒙尘。
内苑正中本有引入活泉栽植一池白睡莲,后厢房处又连着一小片竹林,再是清幽不过。
西苑后罩房与正园隔着一处月洞门,左右廊庑相通。
小孩儿便住在这处后罩房。
晚上月明星稀,竹林扑朔迷离映着月光。
小孩儿这段时日被养胖不少,俨然成了一个会行走的白胖团子。
白胖团子耳朵可尖了,郗珣前脚才从长公主处回园,顷刻间便见一个圆圆的身影穿过月洞门,爬过门槛,一溜烟滚来挨着他腿边坐下。
“阿兄...”
郗珣还未出口,小团子忽的哒哒哒的又原路返回,迈过郗珣殿里的高门槛时险些绊倒。
郗珣眼皮颤了下,见那小孩儿自己又扶着门框立住了身子。
小孩儿很慢才返回,手里捧着一个硕大的桃儿。
她还不知晓白日与晚上的区别。
只觉得一到白日兄长就不见了,直到晚上才见到阿兄回来,因此她格外害怕白日。
如今见到了阿兄,激动的捧着自己方才忍不住啃了一小口的桃儿,跑上前去缠着在翻书的阿兄。
献宝一般献给郗珣,将牙印藏在后面,以为阿兄不会发现那被她偷偷咬了的一小口。
她扬起粉扑扑的圆脸,似乎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阿兄吃、吃桃儿......”
小孩儿总是学的很快,才两三月功夫,就感觉又变了个样。
她比刚捡到时说话更清楚一些了,像是百子图里那群从莲蓬中蹦出的莲藕娃娃。
郗珣没空理会小孩儿的话,他落下一句‘不吃’,便在烛光下继续自己手间事,执书册一页一页的翻看,认真凝神。
小孩儿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阿兄,等着他注意到自己,陪自己说话。
可许久也不见阿兄搭理自己,她便有些委屈,额前那两撂卷毛儿都有几分无精打采的耷拉下来。
半晌过后,小孩儿笃定他仍不搭理自己,这才自己两只手抱着桃儿,小仓鼠一般自己啃了起来。
挨过饿的孩子,对待食物总是格外珍惜的。
一个足有她脸蛋大小的桃儿,便是成年人吃了都要吃撑,更何况是个才四岁的孩子。
没一会儿功夫,她吃的肚子都圆鼓鼓的,却还是舍不得放下,奋力的啃着。
那是北地特产的软桃儿,最是鲜嫩多汁。
听着小孩儿啃,见她脸上都蹭到了汁水。
郗珣无奈放下手中书卷,顺道敲了敲她的额头。
少年朗声道:“不可多吃。”
话都说不齐的小团子将圆乎乎的脸蛋扭过去,“才不要,好吃......”
“好吃也不可多吃。”少年一双漆目总泛着温煦之色,他凝视这小儿的圆脸,发觉小儿脸蛋又圆了些,这点一笑了之的小事儿却叫他心底升起了丝丝欢愉来。
那种欢愉,像是艰难达成目标后的满足、喜悦,像是儿时患病,吃完药后的那颗蜜饯。
郗珣说:“听说婢子们都看不住你?小孩儿,听说你这段时日只吃甜食不吃饭?小心牙齿掉光了。”
小孩儿听了舌头不自觉的舔了舔自己糯米般的小白牙儿,半晌还是怕自己的牙,心不甘情不愿的放下了桃儿,圆溜地黑眸却还一眨不眨地盯着。
舍不得地盯着那个被啃了一半的桃儿。
郗珣见状,无奈地从诗卷中拿了一本放到小儿面前的长桌上,“想学阿兄一般看书么?”
毕竟,他可不想日后见到一个满是豁齿的小团子。
小儿果真上当,本就十分喜欢模仿人,如今一接过书立刻模仿起郗珣的模样,在郗珣腿边学着他盘腿而坐,也寻了本书来翻来翻去,十分认真的看着。
还扭头晃脑的,忘了桃子的事儿。
郗珣唇角勾起,竟不想这孩子还会摇头晃脑?哪儿看来的?
他问她:“如此用功,可是要给自己挑名?”
小孩儿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她变得有几分呆愣,眼睛里似乎蒙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好像记起了什么,可许久许久,她都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原本她的那个名儿。
那个她十分熟悉,她最最喜欢的乳名儿。
她的阿耶阿娘会叫她的名儿——
小孩儿有几分难过了,可年幼本就是忘性大的,很快便忘了忧,咽下嘴里最后一块舍不得吞下的桃儿,心情已经开心许多。
她指着屋外已经高悬在空中的银月。
笑声糯软:“月牙儿!”
郗珣视线落在她那染了桃汁的胖手上。
笑着摇头,“这可不像是一个名儿。”
好端端的姑娘哪有叫月牙儿的?如今才三四岁能这般称呼,十三四二十三四了,难不成满府还月牙儿月牙儿的称呼?
小孩儿如今她半点不像是刚被捡来那时怯生生的,已经有了几分占山为王的山大王模样,已经敢大声反驳她的兄长。
她小奶音大声吼道:“月牙儿!”
她喜欢月牙儿。
月亮出来了,她阿兄才会回家。
郗珣沉默,而后无奈应允了。
自此,小孩儿有了个名儿。
唤珑月——
作者有话说:
前期王府养崽戏份慢热些哈~大多数是男主养崽,其他人戏份很少。
第
7
章
十一月底,一场风雪过后,朔北倏地天寒地冻,积雪封霜。
北地的冬日来的总格外的早,一场雪后,满地银白。
军营苦寒,不是谁都能住的习惯的地方。
郗珣自回了封地,总有许多政务要捡起,当年他在京中,自四岁起入文华殿进学,便未曾有片刻耽搁过。
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也以一种叫人惊愕的速度成长着。奈何文墨骑射倒是精通,若真说起兵法,总差了几分。
郗家祖上多出武将,却因面容俊美,皆是出了名的儒将,先王也只是看着文雅清贵,白衣卿相般模样,却曾也是上马击狂胡的将领。
郗珣也是来了军营中才知,他的父亲也曾有志气,曾妄想自筹军饷北上,也要收复被胡羌吞下多年的北地城池,一群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信誓旦旦,却总有无可奈何之时。
朝廷不稳,君王猜忌,民不聊生。
郗崇落下伤残后便退守朔北,娶了晋陵长公主,再不提出征一步。
至此足足二十载。
而自己身上流着郗氏的血,又承了这三州百万人的命,他总不能废了父辈基业。
是以郗珣自回了朔州,便随几位老将身后正经拿起武经兵法来,郗珣生性聪慧,悟性极高,且难得可贵的是他的耕耘不辍,严格律己。
一晃眼几月间匆匆而过。
他仿佛生来便是挥斥万军的主上,纵然仓促接手封地,有许多不服他管教的下属,数月里虽经过一番兵荒马乱,倒是真被一个将将十四的少年郎管制住了。
而如今,三州皆在缓缓从他那已故父王统治之下逐渐走出。
苍穹阴沉,大雪如絮。
一阵马蹄声停在军帐外。
战靴踩过新雪,奉清鼻中呼着白烟,叫乌黑眉毛都染成了霜色,他入军帐内,沉声道:“长公主说今日小年,军营中的事暂且放放,主上该要给先王上香祭拜。”
正在给燕王展开安定城地形图的刘将军听罢,当即看了眼一旁端坐蒲团上郗珣一眼。
师丞相抬眸,望着帘外被带进来的雪,起身拱手道:“主上切莫耽搁,给先王祭拜乃是正事,至于朔北军中之事,如何也要等来年开春再另行计议。”
郗珣颔首,朝着师丞相稽首,刘将军也算是半受了他的礼,顿时有几分无措半跪下来,那师丞相却只是侧身接过他这一礼。
刘将军目送二人走后,见左右无人,这才问道师老丞相:“丞相以为,少主如何?”
他仍唤新王为少主,实则也是左右摇摆不定主意。
师老丞相淡然摸了把山羊须,倒是中肯道:“芝兰玉树,踔绝之能,至于其他还要来日再看——”
刘猛听着,眼前恍惚浮现出面见先王的最后一眼。
先王早知自己时日无多,临终托孤,他们作为臣子自然会拼尽全力辅佐少主,只是恐怕在京都被养废了的少主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
如今得丞相此言,他也算是半安下心来。
*
王府四处被这北地一场又一场的雪,沉寂在皑皑雪中,连殿脊吻兽都再没露出过头来。
小年将近,往年时日里这时节早该四下挂上喜庆灯笼铺彻地衣,可今年府上尚在孝中,一应颜色喜庆之物都未曾换上,显得有几分苍白。
傍晚时分,雪窸窸窣窣劈打在青纸伞上,就着满地银白,郗珣回了王府。
少年身量正在抽条,仿佛一夕之间又高大了几分,渐渐褪去了单薄根骨,肩脊较之以往的清瘦挺拔宽拓了几分,举手投足间泛着清贵凌然。
廊檐另一端走来两名晋陵长公主园内的女官,见到一身白氅的新王时,新王垂眸敛目,肤色冷白,长睫上染了几蹙盈雪,如此模样登时叫几位女官都面上猝然飞红。
好在到底是公主院中出来的人,一群人连忙收敛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毕恭毕敬上前给郗珣行礼。
道:“公主让来请殿下往春禧园去用膳,今日是小年,府上其他几位都在呢。”
郗珣眸光落在长廊之外,那处新落的雪上,问起:“那小儿也去了?”
虽取了名字,一时半会儿郗珣也没改过来口,他知晓那孩子只粘着自己,旁的人一概都不喜欢。
女官们温声笑答:“您这几日未回府,珑月姑娘先前哭闹着不肯吃饭,叫婢子们都急坏了,公主听罢便将姑娘带去她院里亲自哄着。说来也是缘分,姑娘十分亲昵公主,如今不哭也不闹,顿顿都吃的香呢。”
***
珑月午睡过后便被接来晋陵长公主的春禧院中。
这时节内室纵然烧着红萝炭,也有几分冷。
珑月穿着厚实的粉白小袄,头扎两个圆鼓鼓的小团鬟,睡醒来便被婢女抱着放在长公主身边的榻上。
那是旁人从未落座之处,便是连府上常来请安的几位夫人也只会去下首坐着。
长公主此举本无意,却在众人看来无疑是在她们眼中抬举这孩子的身份。
晋陵长公主素来便是个冷清不喜好理事的性子,当下佛道昌盛,主母多信佛拜道祈求家族昌顺。
她便是其中翘楚,闲来无事总要礼佛念经的,常常还耗重金请当世大家来王府中为她讲经,自己也开辟一处佛堂禅房,日日总要诚信祷告一番。
因此她对待府上其他人总是有心无力,无心思管其他事,只是今日是小年,且还是先王去世的第一个年头,是以她才叫来了众人一起用膳。
小胖团子在这群人虎视眈眈的眼神中,倒是丝毫没有警惕,她只觉得没睡好,睡眼惺忪的,旁人拿着糕点去哄她,她嘴里乖巧的接过糕点,人却也不耽搁睡觉。
夫人们忍不住去逗她,将小孩儿给逗弄醒了。
珑月被吵醒也不闹腾,睁着眼睛瞧公主手边的鎏金香炉顶上的小鸟儿瞧着。
那小鸟香炉造型别致,圆滚滚的炉身上统共有四只形状各异的小鸟儿紧贴着炉身,炉盖正中也有一只端端正正坐着的小金鸟儿,小金鸟儿随着炉盖里的香烟升起,竟会乖乖的原地绕着圈。
她凑上前去挨着那只会转动的小鸟儿看了半晌,甚至还调皮的动手去压住那小鸟儿,小鸟儿被她一压,便不转动了,珑月一缩手,那鸟儿便又开始转动起来。
而小孩儿玩了一会儿便对其失了兴致,打了个哈气又开始新一轮的昏昏欲睡。
文茵见状忍着笑小声说:“这怎么是又要睡了呢?连这五凤鎏金香炉上蹲着的小凤凰也觉得没意思了?”
长公主眉眼清淡正在品那上等雨前龙井,她听闻一瞧,见那小姑娘果真又闭着眼睛睡着了,顿时稀罕起来:“这孩子怎么这样?不是晌午睡醒来才抱来吗?”
抱来珑月的婢女无奈道:“是醒了才抱来的。”
这位是祖宗,长公主的亲自发话的,谁敢将人没睡醒就抱来?
小孩儿的睡眠时间比大人要多许多,长公主这显然不像养过孩子的话,她身边伺候的宫女女官更是如此。
也就郗珣出生那几个月照料过一段时日,但那时有乳母们伺候,如何轮不到她们上前伺候。
是以众人自然是不知情。
珑月这一睡倒是很快又醒了,她揉了揉眼坐起来,都到了天快黑的时候了。
长公主正与旁人说话,见状打趣她:“珑月睡醒了?”
珑月艰难爬下榻,绕过案几爬上长公主的榻,就在别人暗惊这孩子好大的胆时,见她两个小胖手合着,由于穿的胖,整个人显得圆滚滚的,只能在榻上给身边的长公主微微弯腰。
显得憨态可掬。
“给公主请安。”
小孩儿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朝着公主有些害羞的说。
文茵一时忍不住,噗嗤的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许多人都察言观色,忍俊不禁的笑起来。
长公主没嫌弃人家爬了她的榻,只搂着小姑娘问她:“请安这说辞珣儿教你说的不成?”
珑月眼睛眨啊眨,她看向一旁端庄坐在交椅上的郗愫,这回不小声了,朗声道:“同姐姐学的。”
她看着的姐姐,自然是方才行了礼便退到席间的郗愫。
郗愫今年十一岁,生母便是方才那位刘夫人。
刘夫人对待长公主颇有几分唯唯诺诺,万般恭敬,不像另一位有子嗣傍身得先王宠爱的赵夫人,她素来是半点不敢出头的主儿。
刘夫人往日里一门心思避园不出,其余时间便是教导膝下唯一的女儿。以至于对于大姑娘的教导有几分过于严厉,叫郗愫小小年纪便十分恭谨腼腆。
郗愫有着郗家特有的清瘦身材,白皙面容,十一岁的小姑娘身板还未长成,已是容貌出色。寒冬里穿着洁白素净的衣裳,见到长公主朝着自己看来,顿时有几分无措。
晋陵长公主问起珑月:“你同大姑娘认识?”
小孩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