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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天色渐渐暗下,华灯初上,城市换上流动的夜景。公交车内也“啪”地一下亮起了灯,灯光荧荧,略显暗昧。车上下了几拨人,变得空荡起来。

    李葵一旁边的位置空出,祁钰走过去坐下,自然地和她聊起今天下午的数学试卷:“最后一道大题,你的答案是多少?”

    李葵一想了想:“求e的取值范围的那道题吗?好像是四分之根号七到三倍根号二,左开右闭。”

    “那就好,我也是这个答案。”祁钰说,“那选择题最后一题呢?”

    李葵一说:“这道题估计少了个条件,如果a取整数的话,那答案就确定是B,但如果……”她分析一通,最后说出自己的猜测,“……所以我最后还是选了B选项。”

    祁钰说:“你的思路跟我一样,我也是看八、九两题都选了C,才没继续选的。”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笑了笑。

    贺游原一直用余光关注着那边的动静,以免臭脸菠萝突然对他发难,此时不禁嘴角一抽。什么情况?你俩不会王八看绿豆,就这么看对眼儿了吧?

    那可不行!他不能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兄弟跳进火坑。于是他冲祁钰喊一声:“就快要下车了,你还杵在那儿干什么?”

    “下车?”祁钰抬眼,满脸不解,“即便待会儿到站了也还有一站啊!”

    不料这话提醒了李葵一。现在天已经黑了,她该下车回家了。

    “哦,我快到站了。”

    祁钰让开位置让她出来,说:“那你回家注意安全。”

    “嗯。”李葵一点点头,“你也是。”

    当然,这些话在贺游原听来就是“眉来眼去”“暗度陈仓”。他暗暗翻了个白眼,看不出来啊,这臭脸菠萝长得一副四大皆空的样子,却这么贪心,一边加他好友,一边跟他兄弟脉脉含情。

    怎么,两个你都想要啊?

    李葵一走到公交车后门边等着下车,贺游原则在门的另一边站着,谁也没搭理谁。张闯奇怪地打量他们两眼,评价道:“你俩站这儿,跟哼哈二将似的。”

    哼你个头!贺游原刚要反驳,结果司机一个急剧刹车,他顺着惯性向前栽了一下。

    还好他握得紧。但身边的女生似乎没能站稳,只见她握着扶杆的手打了个滑,直直地被甩向车门。

    李葵一以为自己必摔无疑,紧急之下抬起一只胳膊护住了脑袋。

    忽然,有一股力量抓住了她的手臂,强势地将她往身前一带。

    非常干净的少年气息瞬间灌入鼻腔。

    Chap.零玖

    ·

    年玖月,李葵一升入初中。

    报到那下午,老师还没来,教室里很吵嚷。她依旧坐在窗户边,百无聊赖地伏在课桌上涂涂画画。

    忽然有人戳她的后背。

    她回过头,看到一个男生,挑染几撮黄毛,痞痞地笑着,用手拨了拨她小背心的系带,问:“你穿的这是什么?肚兜吗?”

    当时女生之间流行穿这种挂脖式的小背心,绑带露出一截,可以系在颈后。

    她狠狠瞪他一眼,没有理他。

    谁知他竟蹬鼻子上脸,捏住她颈后系带,说:“你不说话我就给你解开了哟!”

    李葵一收紧手指,心里羞恼得要命,却不敢动弹,因为她一动系带就会扯开。

    眼眶渐渐地有些红了。

    正在这时,头顶一道阴影掠下,一只清瘦有力的手“啪”地一下抓住那人胳膊,用力甩开,不屑的声音响起:“手别犯贱。”

    那黄毛的手被打得滑落,李葵一的系带也随之散开。

    未等她因此而窘迫,一件男生的短袖衬衫就被丢到她身上,笼罩住她的脑袋与后背。

    衬衫上是一模一样的,干净清冽的少年气息。

    记忆汹涌,波澜四起。李葵一缓缓地从贺游原胸膛前离开,抬起头来,不期然间望入那双同样黑白分明的眼睛,怔忪了半晌,喉间忽有涩意。

    “……谢谢。”

    贺游原呼吸一紧,多少有些不自在,松开她的胳膊后退了半步,动了动嘴角,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若无其事地抬起眼睛,视线移来移去,无处安放。

    谢谢就谢谢,搞得那么煽情干嘛?

    车上的乘客都因为这急刹车或轻或重地被甩了一下,待站稳后,不禁不满地嘘几声:“噫开稳点嘛!”

    气氛讪讪,车就快要到站了。

    “贺游原。”她忽然叫他,认真地说,“谢谢你。”

    怎么又谢一遍?贺游原皱皱眉头,轻轻“啧”了一声,不耐地小声嘟囔:“听见了。”

    听见了就好。现在,她终于把三年前欠下的那句“谢谢”补上了。

    那时,当她反应过来要跟他道谢时,他人已经不在座位上了。座位上只放着一只复原好的魔方,白色的一面上写了九个字:贺游原的,谁动谁是狗。

    九个格子,一个格子里一个字。

    现在想想,这确实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直到放学,贺游原都没再回过教室。第二天他也没来上学,那只魔方也跟着消失了。此后,李葵一没有再见过他。

    是转班了吗?还是转学了?还是说他是某个老神仙,特地下凡来帮她那么一下?十二岁的李葵一想不明白。

    但十五岁的李葵一很庆幸,一桩小小的、未尽的遗憾终究得以偿还。

    公交车到站,李葵一轻快地跟他们三个挥挥手,说了再见。

    贺游原只“嗯”了一声,没有和她对视,却在她转过身后,将视线淡淡撇下,看见她一如既往地把校服穿得板板正正,背上背了一只米白色的书包,书包拉链上挂了一只毛绒绒的大眼睛蜘蛛玩偶,随着她走路,一晃一晃的。

    他认得,是动画《Lucas

    the

    Spider》中的那只小跳蛛。

    还看这个呢,真幼稚。

    公交车门又渐渐合拢。张闯立刻凑到贺游原面前,用下巴指指李葵一的身影:“你俩什么情况?”

    贺游原觉得莫名其妙:“什么什么情况?”

    “你骗谁也别想骗我。”张闯给他一个看穿一切的眼神,“刚刚她在的时候,你身上跟长了刺儿似的,浑身都不安生。你是不是喜欢人家?”

    祁钰听这话,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真的吗?”

    能不能不要在公交车上问这种问题!虽然车上人已经不多,但他很没面子的!贺游原顿时恼羞成怒,耳根子红了一半:“真什么真!我喜欢她干什么!”

    他承认,她在的时候他确实浑身都不安生,但那不是因为喜欢她好吗!他们在这瞎起哄,是因为没跟她打过交道,若是打过交道,他们肯定也想避她十万八千里。

    结果张闯完全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分析起来:“你要是喜欢别人,靠你这张脸分分钟就能拿下。但你好死不死喜欢年级第一,啊不,全市第一,这脸顶不顶用,啧,还真不好说。”

    “我说了,我不喜……”

    “诶,小钰子。”张闯打断他,把话头递给祁钰,“你也是学霸,你说说,学霸找对象的时候,颜值占多大比重啊?”

    祁钰脸也微微有些烧:“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谈过。”

    张闯忽然得意一笑:“哎,你真别说。你看你们俩,一个颜值顶呱呱,一个成绩杠杠的,结果呢,万年单身狗。而我,两头都不沾,但是从小学就开始谈恋爱。”

    贺游原“嗤”一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对对对,你最光荣。”张闯说,“嘴有什么用,让哥们儿看看你真本事呗,你去把大学霸拿下啊!”

    “服了,我都说了我不喜欢她了,拿下她干什么。”贺游原简直心力交瘁。

    臭脸菠萝,你害人不浅哪!

    李葵一回到家时,李剑业、许曼华和弟弟正坐在餐桌前吃晚饭。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刚刚在楼道里,她还听见他们快活的笑声。

    说完全不难受是假的。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是该为家人不等她吃晚饭而感到愤怒呢,还是该为自己在公交车上逗留错过了晚饭时间而感到自责呢?

    许曼华听见开门声,抬头看她一眼,笑容淡了下去,没有说话,继续给弟弟喂饭。李剑业倒是有些惊讶:“你今天不上晚自习?”

    李葵一轻声反问:“上次我没说过吗?”

    李剑业咳一声,有些尴尬:“哦?说过吗?”他看一眼许曼华,“看来是我们忘了,果真是老了,记性都不好了。”

    “真的是忘了。”他欲盖弥彰似的又重复一遍,“不是不等你。”

    有什么区别吗?李葵一想。

    她放下书包去洗了手,淡然地坐到餐桌前,开始吃饭。

    她三岁起被送到县城奶奶那儿,李剑业和许曼华很少去看她,逢新年才来一次。后来,计划生育抓得不是那么紧了,她得以回到市里读初中,但弟弟太小,他们说照顾不过来,于是送她去住校。所以,在她的记忆中,“家人”这个名词一直都是模糊的轮廓,没有具象的血肉,自然也没有什么温度。

    那么对他们来说,她这个家人应该也只是一具空壳子吧?

    毕竟感情这种东西的形成,就是需要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

    考上高中后,她有仔细考虑过要不要继续住校,最终还是那点萦绕在心头的细微的渴望,打败了她性子里所有的骄傲与别扭。

    到底是她犯傻。除了晚上睡觉之外,她基本都在学校里待着,即便是走读,又有什么时间可以相处呢?她每次晚自习回来,他们都睡了。

    而且许曼华好像一直在生她的气。自从她把壹拾万块奖学金据为己有后,她就没给过她好脸色。

    可她还是不愿把钱交出去。从根本上来说,她不信任她的家人,她在用这笔钱给自己兜底。比如,万一她考上了大学,而他们不愿意给她缴学费呢?万一哪天她生病了,而他们不愿意给她治疗呢?

    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以这么大的恶意来揣测自己的家人。

    但她就是恐惧。

    可能自三岁时起,每次过完年后,她哭得撕心裂肺,而他们头也不回地走掉,让她产生了被抛弃的实感。

    所以,一边渴望着,一边警惕着;一边试探着,一边推拒着,构成了她对家庭所有的矛盾注解。

    李葵一闷声不响地扒拉完一碗饭,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到书桌前准备写周记。

    周记是刘心照要求写的,要求不高,伍佰字以上即可。刘心照说,请你敏锐地捕捉,复一的仓促光阴中,那些一闪而过的思考与感悟。

    李葵一想了想,握笔写下:“我曾坚定地以为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但最近我却发现自己很现实。”

    “现实”这个词很沉重,还带着那么点儿贬义,她便尽量用一些油滑的腔调对其进行消解。她也并不想在周记里倾诉过多情感,所以除了开头第一句是实话,其他内容都是真真假假掺作一团,索性煮成一锅烂粥。

    不过最后她又顽皮写道:“写以上内容时,我没全然说实话,更加证明了这一点。”

    合上周记本,她便歪在椅子上,开始看今天带回来的那本《花城》。

    看得太过入迷,就熬了个夜,最后竟抱着书沉沉睡去,以至于她第二天中午才发现,贺游原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

    好友申请七天过期,这已是最后一天。而且,他是凌晨两点二十七分通过的。

    好奇怪的时间点。

    贺游原也觉得这个时间点太奇怪了。但已经晚了,他同意的那一瞬间,聊天框就跳出来,提醒他这个不争的事实。

    他怕李葵一会误会,误会他因为要不要加她好友这件事纠结到半夜三更睡不着。

    所以他立刻打开相册,翻出一张游戏截图,发了一条说说。

    就是想要告诉她:哥是在打游戏,顺便通过了你的好友申请,不是因为你,才这么晚没睡的!

    Chap.壹拾

    ·

    从第二周开始,学生们需要以班级为单位,在大课间时下去跑。

    这对李葵一这种没什么跑步神经的人来说简直是种莫大的折磨。她一直不愿回想自己的初三生活,就是因为中考有体育加试。为了能把那叁拾分稳稳拿到手里,一五八中要求学生们每天围着场跑陆圈,时间控制在壹拾贰分钟以内。

    简直变态。

    李葵一觉得自己跑下来可能会死,就找到当时的班主任,问他:“我可以不参加跑步训练吗?就算我体育成绩为零我也能考上高中。”班主任觉得小朋友果然还是太年轻,分数这种东西,自然是多多益善,哪能说不要就不要?况且根据模考排名,他认为李葵一很有希望在中考里也考进全市前三,这对一五八中来说是非常少见的成绩,必须要稳住。

    后来李葵一的八百米跑了肆分肆拾捌秒,最终的体育成绩也只拿到了贰拾肆分,成为了她所有中考科目中扣分最多的一项。

    真的,她宁愿去场上走十圈,也不想跑两圈。

    在出发去场之前,李葵一脱掉校服外套,摘下手表,掏出裤子口袋里的纸巾,甚至把马尾绑成一只小啾啾。周方华等她一起过去,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你也太夸张了吧。”

    李葵一郑重其事地说:“肯定有影响的,头发甩来甩去,会增加摩擦力。”

    你物理好你说了算,周方华哑口无言,只默默地看着她减轻负重,又想,这大概算另一种形式的“差生文具多”吧?

    虽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这位体育差生还是在跑完一圈后就感到了不适。渐渐的,她不再能听见周围人的声音,只能听到耳边的风呼呼地掠过,心脏扯着胸腔,几欲从里面跳出来,喉咙疼得如刀割,简直痛不欲生。

    要命的是,跑的时候还要大声喊口号。李葵一已经没什么力气去喊,但旁边同学的声音毫不客气地冲击着她的耳膜。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下来的五圈,反正眼前已然一片黑暗。强撑着等到队伍解散,她蹒跚着走到场中间的皮上,手撑着地缓缓坐下,像一台即将散架的老机器,发出轰隆隆的粗重的喘息。

    周方华在她身边坐下,帮她拍背顺气。其实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也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只是她的意识至少还算清明。

    “诶,你们两个还好吗?”刘心照注意到这边的情况,立刻走过来半蹲下来,也伸出手轻轻帮她们顺气。

    周方华说:“我没事的,就是有点累,她……”说完忧虑地看李葵一一眼。

    李葵一眼前还是模糊的,艰难地吞了一下口水:“我也没事,歇一会儿就行。”

    刘心照有些担心:“要不要送你去医务室?”

    这体育素质差的,都引起班主任的注意了,李葵一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说不用。她对自己的身体很了解,虽然每次跑完步都是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但也没什么大碍,休息休息就好。

    她摆摆手:“真的没关系……我就是很久没跑步了,猛地一跑有些不适应。”

    “那好。”刘心照又给她们两个分别递一张纸巾,“如果不舒服,一定要及时跟我说,别撑着。”

    “嗯。”李葵一点点头,点头的时候感觉脑袋里的筋膜都跟着疼。

    刘心照站起身来,快速在场人群中搜寻了一圈,刚好看到夏乐怡和几个女生挽着胳膊往场外走的身影,便叫住她:“班长,过来一下。”

    “哎。”夏乐怡回过头应了一声。她乌发扎成鱼骨辫,显得很利落,虽然额上也汗津津的,但脸上神色很好。

    “我现在要去开个班主任会,请你帮忙照顾一下葵一。”刘心照轻轻拍了拍夏乐怡的肩头,很亲昵的样子。

    “没有问题。”夏乐怡笑容璀璨,洁白的牙齿像小珍珠泛着光泽。

    刘心照又交待了几句,便急匆匆地走了。李葵一脸上迅速染上一抹窘色,引起班主任的注意也就算了,现在还要麻烦班长照顾她,真的好丢脸。

    九月份的太阳依旧热辣,场上又没有凉荫,李葵一不想让她们陪她在这干晒着,便只稍微坐了一会儿,就挣扎着站起身来,支起一个笑说:“我差不多好了,我们回教室吧。”

    “真的好了吗?”夏乐怡扶着她起身,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

    “嗯,真是麻烦你了。”

    “都是同学,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夏乐怡咯咯地笑,“而且我是班长啊,做这些不更是应该的么?”

    李葵一之前没怎么跟夏乐怡打过交道,只是在第一次见面时,觉得这个女生真是骄傲又大方。现在看来,一个人能做到既有傲气却又不见锋芒,真是难得。

    她忽然对她很感兴趣,平复了一下气息,问她:“你是什么星座的?”

    李葵一个人不太相信星座,但她记得夏乐怡自我介绍时说自己喜欢研究星盘。她不太明白星座和星盘有什么区别,就姑且认为它们是同一种东西吧。

    夏乐怡没有想到她会问她这个问题,但她对这个话题确实非常感兴趣,不禁兴奋起来:“我是狮子座,八月初的生。你们呢?”

    不等李葵一和周方华回答,她又迅速地说:“等一下,让我猜猜。”

    夏乐怡从头到脚地打量了李葵一两遍,沉思道:“沉稳低调,带一点点高冷……”她突然停下话头憋起笑,“我说我的看法,你不要打我,我觉得你可能有点……闷骚。”

    李葵一:“啊?”

    夏乐怡说:“就是外表文静,内心狂热的意思啦!综上所述,我认为你是个金牛。”

    李葵一也抿起笑,摇了摇头。

    “啊,不对吗?”夏乐怡惊讶,“那你是什么?”

    李葵一说:“我跟你一样,是狮子座。”

    “不会吧!你跟我看起来可完全不像。”夏乐怡微微张大了嘴巴,却还是固执地相信自己的判断,“那你具体是什么时间出生的?我猜你的上升星座一定是金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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