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只是现在有些晚了。正式开学后,晚自习变成四节,晚上十点二十才放学。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连车辆也变得稀少,只有下晚课的学生骑着单车呼啦啦地驰过,校服校裤被风灌得鼓鼓的,勾勒出青春人的模样。
李葵一晃悠到家,已经临近十一点。她弯腰在玄关处换鞋,忽然,她注意到地上多出了一双陌生的帆布鞋,绝不是李剑业这种中年男人会穿的款式。
她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向弟弟的房间每次苏见林过来,都在弟弟的房间睡。
那扇门现在紧紧闭着。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知道苏见林可能在里面时,就觉得这扇门陡然多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门底缝里没有光亮漏出,想必已经睡了吧。
苏见林与奶奶还有二叔一家住在一起,在柳芫市下辖的文溪县生活。李葵一三岁那年,被李剑业和许曼华送到了县城里,因为他们想要再生一个男孩儿,而当时计划生育查得极严,他们对外只说李葵一是亲戚家寄养在这的孩子。
苏见林,则是真正寄养在李家的孩子。
第一次见面,是在老家门口的一棵黄桷树下,她五岁,他九岁,风穿叶声簌簌,两人视线交汇良久,都没有吭声。
她以为要叫他哥哥,没想到大人们说,要叫他小叔。
苏见林很沉默,比她还要沉默,吃饭、睡觉、走路,全都寂然无声。
他读书很争气。去年,他考上了浙大竺院,据说和清华北大只差一个指甲盖儿的距离。她曾问他:“浙大好看吗?”他还是只回答两个字:“还行。”
李葵一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上锁的抽屉,取出手机给方知晓发消息。正式开学后,刘心照特意交代,不准再将手机带入校园,李葵一没有心思跟校规校纪作对,便将其锁了起来,只有晚上放学后才会取出查看一下消息。
李葵一:但凡你对学习多热爱一分,都不至于与你的爱情失之交臂。
方知晓:什么意思?
李葵一:自己琢磨吧。
她返回消息主页,查看了一下,贺游原还是没通过她的好友申请。
真就那么生她的气么?
还是说,这人果真高贵冷艳,不喜欢加好友?
但他看起来不像是那样的人啊。
方知晓很快就琢磨明白了:“苏见林是不是在你家?!”
李葵一:有捌拾%的可能在我家。
方知晓:什么叫捌拾%的可能,你没见到他?
李葵一:没有,他大概是睡下了,但门口的鞋子应该是他的。算算子,大学也该开学了。
方知晓:呜呜呜,我现在过去还来得及吗?
方知晓:怪你怪你都怪你,上次我让你帮我问来着,你不帮我!
李葵一:他也不怎么理我的。
方知晓:反正就怪你,罚你拍一张他的照片给我。
李葵一:做不到。
找他拍照片也太奇怪了吧。再说了,她不一定能见到苏见林的,因为她早上六点就要出家门,他那时可能还没起床。
方知晓:哼,绝交!
结果她还真的见着了苏见林。
早上五点四十,李葵一起床洗漱,拧开卧室门就被餐厅的炽白灯光刺了一下眼。她定了定神,才发现苏见林正在餐桌前吃早餐,旁边立着一只黑色行李箱。
听到动静,他淡淡地回过头:“我买了伍人份早餐。”
桌子上确实堆了许多早点,包子,油条,葱油拌面,豆浆,应有尽有。
李葵一呆呆地“哦”了一声,问:“你早起赶高铁吗?”
“嗯。”
“哦。”李葵一抓抓头发,“我先去洗漱。”
她快速地躲进卫生间里。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几根头发倔强地凌乱着,没睡足的眼睛努力撑大,左颊上被蚊子咬了一个红点,肩头微微缩着,看起来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紧促感。
李葵一,你在紧张什么?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慢吞吞地开始洗漱。过了好久,她才走出去,装作惊讶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啊,已经六点了,我得赶紧走了,来不及在家吃早餐了。”
苏见林看她一眼,没说话。
李葵一回卧室取出书包,尽量自然地走到餐桌前:“我就吃这个葱油拌面吧。”
为了防止面坨掉,苏见林已经将它拌好了,上面还放了一只煎蛋。
“你路上吃?”他问。
“可以在教室里吃。”
“哦。”
李葵一拎起那盒葱油拌面,笑了笑:“我走啦,祝你一路顺风。”
“等一下。”苏见林突然开口,他站起身来,在身边的手提袋里翻找了一下,递给她一只小盒子,“十五岁的生礼物。”
李葵一愣住。
她讶然地抬眼看向他,然而他脸面上依然没有什么情绪,就好像他给她送礼物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苏见林第一次给她送生礼物,是在她十三岁那年。他无意间看到了她的身份证号码,问:“八月十七是你生?”
李葵一没有过过生,她点点头,说:“可能吧,我不知道这个子准不准。”
于是,在八月十六那天,十三岁的李葵一得到了一只MP肆。他没说是生礼物,只说这只MP肆他不想继续用了,所以送给她。
十四岁那年的八月十八,李葵一得到了一对毛绒绒的玩偶,是两只可爱的大眼睛蜘蛛。苏见林同样没说这是生礼物,只说这是他同学送给他的,他嫌幼稚,所以送给她。
她也曾问过他:“你的生是什么时候呢?”
他说:“不知道。”
“你的身份证上是……”
“那个不准。”他打断她。
今年的礼物在九月六这天姗姗来迟,但他却坚定地说,这是生礼物,你十五岁的生礼物。
李葵一咬着唇,伸出双手接过那只小盒子,闷声说:“谢谢。”
“嗯。”
她没有将礼物放到卧室,而是直接装进了书包里,再次抬眼看他,认真地说:“再见。”
“再见。”
李葵一脚步迈得飞快,她也不知道她在着急什么,清晨的空气有些微凉,随着她的喘息灌入胸腔,如山谷幽风乍起,在心头吹开微波细澜。
到学校后,李葵一平复了一下呼吸,没去一班教室,而是去了三楼。
贺游原坐在十二班的窗户边,背靠在后桌上,悠悠然地喝着牛奶,不料猛地看到臭脸菠萝从连廊那端冒出,并径直地朝他走过来,瞬间被呛了几口。
不是吧?他只是没通过她的好友申请而已,她就直接上门兴师问罪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臭脸菠萝越走越近,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慌乱之中赶紧摆出一个大佬姿态,一副“来吧,哥不怕你”的样子。
臭脸菠萝果真走到他面前,敲了敲窗户玻璃。
贺游原喉结上下一滚,强装镇定地拉开窗户,睥睨她一眼:“你干……”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臭脸菠萝淡淡地将视线从他身上移走,落在他斜前方的女生身上:“方知晓,苏见林买的葱油拌面,你要不要吃?”
Chap.零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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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哪!出使他国还气势汹汹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来干仗的呢!
贺游原猛吸一口牛奶,鼓着腮斜睨着教室外走廊上臭脸菠萝的背影,眼里几乎要迸出火星子。
他刀剑都出鞘了,才发现人家是过来友好交流的,而自己也不是什么威武大将军,就是个负责看守城门的而已。
只能以一窗之隔看着外面的“葱油拌面外交”进行得如火如荼。
“好吃好吃,不愧是浙大高材生,普普通通的葱油拌面也能买得那么好吃。”方知晓卷起一筷子面囫囵塞入口中,不住地点头,还不忘声情并茂地对苏见林赞美一番。
爱情果然令人盲目,李葵一默默地想。
结果下一秒,方知晓夹起碗里那只煎蛋,小心地送到她嘴边:“呐,煎蛋给你吃,张嘴。”
看来爱情也不是那么的令人盲目,李葵一眨眨眼,瞬间又换了种想法,至少方知晓此时还能记得她爱吃煎蛋,也不算被爱情冲昏头脑。
李葵一张嘴咬了一口。这只蛋煎得刚刚好,金黄结脆,蛋白边缘微焦,吃起来韧韧的,很有嚼头,是她最喜欢的熟度。
好吃好吃,不愧是浙大高材生,普普通通的煎蛋也能买得那么好吃。
切,真不讲究,贺游原不屑地转过头,他和张闯可从来不会用同一双筷子吃饭。
“苏见林还跟你说什么了没有?”方知晓又吸溜一口面,开始细细打听。
“没有。”李葵一摇摇头,“只是送我一个生礼物。”
“哦。”方知晓顿时有些丧气。她倒不是吃醋,她知道苏见林是李葵一的小叔,这层关系看似是“近水楼台”,实则阻断了爱情的可能,就算她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至少还有道德伦理,不是么?
但她还是有点羡慕,“我也好想被苏见林送生礼物啊。他送你什么了?”
“不知道,我还没看。”
不愧是李葵一,定力一流。在方知晓看来,收到礼物后能忍住不拆的都是狠人,更何况这是苏见林的礼物。
“哎,你这人还真是……”
方知晓还没感叹完,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呵斥:“那两个女生,干什么呢!”
二人吓了一跳,回过头,发现一个男老师正朝这边走过来,个子不高,但清瘦板正,目如鹰隼,脸上褶子很深。方知晓不由得紧张,“咕咚”咽下一大口面,没认出来这是谁。然而李葵一却和他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是高一年级的年级主任,陈国明。
开学典礼上,他也在主席台上讲过话,只是底下的小崽子们没几个认真听的。
批她,狠狠批她!贺游原幸灾乐祸,嘴角漾起一抹坏笑,不正当的外交手段就是要及时扼杀。
陈国明背着手,一脸沉郁地走到她们俩面前。不料,在看到其中有一人是李葵一时,他面上神色瞬时缓和下来,甚至语气也变得颇为关切,柔声笑笑:“李葵一啊,在这儿干什么呢?”
笑话,这可是他暑假时跟着一中招生办的老师一起从实中手里抢过来的尖子生,壹拾万块钱换来的宝贝疙瘩。
李葵一选择实话实说,指指方知晓:“我给朋友带早饭。”
陈国明了然地“噢”了一声,抬手看看腕上的手表,提醒道:“六点三十五了哟!”
一中高中部的早读七点开始,但要求学生们六点四十到班,过了这个时间点就记为迟到。
李葵一心里有数,不过她还是点点头,说:“谢谢老师,我这就回班。”说罢和方知晓对视一眼,转身跑开了。
方知晓立刻将没吃完的葱油拌面收起来,干笑两声:“老师,我也这就回班。”未等陈国明反应过来,也一溜烟儿地钻进了教室。
贺游原笑容僵在脸上。不是,这还是陈国明吗?他记得新生报道那天,他因为补墙没认真听班主任老马唠叨,放学后被拎到办公室教训,正好撞见陈国明,陈国明可是二话不说就帮着老马狠狠批了他一顿。
真乖啊!陈国明脸上挂着欣慰的笑,看着李葵一的背影消失在连廊尽头,结果一扭头,就看到十二班那个长得帅帅的男生正不服气地看着他。陈国明迅速将脸一板,走到窗户边,伸出手重重地抹了一把他的头:“贺游原,你不好好早读,乱看什么热闹!”
贺游原:“……”
真是服了,围观也中枪。
周六的周考如约而至。不知是出题老师存心想给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生一个下马威,还是目前学的内容太少,拓展不了广度只能挖掘深度,总之,试卷难得一塌糊涂。
特别是数学,因为只学了集合,题目便玩出了一百种新花样,多数题目都超纲,一场试考下来,大家脑子一片混沌,都快不认识交集、并集的符号了。
放学铃响后,试卷被老师收上去,教室里立刻张罗起比“菜”大赛。
“啊怎么这么难,我都不会啊!”有人鬼哭狼嚎。
“老子空了八道题没写你敢信!八题啊!”有人龇牙咧嘴。
“这有什么,我试卷后半页几乎全空着呢。”有人不甘示弱。
你一言,我一语,你说你考得不好,我就立刻说我考得更不好,开了锅似的抱怨得起劲儿,但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学霸嘴里的“考得不好”这种话可以当作放屁,听个响就行。
周方华慢吞吞地收拾笔袋,支起耳朵听大家“诉苦”。她愿意相信大家说的是真话,或者说,她强烈希望大家说的是真话,因为她是真的不会做。她不求考得有多好,只求不要差劲得太突出。
可是她说服不了自己,因为她看到,李葵一的卷子写满了。
好像学生时代总是有这么一种人,再难的题她都能淡定地解。
是天赋吗?还是她足够努力?可周方华与李葵一相处了半个月,也没发现她比旁人多用功,甚至别人用功的时候,她还会开开小差,趴在窗子边看落。
那就是天赋吧这个答案真令人沮丧。所有先天的、刻在基因里的优势,都比后天的努力更加引人艳羡,因为那是轻而易举的,有时也是强求不来的。
所以才会有人愿意伪造一副“我没有在好好学习”的假象,对很多人来说,比起“努力”,“聪明”是更高级别的赞赏。
“那些题你是不是都会做啊?”周方华还是忍不住问。
李葵一边收拾书包边认真地摇摇头:“不是,选择题第壹拾题我就不太确定,只能排除A和D两个选项,所以在B和C之间蒙了一个答案。”
“你蒙的是什么?”周方华瞬间有些惊喜。这道题她也不会,就随便选了个C,如果能和李葵一选的答案一样就好了,因为她觉得李葵一就算是蒙的,正确率也会比她更高一些。
“我选的B,因为我第八题和第九题选的都是C,我想再选C的几率应该小一些。”
周方华:“……”
那说明她第九题也选错了。
果然还是不能对答案。
周六晚上不用上晚自习,成为了学生们一周中唯一可以放松的夜晚。
李葵一出了校门,先去学校门口的小书摊上买杂志。这家小摊是她近发现的宝藏之地,杂志卖得极其便宜,《意林》《读者》《青年文摘》都只要贰块钱一本,《文艺风象》也只要伍块钱,有时还能淘到《收获》和《当代》。缺点就是它们通常“过期”了一段时间,不过李葵一不在乎,反正都没看过,看哪期不是一样呢?且一本杂志很薄,周六一个晚上看完正正好。
李葵一搜罗一番,意外发现一本《花城》,是年的,里面有王安忆的文章,她当即买下。
六点已过,暮色渐浓,橘红色的光撞破云团,奔涌而出,浇在远处的树稍,远处的楼宇,淬了金似的。
校门口的公交站台前站了一群翘首等待的人,霞光映在乌漆漆的发顶,镀上一层柔和的光圈。
李葵一决定乘公交车回家。
这是预谋已久的事。她喜欢在黄昏时分坐公交车,最好是靠窗的位置,然后带上耳机听音乐,熟悉的建筑、街道、店铺从眼前迅速掠过,像是在看一场老式电影。为此,她今天特地带了手机过来。
可惜,从学校到她家,只有两站距离。
那就多坐几站好了,直到夜幕降临。
陆路公交车缓缓驶来,犹如一只笨重的蓝色鲸鱼,摇摇晃晃地停下。李葵一抬步,随着人群涌了上去。
很好,最后一排还有个靠窗的空位。她过去坐下,塞上耳机,转头看向窗外,天色将晚未晚,街灯却已朦胧亮起,像遥远的星点。车厢里是热烘烘的人气,大多是穿着一中校服的学生,兴奋地讨论着周末安排。
“诶,李葵一?”
忽然有人叫她。
李葵一回过神来,看到是祁钰,他正扶着一位乘客的椅背站着,轻轻跟她招了招手。
她摘下耳机,有些惊奇:“你也坐这路公交车回家?”
祁钰笑笑,指了指张闯和正在装死的贺游原:“不是,我们约了几个初中同学去南都商街那边打台球。”
张闯也打了个招呼,只有贺游原手握着抓杆,把脸扭向一边,权当看不见也听不见。
好烦。
周末明明是最开心的时刻,为什么又会遇见臭脸菠萝啊,真是晦气。
为了防止又被她气个半死,还是不要产生交集为妙。
贺游原心里绷着一根弦儿,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张闯聊天,有一搭没一搭的。一站过去了,安全;两站过去了,安全;三站过去了,安全。
还有两站,就彻底安全!